第五章
我也覺得蕭大秘小題大做了,丫頭不懂規矩,說教幾聲就行了,何必上綱上線,寫哪門子檢查啊?也許這教書匠喜歡這一手,動輒就讓人寫檢查,典型的班主任作風嘛!
事後,蕭大秘也挖苦我兩句:你也圓滑得過了頭,小心吳市長把你踢出駕駛室。
從蕭大秘的言語裏,我算聽明白了:小車司機除了負責開車,還得給領導死扛着車輪子,除非領導,親娘老子來,打死也不踩動油門!
失職啊,我這個領導的守門員。
吳副市長見我進來,第一次客氣地叫我坐在她對面,今天香水味特濃,好像有意要跟我正面接觸,抵抗煙味。
她問小歐叫車的事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你背後跟老蕭告狀了,這樣處理一個剛進機關的女同志,不是讓她市長難堪嗎?
我實話實說,自己不樂意送小歐,可市長您同意了,我也只好遵照指示。老蕭開會是聽別人反映的,我可沒在他面前發牢騷,我就是個司機,聽從領導安排,其他事我沒有發言權,市長應該直接問老蕭。
在她面前,我的態度不亢不卑,你級別再高,也是個女人,讓我跟你獻媚拍馬,咱還沒學會。市長將漂亮臉蛋揚起來,神色有些驚訝,好像坐在面前的不是司機,而是她的屬下幹部,在跟領導提意見。
"你這人咋這態度啊?我就是隨口問問,你還急了?我問老蕭用得着你提醒嗎?"市長對我的態度很不滿意,覺得有冒犯之意。這女官僚我見過不少,家裏就有現成的,對她們的為官心態一清二楚:她們能坐上位子,最擔心是背後的流言蜚語,什麼女色啊,裙帶啊,反正你不是靠實力坐上的,坐在那裏也是個擺設,沒有實權,只是需要一個女性角色而已。拿我老婆來說,本科畢業,中文專業,業務能力也強,坐在廣電位置上,也是合情合理。可因為一個"書記"老公,被人歸類到裙帶上,她經常發牢騷說:老頭子不退休,自己就扶正不了。沒有不透風的牆,吳副市長也清楚自己位置後面的空穴來風,吹得她無法安寧,所以平常很謹慎,不敢絲毫大意,給人留下不利的把柄。一個外調幹部在當地,都得學會藏起尾巴做事,你再能耐,也扛不住那些團體力量,好像四面不透風的牆擋在你面前,讓你壓抑。吳副市長強烈地壓抑着自己,自從老頭子退到了人大,本就收斂的她基本足不出戶,整天埋在文件堆里,有些不重要的會也懶得參加。局外人以為,這位失勢的女市長很快就會離開了,而局內人看法剛好相反,這叫:韜光養晦,蓄勢待發!
此時此刻,她只能把壓抑之火噴到一個司機身上,我成了她的出氣筒。
"你要是對我有意見,可以不為我開車,另尋高就!"她近似在咆哮,典型的地主婆子打發一個含辛茹苦的佃戶的嘴臉。我也火了:市長這麼說,我哪能賴着啊,這就跟老蕭請示去。在我離座出門時,女市長在背後冷冷地扔出一句:是秘書長,不是老蕭!
老子背後還叫你市長大人小吳哩。
從沒受此窩囊氣的"書記"一屁股坐在老蕭辦公桌上,嗓門老高:你們整的叫啥事啊?我開車開出罪過了,闖紅燈了還是出車禍了?沒有啊,幹嗎朝我身上吐口水啊?我還不幹了!
老蕭從沒見我這樣一副嘴臉,臉紅脖子粗的,跟一個老實人形象判若兩人了。老蕭聽我說完經過,也耷拉起腦袋,嘴裏喃喃着:怎麼會這樣?他考慮的是自己處理一個不識時務的小丫頭,驚動了市長,讓昔日不可一世的"書記"背了黑鍋,這事叫他秘書長很掃興,大小也是個長啊,權威蕩然無存了。秘書長畢竟是老官僚了,跟我這個司機比,那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深,腦袋一轉,迴轉身來就想出個兩全其美的妙策:這事得老領導出面,你也別生氣,女人嘛,小心眼兒。給誰開車本來就不是他秘書長能決定的,儘管是他權轄範圍內,我只好吞完幾支煙就走了。不過,他讓老頭子出面也好,我順便要求上調人大算了,不跟小姜搶位置,那裏副主任多的是,都是幫老傢伙,開車慢點就成,四平八穩,要求不高。老頭子退了才幾天啊,我在這裏就開始遭罪了,老蕭對稱呼有意見,大小"書記"們說盡風涼話,還有那些大小官僚們吐出的酸葡萄類的官腔兒,就連那小丫頭片子也掐我脖子,諸如此類,表面上看是沖我來的,其實是對老頭子怨氣的發泄,真應了老頭子的話:人走茶涼。此時打狗,是不需要看主人了。我就是老頭子扔下的臭手紙,他拍屁股走了,把一群張牙舞爪的蒼蠅蚊子引到我身上。不當政了,就好像一家之主卧病床塌,病懨懨的,說話再沒分量,伺候你的人牢騷滿腹,數落你過去的不是,一碗水沒端平,憑啥你給老二找媳婦,咱老大光桿啊,論資排輩也是我老大……老頭子整天待在那裏喝茶看報紙,逍遙自在,和着把我扔在病床上給他當替身啊?老奸巨滑,我算看明白了,吳副市長是您老兒撒出的魚餌啊,若真讓我嘗嘗腥味上鉤也值得,誰承想那香水裏全是毒氣啊。最可氣的就是吳大人了,虛偽得一塌糊塗,也真不知道你老兒這回垂釣是圖個啥?就是這湖面上的霧氣嗎?冒出來的可是怨氣啊,怨聲載道啊!
平常沒事,除非手特別痒痒想抓牌,我盡量做到安分守己,待在小車班裏消磨時光。今天坐不住了,你小吳不是閑着嗎?我開車出去兜風,看誰能擋住?
我是成心要破戒一回,逢燈必闖,結果讓輛摩托警車給盯上了,一路嚎叫着攆趕着。我操,今天真是不幸,喝水也塞牙縫,交警是不是吃錯藥了,要給我抄牌不成?那敢情好,正閑着煩悶,上你支隊敘敘舊,沒準能混上一頓好飯菜,好久沒打牙祭了。快到交警大樓時,後面那位才熄了聲,估計是基層新上崗的,只看燈,不認車牌的主兒。我從鏡子裏看到他取下頭盔擦汗的熊樣,直想樂,故意將車倒回到身旁,笑着問:一道進去吧。那小夥子反應極快,知道啥來路了,敬禮回笑一句:送佛到家。挺幽默,前途無量!
這交警支隊熟人還真不少,上到一把手,下到幹警,過去沒少打交道,大都是為朋友辦事,托門子放車。這些朋友自己本身毫無背景,有拉貨運的,有開出租車的,最多的還是開摩托車上下班的街坊鄰居什麼的,都指望車子生活,我給他們辦事完全是朋友義氣,他們捎帶的香煙只當是看望我父親的見面禮,根本拿不出手,只有老爺子抽得來。你要是推辭,人家說你瞧不起了,以後不想幫咱忙啦之類的話我也不想聽,找人放車又不是撈人,大錯誤不犯,小錯誤常有,還不是警察同志一句話的事。從號子裏撈人,那屬於大錯誤了,超越一個小司機的能力範圍,咱從不幹那勾心鬥角的鬼事,不是公安沒人,咱只想把車開好,別開進監獄門那是最基本的保護。這些不多說,也點到為止。
如果那小夥子執意要抄牌,我就直接開進大樓了。望着裏面忙碌不停的人,咱也懶得湊那熱鬧了,也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一看也真邪門,張所長的,公安局老熟人,在一起經常碼長城。他什麼也沒說,叫我趕緊過去,口氣比較急。我發現這闖紅燈還真不是好事啊,剛被交警護送,又被所長傳喚,禍不單行呀,這時候叫我肯定不是三缺一,准沒好事。以前這類電話也接到不少,咱平常為人還不錯,大街小巷子的群眾基礎紮實,沖犯警察后,有時候我得出面擦屁股,那也是小錯之類的,什麼賭博啊,什麼打架啊,什麼消防啊,非聚眾,非持械,非販毒,那些玩意兒太沉,咱玩不轉,得躲得遠遠的。
派出所離交警支隊不遠,十多分鐘就到了。別看是個派出所,規模可不小,好幾十人哪,裏面的群眾更多,有的手裏拎着衣物在滯留室旁邊膽怯地張望,有的在窗口排隊辦事,吵吵鬧鬧的。內勤都認識我,我暢通無阻地上了樓,直接進了所長辦公室。這張所長原來只是一個鄉政府的普通幹部,一臉農民相,也是當兵的出身,老頭子偶然會下鄉溜達一圈,發現這小兵蛋子應該放在公安口子上,老頭子對當過兵的幹部格外賞識,至少在酒桌上有共同話題,能讓老頭子盡興。張所長比我稍長兩歲,下鄉時跟我貼得很近。有一次老頭子喝多酒了,在鄉里住了一宿,是大冬天,鄉下晚上很冷,半夜三更張所長敲開我的門,說自己特意回家裏一趟,取來新被子給領導。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跟老頭子提了這檔子事,老頭子聽了有點感動,說:還是當過兵的熱心啊,該把他放到公安隊伍里。就這樣,沒過多久,張所長進了城,沒過兩年就當上了所長。他一直以為是我在領導面前給他吹風的,其實不是,就一床被子的事,沒他想的那麼複雜。實際上,官場上的那些事兒,有時候被人為誇大了,局內人都想得太複雜,就拿張所長的事來說,有人說他當過領導的警衛員,有人說他父親跟領導是老戰友,更有過分的說,張所長把家傳的一幅清代字畫送給了領導。作為開車的局外人,我知道就一床被子。混在官場,之所以累,就因為想得太多了,捕風捉影,能不累嗎?
一進所長室,我徹底傻眼了。坐在老張辦公室的居然是小姜,這小子入道也太快了點,才幾天工夫就跟老張貼上了。老張不在,小姜正低頭抽煙,滿屋都是煙霧,煙缸里快被煙蒂塞滿了。見到我,小姜的表情有點像過去戰爭片里的地下工作者見到組織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勇猛地抖動起來說:余哥你可來了。
這時候張所長剛好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看上去很忙碌。給我遞了根煙,也不寒暄,直接手指小姜問:他說是你表弟,以前咋沒聽說過呢?我立馬懵了,哪跟哪啊,咋就冒出個表弟呢?我剛要開口,小姜使勁拽了拽我的手,搶上話問:警官,我表哥都來了,該放我走了吧?我操,一個"放"字讓我恍然大悟過來,原來這小子是犯事了,又不敢道明自己的身份,假冒表弟抬出我這個表哥來撈人。"走吧,走吧,你窩火也別進髮廊發泄啊,那地方多不安全!"老張揮手,小姜也不敢看我,灰溜溜地出了門。
我這才問清楚事情的緣由。可能這小子進城后,被花花世界迷失了,包括那不見頭髮絲的髮廊,大白天就飄出敞亮的機關大樓,貓進陰森的髮廊里嫖娼,太叫人不可思議了。碰巧這陣子老張要掃黃,現在的髮廊比俱樂部張狂,大白天也敢明目張胆地接客,這肯定傷害了片警們的尊嚴:晚上我沒值班啊,白天我巡查路過,總不能當睜眼瞎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雪亮的,咱只好拽把掃帚,打理一下街道,貓要捕鼠了。誰曾想,一掃就掃出一隻碩鼠來,指名道姓說是余某人的表親,於是被單獨請進了所長室。老張是什麼人啊,臉是農民相,骨子裏徹底改造過了,根本就沒相信所謂的表弟,也沒追問小姜到底是誰。他明白,叫出余某人,那就得放一馬。我更不好開口說是老頭子的新方向盤,那是很尷尬的,相信以後這貓和老鼠有照面的機會,在官方場合下隆重會晤,說不定就稱兄道弟了。中午老張留我吃飯,我剛好窩氣,在桌上自斟自飲,老張是不能喝的,現在對警察工作時間禁酒令很嚴格,掛着紅臉進辦公室,不定就有誰投訴你,記號一下很不光榮的。見我悶苦酒,老張忍不住要多問幾句。我跟他也不便多說,虛榮心啊,總不能將過去"書記"嘴臉換成孫子臉吧,說一句:真他媽累!他忽然低聲問:聽說吳市長要進常委班子,是真的嗎?我倒滿酒,反問:誰告訴你的?老張有點不自然地笑道:看來是真的了,還以為是傳言呢?你啊,命好!我悶酒道:我可什麼都不知道,你要是想開車,咱換個位子咋樣,打死你也不幹啊!老張說到興頭上,忍不住也滿上一杯酒吞下,又低聲說:別跟我開玩笑了,我哪有那造化,這一進常委,就有發言權了。你沒上人大可真是高人啊,這叫什麼來着,欲擒故縱。"奶奶的熊,你以為這是戰術要領啊,是老頭子不要我跟着,煩我啦。"我罵道。又瞎掰了一通,老張叫酒店老闆記賬,我這才開車回去。
屁股還沒坐穩當,蕭大秘就過來說:剛才吳市長過來找你,好像是用車,快點過去。我吐着酒氣說:愛找找誰去,我現在是醉酒狀態,她敢坐我還不敢開哩。
正戧着,傳來一聲女中音:老余,來我辦公室。
酒氣和着煙氣跟那香水氣較量,這回我一定佔上風。有人說,你一個小小司機也敢跟市長叫板,未免太誇張了點。要我說,一點不誇張,我真正在"書記"位置上時,眼裏的上司只有老頭子,所以,一個大秘書長,在下面也是趾高氣揚的,可在我眼裏,老蕭就是跟在老頭子屁股後面拎包的,乾的都是苦力活,我至少是技術工,操縱機器不是?再說說那些副手,在正職面前有他們說話的份嗎?我一天跟老頭子的話比過他們大半年的,會場上不算,那是書面彙報,算不上他跟老頭子之間的直接對話。再說了,領導們聚集到一起,大都是官話,對事不對人,他們在老頭子面前始終有點戰戰兢兢的,能掏心窩子發言嗎?我卻不是那樣的角色,老頭子在家受了老婆子氣,也會跟我發泄情緒,就這麼簡單,平常跟老頭子最貼近的人,就是我老余,當然了,不包括老頭子家裏的。所以,副市長在我眼裏跟老蕭沒大區別,不過是干拎包活罷了,我對他們最大的尊敬是稱呼官職。就算老頭子退了,我也一時改變不了過去目空一切的牛叉相,但已經意識到眼光得朝地下看了,否則會摔跤。我說過,給吳副市長開車前,我跟她之間形同陌路,儘管她跟老頭子貼得比較近,那也是工作所需,至於外頭的傳言,我從沒看到,所以她在我眼裏,只是個副職,而且是女的。對於女官僚,我向來是冒犯的,家裏每天要面對啊,也就習慣了,級別嘛,也高不出多少,年紀也相仿,所以,我沒把吳副市長當回事。另外一點就是,我跟那些大小書記們略有點不同,過去趕上好時候,一退伍就正式入編了公務員隊伍,屬於吃皇糧的司機,不像現在,你一個司機就算"書記"級別,想撈個正式名額,那難度太大了,有制度約束,沒聽說機關公開招考公務員職位是司機,你的領導就算有通天本領也無法做到這點。制度是人制訂的,還不是領導說了算?這話不假,可問題是你就是一個給他開車的,你加入了組織,這不等於說領導收了紅包讓人錄像了嗎?太明顯了。領導視你為乾兒子也不行,涉及他的廉正清明啊,總不能直接把後門當車門開吧,除非領導是聾是瞎,這樣的殘疾人士也坐不到這位置。身份不同,選擇餘地就大,比方說,我老余被領導踢出車外去,可我還是躺在組織的懷抱里啊,你得安置不是。現在開除一個公務員,那大都因為給逮進去了,就算你包二奶三奶的,也奈何不得你,生活作風問題屬於私隱,法治社會無權干涉你,不能像過去那樣上綱上線,把你清理出去。
小吳市長交代接站的火車到點時間還有半個鐘頭,我剛過大橋,就被人遙控上了,上來就一句:喂,你是小余嗎?我是吳市長的同學啊。是個男人,太監腔調,聽那意思好像是娘娘鳳轎就要駕臨,讓我跪迎似的。我二話沒說就掛了電話,一聲居高臨下的小余,一聲高高在上的市長,這不是狐假虎威嗎?這套我都玩膩了,偏偏現在有人跟我顯擺上了,真是報應啊!本來是想提前過去,像給老頭子接客一樣,就算是平頭百姓,也要守候人家以示尊重。可這幾位,未曾謀面就覺得是小人幾個,我偏讓他們反思下自己的身份。市長過去的同學,切,老子還是將軍過去的司機哩,誰壓誰啊?我上車站旁的一家修配廠溜達去了,這家規模不小,掛着公務車特許亮牌。老闆跟蕭大秘比較鐵,也是我們司機常來的地方,虛開發票那是心知肚明的事,點到為止。車還沒停穩當,汽修老闆娘就晃着大奶子出來迎接,說好久沒見我了,今天是什麼風吹來稀客。妖風!我吹着煙坐在她辦公室喝茶。老闆娘是個女強人,先前跟自己的男人開個小檔口修摩托車,後來規模越來越大,開成了好幾家汽車修配廠,男人也就冒油花心了,離婚分割財產,汽配廠各歸名下,老闆娘也自己打理了。外面她跟老蕭有一腿,所以生意紅火。有一點,我倒是相信,老蕭在外偷腥,專挑油膩的,這肥碩無比的老闆娘正合他口味,送到嘴邊,絕不會滲漏半滴油水。
別看汽配廠女老闆身在火車站,對機關事務也是了如指掌啊,哪位上了,哪位下了,哪位的坐騎鳥槍換洋炮了,哪位換人了,包括車牌,她都能倒背如流。肯定是蕭大秘枕頭邊吹風獲取的信息。這不,剛一落座就跟我扯起了女市長,跟組織找人談話似的,說得頭頭是道,比我還要了解女市長的秉性,就差道出女市長用的香水是啥牌子了。有一種淺薄的女人,當她眼裏只剩下錢字時候,跟她聊天得有耐心,跟她聊另一個女人的話題,你最好把自己當成聾子,關閉聽覺,這樣你才能打發掉同樣無聊的時光。期間電話又響了兩次,我沒接,感覺老闆娘的話比鈴聲要悅耳得多,也聽出點味道了:教導我老余,給女領導開車,就跟和優秀的女人談情說愛一樣,你要主動迎合,不能太大男子主義了,在女領導眼裏,男人都要被馴服,丈夫和司機都不放過。老闆娘不經易間漏出一個秘聞:給離過婚的女領導開車,你老余可要把握好方向啊,別陷進泥坑了。瞧瞧這女人,不簡單吧?有關吳市長的私事,我從未耳聞過,今天算開耳了,一個汽配廠的女人居然掌握着女市長的閨房隱秘,不可小覷哦。
第三個電話我不得不接了,號碼是小吳市長的,肯定是同學打到那邊問:專車呢?那小余同志呢?果然,小吳市長問:老余,在哪啊?他們早到了,在廣場等了好長時間了。奶奶的熊,等到拉下夜幕才好啊,這幫孫子就知道公車坐起來威風,舍不下面子來打車。我隨口一句:加油哩。然後才懶洋洋地出了廠,很不情願地把車挪向近在咫尺的火車站廣場。
剛一停靠好,手機就響了,可能看到特色車牌號了,就一句:小余嗎?看到你了。隨後就有個矮胖的男人拿着手機走過來,後邊還跟着一對男女,手拉手,挎着小旅行包,一派野遊的情侶裝,歲數也都不小了,他們有點蒼老的臉蛋上都有一個共同標誌:近視眼鏡。叫起來方便:十二隻眼。
矮胖的傢伙叼着煙,到了我跟前,走近了好像才發現這司機小余的抬頭紋夠深刻的,圓腦袋一晃悠,改稱哥們兒了:怎麼才來啊,哥們兒沒油了?那對情侶也不言語一聲,老氣橫秋地拉開車門坐在後座,我故意沒開冷氣,裏面至少得三十八度,超過體溫,女的馬上叫嚷道:快開冷氣啊,蒸餃子呀?
我掏出一根中華點上,旁邊有棵樹,我在樹蔭下吹着煙奸笑一聲:現在油價猛漲,咱用油也得限量了,廉潔從油箱開始嘛,等太陽落山了涼快點再走吧。情侶終於忍耐不住煎熬了,走到樹蔭下喝着手裏的礦泉水,女的白眼珠子翻動着,透過鏡片折射出逼人的寒光刺殺着我,問道:你真是小吳的司機嗎?從吳市長的三十九級台階上,一躍蹦躂到地面上,一聲小吳立馬把自己搬弄到跟市長平起平坐了。這省城來的一個娘兒們就這麼能忽悠人,好在不是京城來的,那傢伙要是造訪鄙城,還不管部長叫小×啊?沒等我回話,就氣吁吁地按動手機,一臉惡人告狀的樣子。此時此刻,我發覺當初對他們身份的猜測是對的,一個遠離官場和商場的人,才會在領導司機面前指手畫腳,豈止啊,我聽到的第一句竟然是粗口:整個13點啊,你怎麼讓這號人給你開車呀?有病!我老余出道以來,人是憨墩點,也沒人敢罵我13點啊,我當即就把煙捲扔到那娘們的腳下,反罵道:你二百五啊,德性!女人邊打電話邊朝我瞪眼,打電話的口氣活像被強姦了一樣委屈。兩個男人看不下去了,忙把我拉到一邊去,胖的給我遞來一根煙,賠笑說:哥們兒消消氣,她一路上太累了,想早點進賓館休息。好男不跟女斗,跟這樣的女人拌嘴有失身份,我不再說話,把眼前的煙捲擋了回去,我三根中華就抵他口袋裏的一包紅塔山。於是,我很大氣地排出兩根去,兩個男人接到手裏瞧了瞧,胖子趕緊給我點上。我問胖子:你們仨是海外赤子,剛留學歸來,不太適應國土了?兩個傢伙窘迫地乾笑幾聲,胖子紅臉道:老余這是笑話咱啊,咱就是個教書匠,成天跟粉筆打交道,別見怪啊。旁邊的男子附和道:中學,中學。聽出對方都是老師,我的嘴臉即刻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滿臉堆笑道:早說啊,趕緊上車,今天喝高了,見笑。我的態度急轉而下,讓三位有點莫名其妙,剛才還一臉狗腿子形象,專橫跋扈,怎麼忽然就春風蕩漾了呢?那女人一掛電話,我就進車開了冷氣,並招呼他們稍等,一會兒裏面就涼快了。這時候吳副市長來了電話,興師問罪:是不是撒酒瘋啊?這樣待我同學?我第一次向女首長道歉起來:對不起,不知道他們是老師,呵呵!
等他們上了車,一路徜徉在江城大道時,那女的才問:你是裝醉吧?故意整我們。
我嚴肅認真地回答:我很清醒,你們啊,是我老余這輩子最尊敬的人,換了旁人,就你們一開始的態度,別想讓我老余給你們開道了。
"為什麼啊?老師就特殊了?"女人疑惑不解。
我也不想多做解釋,喝了不少酒,開車得小心着點。
我尊敬老師也不是因為什麼高尚的蠟燭燃燒了自己,毀滅了自己的無私奉獻精神,咱不說啥大道理,有現成的例子,在我兒子身上發生的。那還是他上小學時的事,有一年春天,學校組織郊遊,調皮搗蛋的兒子私自帶着一個女同學脫離隊伍,跑到河邊捉蝌蚪玩,為了在女同學面前表現出勇敢的精神,居然挽起褲腳下水了,結果可好,把自己整成蝌蚪蹦躂在河裏喊救命,都說淹死的是會水的,所以我老婆一直把兒子保護成了旱鴨子,那回小旱鴨子徹底歇菜了。可偏偏也有旱鴨子敢水中撈人,最先聽到呼救的女班主任是個快退休的老教師了,也不知道什麼神奇的力量支配着老人家,竟然在手舞足蹈中沒讓我兒子沉下,後來入水的老師才救出一老一小來。沒有那女老師的捨己救人,我兒子早撐飽肚子了。我就為這事感動,以點帶面,所以覺得天下的老師都是好人。我後來認那女教師做了乾媽,可惜好人命不長,退休才一年就病故了。可從她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偉大,儘管我是個小人,可並不妨礙我崇敬高尚的人,在我骯髒的視野里,並非天下烏鴉一般黑,老師是偉大的!四川地震中這樣的老師比比皆是,不要說我老余看電視給洗腦了,絕對不會。一個"書記"的腦袋那是花崗岩壘成的,彈藥都炸不開,別說啥鏡頭能給咱洗腦,我從不相信啥高科技鏡頭,但這回地震我信了。
扯遠了,回到本田車上。
反正我老余司機跟他們三個老師很快拉近了距離,大家也都不再拘謹,胖子說話也隨便起來,問我是不是給領導開車的司機都喜歡擺譜。我也實話實說,一開始就反感你們叫我小余,首先我年紀跟你們差不多大,此外除了直接領導管我叫小余,還沒聽別人直呼我"小"字,當然吳副市長除外,她都叫我老余。瘦長的男子跟那女人好像還沒聽明白,瘦男子說咱學校開車的司機在稱呼上沒這麼複雜啊。胖子比這對情侶世故點,回答說學校跟機關怎麼能比較,校長跟市長官階差別太大,那開車的司機也就不同了。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女的還不服氣,牢騷道:校長也一樣是官僚,架子不比市長小啊。看來,只要有官長的地方,就有壓迫,有壓迫就有反抗呀。
沒閑扯幾句,車就進了大院,我招呼他們說到了招待所,你們別出聲,吳市長是個原則性強的人,一定會私事私辦,我哩,給她破個例,私事公辦了,給你們安排兩個上等房間。老師就是不一樣,抬腳一進"小招",當真不說話了。我走向服務台,女服務員滿面含笑地迎上來問:余哥,上面來人了。我只點點頭,讓她叫女處長下來。服務員很快撥了電話,工夫不大,女處長就搖晃着華麗的旗袍從電梯飄到前台。先望了來客一眼,專業角度的掃視,她有這樣的透視功能,只瞧一眼就能猜出八九不離十了。老師生性給人以樸實感,儘管胖子的面相很符合官態,但那飄忽不定的眼神是抵擋不住女處長的法眼的。這不,女掌門先把我拉到一旁去,小聲打探:哪裏來的?我只回兩個字:省里。看似簡單的兩個字,包含的內容很豐富,換到別的場合,這兩個字很普通,省里來的也極有可能是一介草民,可放在這裏,那就意味着是省里的幹部。女處長很狡黠,又問:跟你車來的?自己沒車?這話我只能推到小吳市長身上了:吳市長安排的,你去問她。搬出了小吳市長,她女處長就算心存疑問,也不敢窮問下去了,馬上換了一副燦爛的臉蛋:三位領導一路辛苦了,歡迎來我們這裏視察,我這就安排,服務員,快拿行李啊,對不起啊。服務員急忙給他們拎行李,老師們好像不太習慣別人給自己拎包,手裏的旅行包基本上是被服務員熱情的雙手搶奪過去的。也難怪女處長疑心,就他們那袋子怎麼看也不像是上級領導來視察工作的,頂多是背包族自助游。陪他們上了樓,安排房間后,我跟他們握手道別,瘦子還傻乎乎地問:不用登記嗎?冒充省里幹部合適嗎?我哈哈一笑說:我可沒說你們是省里幹部,是省里來的,沒錯呀,放心住下吧,這裏又不是賓館,登記無須身份證。剛把車開出"小招",小吳市長就來電了。先是一句謝謝,然後問晚上有空嗎?溫柔得好像在主動約會我。我帶着怨氣說:跟您開車,我晚上一般沒節目了。她說那好,晚上一道吃飯,我那兩個男同學特能喝酒,你老余要給我擋駕才是。明白了,把我這司機當酒陪了。我本想找個借口委婉拒絕,可冥冥中失去了勇氣,話筒那邊彷彿變了個人,小鳥依人般輕柔,我很想看看這平常嚴肅而不活潑,香水撲鼻的女市長脫下烏紗帽時是怎樣的風景。我第一次想窺探這女人的另一面,只屬於女人的那一面,包括那間神秘的"咖啡屋"。
我說這小吳市長是個原則性強的人有兩點可以看出:其一,胖妞小歐叫專車本身有悖機關慣例,但一開始小吳市長沒堅持不成文的原則,覺得一年也就一兩回,不值得小題大做,而老蕭卻認真上了,要殺一儆百,這時候小吳市長就開始講究原則性了,不能因為一次用車就處罰一個科員,那樣就失去章法了;另外就是工作時間絕不騰出手來干私活,委派司機跟自己親自接人是兩碼事,其實她一直都在辦公室,不缺那半個鐘頭,這也是原則性在作祟。在她眼裏,司機總是局外人,可以充分利用司機來替身,包括晚上的飯局,她也只找自己的司機陪客,因為接客是私人空間,她不想摻和上官方性質,假如讓老蕭作陪,那性質就變了,有老蕭在的場合,私人也就代表官方了,當然,他跟女人的私房活動另當別論。可笑的是,她所謂的原則性從同學一進"小招"就被自己的司機老余同志給破戒了。
隨後我給老婆一個電話,說晚上不回家吃飯。老婆覺得很奇怪,自從老頭子二退後,我這個老余司機也蛻變成居家男人了,學會了泡網,在枯燥單調的鍵盤聲中打發無聊的日子,甚至揣上手提進司機室里消磨時光;而不是沉醉於過去燈紅酒綠的糜爛生涯里,那時候出動前向老婆彙報工作屬正常程序,這程序一旦停頓下來,老婆反而不適應了,總埋怨一句:別老在我面前晃悠。時不時還跟我彙報上了:今天局裏來了人,我要出去應酬。
女官僚出去應酬,免不了讓更高位置的男官僚占點便宜,那豆腐渣類的飯局我見識多了。過去自己忙碌得找不到北,也沒閑心思考慮豆腐之類的事,現在閑置下來,才覺得危機四起,八面埋伏啊。好在我老余過去結下的朋黨散佈在不同節目單子裏,反饋的信息是:一切正常,毫髮未損。我覺得是老頭子的餘威還沒完全消失殆盡,可再過一兩年就難說了。男人的中年危機不光表現在下身,也包括大腦啊!
老婆不可能再問出過去千篇一律的一句來:跟老頭子嗎?換了個稱呼:跟吳市長嗎?
沒錯,跟她一道吃飯!我有點誇張地大聲叫道,那得意之色快趕上跟女市長晚上有一腿了,有種發泄后的酣暢:我余某人又有節目了,而且是跟個女領導成雙成對,餘味無窮啊!
晚宴很豐富,屬於省級領導的菜譜。女處長多會做人啊,知道吳市長很快要升遷了,能不賣力嗎?管他省里來的是何等角色,只要吳市長滿意就行了,又不要她女處長埋單。我無法預知在我破戒后,小吳市長是否堅持原則妥善解決善後問題,但至少在今晚的飯局上,她活脫脫像變了個人似的,請注意這裏的"人"字,官僚們也是人,可因為官威擺在臉上,讓人仰視后就脫離普通人群了,他們屬於另類的族群,電視上的鏡頭是呆板的,幾乎沒什麼表情,城府越深越冷酷,偶然的笑容也是形象需要。領導敗露本來面目有兩種場合:家裏、車內。就算涉足風月,你也無法在風月里偷窺到他真實的影子。
我發現這老同學聚會類似於我們戰友聚會,個個面紅耳赤,撕開偽裝的面具,也個個張牙舞爪地摧殘對方過去的光輝形象,難怪小吳市長要叫上我給她擋駕,那兩個一胖一瘦的男子太能喝了。我一直以為只有官場上才是酒杯碰撞最激烈的場所:下級碰上級,一碰三喝一;上級撞下級,一撞桃花碎。只要有等級的地方,吃虧的總是下級,醉成桃花也要表現出千杯不倒的好漢形象。可跟這兩位靈魂工程師喝起來就不同了,划拳酒令決勝負,公平公正公開。我老余酒量是先天遺傳,只是過去給領導開車,一直沒敢公開酒量,有時候假模假樣意思一下就過去了,沒人敢跟你叫勁,那不是小覷領導尊貴的生命嗎?圖謀不軌的罪名誰敢扣到頭上。我跟老頭子在酒桌開戒,大都是他和部隊老友在一塊時,給他助興,酒後開車也不會有閃失,自己能把握度量。今天我算是找到對手了,習慣官場套路的酒令在這行不開了,以拳會酒,我這手不像握在方向盤上那樣自如,總是敗下陣來,喝得我心服口服。人家是靈魂工程師,我出拳前,靈魂早被人家揭穿了。男人酒一上臉,在身旁沒有女人時,大都要直接切入話題,眉飛色舞中吹起女人來,當酒精揮發;有女人在旁邊時,先要假借酒力給自己壯膽,色膽包天往往是酒精催發的結果。這不,兩個老師,一個司機,被酒精催發得飄飄然了,矛頭直接指向了小吳市長。
此時的小吳同志,就算香水冒出胸脯也無法阻擋這肆虐的酒氣了!
在胖子舌根僵硬,吞吞吐吐地向老同學發泄口水時,我眼前的小吳市長似乎已褪去貴族式的旗袍,流轉在白衣飄飄的大學校園裏。原來這胖子才是她學校時的直接領導——班座,多年以後,胖子還是班座——班主任,而吳同學已榮登市長之位,這讓醉酒後的老領導胖子心裏很是不平,憑啥他胖子在班座的位置上原地踏步啊?胖子總結出一句:女人吶,要是飛黃騰達起來,喜馬拉雅山也擋不住。從他們懷舊的校園話題里,我聽出當年的吳同學屬於校花級別的,追求者太多,高處不勝寒,總拒人千里之外。胖子說到動情處,竟然聲情並茂地背誦起當年寫給吳同學的朦朧愛情詩,什麼風啊月的,我是一句也沒聽懂,吳同學為此紅着臉向過去的胖蜜蜂敬了一杯酒。胖子感到不解的是,吳同學四年裏一直守身如玉,讓身旁嗡嗡亂飛的蜜蜂們沾不上半絲花粉,何故在畢業前一個月喪失原則,讓一個北京來的外籍男生摘落到手呢?讓那些撲騰着的蜜蜂們啞然無措。看情形這話胖子以前也問過,今天又重複道:他有什麼好呀,早看出是白眼狼一條,就因為能上京城工作?吳同學原本緋紅的臉蛋變得蒼白了,低下頭沉默不語。瘦子趕緊圓場,說:喝酒喝酒,老余,來!女同學用拳頭砸在胖子的肩上,罵他總自作多情,陳芝麻爛穀子的有啥好曬的。胖子這才收住亂卷一通的舌頭,添上酒漿,繼續麻醉着。瘦子話不多,在胖子痛苦的回憶中時不時發出奸笑,居然插出一句:那時候你就學會噴香水了。話一出口,也覺得失言了,在自己女人的逼視下,倉皇地端杯,以遮蔽他多年前的嗅覺。我哩,在胖子抖落吳同學的浪漫情史時,也不好直接助興,只呵呵樂道幾句:是嗎?看不出來啊。
我終於發現,這平日面無表情的小吳市長也會臉紅,也會羞澀,也會蒼白,也會低垂下高傲的頭顱。
兩瓶茅台很快見底了,吳同學恢復了常態,胖子歪倒在椅子上,痴痴發笑,離美夢境界就差那麼一小步了。
吳同學擺上了市長的臉孔,正色道:明天一早市裡還有個會,我就不陪你們了,讓老余開車給你們做迴向導吧,大家早點休息。
這是端茶送客了,老友重逢也不忘記公幹,原則性就是強嘛。
當晚我在床上摟着老婆,做了個夢,晃晃悠悠溜進了"小招"咖啡屋裏……
要死,半夜三更的,發什麼神經,捏痛我啦!
老婆一聲驚叫嚇出我一身冷汗,我捏錯了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