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剛吃完早餐,我就被小歐遙控上了,說上午吳市長要上氮肥廠生活區視察,讓我直接去“小招”接領導。

我故意問一句:你也跟着去嗎?

小歐頗為自豪地說:當然要去啦,給困難戶的慰問金我都準備好了。

敢情她小歐跟着去扶貧的。

等我剛到“小招”,收到蕭大秘一個信息:老余,晚上有要事相商,到時候再聯繫。

我很奇怪,蕭大秘很少給人留言的,就算節日裏你發信息祝福,他也懶得回你一次,而不像“小楊頭”,再忙也禮貌里回敬一句:同樂同福!

於是我就撥了電話問:老蕭,啥事啊,學會節省話費了?

蕭大秘支吾了好一會兒,還是收住了口:見面再說吧,想聽聽你的意見。

能叫蕭大秘聽我老余司機的意見,這機會好象也就這一回,老學究也有不恥下問的時候,看來,我老余給吳同學開上車后,學問也變大了,這也叫近朱者赤吧。

本市房地產曾掀起兩個高潮,“王聖水”是90年代的弄潮兒,能從爛泥塘里挖掘金幣的機會一去不復返了,卻誕生了不少地產大鱷;到了老頭子當政的日子也正是新一輪開發高潮期,路寬了,樓高了,開發區更多了,煙塵也就更濃了,當老頭子將辦公室牆壁上的宏偉藍圖都變成實物時,有一會他在視察自己的政績作品時,面對一江兩岸的城市佈局竟然懷舊起舊城那些高大的梧桐樹來,總感覺缺少枝葉覆蓋的新城好比是身着華麗袈裟的和尚,腦袋是光禿禿的。一江兩岸,該拆的拆,該推的推,該起的起,路燈繁爍下,那是夜色包裝的產物,卻無法隱飾太陽下鋼筋水泥的蒼白。惟有南山腳下那塊氮肥廠生活區保留着八十年代的舊貌,也只有那片土地上,紮根着茂盛的梧桐樹,讓年輪停滯在那個年代裏。好象一個衰老的人,固守在祖屋裏,不願踏進面前的繁華鬧區.

說起氮肥廠,那是一塊傷疤,見證了國企改革的陣痛,八十年代裏,這個部屬單位輝煌一時,廳級廠長牛氣衝天,連市長的條子也不放在眼裏,計劃經濟下的條子是統籌分配外的後門,就是金錢,就是效益。也正是這種條子式的運作,最終倒置90年代被部委這個親娘遺棄,貶值賣給了地方.

此時的氮肥廠已成了包袱,地方政府成了給人擦屁眼的,花費不少衛生紙也沒能擦拭乾凈,也只好趕上改革的浪潮,手起刀落,將此類“條子”砍成粉碎,宣告了破產。機器賣了,廠房賣了,土地賣了,連廠長自己也入了外國籍,出賣了跟自己打拚的工人階級,躲在西洋的洋房裏享受起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只留下那片生活區,還有那些哭爹叫娘的幾千個下崗工人以及家屬.

輝煌成了過去,如同梧桐葉子灑落滿地,隨秋風而逝。鳳凰蛻變成麻雀,可鳥巢風景依存,南上腳下,身纏水帶,碧水山色,自然招引來地產大鱷們的貪婪眼神。“王聖水”對此也玩盡了花招,可老頭子放過話:你王大財主要是能做到原地安置,不算差價,那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兒,無須政府做工作,氮肥廠廣大職工也堅決擁護你,就算給破產企業做善事,我保你做省人大代表。“王聖水”覺得老頭子在拿自己開涮啊,哪有下崗職工住別墅的,美國也沒這樣的先例啊,不一樣苟且在貧民窯嗎?政府走不通,那就直接找市委,市委是拍板部門呀。

壹號在百忙中過問了一下,吩咐有關部門先規劃論證一下,結果鬧出動靜了,南山腳上塗上了鮮紅的“指甲油”,旗幟鮮明,保衛家土:賣廠賣機賣地要賣人,無產無業無家來跳江。這紅幡子一挑起,代表着幾千戶下崗工人的呼聲,足以掀起驚濤拍岸之勢,這年月沒人躲乞丐,可一聽說下崗職工,你得饒着路走,生怕要你扶貧啊。於是,那幫手拿圖紙居高臨下揣摩腳下那塊厚土得論證者們灰溜溜下了山。仕途之路最怕民憤:老子的廠子、機器全給你們賣完了,咋的了,又要推老子的破屋?你們做敗家子,老子可不是,大不了拽上幾個一同跳江找水晶宮住去!壹號見此情形,可不想造成上京請願的被動局面,那堆爛攤子也好似前任扔下的,他何故要拾起來弄得一身臟呢?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仕途就不順暢了,人家還要借這塊墊石板往上跳哩。

老頭子在這件上比壹號高明,畢竟是土huang帝,知道自己臣min的傷痛,你先給人家身上戳了窟窿,然後再往裏面使勁塞鹽想涼成肭肉吃,其心何其毒啊?!老頭子叫“王聖水”為財主很恰當,為富不仁那就是地主老財狠哪!事後老頭子調侃過王財主:說咱政府對下崗工人本來就心存愧意,你這傢伙非得讓政府出面剷平那塊地,你以為還是你圈魚塘的年代啊,老百姓也懂法,你是成心想下套讓老子再當一回被告啊?別說找市委,找中南海那道門也給你關得死死的,什麼門?法門啊!咱也得閉門思過修身養性了,你要是錢多了沒地方打發,就把南山上的破塔修繕修繕,積善行德,登高望遠嘛。

就這樣,那塊肥地暫且擱下沒再議議,可眼看着一江兩岸的藍圖已成現實,掐手指一算計,就剩下那塊空缺了。在商賈大鱷的眼裏,那是一條水中精靈,不吞下它,吃頭大象也不解饞啊。於是在腦子裏再次翻騰出畫捲來,要噴墨揮毫,留下印戳了。這回班子換了不說,也請來了菩薩,“王聖水”像個龍王爺,不來個水漫南山塔,絕不收口了,勢在必奪!

按常例說,市長上居民區視察,一般不干你政協什麼事,兩會上你們成日視察也就夠了,弄出幾個議案交付給政府,任務就算完成了。可今天,王大財主腦袋一晃成了政協副主席的身份,尾隨在吳同學之後,依然是一副官方嘴臉了。我就問小強了:坐騎咋換成破桑塔拉了?小強說,老闆有好幾輛車,商業圈子是凱迪拉客,進區大樓是寶馬,這樣的場合一般是陳舊的桑塔拉。我明白了,有市長區長在,他王大財主在坐騎上刻意要矮半截去,以防喧賓奪主。區長的小車後面開着輛貨車,上面裝有米袋,是慰問品。

今天風向有點怪啊,不逢年過節,也沒讓電視台記者跟着,吹來哪門子慰問啊?

這種場合自然離不開蜜蜜們,圍攏在領導左右,時不時拉着居委會大媽的手,引見着領導,吩咐上哪家哪家困難戶去,事前早安排好的。小歐貼在吳同學身旁,陪着笑臉,從體魄上看,酷似觀世音娘娘。一大群跟班的簇擁着領導們緩緩而行。我們一幫司機擠在不大的居委會辦公室渾身不自在,溜達到室外的一個場子裏,坐在梧桐樹下的石凳子上閑扯。扯來扯去舊扯到近前了,區長的司機就說到他一個高中同學,說人快四十,當初破產安置費早花完,到現在也沒找到工作,只好在街上擺地攤。說當初那哥們是氮肥廠銷售部的,權力可大了,別的不說,單就托門子送上家的水果擱到現在就能開家水果超市。有人開始問小強,北京來的那位你見沒,啥樣啊?小強搖頭說:沒見到,我是陪老闆最後一個離開的,北京司機倒是見到了,除了個頭高,也沒什麼與眾不同。他們奸笑道:那到了“朝賀”呢?你們老闆一定得獻上天資國色吧,聽說從省城引進了好幾個鮮貨啊?

小強又是搖頭,送回老闆我就回宿舍睡覺了,你們問余哥吧。這傢伙沒一點陸戰隊本色,拿我做擋箭牌了。

我吹出濃煙說:告訴你們一個秘密,知道北京客人抽什麼牌子香煙嗎?煙鬼們即刻湊到跟前,問:中南海特製的?

一桿旱煙槍,那誰啊?對,電視劇里的紅頂商人紀小嵐,老紀式的煙槍,哈哈!

眾人知道被愚弄了,哈哈一樂而過,有人提議上南山看看,反正領導慰問起來要手把手問寒問暖,不知道要轉多少家。

於是,大家登上了山,山上有個六合塔,大清帝國留下的,聽說興建者是個大賣國賊,當初還邀請過列強大員們在塔上賞月吃餅。因為有此恥辱,縱然是古迹,也沒當成文物保護,文革時期被革命小將門徹底砸爛,現在已頹廢成磚頭牆了,雜草叢生。有膽子上去的每年能有好幾位,一上去就跳將下來入了江,成了自殺者的跳板,因此又成了凶塔,遊客到此,一般只遠遠望上幾眼。

我正仰視這座恥辱塔,暗自惋惜之時,電話響了,蕭大秘的,開口就問:老張現在調到xx區公安分局了,晚上你約他一道出來好嗎?

老張剛從派出所升遷到公安分局我也聽說了,其間打電話祝賀過,他現在跟汪局比較近,已不是過去那個只會給老頭子送被子的小張了。蕭大秘忽然提起他叫我很奇怪,為什麼自己不約,大小也是秘書長啊?再說了,約個老警做啥子啊?難道你蕭大秘撈個人也成問題了?妄自菲薄了不是?

江面上吹來一陣風,古塔亂草唰唰作響,幾隻黑鳥掠空飛出,嗚咽成泣,似乎在預示什麼凶兆。

奶奶個凶啊,此地不宜久留,弟兄們,風緊扯胡——

趕緊下山嘍!

官方視察工作中,有王副主席在場時,他時常要做東,設下私宴為領導洗塵,也是為財庫做貢獻,少了些報銷單據。老頭子曾說:吃你王財主的心裏塌實。可這次吳同學沒給王財主面子,非但沒去吃喝,直到氮肥廠飄起炊煙時,吳同學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把尾隨的隊伍拖得飢腸轆轆的。最後回到居委會時,吳同學立在人群中央,握着一位老太太的手,眼睛有點濕潤了,近似哽咽道:政府關心你們不夠啊,真沒想到這裏還有這麼多家至今沒用上燃汽灶,燒蜂窩煤……

此言一出,叫周圍的大小官員們汗顏哪,區長的表情甚為尷尬,在旁連連點頭:都是我們工作沒到位,一定改進,一定改進。

炊煙裊裊,也只是鄉下田園景色,富裕的農民也有人開始用燃汽了,然而在這繁華都市中卻能聞到蜂窩煤的煙氣,好象讓時光倒退了幾十年。這個一個被現代節奏遺忘的角落,火種是原始的,原料未曾加工升華的,就如同四周圍高大的梧桐樹,始終用軀體為這個角落遮去炎炎驕陽,原生態下的呵護,而不依賴於人為造就的園林式建築:噴泉涌得再高,花朵開得再艷,也都是雕琢后的產物。

蜂窩煤真實再現了居住在這個角落人和物的原貌,容易被忽略的面孔。

吳同學的陌生不該是蜂窩煤,而是煙氣充斥着她的嗅覺,讓她面對此時此景有些恍惚迷失,彷彿一個文明國度里的遊客,猛然出現在土著人面前,惶恐不安着。她的不安是作為父母官的愧疚,她無法想像在自己施政的都市裏竟然出現炊煙畫面,這畫面擱在鄉下是副美麗的風景,而放在這裏,就顯得落後與貧困了。

到了車上,吳同學情緒還是低落着,好似那煙氣沖淡了她身上的香水,讓她很失落。

小歐坐在前面問:下午兩點就開會,現在快一點半了,咱上哪吃飯去?

吳同學說:吃快餐吧,老余,去麥當勞。

小歐說:那地方可沒發票,咋報銷啊?秘書考慮問題就是縝密,明白自己跟着領導就是公差,要吃公家飯,你吳市長姿態高,不願意上區府吃飯,總不能讓俺胖丫頭自己買單吧。其實,現在的小歐秘書也跟個蜂窩煤差不多,火不旺,廢氣卻不少,離蕭大秘那樣的燃氣正果,那還得磨礪多年才成。換成稍微老道的秘書一定早拿氣電話給領導安排吃處了,至於誰來買單那不是明擺的事嗎?有問領導上哪吃飯的秘書,肯定是做不長久的,可話又說回來了,我總感覺吳同學看中胖妞的,恰恰是胖妞沒什麼城府,保持一個大學畢業生的本色,時常還暴露出小女人的針空心眼來,比如剛才說到發票,給發票那還叫麥當勞嗎?洋快餐就是牛茬啊!

市長吃洋快餐,我也是頭一回見識,很想知道這女官人嚼起雞腿來,會不會也用手抓,也用嘴巴撕咬,吃到即興時,甚至連指頭上的油膩也不放過,吮吸幾下。

結果令我很失望,吳同學斯文中吃了塊漢堡就收兵了,胖妞小歐啃起雞腿來符合我的想像,也難怪她肥碩。

下午那辦人馬會聚到區府開會,我還是溜達到政協司機班裏,跟小強閑聊,小強小聲說汪局車上漏嘴的事算是過去了,老闆對自己還跟從前一樣,倒是汪局說過他,跟着王老闆要拿出部隊警衛員的鐵膽衷心,保持部隊紀律性。那話是不是給我小強提個醒:把住嘴巴。我說你認為哩,那事就這麼爛在你耳朵里了,當耳屎掏出去,我老余可從沒聽說過。會議一開就是一下午,快下班時才散會。這回可好,啥也沒撈着,空手而歸,我也覺得正常,大凡是領導心情不悅時,是沒人敢孝敬禮品的,那玩意兒一擺上來,有時候能充當火上澆油的副作用。老頭子下鄉視察工作時,有過類似遭遇,望着農民家快斷米揭不開鍋了,卻有馬屁精獻上所謂極品大米給領導回家熬粥喝,老頭子大發雷霆:把老子當刮民黨了,下次來還有農民告你們亂收費沒飯吃的,你們他媽的全撤職,給我滾回老家種地去,虧你們還是農家出身!

換到吳同學身上可能溫柔點:希望下次視察工作,別再讓我聞到煤煙味,比我司機老余身上的煙草味還難聞,拜託各位了。

先送小歐回了家,這胖妞回頭還朝市長道謝,謝謝她請客吃麥當勞。吳同學望着胖妞的背影,啞然失笑了。這好象是一天來第一個笑臉,來之不易。我就說:這丫頭挺有意思的,想跟麥當勞要發票。吳同學終於對自己的秘書有了第一句評語:我倒挺欣賞她這認真勁的。

還沒到“小招”,蕭大秘就來電了,問約好老張沒有。我真給忘了,忙說跟吳市長出去一天,給忙忘了,現在就聯繫他。蕭大秘說晚上七點半,賢聚樓“望月”包間見。掛完電話,吳同學問:又要出去應酬?你們做司機的咋這麼忙啊?我回頭說:老蕭的電話,不是外人。說到蕭大秘,吳同學的口氣流露出同情來:像他那樣的真該挪個位置,去市委宣傳部挺適合的。我說了句玩笑:那不是直接進市委班子了?老部長快退了吧,你們上級領導也該關心一下老蕭這樣的老臣了。

吳同學沒再說話,好象我成了她床前伺候的太監,開始干涉內宮裏的那些鳥事兒了,以沉默告知太監別忘了檔下少條根。

吳同學進“小招”前,特意交代一句:別玩得太晚了,明天一早要上凱雲集團剪綵去。

叫上老張,那肯定不能早休了,那傢伙白天悶着酒癮,到了晚上就像條發瘋的非洲大象,席捲池中水啊。因為電話打得太晚,老張有點猶豫起來,估計當晚接的邀約電話至少十來個,應接不暇啊,身份不同了嘛。我就罵上了:奶奶個胸啊,帽子高了,瞧人就低眼啦,老子請你喝酒還得抬轎子上門求你不成?

見我生氣了,老張忙說:這話說得傷兄弟了,咱是啥關係啊?不滿你說,今晚和剛哥約好玩牌的,得,還是跟你老余去喝酒得好,咱話先放在前頭,我請客。

草,你請客不假,別人給你報銷,哈哈,就這麼地了。我笑罵一聲。

賢聚樓老闆姓韓,過去就是機關出去的,聽說跟蕭大秘還是老同學,以前在機關事務局混過幾年,也沒撈出象樣的位置,自己的老婆從鄉鎮基層做起,反而騰雲駕霧,直上青天,坐在了市監察局副局的位置,這叫姓韓的沒面子了,心眼本來就小,承受不了外界流言,說老婆是某常委的姘頭,於是斬草除根離了婚,自己也主動脫離了組織,干起了茶樓生意。可局長老婆還是戀舊,在前妻的幫忖下,茶樓也火了起來,至少帶動了機關人員光顧這裏,吃起來放心,監察總不能連前夫的茶樓也要清剿吃客的嘴巴不是?來這裏消遣的本來只是光明正大,只吃喝不玩耍,基本屬於吃客本色嘴臉,又可以賒帳,公款吃得放心大膽。有前妻照應,茶樓雖比不上“朝賀”、“蓬萊”紅火,但生意一樣興隆。到此的吃客大部分是機關中層骨幹分子,不像上層那樣神秘,紅光滿面的招搖過市也顯得君子坦蕩蕩,面對群眾眼神並不畏縮:咱就過把嘴癮,有本事反腐敗,您朝黑暗中偷窺去,吃喝頂多違紀,不違法;只要不違法,吃喝兩手抓,你奈我何哉?

可普通群眾恰恰看不慣這樣的嘴臉,顯得理直氣壯似的。咱是納稅人啊,怎麼讓他們這樣肆無忌憚地糟踐上繳的人民幣啊。可又能咋地呢?頂多罵一句不正之風,不務正業,你也沒本事朝他嘴巴穿針引線給縫上。更有人望之興嘆:這叫本事,有本事你也吃啊,沒人攔着你。至於說酒後擺上紅臉去女人身上消火,你也只能想像了,看到那些公車,你完全可以駕御思想的車輪開進暗閣中,一副四季春圖酒活靈活現了。還真有這樣的能人高手,不滿足於想像空間,直接跟蹤偷窺上了。前兩年就發生這樣的案例:某位幾進宮的盜竊慣犯,從號子裏出來后,改造后的IQ係數急劇上升,這老兄一尋思過去乾的都是硬活兒,翻窗倒櫃的,手段過於原始了,他想明白了,偷東西犯法,但偷女人屬軟活兒,不犯法,所以揪他進班房的那位警察大哥始終代表着正義,儘管警察大哥自己也偷女人。於是,他盤算出一個妙策來,過去都是貓抓耗子,現在他要換個玩法——耗盯貓,盯梢踩點,連攝像器材也裝備上了,非得搞個呈堂正供,讓貓就範,狠狠榨出一筆來,自當是幾年蹲班房的誤工賠償。於是乎上演了一出耗子盯貓的偷腥好戲,軟活只需要屏息守侯,無須硬活響聲,耗子自然穩穩噹噹拿到了火線圖象,然後也不匿名,指明道姓地發出勒索函,要求警察大哥賠償誤工損失。警察大哥哈哈大笑,這回看我撓不死你,函件一上交,那才是真正的呈堂正供,耗子老兄又戴上金手錶了,搖晃中吶喊道:老子乾的還是硬活啊!

此類錄象資料證明不了什麼,因為法律管不了私生活。同樣你手持一線資料,到處叫喊:某法官在吃被告。可咋證明那吃客就是法官啊,咱黃皮膚人實在太多,大街上隨便就能踩出一個模樣相象的來,你的閃光燈打得再亮,那也大都是黑夜裏的圖象,誰大白天給你瞄準啊?除非你找來公證員當面給你見證,這樣的公證機關有嗎?

見怪不怪,千萬別較真!

廢話少言,還是回到蕭大秘擺的飯局上,從凶塔的徵兆上思謀,蕭大秘這頓飯雖談不上“鴻門宴”,那感覺這頓酒也不好上口,為什麼?因為張副局長在啊。有警察大哥在場,准沒什麼好事兒。

老張進“望月”見到我和蕭大秘,頗為意外,事先我沒告訴他今晚做東人是蕭大秘。擱在蕭大秘風光時,老張想給蕭大秘敬酒的機會那也是千年等一回啊。那時候老張剛進市裡,好象土八路換上了正規軍服,新鮮中有些失措,旁人都以為他是老頭子從村野牽來的一頭老掉牙的千里馬,只有他自己明白不過是一床被子的分量,不帶攙水拖泥的。人到中年才褪去一身游擊習氣,讓這個鄉鎮幹部有些不適應,跟留守在鄉中學教書的老婆過起了牛郎織女的日子,該調進市裡好摟着焐冷炕呀,孩子也得搬進市裡求學才是。半年下來,毫無着落,人們才知道這位游擊隊員的能量就是一床被子了,厚着臉皮求過最高上司汪局,汪局說了句官話:我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先熬着吧。言下之意:不要得寸進尺,有能耐再送一床被子去。於是老張又找對口單位教育局,教育局領導沒給小警察面子,說現在的師範畢業生一茬接一茬要求發放教鞭,可都是本科學歷,中專學歷的老師在小學都已更新換代了,實在沒多餘的鞭子了……拜佛無門,老張請我喝了頓酒,大吐苦水,說早知道現在這樣,我還不如呆在鄉鎮自在。其實我明白,不是他小警察能量小,而是他還沒有完全紮根在這塊水泥疆域裏,渾身還冒出遊擊隊員的土腥味,也叫水土不服吧。等到他真的適應這裏渾濁的氣流時,這位跟我一樣具備勞苦大眾臉盤的警察,也會舊貌換新顏,得心應手了。眼下不就打造成副局長了?還真應了他現在的領路人汪局當年那句話:熬着吧。終有出頭之日的,只要站好隊伍,不丟隊。當時老張可沒一點所長的霸氣,整個一小警察窩囊相,借酒消愁。我當時給他支了一招,說蕭秘書長一向樂於助人,讓他給教育局通氣一聲,工作調動又不是違法的事,事在人為。就這樣,在我的撮合下,蕭大秘在百忙中抽空進了一趟賢聚摟。事先還跟我嘲弄道:老頭子從莊稼地里牽來一頭老黃牛,不會下水,這點小事都搞不定,他能管好一個派出所?蕭大秘對老頭子的用人方針曾多次進諫過,認為領導提拔幹部要有最起碼的準則,不能興手拈來,把芝麻當黃豆種。其實老頭子心裏有譜的,看似隨心所欲,卻有遠謀,除了幾個半途墜馬的,汪局和吳同學不是進了班子嗎?連微不足道的小所長也當上了副局長。老頭子用人也好似有原則的:老子只要看上你某一點,就把你引上道兒,至於怎麼走下去那是你的事。也就是說,我把你當成是隊伍中的一員,開拔過程中你是脫隊、溜號還是一條道兒走到黑,選擇權在於你,領路人並不干涉。汪局算是脫隊了,可他至今對老隊伍還是懷舊的,老張的提拔就是實例。惟有心成鐵坨的蕭大秘自己束縛了腿腳,原地不動,在我看來,他是那種被引上道后,還需要被人牽着鼻子走的騾子,而老頭子恰恰屬於不愛使喚僵繩的人。總結下來,好象他蕭大秘才是老頭子用人之道的另類人物,太中規中矩了,也難怪老頭子的對他的評價:會針線活的男人。

知識分子永遠是高姿態的,小所長在他大秘書長的眼裏形同白丁,更何況小所長本身就是投胎在鄉鎮的,蕭大秘對鄉吏們向來沒好感,也時常是他辛辣筆尖上的活靶,挑起來皮開肉綻,guan吏的劣根性在他蕭大秘筆下表露無遺,像個手拿刀片子的外科醫生,縫補之下,盡覽內臟肉骨。有一回老頭子拿着省黨報上的雜文問蕭大秘:你是鄉間赤腳醫生啊?那些鄉鎮幹部病得不輕啊,草藥不管用的,你直接學華佗,給他們腦子動刀子吧,有這技術嗎?

反正,蕭大秘覺得不正之風都是刮自鄉野,也影響了城市氣候,催發熱島效應。

大秘書長沖小所長第一句問話就帶有醫生口吻:到了城裏,有些東西不適用了吧?我在旁野聽出他的潛台詞:你要是鄉鎮派出所所長,在那片黑土地上,沒有你玩不轉的,進了城你這個土皇di也淪落成貧民了,磕頭也無門。

張所長長吁短嘆:沒想到配偶調動工作有這麼難,早知道我就不進城了。那回蕭大秘在張所長面前基本是擺着官府面孔,冠冕堂皇。一頓酒下來,張所長把自己喝成了農民相,紅着臉膛求秘書長幫幫忙。我也幫着吆喝幾聲,說這點小事,你給教育局一個電話就搞定。蕭大秘不幹了,說你老余跟領導說句話的事,何別轉彎磨角的。張所長一聽,臉更紅了,忙說千萬別給市長添麻煩,豈敢豈敢。看來,他覺得那床被子的暖意是天公做美,不能人為鋪張,適可而止,也算是自知之明吧。推就半天,蕭大秘像個護住胸脯的妓女,扭扭捏捏着,未了,蕭大秘慣用了那句行話:我試試看,違反原則的事可不敢,你先等信兒。妓女終於敞懷,你老張可不要抓嫖客,這回自己充當男主角吧,丟棄職業毛病,別指望吃霸王餐啦。老張很乖,要讓秘書長吃定心丸:現在辦事都得花錢,蕭秘書長說個數。這話擱到現在,除非張局長給逮進號子裏,在面對律師時的悄悄話兒,否則你就是罐上辣椒水,也甭想掏出這樣的舌根來。可那時候不一樣,剛入城的隊伍還帶着游擊習氣嘛,總脫不開俗字。嫖客出價,妓女反而翻臉了,整得像是一夜情,玷污了純潔少婦紅牆之外的性福之花兒,蕭大秘當即翻了知識分子的薄臉皮兒,鏗鏘有力道:收起你過去的那一套,有錢是吧?你找別人去啊。甩袖而走,還連帶着罵我老余,往後少叫上他,跟這種人打交道是太俗氣。張所長徹底懵住了,我說過他那張臉跟我一樣,始終雕刻着農民本色,那表情好似是拿錢買谷種,農機站拋出一句:您上糧站直接買糧得了,省得下種。他老張就是這一副嘴臉,可能在鄉鎮見慣錢事買賣了,估計雞鴨鵝捎帶上門的場合也不少,於是跟蕭大秘的官話兒一樣,立正稍息操令一般,也能脫口而出。可他終究不明白,自己所面對的是位拿匕首刺殺不正之風的風中鬥士,結果弄巧成拙,鬥士風一般逃遁了

也正因為過去經歷過這樣的場面,蕭大秘開始不太自信了,約個分局小局長,他這個大秘書長還要讓個司機張羅,勢況日衰啊。大凡是有求於人的,在官場上大都靠人情來買單,你過去給我打通過門路,那這回你開車經過時,我不收路費,這樣就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君子之交風範,一碼歸一碼,你不給我風,就甭想着雨,呼風喚雨非一人所能及,得綁到一塊兒,方能同舟共濟,乘風破浪。

對於此類規則城鄉也好似二元式分化結構,好比鄉間河上野鴨跟城市廣場飛鴿,都能飛騰,但畫面效果不同,一個容易誘發人的口味,遵從烹調程序;而另一個卻被攝像頭捕捉,遵循打印規則,相比之下,藝術領域的精神享受總高於物質上的味覺:真規則是一門藝術。

張局還是禮貌地朝蕭大秘招呼一聲,說難得跟市領導坐到一起,以後還請領導多下去走走,指導工作。蕭大秘起身跟張局握了握手,說還是你張局忙啊,約你吃個飯還得提前預約啊。官場客套寒暄,張局也早嫻熟,至於過去的那番冷場也不再回味,畢竟是自己跳出了規則之外,打破了藝術美感,從這個角度上看,人家秘書長說的在理。上級稱呼下級也有些訣竅在裏面,一個單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首先得從“小”字被人叫起,倘若您老不求進步,總被人使喚着做事,這小字就極有可能叫到你退休,無論年紀大小,包括後輩,也都這麼稱呼你了,其實你是被叫老的,誰讓你不上進在姓前掛個“長”字呢。您上進了,帶“長”字了,剛開始可能讓人不太習慣,叫出“小”字后馬上又改口叫“長”了。對於上級領導來說,他是最不習慣的,所以,你得耐心一點,終有那麼一天,領導也沖你叫出個“長”字來,那說明,你這個“長”字坐穩當了。到了下屬單位,上級領導一般都會呼出“長”字來,因為你不光面對着上級領導,還有你得下屬在場,有下屬在場,那就是官家場合,這個“長”字既代表官方場合的嚴肅性,又能避諱親近關係,假如你是領導的秘書出身,出頭后被領導安排到下面坐了一把手,領導在正式場合下絕不會叫你過去的“小”字來,到了私下場合,領導自然要拿出家長作風來,垂問你這小子進步的咋樣。那才是掏心窩的話兒。而對於本來就沒有親近關係的下屬,領導自始至終會叫你“長”字,有了“長”字就有對比,就有了高低,也就讓你時刻牢記自己的輩分,除非你在酒着上把領導罐多了,他偶然會拍拍你的肩膀,稱兄道弟一般吼出“老”“小”字眼。

跟前次比較,蕭大秘這回叫“張局”了,稱呼轉換實質是蕭大秘的心態變換,過去那個小所長在他眼裏還不是官謂,叫起來跟我老餘一樣,屬於永不上進之類的。這回不同了,一方面有些顯示官銜高低,卻又透出一點親近的味道,這點有悖於稱謂規則。這種親近不是說話口氣,而是眼神,我總感到蕭大秘的眼神總朝下,而這正是老張當年在他蕭大秘前的表現。

料不成,那場合又要重演一次,主次顛倒?他蕭大秘也有求人的時候,向警察求幫,能有啥好事啊?

千杯萬盞,總要從酒精里揮發出主題,蕭大秘終於道出了今晚的主題:聽說你們最近抓了一批聚眾賭博的?張局點頭說,上次不是剛開過全市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會議嗎,汪局長親自掛頭,要求嚴打娛樂場所黃毒賭,各區都動起來了,抓了不少,我這個主管刑偵的熬了好幾宿,總算有些收穫,蕭秘書長需要一線材料的話,我明天就叫辦公室給你送一份來。

蕭大秘擺擺手,吸了口煙,說今晚上咱哥三在一起喝酒不談公事。

奶奶個胸啊,知識分子也一個鳥樣兒,酒一上頭,就跟人拜把子了,管你是白丁還是紅丁啊?

問題是,我所熟悉的蕭大秘就算喝趴下了,也始終把領帶護理好,不讓絲條上沾有半點污跡,談何跟酒囊飯袋之流合污到一塊兒,稱兄道弟起來,着實很是反常啊。

蕭大秘給張局點上煙,壓低嗓門說:不滿你說,我有個朋友的親戚也在裏頭,聽說沒什麼不良嗜好,平常就愛打點麻將,咱誰不好那一手啊,咋就給你們逮進去了呢?

我噴出一口濃煙來,差點沒嗆着,把雙手遞到老張跟前:得,張大局長,我這雙手碼長城老遭罪,您啊,給我帶上能晃鐺得玩意兒,讓我解脫吧,我一定感謝政府還來不及,哈哈!

老張眯縫着眼睛,似笑非笑着抽煙。蕭大秘推了我一把,說講正經事兒,你老余別跟着起鬨。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回輪到張局長發官話了:蕭秘書長,你知道,這種場面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只要不夠判的,到時候罰點款也都放了,一切按法律辦事。

這話一出,蕭大秘的表情當時就僵硬住了,連煙蒂也忘了丟,差點燒到手指。

他兩個人的事,有着歷史恩怨,我自當不好插言,可總覺得老張用話把蕭大秘將在那裏,實在叫秘書長面子沒地方擱了,於是我圓場道:判不判還不是你們說了算啊?

老張徹底裝相上,說老余你有所不知啊,現在是法治社會啊,不像過去放一個人那麼簡單了,逮一個人要有法律依據,放一個人也該有理由吧?只要不是職業賭徒,不是莊家,我在這裏給蕭秘書長保證,肯定放人!

蕭大秘終於擠出一絲尷尬的笑紋來,恢復了秘書長的常態:張局說的對,依法辦事,依法辦事。

這主題暫且就這麼擱下了,繼續喝酒,蕭大秘開始關心起老張的家庭來,問他愛人現在在哪所學校,然後又說過去自己太較真,沒幫上什麼忙,讓對方海涵。老張有些不自然起來,乾笑兩聲說,那是自己不懂事,讓蕭秘書長見笑了,老婆最終在汪局的關照下,調進城裏的。

杯酒釋懷,雙方好似是一笑了之,可我發現這張局長嘴裏時不時卷出汪局來,好比是在跟蕭大秘行着酒令,總能壓制住對方,處於強勢。

這時候,韓老闆端着酒杯進來了,這也是慣例,酒店老闆對官方酒客的禮貌之舉,喝幾口,叫幾句往後多關照,有來有往,不已樂乎。韓老闆一叫囂,叫來了一大群,個個紅光滿面的,踉蹌着進來陪酒,都說你秘書長獨自偷飲,不與民同樂,咱先干為敬。大都是下面局級單位的吃客,這種場合也不是他蕭大秘所能左右了的,都自損成平頭百姓了,你還擺上官長架子,不跟人同樂碰杯,等酒醒后誰還敢巴結你啊。

所以,蕭大秘今晚的主題基本被攪局了,沒了下文。人家老張的電話從上場叫喚到下場,沒理由陪你秘書長大人磨嘴皮子了,跟韓老闆招呼一聲記到我帳上,然後提前奔赴下一場了。臨出門還跟秘書長說:到時候電話聯繫,您放心,只要沒大問題,人自然毫髮不損。

等周圍清凈了下來,只有我在場了,蕭大秘抓起酒瓶直接吞了幾大口,喘着粗氣,圓睜紅眼罵道:奶奶個胸,你瞅瞅,老頭子當年牽了頭白眼狼進城的。

奶奶個胸啊,你大秘書長有氣也只能朝人大主任頭上撒野了,誰讓他沒發揮最後餘熱,給你挪個位置啊?!

碰到節假日,我們司機有時候也能偷空休息,因為再忙的領導也有歇口氣的時候。我們除了對外飯局麻台上交流,彼此之間偶然也會小聚的,那種場合脫離了司機室,也能交流出一點別樣的味道來。也只有那時候,我們才忘卻了自己身份,也不大願意談車輪子的事了。對於誰做東,我們之間也有約定俗成,將該月各自跑車的項目列舉一次,最後變成“石頭、剪刀、布”的遊戲規則,誰排第一誰掌舵,公平合理。領導外出無怪乎奠基、剪綵、視察三個項目,當然會議除外,那玩意實在太頻繁,一般被我們剔除遊戲規則之外。奠基儀式自然少不了石頭,石碑分量足,也形象;剪綵也少不了道具,那就石剪刀了,也很生動;至於視察聯想到“布”,確實有點牽強了,覺得領導視察一般要鑽出小車,開動自己兩個輪子的,沒有步伐,何乃視察啊?於是將“布”套用在“步”字上,覺得很牽強,假如時光倒退幾十年去,倒十挺貼切的,那時候剛打下江山,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官方步履邁出時也保留原始狀態——布鞋嘛。反正是湊齊了,完整的遊戲規則,砍殺起來也很有意思,誰是王者,那你得出點血,你撈得多啊,也該分田斗土豪的。

這種司機間的潛規則沒有官場那般深奧,通俗易懂,連孩子都會,可對於發明者來說,簡直是一種創舉。奇怪的是,誰也不知道該規則的發明專利人是誰,我為此還跟“半邊嘴”考究過,老江湖也一知半解的,說反正年代夠久的,推算到剛解放時比較合適。至於是哪位老前輩挖空心思靈活運用這一古老遊戲規則的,成了無法揭開的迷了。但有一點比較符合,那就是“布”字進化上,從原始“布”鞋進化成諧音“步”伐,實際是時代的產物,就好比猿猴有那麼一天把自己尾巴磨蹭掉了,才有了人類一樣。你非得要知道猿猴是怎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忍受割愛的,達爾文老人家也給不出答案來。

過去開奧迪,我的手指除了搭在方向盤上,擺除的圖案花樣累積起來,也夠開家小型模具店了,揣入兜里的,抱進車肚子的,包括手指本身,也都五光十色過。那玩意兒拿得光明正大啊,理直氣壯,無須遮掩的,來者有份嘛。至於說包裝里的分量輕重,也只有收穫人自己知道的。所以,那時候司機們碰頭時,我是常勝將軍,給他們買單也大方,誰叫咱出手次數多啊,甭管是石頭還是布,最終的王者是我,犒勞三軍,理所當然。司機們此類潛規則到了領導眼裏,那你就是池中之魚,一目了然,跟官場規則一比較,他們是腦瘤科,我們是小兒科,都是病態,根治起來是天壤之別的。患有腦瘤重疾的他們卻一點不糊塗,並不干涉車騎們的內政,有時候還會有意無意地問上一句:你們那幫傢伙又湊到一塊了吧?誰出血啊?在你響亮應答一聲“我”時,你能從後鏡里看出他得意神色,車騎是贏家,那車主才是幕後真正王者啊。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小車司機改了車主后,容易對照過去,對照之下就有失落或滿足了。失落時嘆一句:以前領導真好,屁股從來不閑着,連上衛生間,門外都有人伺候着。滿足了也自豪一番:還是現在的領導好,過去那位就知道守侯坐機電話,不深入群眾,典型官僚主義啊!

私下我跟老頭子也交流過遊戲心得,總覺得這樣玩下去好象在戳領導後梁骨,叫領導打噴嚏。老頭子哈哈樂道:你們司機這叫鼠目寸光,只知道貪吃,領導能在乎那點破玩意兒嗎?還不是為了工作嘛,我們有時候啊,也讓人擺佈的,身不由己。

跟吳同學混了不少日子,除了繁雜的會議,我的手除了握方向盤,還沒有出手的機會,也就整不出遊戲圖案了。今天算是破例,我終於有機會先用手指攢下一把剪刀來,放進武器庫里。

凱雲集團是做電器的,算得上本市輕工龍頭老大了,是上市企業,創稅大戶,擱進省里也排在前列,所以,這回剪刀一定是“十八子”名牌類的,一準剪出金花來。

看小歐同志今早的神氣勁,就知道晴空萬里了。

按照慣例,這種場合的剪綵是少不了四大班子的,小姜的電話已遙控上我了,說也正趕往凱雲,碰面再聊。聽小姜說過,老頭子坐在人大,除了會多,就數“石頭剪刀”多了,跟過去相比,現在視察的機會少了,無須拖着老腿親歷而為了。吳同學過去很少在這種場合露面的,也輪不到她,幾位副市長把她擠兌在後,她也心甘情願,老頭子也心知肚明,知道自己的女同學是厚積薄發。所以,過去在一起戰鬥的日子裏,兩位同學始終保持着距離,好似人為設置一道“三八”線,給別人看的。前面我已說過,在老頭子身上,我只聞到過一次吳同學的香水味,興許是吳同學的高跟鞋不習慣鄉間小路,一不小心崴了腳,讓走在前面的老男人攙扶了一把吧。也難怪,兩人都不帶秘書跟班,旁人誰敢插手啊?風言在前啊,未落雨點,那也讓人遠遠躲開着。

凱雲集團位於城北開發區,也正是老頭子過去的幹將楊主任的地盤,現在是楊區長了。老頭子這次過去拿剪刀,也算是故園重遊,那地方從廢墟開發成工業園,是老頭子披星戴月奔波的結果,也是老頭子引以為豪的政績項目之一。他曾經跟楊主任放過話:工業園起了,區長的位子就是你的。而凱雲總裁鍾老闆也是來自A縣的,是老頭子故交,雙方老輩人曾經在一起挖過煤炭,到了坑下那都是生死之交的。老頭子在A縣當政時,鍾總還只是一家快倒閉的小電器廠廠長,後來是老頭子把他調過來的。老頭子在商場上的死黨不多,鍾總算一個,別看“王聖水”巴結得很勤快,在老頭子眼裏,他就是一個暴發戶,擱在過去那就是投資倒把得主兒,夠判的了,這樣的人老頭子只表面應付,甭想跟他稱兄道弟的。上回過生日,我原本想到楊區長和鍾總會到場的,結果都是缺席,其中原由也只有他們這些死黨之間知道了,死黨即便是過期的,也不大可能萎謝的,花衰根也存啊,除非連根拔起。

快到工業園時,小歐照常電話遙控,提前通知那邊吳市長快到了,還問市委那邊有哪位領導到場。然後回頭問吳同學:下午還上氮肥廠嗎?吳同學說,剪綵后直接過去,你沒告訴區政府吧?胖妞笑道:您要微服私訪,我哪敢透露消息啊,上次有那幫人陪着,很多人沒敢說真話。不大工夫就到了工業園,鑼鼓陣陣中,彩旗飄揚,紅毯高台,舞獅隊伍搖頭擺尾的,好不熱鬧。正中央掛着條幅:XX設備上線剪綵儀式。看來凱雲的投產規模越來越大了,單就廠區面積就算得上是工業園的土豪了。我將小車開進大門,停靠在辦公樓前,大樓台階上早有一大群人恭身迎候,個個穿着整齊,胸配彩花,喜笑顏開。鍾總也快50歲的人了,標準“地中海”式髮型,足以顯示商業分泌物有多雄厚,那每根衰亡凋落的髮絲,都奉獻給了凱雲這塊厚土,樹起棟棟樓房車間。身着大紅旗袍的迎賓小姐彬彬有禮地將領導和秘書引出小車,在鍾總帶領下,凱雲人爭先恐後伸出熱情雙手,感謝常務副市長百忙中抽空來耍“剪刀”。鍾總頭前帶路,將兩位女性引進了大樓。我溜達在後頭,站在門前先點了根煙,早有人跟我寒暄上了,一看就是後勤接待的,領着我上了招待室,自然給我先塞上兩包香煙,好茶好果地擺上來。招待室除了幾個工作人員,只有我一個外來客,見慣了這種場合也不足為怪。幾大班子中,遇到這類“剪刀”事兒的,政府始終走在前頭,市委是幕後操盤,除非重大項目儀式,一般也只委派主管常委到場,算是天大面子了,至於人大政協老領導們,步伐雖說要緩慢些,只要你邀請了,一準是主任、主席親自駕臨。此類場合,也是一線、二線的顯著區別,前者有選擇性,看你面子大小而定;后一個來者不拒,管你黑臉還是白臉,老子是遠視,湊近了都一個鳥樣子,反正屁股都坐疼了,急需跑動下。坐了有好大一會兒,有人引領着剛哥進來了,有剛哥在場,氣氛就是不一樣。他立刻將裏面的工作人員打發走了,說跟余哥交交心。旁人一聽自然主動迴避了,奶奶個胸,整得像組織部來考察幹部談話似的,一對一交流,甚為神秘。沒旁人了,他發起了牢騷,說老闆也真的,自己不來,也該叫上常委啊,非得讓讓我給姓楊的開車,他快把自己當老闆替身了,啥人啊?我說老闆為什麼需要秘書,那也是一種脫身之處,啥事都要老闆親自出面,不整成三陪了嗎?其實我明白,這地盤即使在老頭子退線了,壹號眼裏還是見外,有意避開老頭子,有老頭子在的場合,壹號好似讓位了,由他人大主任做主了,倚老賣老。眼不見心不煩,這句俗話很適合高層官僚會晤規則。剛哥壹聽嘿笑兩聲,然後話鋒一轉,車輪改道了,詭秘地靠近我,說道,你們那位大秘書長開始緊張了吧?不是老張不給他面子,是問題不小,汪局親自過問了。聽口氣,這回抓賭好似沒那麼簡單,有醉翁之意在裏頭,而且,昨晚上老張趕赴的後半場就是他剛哥擺下的。我想從剛哥口裏進一步探出老蕭的用意,於是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隨口說,不就是碼長城嗎?照他們公安局的做法,你我都得進去享受公家飯。說外行話了不是,咱是警察出身,大凡是丟進去的,哪個不是徹底盤查,你以為我們吃乾飯的啊?這檔子事極有可能要移交檢察院的。一聽到檢察院三個字,我才明白老蕭為什麼厚着臉皮求一個分局小局長了,進那裏面都帶着“公”字不是?涉及到職務啊,難不成老蕭本身給牽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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