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局裏給每個同志發了一部手機,大家都很高興。局裏規定,局長每月可報銷手機費五百元;副局長四百元;科長三百元;副科長二百元;副主任科員一百元。
自從方副局長來了后,局裏的各種經費都寬裕了。需要經費了,方副局長便將許小嬌叫到辦公室。許小嬌就會起草一個關於解決某某經費的報告,許小嬌將報告交吳小嬌打印好,再拿到方副局長辦公室。方副局長在上面寫一行字:某某同志,請予以支持為盼。這個“某某同志”是市財政局局長,曾給市委書記做過秘書。
方副局長將報告簽好遞給許小嬌后,有時也會和許小嬌說一會兒話。方副局長說許小嬌很像他大學的一個同班同學:“那女孩聰慧得很!當時在系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後來出國了。”方副局長微笑着這樣說。方副局長認為,大學裏一般一個班只有一個特別聰慧的女孩,聰明的當然一個班會有兩三個,但聰慧的不會超過一個。方副局長特彆強調“聰慧”二字。聰慧與聰明是不同的:聰慧是以聰明為起跑線,以智慧為終點線;而聰明則是以聰明為起跑線,又以聰明為終點線——就有可能流於小聰明。無論是男孩女孩,一有“小聰明”味兒,魅力和感召力就大打折扣了。小聰明有時是很害人的。
“男孩呢?男孩聰慧的也沒幾個啊!”許小嬌不卑不亢這樣說,“傻的多!”
這兩個人說話挺有意思,他們說出的話只是他們要表達意思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並不說出來。就像那種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角”。
若要將他們沒有說出來的三分之二“翻譯”出來,至少有這麼些意思。
意思一:一個班只有一個“聰慧”女孩,省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修飾語,即“美麗”、“漂亮”、“高雅”、“大方”、“令人心動”等等。將這句話說完整,應是“一個班只有一個美麗漂亮的聰慧女孩”,或者“一個班只有一個高雅大方令人心動的聰慧女孩”。前面這個修飾語十分重要,因為單單以聰慧去判別認定,一個班顯然不是“只有一個”,有些女孩長得很醜,或者個子很低,或者腿短而粗且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這些女孩也許很聰慧,但卻不在方副局長所說“聰慧”之列。因為這些女孩再聰慧,也招惹不來男生多情的目光。
意思二:你(指許小嬌)肯定是你們班當時那個聰慧女孩,甚至系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因為你很像“她”。
意思三:那女孩“後來出國了”。若不出國,我們之間會有一些“故事”發生。而且我們在大學裏已發生過一些“故事”。
意思四:你既然很像她,暫時又無出國打算,那我們之間是否可以有一些“交往”甚至“故事”發生呢?我們過去沒有發生過“故事”,並不意味着今後不能有“故事”發生,因為這個世界天天都在發生着“故事”。所謂“這個世界很精彩”,就是因一些絢麗的“故事”才精彩。“這個世界很無奈”,就是因為一些人進入不了故事情節,更無法成為中心人物而顯出“無奈”(比如徐有福)。
這麼多“意思”,都可以從方副局長平平淡淡的三句話中間擱進去。方副局長的每一句話,都像衣櫃裏的一層板,上面可以整整齊齊擺放很多衣服,有些衣服甚至可以掛起來,因為“隔板”的空隙很大:“那女孩聰慧得很;當時在系裏是數一數二的;後來出國了”。你瞧這三塊“隔板”的空隙大不大?
而許小嬌回應方副局長的三句話,更言簡意賅,空隙更大:男孩呢?男孩聰慧的也沒幾個啊!傻的多!
這幾句話藏在海面以下的意思是:不要以為男孩就比女孩聰慧,有的男孩也許挺聰慧,但也屬於那種“短肢男生”,形體有缺陷。而且有些男孩雖然聰慧,但太“色兒”。不聰慧的男孩當然傻,就是那些聰慧的男孩,也“傻的多”。這樣一剔除,聰慧男孩比女孩就更少了。
當然方副局長你屬於那種聰慧的、肢體修長的男孩。也許你一點也不傻,可誰知道呢!
方副局長是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許小嬌,許小嬌則以挑剔的目光打量方副局長。這倆人若發生一場“賽事”,吹哨子的是許小嬌,方副局長只是那個憋足勁兒的長跑運動員。即使最終能跑到終點,也累得夠嗆,差不多就精疲力竭了。因為許小嬌僅“各就位”就喊了三次,“預備”又喊了三次。方副局長雙手都快要在起跑線上撐腫了,才終於聽到許小嬌那聲長長的哨音。
許小嬌的手段何等厲害,局裏沒多少人真正領教過。
倒是有一位領教過。老局長擔任本局局長前,曾有一個四十剛出頭的局長任本局局長。這位局長任過縣長,在那個縣政績不錯,口碑也不錯。所以這位局長頗為自得——紫雪市的大部分縣長局長都是這副德性,有一種毫無來由的優越感,其中有個別人還喜歡腆着個肚皮,將手背抄在身後,跟人說話時待理不理的。當然跟上級領導說話就不是這副德性了。尤其是見了市委書記和市長,像當年的豬頭小隊長之類的日本下級軍官見了他們的大佐一樣,只顧點着頭彎着腰哈伊哈伊。
徐有福在局裏工作這麼些年,曾隨市裏的代表團去珠三角參觀過一次。他發現南方的縣委書記縣長局長與北方的縣委書記縣長局長在肢體動作上有很大的不同——南方的此類官員總是前傾着身子小跑着,見人目光熱切;北方的此類官員卻總是後仰着身子踱着步,見人目空一切。
老局長之前那任四十多歲的局長上任不久的某一天,就這樣背抄着雙手踱着步走進大辦公室,看着坐在那裏的徐有福就笑起來。徐有福見新來的局長這樣嫵媚地沖自己笑,誠恐誠惶地站起來,他這才發現局長的臉盤雖然大面積地向著他,可眼睛卻直白地望向他的身後——原來局長是沖許小嬌笑——當時辦公室只有徐有福和許小嬌,許小嬌的辦公桌在徐有福的辦公桌後面。
這位局長本來認為將他安排到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局裏任職是政治迫害,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打擊報復他,因為他是這位新任市委書記的對立面提拔起來的幹部。可一見到許小嬌他就不認為是政治迫害了,他甚至感謝這位“迫害”他的市委書記——否則他怎麼可能認識並且親自領導許小嬌這麼一個冰清玉潔冰雪聰明的可人兒。
好在局裏的工作不像縣裏的工作一樣,一年不幹一件事兒也不會耽誤任何事兒——縣裏可不是這樣。這位局長一天到晚只是思謀着怎樣“領導”許小嬌。
帶着許小嬌下了幾次鄉,開了幾次會——當然為了打掩護,還有別的同志一塊兒去,比如喬正年,比如劉芒果,比如趙勤奮,偶爾還有那個獃頭獃腦的徐有福。乘人不備試探着悄悄給許小嬌說了幾句語意含蓄一語雙關的瘋話兒,許小嬌竟沒有反感,(許小嬌反感能讓你看出來?)還像鳳姐兒逗賈瑞玩兒那樣,和他假意眉來眼去了一番。有時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許小嬌還像鳳姐兒在寧府會芳園裏與賈瑞擦身而過時那樣,“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局長大喜過望,認為時機成熟了,迫不及待跑下山來摘桃子——局長當然並沒有真去摘桃子,而是約許小嬌去看電影——這就更落入了俗套。
局長將一張電影票夾在借許小嬌的一本書里,讓趙勤奮將許小嬌叫到他辦公室——趙勤奮那時也像方副局長調來后一樣,總是設法讓自己的身影出現在局長的視線之內——當時剛到下午上班時間,很多同志還沒有來,趙勤奮已來了——因為局長已來了。局長剛將那張電影票夾進書本,見趙勤奮在門口一晃,便讓他去叫許小嬌。趙勤奮十分樂意地將許小嬌叫到局長辦公室,局長將書遞給她時,特意叮囑:“小嬌,書里還有一個東西,你下去看一看。”
許小嬌本是一個好奇的妮子,聽局長說有一個“東西”——是什麼“東西”呢?下去將書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紙條。許小嬌當時差點笑倒——不是因紙條,而是因紙條上的幾句話:小嬌,請你去看電影,晚上七點,不見不散。
許小嬌當時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彷彿上中學時收到了男生偷偷塞在她書包里的此類紙條。許小嬌上中學時,從初中到高中,那些臉上長着粉刺的大男孩總是將筆跡不同的各種紙條塞進她書包里,桌斗里,課本里,文具盒裏——彷彿這些紙條是電影《地雷戰》裏我民兵健兒埋設在鬼子腳下的地雷,讓許小嬌防不勝防。
紙條兒遊戲許小嬌早玩膩了,沒想到局長今天又將自己混同於一個普通中學生——局長若不要在書里夾這個紙條,也不要告訴許小嬌書里有什麼“東西”,而讓許小嬌翻書時“無意中”發現這張電影票,她或許會去的——我們知道許小嬌是那種喜歡意外驚喜的女孩。何況當時許小嬌正準備買票去看那部影片,那部影片叫《鐵達尼號》。
《鐵達尼號》在紫雪市首映時,十分火爆,市文化局在紫雪大劇院舉行了隆重的首映式。當時只在紫雪放映三天,便要“巡迴”到十六個縣去放映。
那天局長在電影開場前早早坐在那裏虛位以待——就像“傻波依”賈瑞在“西邊穿堂兒”等鳳姐兒一般。可直到那艘巨輪在深海沉沒,身邊的位子仍然空着。局長以為許小嬌粗心大意沒有發現電影票和紙條。第二天,他又將一張票給許小嬌,可許小嬌還是沒來。身邊那個空位像一個缺了一顆門牙的小孩一樣,促狹地擠眉弄眼取笑局長。局長像一隻離群的孤雁一般,形單影隻地在影院坐了幾個小時,羞愧難當。電影快要放映完時,他恨不得跑到銀幕上,站在那艘傾斜的巨輪船頭,與在那場海難中不幸的遇難者一起沉入海底。
這件事對這位局長打擊很大,一個一貫自信的人其實是經不起任何微小的打擊的。時隔不久,他便千方百計調離了該局。
許小嬌沒有陪局長去看《鐵達尼號》,再正常不過。即使許小嬌陪他去看,局長也不可能僅靠一張電影票就架起通向許小嬌心靈深處的橋樑。許小嬌何許人也?俗不可耐的局長豈能糅她眼裏?局長即使變作一粒沙粒,不小心被風吹進她的眼皮,她也會撒嬌地找人翻起眼皮,哈一口氣將那粒討厭的沙粒吹出去呢!想當年,那樣一位知書識理、風度翩翩的儒雅之士,都被她視作“沙粒”,“夫”一口就從眼皮底下吹出去了。
許小嬌上大學的時候,一位老師像“蝶戀花”一樣追逐着她。老師三十齣頭,已婚。這位儒雅飄逸的老師當時是中文系女生們共同崇拜的偶像。出版過研究李白杜甫的專著,當時已破格晉陞為副教授——是那所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並且對柳永秦觀李清照李商隱等人的詩詞也研究頗深。講課時那才叫口若懸河,把那些古人寫下的優美句子背誦得滾瓜爛熟。他吟詠唐詩宋詞包括元曲漢賦,像從喉嚨間往出牽一根線似的。彷彿他軀體裏有個線軸,那些唐詩宋詞元曲漢賦在這個線軸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隨手牽一牽,扯一扯,骨碌碌從他口裏向外滾動。
他還有個絕活——可以將白居易的《長恨歌》、柳永的《雨霖鈴》、《蝶戀花》等詩詞倒背如流。也許有人會說,他能“倒背”,就不一定能“正背”。許小嬌和她的同學們起初也有過這種疑慮,曾當堂“考”過這位老師。讓他先“正背”,再“倒背”。沒想到他正背倒背都如長河奔涌一般,一瀉而出,一詞一句,分毫不亂,令人叫絕稱奇。
許小嬌就是在聽老師“倒背”這幾首詩詞時眼睛一亮、心裏一動的。瞧老師背誦時那沉醉的樣兒:抑揚頓挫,舒緩起伏,張弛有度。這位老師真稱得上是才華橫溢——不,應該是才華“倒”溢!
老師當然也早已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見許小嬌望着他的目光像當年那些革命青年望着延安的目光一樣熱切,便自信地迎着她的目光走過來。接下來老師頻頻約許小嬌吃飯、喝茶、聽歌、跳舞。許小嬌那時候真還有點迷戀這位老師,和他在一起感覺挺好。首先他不是“語言乏味,面目可憎”,而是“語言有趣,面目可親”。他的語言不僅有趣,而且有味——有時甚至味道十足,令人回味不盡。當然這得益於他淵博的知識。在許小嬌看來,這位老師差不多當得起“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這樣的評價了。
倆人就這樣若即若離交往了一年多時間。一個美麗又大方,一個溫情又體貼,算得上是才子佳人。當時張行那首歌《遲到》正流行。老師遺憾地告訴許小嬌,雖然她在他身邊,帶着微笑,但他“早已有個她”,說到這個“她”時,老師像那些偉人那樣遺憾地攤攤手,又傷感地搖搖頭。見老師傷感,許小嬌也就有點傷感,覺得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如意事就只剩下一二了。當時她還拿這話安慰老師。老師見她如此體諒人,深受感動,伸手攬住她的肩,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急忙放開,並說了聲“對不起”。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肌膚相觸。許小嬌後來想,如果到此為止,將這種溫情脈脈的關係一直保持下去多好!可老師卻耐不住性子了,也像後來那位局長那樣,迫不及待地從峨眉山上往下跑——有一天,他將許小嬌約到一個星級賓館。許小嬌早窺破了老師那點小心思,心裏已生反感。可那天她並未爽約,而是如約而至。進門后就說想洗澡。老師心中大喜,連聲說你洗你洗,我到樓上酒吧坐一會兒:“喝一杯咖啡,再品一杯紅酒,你大概就洗完了吧?然後咱們坐着說話。”副教授出門時,還“叭嗒”按下門鎖按鈕,和許小嬌開玩笑說:“這下放心了吧?咱可是謙謙君子!”
其實副教授到酒吧后,哪有心思喝咖啡、品紅酒,在那兒反覆“倒背”《長恨歌》中的這幾句呢——
始是新承恩澤時,
侍兒扶起嬌無力。
溫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賜浴華清池。
許小嬌從“華清池”洗浴出來,將衣服穿好,故意“雲鬢散亂”,半仰在床鋪上,拿起遙控器啪地打開電視。副教授進來時,見許小嬌已“上床”,大悅。心想:怎麼沒費多大勁兒就將這樣一位絕色且高傲的女孩子“放倒”了?他這樣想着,並沒有像剛才說的那樣“坐着說話”,竟毫無過渡地徑直走過來,半撐着一隻手,虛實結合地伏卧到許小嬌身上。
許小嬌這蹄子在男人面前“臨危不懼,處變不驚,不動聲色”的本領就是那時練就的。她當時並沒有像我們想像的那樣,會給老師一記響亮的耳光,(哪能呢!)或者像趙勤奮追逐的那個小彭那樣,一個鷂子翻身或者鯉魚打挺,下床摔門而去。她甚至很配合地將原本半仰着的身子往下邊順了順,這樣她就差不多由“半仰”變做了“全仰”。副教授見許小嬌如此配合,大喜過望,急忙將自己笨拙的身子像個手機翻蓋或汽車引擎蓋一樣,啪噠扣到許小嬌身子上面(但出於某種擔心,此時他半撐着的一隻手仍沒有完全放開)。
副教授向許小嬌壓迫過來時,許小嬌並沒在意,仍在不慌不忙扭着頭看電視。美目顧盼,看到高興處還哧哧直樂。副教授見許小嬌臉上笑靨如初,並無嗔惱之意,終於完全放下心來,這才將半撐着的一隻手徹底鬆開,像建築工地的一袋爛泥或一架失事的飛機一般,完全徹底地落到許小嬌凹凸有致美妙絕倫的身子上來。
許小嬌這妮子的“大將風度”由此可見一斑。“飛機失事”她都沒表現出絲毫驚慌失措,仍在那兒目不轉睛看電視。副教授則放心地伏在她身上瞎折騰。遺憾的是許小嬌沒穿裙子,雖是夏天,她卻穿一條綳得很緊的牛仔褲。副教授兀自折騰一會兒,見許小嬌仍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兒,眼睛裏並無“迷離”的成分,也沒有進一步“配合”之意。情急中,他伸手去脫許小嬌的衣服。許小嬌表示反對地“嗯”了一聲,他便像一隻蛤蟆一般伏在那兒不敢動了。
那天副教授使出渾身解數,曲意逢迎,把自己折騰得滿頭大汗,許小嬌卻始終不為所動,像堅守上甘嶺的勇士那樣絕不退卻半步——即使不得已退守到坑道里,手裏仍然緊握着那支鋼槍,隨時準備衝出去重新佔領暫時被敵人攻陷的表面陣地。
見許小嬌固若金湯,副教授終於泄氣,有點沮喪地退回到沙發上抽煙。許小嬌卻瞧都不瞧他一眼,還在瞅着電視樂。一張俏臉笑得花團錦簇,嫵媚極了。副教授也只得陪着她笑,心裏卻恨得像古書上寫的那樣,險些將鋼牙咬碎!
此時許小嬌卻差遣副教授去買雪糕。她莞爾一笑,媚態十足地說:“我口渴,勞駕出去買個雪糕好嗎?”副教授只得轉身出去買雪糕,心想:我回來時口對着口喂她吃雪糕,吃罷雪糕她的心總該像雪糕那樣融化了吧?那條像鎧甲一樣的牛仔褲總該脫下來了吧?副教授剛出門,許小嬌又用甜甜的聲音攆着他的脊梁骨喊了一聲:“再捎兩瓶礦泉水!”可待副教授興沖沖拎着礦泉水和雪糕回來,這小狐狸早不見蹤影了——副教授才知女人里有如此厲害的角色——“段位”不再聶衛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