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十
徐有福1982年從本市那所師專中文系一畢業,就分配到市政府這個局工作。一晃,十七八年了。
十幾年間,給他留下美好記憶的,只有五樓會議室那個墨綠色的乒乓球枱。
有些人寄情于山水,有些人寄情於女人,有些人寄情於金錢,有些人寄情於打牌。而徐有福十幾年來,卻一直寄情於這張乒乓球枱。
徐有福是一個不懂得追逐時尚和潮流的人。他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乒乓外交”的時候迷戀上小小的乒乓球,一直對這個跳來跳去的小球痴情不改。八十年代以後,尤其是九十年代以來,中國人由不自覺到自覺地去追逐時尚。在排球和足球之外,這個市先後流行過克郎球、桌球、保齡球。在這些球類風行的時候,誰要再玩乒乓球就顯出“老土”。徐有福可不管這些,只要有機會就會溜到五樓會議室,噼里啪啦來幾盤。
玩麻將牌得四個人,三個人當然玩不成。打乒乓球得兩個人,一個人當然打不成。學校畢業剛分到市政府機關時,徐有福和那個後來給市長送“牛畫”當了局長的年輕人玩過一年球。可第二年人家當了副科長后,便再不找徐有福玩球了。人家有了新的目標,很快就聽說當了那個局的科長,很快又當了副局長。
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徐有福其實根本找不到一個與他打乒乓球的人。有一次他竟扯住一個上訪的農民,進去噼里啪啦抽了兩盤。有一段時間,市政府辦公室有一個小通信員喜歡玩玩乒乓球,中午徐有福寧肯犧牲午休時間,也會拉着這個小傢伙與他玩幾盤球。有時為了讓通信員與他多玩幾盤,他故意輸一局,因為若他老是贏,小傢伙就會覺得沒有意思,玩幾盤就沒有興緻了。有時傳呼一響,扔下球拍便不見了。徐有福等半天,也不見他回來,在等待的時間裏,徐有福會用一塊專用抹布將球枱擦得雪亮。有時甚至將球案的每條腿和角角落落擦個乾乾淨淨。有一次,他甚至鑽到球案底下,將球案的背面仔細擦了一遍。
又有一段時間,市政府來了個掛職副市長。掛職副市長家在省城。每天下午下班后,在大樓前的廣場遛一圈,便會上五樓打兩盤乒乓球。副市長因打乒乓球認識了球友徐有福,想打球了,就給徐有福打個傳呼。徐有福也許正在家裏洗碗,洗完碗急急忙忙趕到市政府。只是副市長的球技太差,打球像他講話一樣,文縐縐的。雙方玩得都有點興味索然。可人家畢竟是副市長,球打得臭還得不停口地誇讚他打得好,這也令人尷尬,這球就玩得更無趣了。就這樣一個球友,也很快消失了,副市長掛職半年後,調回省里去了。
徐有福再找誰去打球?兒子讀小學四年級時,他帶兒子打了幾個月,並給兒子許願說:爸爸將你培養成庄則棟。可兒子並不想當庄則棟,很快就厭煩了打乒乓球。徐有福想不通的是,他像兒子這麼大時,幾乎每個男孩子都愛打乒乓球,當時為搶球案打架的不是一個兩個。即使那些女同學,也會兇猛地衝過來與男同學搶球案。而且往往兩個人打球,周圍能圍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看打球。只要某一個球抽殺的時間長一些,那些直着脖子看打球的人就會興奮地一哇聲叫好。那時候人們的眼睛裏好像除了乒乓球再什麼也沒有,可現在呢?
徐有福曾代表縣隊到市裡參加過一次全市乒乓球比賽。當時市體育場有一個室內燈光球場。比賽進行了三天,天天晚上人山人海。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小孩子都來看球賽。球場擠得像農村趕集一樣。那次比賽,徐有福打了全市第三名。本來他的技術在縣隊裏都不是最好的,但縣隊第一名卻只打了全市第六名。徐有福臨場發揮的這麼好,多虧了那個臉白白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市體委從各學校抽來的報分員。三天十幾場比賽,徐有福那個球枱總是她在報分。她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聲音清脆、悅耳。徐有福是第一次聽到標準的普通話,他覺得太好聽了。那個女孩兒小嘴唇紅紅的,牙齒白白的,尤其是臉,那麼白凈,像撲上粉一樣,而那時候的女孩子臉上其實是不撲粉的。徐有福在這個女孩子目光的注視下揮拍騰躍,像只小兔子一樣在球枱前奔突。他的球扣得又准又狠,而他原本是扣得沒有這麼准這麼狠的;一些很險的球,他也能敏捷地甚至出神入化地救起來,而他平時是不可能將這些險球救起來的。那個女孩兒一邊報分,一邊拍着小手,沖他喊:“太棒了!”
那幾場球打下來,教練都感到奇怪:有福是超常發揮啊!徐有福臉兒紅紅的,擦着額頭的汗,乘人不注意瞟一眼過去時,女孩兒白白凈凈的臉已不見了!
那次球賽結束從市裡乘車回縣裏時,徐有福雖然獲得了整個球隊最好成績,卻有點悶悶不樂。他有一種惘然若失的感覺。載着他們的大卡車在公路上顛簸,徐有福凝神望着公路兩側的綠樹和田野,眼睛裏竟蒙上了一層憂傷的淚花兒。
到市裡讀師專時,他曾去市體委問過那個女孩兒,可他連她叫什麼名字甚至姓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可以打聽到她的下落。一個美妙的女孩兒,就這樣在他的眼前一閃便不見了。
許小嬌調局裏來后,他覺得那個女孩兒就是許小嬌。那個女孩兒和徐有福年齡差不多,那她就是許小嬌的姐姐。想到許小嬌是“她”的妹妹,他就更加看重許小嬌,彷彿許小嬌真是“她”的妹妹似的。
認識吳小嬌后,他又覺得吳小嬌又是“她”的妹妹。他有一次差點問吳小嬌有姐姐沒有?可又覺得這樣問有點傻,才將溜到嘴邊的話收回去。
既是“她”的妹妹,也就是我徐有福的妹妹。想到自己有這樣兩個可愛的妹妹,徐有福心兒都要醉了。
徐有福覺得,他在心裏真是把許小嬌和吳小嬌當成他的妹妹了。因為他對她倆涌動着一種親情。不像趙勤奮,只是想着怎樣將她倆變成小彭和小姜老師。徐有福有時想,他這個傻哥哥,若能牽着這兩個可愛的小妹妹,在市政府辦公大樓前的廣場上跑來跑去,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
徐有福其實是一個內心世界很豐富的人,只是趙勤奮這樣的人看不到他內心深處罷了。不知許小嬌和吳小嬌能不能看到他內心深處?徐有福突然想起了福樓拜那句很有趣的話。福樓拜痴迷於寫作,不喜歡漂亮女人。他說:“對我來說,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一個用得恰到好處的逗號。”每當許吳姣好的面容浮上徐有福的腦海,他就會想起福樓拜這句話。只是不知福樓拜見了許吳會不會動心?會不會仍認定她們不及一個逗號?逗號?真是一個有趣的說法。許小嬌就是一個逗號,那麼多人見了她,都會覺得生活陡生希望,有了“奔”頭,沒命地“奔”她而去——至少“奔”她所在的方向而去。所以她是逗號——男人們的腳步見了她就停不下來。那吳小嬌呢?吳小嬌應該是句號——至少對徐有福而言是這樣。見了吳小嬌,徐有福就再也不想走了。她若是一泓清水,他就是水邊的一棵樹;她若是海岸邊的一塊礁石,他就是輕輕拍打這塊礁石的浪花。“逗號”,徐有福輕輕喚出了聲,彷彿許小嬌就在眼前;“句號”,徐有福又輕輕喚出了聲,彷彿吳小嬌伸手可及。他的內心裏因此充滿了溫情。
逗號、句號之外,徐有福的腦海里突然又冒出了一個問號。誰是“問號”呢?田小蘭!當田小蘭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時候,難道不是一個巨大的問號嗎?田小蘭並不無恥,當她和徐有福討論曹操、龐統、徐晃和蔣干時,你甚至會發現她有幾分天真,幾分可愛,她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種不倦的探求未知世界的精神!所以無恥的並不是田小蘭!田小蘭的存在其實是更具現實意義的,她使我們親眼目睹了生活的無恥和無恥的生活!
這麼說來,徐有福也算不上無恥——當然,若和“生活”以及趙勤奮之類比起來,他差不多是一個“高尚”的人了。他是寧撞金鐘一下不打鐃鈸三千。要說無恥,趙勤奮這個人還是有點無恥——有時甚至像“生活”一樣無恥!
在我們的主人公徐有福的生活中,現在出現了這麼多令人眼花繚亂的“標點符號”:逗號,句號,問號,金鐘,鐃鈸,將來會不會還會有嘆號和分號呢?徐有福不得而知。許小嬌曾給徐有福發過這樣一個短訊:“人生因有朋友而酣暢,因有事業而從容,因有成就而自豪,因有家庭而溫馨,因被愛而幸福,因希望而奮發,因健康而快樂,祝你應有盡有!”徐有福將這個短訊作了修改,改作:“人生因有逗號而酣暢,因有句號而從容,因有問號而自豪,因有嘆號而溫馨,因有分號而幸福,因金鐘而奮發,因鐃鈸而快樂,祝你應有盡有!”
在骯髒的令人迷惘同時令人亢奮的生活中,徐有福暫時放棄了逗號,拋棄了問號,一門心思向句號急奔而去。
吳小嬌老公到省里學習去了。吳小嬌老公是一個鎮的鎮長,作為市裡培養的年輕幹部選送到省黨校學習。學習一年回來后,將擔任那個鎮的黨委書記。
吳小嬌老家在縣裏,市裡沒什麼親人。吳小嬌那個縣與徐有福的縣相鄰,五十年代合併“大縣”時曾經合併為一個縣。最初獲知這一點時,徐有福眼睛裏像焊槍觸到鐵器上那樣,濺出了一溜火星:“小嬌,咱倆還是老鄉呢!”
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連帶着會喜歡與她相關聯的一切。比如吳小嬌腳上穿的那雙皮鞋,即使她和許小嬌穿一模一樣的皮鞋,喜歡吳小嬌時,就覺得吳小嬌的皮鞋比許小嬌的好看;喜歡許小嬌時,又覺得許小嬌的皮鞋比吳小嬌的好看。真是奇怪了!可我怎麼能同時喜歡兩個女人呢?徐有福想。如果那樣,不和那些色狼——比如趙勤奮——沒有區別了嗎?徐有福在心裏責備着自己,便決定一心一意地喜歡吳小嬌,不能朝三暮四,吃着碗裏的看着鍋里的——雖然男人大都是這副德性,可我徐有福不能這樣——徐有福這樣嚴格要求着自己。
吳小嬌還沒有要孩子。她和她愛人商量好,等待她愛人學習完回來,再要一個孩子。到時從縣裏將媽媽接來,讓媽媽給咱帶孩子。
這些話是那天徐有福問完吳小嬌喜不喜歡打乒乓球后,吳小嬌給他說的。吳小嬌平時不喜歡多說話,可一旦說起來,卻又有一種止不住的感覺。就像那種水庫里的水一樣,用堤壩攔着,一滴兒也不會流出來;放開堤壩,嘩就流下來了。
那天吳小嬌給徐有福說話的口吻有點像小妹妹給大哥哥說話的口吻。你瞧她怎說的:“到時從縣裏將媽媽接來。”她說的是“媽媽”,而不是“我媽”,那她的媽媽也就是徐有福的媽媽了!她還說“讓媽媽給咱帶孩子”。她說的是“給咱”,而不是“給我”或“給我們”。一個“給咱”,讓徐有福的心怦怦狂跳起來:莫非她將來的那個孩子是“咱的”?
那天下午,徐有福在家裏吃過飯後,謊稱局裏晚上要開會,與吳小嬌相約第一次打了乒乓球。吳小嬌告訴他,她不喜歡跳舞,不喜歡蹦迪,也不喜歡喝茶喝咖啡。所以歌廳、舞廳、迪廳、酒吧一律不去。丈夫去省里學習后,她每天晚上就是看電視,然後給丈夫打電話,打着打着就吧嗒吧嗒掉眼淚,丈夫得像哄小孩子一樣在電話里哄她半天,她才會破涕為笑。
吳小嬌這樣說時,徐有福心裏想:可惜我不能哄她!此時他腦海里又會閃現出多年前那個在乒乓球枱前報分的女孩白白的臉,彷彿吳小嬌掉出的眼淚蛋兒就是那個女孩掉出的眼淚蛋兒。他真想放下球拍去拭吳小嬌臉上像雨後屋檐上滴下來的雨珠兒一樣晶瑩透亮的眼淚蛋兒——直到她破涕為笑。
吳小嬌的“球技”雖比徐有福要差一些,但還是不錯的。“一看你握拍的姿勢,就知你是有一些基本功的。”吳小嬌將第一個球嫻熟地發過來時,徐有福一邊輕柔地將球接過去,一邊對她說。
“我小學時在少年宮參加過訓練,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半年。”吳小嬌笑微微地回答徐有福。
“只要參加過半個月的正規訓練,就不一樣。球打的好壞不說,發球、接球、推拉削擋,一招一式都是有出處的。不像那些野路子打球的,扣球時像八路軍拿一把大刀向鬼子頭上砍下來,嚇人得很。拉球動作幅度又過大,不小心會把球拍和球一起拉得飛出去。像一個小女孩在前邊跑,一個小夥子在後面追一樣。”
吳小嬌被他說得咯咯笑彎了腰,蹲下身笑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說:“你太幽默了,把人逗得!”
徐有福不知自己怎麼會說出這麼幽默的話來。和吳小嬌在一起打球,他不僅渾身是勁,輕鬆極了,顯得年輕了許多,而且如趙勤奮所言,說話也有“韻味”了。好像作家寫作一樣,有一種靈感迸發、文思如涌的感覺。讀師專時,徐有福讀過《毛詩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徐有福當時突然產生了一種聯想,這種聯想讓他自己也撲哧笑了。他不知打乒乓球最早是誰發明的。莫非是兩個戀情很深的情人,囿於禮教、家法、族規、道德、門第、種族等等因素,無法走到一起。於是倆人就製造了一個類似乒乓球枱一樣的東西,橫在中間將倆人隔開。可因倆人早已“情動於中”,情動於中的結果就是不知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倆人隔着乒乓球枱一個在這邊舞手,一個在那邊蹈足,別人看了會以為他們是神經病。於是得拿一個東西舞和蹈,這就有了乒乓球拍。兩人“舞、蹈”的節奏和韻律得有某種聯繫,於是就有了乒乓球。以後就漸漸演變為這項運動。
當徐有福將自己這種奇思妙想告訴吳小嬌時,吳小嬌眼光里噗啦閃出一星火花,然後便又快樂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表揚徐有福不僅“幽默”,還“這麼聰明”。
那天徐有福與吳小嬌一直玩了兩個多小時。直玩得徐有福大汗淋漓,而吳小嬌也嬌喘微微。玩最後一局時,吳小嬌突然在案沿上磕了一下手。就像那種薄薄的蘋果皮,磕一下果肉就露出來了。吳小嬌的球拍噗啦掉到球案上,皺着個小眉頭以一隻手捏着另一隻手碰破的地方。徐有福將球拍扔在案上,救火一樣奔過去,焦急地問吳小嬌碰得重不重?此時鮮血已經從吳小嬌的指頭上溢出,順着手背流下來。徐有福當時心疼不過,一把上去握住了吳小嬌的手。可他很快就像握住一個剛從爐里烤出來的燙山芋一樣,慌忙放開了手。吳小嬌見他那個笨樣子,跺着腳嬌嗔地喊:“紙,紙!”徐有福這才如夢方醒,急忙掏出餐巾紙掩在流血的地方。此時他冷靜地以一隻手握上去,一隻手竟將吳小嬌兩隻小手握了個嚴嚴實實,就像一把抓住兩隻麻雀一樣。再瞧吳小嬌,疼得眼淚花花早從眼眶裏轉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