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紅二十歲了

朱小紅二十歲了

朱小紅二十歲了,是個喜歡看電影的女孩兒,她上學的時候就愛看,參加工作以後有了些錢就更加愛看。後來,甚至天天去看,下班后也不回家,跑到文化俱樂部去買電影票,她獨自坐在黑呼呼的放映廳里,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看電影,對她來說這是種享受。

可是,她的平穩生活節奏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打亂了。

這天,當她買電影票的時候,發現買票的人比往常多了許多,於是只好到後邊排隊。一個男人排在了小紅的後邊,這人瘦瘦的,身子很長,影子拖在地上,一直伸到對面的牆跟兒里。這傢伙留着髒兮兮的長頭髮,兩隻眼珠子是黃褐色的,一亮一亮的,像快要熄滅的火苗。他的上衣又寬又長,下身卻穿着緊貼着兩條腿的牛仔布褲子,腳穿一雙爛了面的皮鞋。他一會兒東張西望,一會兒不停地用手在油光的身上蹭。

不一會兒,這男人踩掉了小紅的后鞋跟兒,小紅不滿地盯了他一眼,彎下腰去穿鞋,恰巧有一陣風吹過,把小紅的上衣吹掀起來,露出了赤裸的腰部。少女的肌膚柔白、滑膩,這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像是要把小紅的身體全都看透。

小紅生氣了,這男人是個小偷還是個流氓?反正不是好人!她不禁提高了警惕,她不敢排隊買電影票了,拔腳就走,匆匆忙忙跑回家。

這點兒不快,很快就被小紅忘記了。第二天,當她再次高高興興到文化俱樂部的門前買電影票的時候,又發現那男人一本正經地站在自己的背後。小紅害怕了,她的心裏罵道:“這人的臉皮真厚!”她不想與這人糾纏,於是甩着手臂離開,決心從此再也不來這兒看電影。

朱小紅在裕民醫院上班,這所醫院是專賣外貿公司與街道聯營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小的醫院裏設了三個科室,還有幾十張病床。

有一天晚上,朱小紅正在醫院門診部值夜班,外面有輛三輪平板兒車送來一個車禍傷者。朱小紅捂着大口罩,連忙跑過去查看,她發現那個傷者滿臉是血,齜牙咧嘴,蜷縮着雙腿,身子抖動得厲害,看樣子傷得不輕。這人和一般傷者不同,已經傷得如此嚴重了,就是不喊不叫。

這人可真能忍!朱小紅用蒸餾水去洗傷者臉上的血,那污血漬還沒完全洗乾淨,她就認出來了,原來這傷者,竟然是在文化俱樂部排隊買電影票的時候,踩她腳後跟兒的那個男人。

朱小紅怔住了,不禁一句話冒了出來:“怎麼搞的你?”在工作崗位上,朱小紅對待病人一直都很關心,這是她在護校學到的。她的話聽起來雖然生硬,可她的聲音天生柔和,她戴着大白口罩,卻露出了嬌羞的眼睛,朱小紅的話怎麼聽怎麼像是對熟人說的。

果然傷者身邊有個人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撞上公共汽車了,還有兩天我就退休了,瞧這份兒倒霉勁兒的!”這個說話的人五十多歲,是專賣外貿公司的班車司機。

朱小紅見老司機滿頭大汗的樣子,十分同情,一個馬上就要退休的老司機出了這麼大的交通事故,真是夠倒霉的!不過她奇怪的是為什麼這麼巧?這才幾天哪,這人怎麼就撞到汽車身上啦?而且恰恰被送到自己所在的醫院裏?

朱小紅充滿了疑惑,她越是感到奇怪越是想問,越是想問越是封不住嘴,心裏的話偏偏藏不住,不留神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好好的,幹嘛往車上撞?”

這時,那受傷的男人身子不抖動了,他緩緩睜開了眼把朱小紅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然後嘟嘟囔囔地說:“怎麼搞的?想你想的唄!”旁邊的人大吃一驚,想護士想的撞汽車上了,這人真不要命!朱小紅臊得抬不起頭來,她的大紅臉被掩蓋在大口罩里,只有額頭和腮部露出粉紅的顏色。她的心裏不停地罵,罵了一遍又一遍:“這壞蛋!壞蛋!”

那個被朱小紅罵作壞蛋的男人似乎又得意了一回,他暗自慶幸撞得好,一撞居然撞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身邊。他看見了朱小紅羞臊的臉頰,此刻他一點也不痛了。

男人叫張庚,其實他也不是專為朱小紅故意受傷的,那天他多喝了兩杯酒,騎自行車犯暈,才撞上了公共汽車。經過醫生檢查,確診他顱內血腫還有腦震蕩,需要住院治療。

張庚是專賣外貿公司的汽車撞的,公司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沒上交通隊打官司,只是找了個小律師調解了一下,讓張庚在裕民醫院治療,費用全部由公司負擔。張庚想着朱小紅,巴不得在醫院裏泡着,為了能天天看見朱小紅,他沒二話就在調解協議書上籤了字。

張庚在病房裏天天想着朱小紅,可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也沒見着朱小紅一面,因為朱小紅在門診部上班,根本不能到病房裏面去,張庚的傷勢較重,醫生不允許他往外面跑,他就是想跑也跑不動。

張庚出院時,院方給他一張打印好的文件,他歪着腦袋左看右看,於是他又得意了。院方為了保證不出其他意外,決定對他實行出院后服務,醫院將定期對他提供隨訪、檢查及相關治療等等。為了保證醫療質量,院方許諾在隨訪治療的過程中可以任他挑選醫護人員。

張庚出院的時候單單點了朱小紅的名,朱小紅聽說張庚點她,嚇得不得了,表示堅決不去,可領導批評她不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她不敢不去,因為她是一個參加工作沒幾天的小護士,她不去誰去?她知道自己這回要倒霉了,可她就是不敢把張庚的以往的表現往外說,她怕領導懷疑她,說了又會怎麼樣?誰會相信她?沒事兒反而會鬧出事兒來。

不過考慮到張庚的實際情況,醫院對這個光棍漢子的確也不太放心,為了預防不測,特地又安排了一名男醫生前去和朱小紅一起隨訪治療。按照規定,每隔三天他們就要到張庚的家裏去一次。可是那男醫生只去了兩回就不去了,他說他老婆生孩子,他要去侍候月子。

男醫生不去了,只剩下可憐的朱小紅。

這是個天色陰暗的星期一,以往,朱小紅也就是在外邊看看電影,看完電影就回家了,可就在那星期一的晚上,龍桂華把飯做好,一直等到十二點也不見女兒的影子。

夜裏一點左右,女兒終於回家了。

這是兩間平房,說是兩間,實際上也就是一間半,裏間是卧室,外間吃飯、會客,院裏還搭建了一個小廚房。女兒回家就捂着臉躺在了床上,龍桂華心裏“撲騰”了一下,立刻察覺出情況不妙,因為女兒從不這祥。她每天一回家就掀鍋蓋,看有沒有愛吃的東西。女兒跟龍桂華很親,在媽媽面前,她愛撒嬌,還經常把單位發生的事講給媽聽,家長里短兒的什麼都講。

母親最了解自己的女兒,天下最敏感的人就是母親,女兒的一舉一動,身上所發生的每一絲變化,都會準確地映在母親的腦子裏。這天,龍桂華的第一反應就是出了大事情,而且就是那種讓女人最難堪的事。

龍桂華驚慌失措地去問女兒:“小紅、小紅,怎麼啦?出什麼事了,告訴媽……”女兒不說話,把棉被蒙在頭上,龍桂華再問她,她就嗚嗚地哭。女兒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含着萬分的恐懼,似乎有一座山沉重地壓在她的身上。

龍桂華“撲通”一下坐在床沿兒上,用拳頭重重地打在胸口上,她什麼都明白了,一定是哪個壞人糟踏了自己女兒?她恨那個缺德的男人,她恨自己沒有把女兒保護好。於是,她也開始啜泣起來。

龍桂華性格倔強,只是在母親被抓走的那天哭了一場,除此以外很少落淚,即便是在離婚的時候,她也沒有哭,今天,在女兒受到傷害的時候,她才真正感到控制不住自己。這二十年,她什麼困難都克服了,可是女兒長大了,她卻感到無能為力,她不能給女兒一點抵禦力量,也不能填補女兒受傷的一切。

小紅聽見了媽媽的哭聲,於是停止了啼哭,可身子還在發抖,媽媽去拉她,她卻中電般地躲開了,這時候,任何一隻手都是刀子。

龍桂華不再詢問女兒,她想嘆口氣可是嘆不出來,她只好把它咽了下去。不久,她感到胸口疼,於是,她走到了房間外邊。

滿天的星斗被散雲拂來拂去,夜越來越暗,龍桂華好容易才把悶氣呼了出去。偶然間,她發現那塊天上最大、最圓、最亮的好天體不見了,月亮跑到哪兒去了?廣闊的夜空沒有了它存在的位置,沒有了它,天是那麼陰森可怕。在同一片黯淡的星星下邊,不知別人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龍桂華以為這個怕人的晚上過去了,打算等天亮了再跟女兒好好談談,她實在太疲倦,於是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她只睡了一小會兒,忽然被一個異樣的聲音驚醒。她睜眼一看,發現女兒不見了。

從那天起,朱小紅一連三天沒回家。7

香山紅葉村,風景秀麗、環境幽靜。春季,這裏一片桃紅,煦風陣陣,鳥語花香。夏季,時不時下點小雨,遠望去,彩虹斜掃,夕陽殘照。秋天,天高雲淡,遍山紅楓,似乎就是將軍們胸前滿滿的勳章。冬季,這裏的夜晚來得很早,當寒風吹起來的時候,剛剛五點來鍾,天色就已經沉沉發暗。

胡煒以前的家就在山腰上,山泉水從楓樹林中流淌下來,一直經過門口,窗外就可以望見籠罩在薄薄煙霧中的北京城。

她的父親胡繼生是1955年授予中將軍銜的老紅軍,按照軍委規定,他應當享受大區正職待遇。原本可以找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住着,可老人偏偏住在兵團職幹部居住的大院裏,兩戶連體的小樓,居住面積小多了,比起其他同級首長足足差了一百五十多個平方。老人說,這裏熟人多,不寂寞。

老人去世後半年,門診部教導員找胡煒談話。說按照規定,軍以上領導幹部子女,在父母雙亡后,應由其所在單位按相應職級調整住房,因為研究院又沒有合適的住房,所以要求胡煒遷至山下干休所,由干休所另行安排房子居住。”

對於搬家的問題,胡煒早有思想準備,她不是不搬,而是沒有人通知她。管理局的人不來跟她見面,卻叫她工作單位的人來找他談話,這一招兒夠損!既然早晚要搬,那搬就是了,何必這麼興師動眾!於是胡煒心平氣和地說:“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第二天,胡煒永遠告別了將軍樓,在兩個戰士的幫助下把家搬到了山下的一個老式院子。

這裏曾經是城裏一個小商人的外宅。現在院內住着三家,正房住着干休所的關副所長,全家五口人,佔了六大間,廚房、衛生間、餐廳俱全,而且加裝塑鋼門窗和廊子,門前有草坪四塊,看架式比野戰軍的一個軍長還要氣派。

西邊角落住着杜芸一家兄弟姐妹五人,還有他們的家屬,一共十幾口人,才三間小房。前兩年,他們住在一塊兒夠擁擠的,後來,大弟、二弟都另外找地方走了,大姐也出國了,這裏剩下杜芸夫婦、他倆的兒子,還有大姐的一個兒子,在這兒住着。

東邊角上,住着胡煒和宋沂蒙兩口子,也是三間小房,他們家人口少,比杜芸家裏寬敞些。三間老瓦房,房齡足足超過一個世紀,每間房很窄,不超過十平方米。房子多年失修,房頂的瓦鬆動了,雨水滲透進來,時間久了,牆上滿是一片片發霉的污漬,白灰也剝落了,一塊塊往下掉。兩棵半死不活的松樹擋在門前,風吹不進來,整個上午憋得人透不過氣,下午,太陽從西邊直曬進房間又熱又潮。最讓胡煒難以忍受的是,廁所在很遠的外邊,洗澡自不必說,連方便一下也必須要穿着整齊,跑到幾十米之外。

屋裏的陳設簡陋多了,兩個單人床一併就是雙人床,一張最普通不過的一頭兒沉桌子,兩張木把椅子,還有老人留下來的大批書籍和衣物,把三間小屋佔得滿滿的。胡煒花一百多塊錢買了一對布面的簡易沙發,使原來就轉不過身來的小空間更窄巴了。家裏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台二十英寸日立彩色電視機,還有一台生了銹的老式華生牌電扇。

杜芸是390醫院的一個藥劑師,她的父親原是兵種杜景林副政委,比胡副司令去世還要早,母親劉珍原是兵種子弟學校的校長,也不在了。杜芸的愛人李平山也是幹部子弟,父親原是省軍區的副司令,母親原是省婦聯的紀檢委書記,他本人也當過兵,現在是北京市基層檢察院的一個幹部。胡煒和杜芸原來曾經在同一所中學讀書,兩家老爺子之間的關係不錯,“文革”中杜芸也曾經幫過胡家的忙,因此,到了山下,大家住在一個院子裏,同是天涯淪落人,自有一番共同語言。

落差如此之大,他們還接受得了,大家都是從小過集體生活長大的,眼下這種生活條件,對他們說來不算特別艱苦。最使他們難以忍受的,就是院裏鄰居關副所長一家人的倒行逆施。

這位關副所長,說起來也是宋沂蒙的德州老鄉,儘管只是個正營職,可是在胡煒、杜芸面前,他的架子卻很大,處處都要顯示領導威風。他最瞧不起這些“雙亡戶”,所以從不把她們當作鄰居,有時面對面地走過,連個招呼也不打。他還叫手下人給杜、胡兩家約法三章,一是不得早出晚歸,二是不得養貓養狗,三是不得聚眾騷擾,鬧得兩個同是正營職文職幹部的杜芸和胡煒哭笑不得。

院子裏有兩棵柿子樹,一颳風,樹枝子和樹葉就往下掉,掉在地上,一堆堆的。關副所長很勤快,每天早晨五點鐘就起床掃地,他只打掃自己門前這一塊兒,而且把垃圾都掃到別人家跟前,慢慢地胡杜兩家門前都成了垃圾堆。

胡煒一下班回家,看見門前的那堆垃圾就頭痛,她長這麼大哪受過這種氣?她幾次忍不住要去罵關副所長,可到了人家門口又縮回來了。她和杜芸兩人都在部隊單位工作,要是關副所長一紙公文,編造點兒什麼理由,再蓋上大紅印章報送了上去,她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胡煒和杜芸誰也不敢起來反抗,干休所就像是胡、杜兩家的后爹后媽,兩家老小寄人籬下、噤若寒蟬。自從“鬧貓事件”以後,她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副所長的老婆比副所長可厲害多了。關副所長的老婆也姓關,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人人叫她關大姐。她模樣極丑,可是脾氣大,架子也不小,在附近一帶就是一隻母老虎。

關大姐挺能算計,院子裏的那兩棵柿子樹,一棵離關副所長的房子近些,歸關家所有,另外一棵就長在胡煒家的窗前,就算胡家所有。關大姐為了使自家的柿子樹能夠多享受陽光,就把胡煒家的柿子樹給鋸禿了,而她家那棵柿子樹長得又粗又壯,一根樹榦整整壓在胡家的房頂上,把房頂生生壓壞,夏天漏雨,冬天透風。胡煒爬着梯子上去好幾次,可是房子實在太老,補了好幾次也沒有補好。

每到豐收的季節,關大姐把兒女動員起來,還找幾個幫手,三下五除二將秋季的果實,把柿子打得一空,杜、胡兩家連嘗個鮮的份兒都沒有。

胡煒悄悄地對杜芸說:“這兒哪是干休所呀?簡直是鬼子據點!”她們聯合起來,豁出去在院子裏嘟囔了幾句:“講點公德吧!都是當兵的,幹什麼呀這是?”

關大姐聽是聽見了,可她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居然把院子裏的草坪鏟光,扎了大棚,種上了各式各樣的蔬菜,過幾天就上一次糞肥,鬧得院子裏臭氣熏天。她叫三個戰士拉了滿滿一卡車黃土,把自家的門前墊得高高的,形成一個寬大的土坡,一下雨,他家裏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可是臭水都順着土坡流淌到別人家裏。

杜芸實在受不了,捲起鋪蓋卷,帶着孩子到390醫院住集體宿捨去了,她愛人李平山到人民大學去讀法學研究生,因為那裏有住的地方,能安靜地讀書和工作。她妹妹和兩個弟弟也借別人的房子到外邊住去了。

杜家在香山干休所名存實亡了。胡煒沒地方去,只好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地獃著。和宋沂蒙結婚後,兩人也只好在這裏將就着。

禮拜一是安轉辦通知工作分配結果的日子,宋沂蒙在外面跑了一天,擦黑才回家。剛一進門,妻子察覺出他的情緒不對頭。她心裏頭藏不住事,她把宋沂蒙摁在木頭椅子上,急切地問:“有結果沒?啥結果?”

宋沂蒙漫不經心地說:“分配啦,在中國專賣外貿公司,還是副處長。”

胡煒沒聽說過這個公司,也不知道好不好,便接着問:“關鍵是單位怎麼樣?有沒有發展前途呀?”

宋沂蒙剛想發表點意見,不料,胡煒根本就不打算聽他的,她飯也顧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跑出去打公用電話,去找父親的老部下邊副院長請教。

時間不長,胡煒就垂頭喪氣地回來,她滿臉不快地告訴丈夫:“邊九嶺說啦,外貿公司嘛,就是個小職員,沒什麼意思!”

這時,“梆梆梆”有人敲窗戶。這麼晚了,有誰會大老遠的來找他們?宋沂蒙懷着疑問,拉開木門一看,原來是劉白沙。劉白沙到香山飯店開會,會開完了沒事兒干,他又不願意到山上逛風景,於是想起來找宋沂蒙聊天兒。

劉白沙進門,見宋沂蒙的妻子胡煒也在家,他不但不避諱,反而把包隨手一扔,四腳八叉躺在沙發上,就好像來到自己的家裏。劉白沙用眼睛把小小的房間掃了一遍,像老大哥一樣,滿臉微笑地指着胡煒:“胡煒,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啊!抗日戰爭時,你爸還領導過我爸呢!”

胡煒不置可否,她跟劉白沙不熟,對這些軍隊序列沿革之類的東西也不感興趣,人家說什麼她就聽什麼,一句話也不多說。

劉白沙見她不說話,便指着房子及房子裏面陳設,忿忿不平:“條件這麼差,怎麼住人哪!”

宋沂蒙聽他說條件差,心裏想,知道條件差啦?哪裏比得上你們家的深宅大院?他聳聳肩膀不回答,只是在眉宇間表示出了十分的無奈。劉白沙氣憤地說:“1955年的老中將,也屬於開國元勛了,就給這種房子住,怎麼也不反映反映,找軍委,找中央!”

老中將是誰?那是咱爹!咱是啥?啥也不是?給咱這種房子夠不錯啦,上哪兒找中央去?中南海進得去嗎?找了也白找!胡煒覺得劉白沙這人說話一點意思也沒有,想着想着,她的臉上就掛上了顏色。

宋沂蒙見妻子這模樣,心想人家劉白沙這回也是好意,他怕妻子不給老朋友的面子,冷不防地會說出點難聽的話來,就趕緊轉移了話題:“白沙,你正好來了,我有件事請教你!”

胡煒不高興,劉白沙沒察覺出來,他禁不住連着偷看了胡煒好幾眼,心裏暗想,都說宋沂蒙這小子有艷福,這回見着了,沒料到他媳婦竟如此艷麗。他正發怔間,聽見宋沂蒙問他,便訕訕地說:

“說,啥事兒?”

宋沂蒙趕緊告訴他說自己已經分配到專賣外貿公司了,說了兩遍,劉白沙注意力才集中過來,馬上急切地說:“專賣外貿好啊!趕緊報到去!好事兒呀!”

胡煒的不滿一陣風就刮過去了,她只覺得這個人個子大,腦袋大,腳丫子也大,像這樣的人應當是那種心直口快的粗人,說了就說了,說完就算了。她隱約地察覺劉白沙在偷偷地看她,可她絲毫沒有反感。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樣,都喜歡人家說自己長得漂亮,別人多看自己幾眼就多看幾眼。

胡煒很想聽聽劉白沙對專賣外貿公司的看法,於是懷着半信半疑的態度對劉白沙說:

“我們邊副院長說,外貿公司里的人相當於舊社會的小職員,沒多大出息!”劉白沙沒想到這個漂亮女人居然如此天真,便開懷大笑:“去他的吧!你們領導是土八路,懂個屁!專賣外貿,懂嗎?現在開放改革,經濟大發展,專賣是創收大戶,以後這行業不得了,什麼沒出息?出息大啦!”

在宋沂蒙的那幫老同學中間,劉白沙算地位最高的,胡煒很相信他的話,胡煒一聽說出息大啦,滿臉愁雲頓時散開了。只見她綻露着春光地說:“真的呀?看,宋沂蒙傻到家啦!他懂什麼懂!”

劉白沙受到表揚,不禁忘乎所以,他盡情地把目光在胡煒的臉上掃來掃去。他覺得胡煒嫁給宋沂蒙有點冤,宋沂蒙也太老實、太窩囊,就這樣子,以後怎麼能在複雜的官場上混?

劉白沙挖挖鼻孔,然後譏諷地說:“沂蒙,你當兵當糊塗啦?胡煒不懂,你怎麼也啥都不懂呀?”劉白沙的一通兒貶,倒把胡煒說得心花怒放,她在外人的面前公開地貶宋沂蒙,外人當著她的面貶宋沂蒙,不知是啥心理,她很高興。有時候女人就是這麼怪,貶一貶丈夫反而覺得過癮。

宋沂蒙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就平白無故被劉白沙和胡煒兩人挖苦了一陣,覺得好沒意思,對於妻子的無禮,他無可奈何、沒脾氣,對於劉白沙的傲慢,他憤恨,也有着一點兒妒忌。他望望窗外,見天色漸晚,便言不由衷地問:“白沙,在這兒吃晚飯吧!”

劉白沙一拍沙發靠背,神色驟變:“噢!想起來了,今晚還有個會議,很重要,市長也要參加的,再不走就遲了!”說著他起身就走。

屋子很小,兩步就到了院子裏。樹蔭遮住了殘陽,院子裏略微有些昏暗,小黃花在草地里開了一大片,榆葉梅抽出了新的枝條,擋在用小石子砌成的小道上。這會兒,山腳下十分安靜,只聽得遠處的“嘎嘎”鵲鳴。劉白沙邊欣賞邊感嘆:“郊外的風景真好,空氣也好,就是房子太差,沒法兒住!”又提起房子的事,不知劉白沙到底是同情還是起鬨嫁秧子。他的真實想法,別人很難判斷出來。

院子外邊的馬路上,停了一輛桑塔那小汽車,司機見領導來了,忙打開車門。劉白沙故作姿態地乾咳了一聲,然後迅速鑽進車廂,他把玻璃窗搖下來,向送他到路邊的宋沂蒙夫婦頻頻擺手,大有首長專列啟程的派頭兒。車子向前開了一大截兒,他還回頭望了一眼,這次他只看見了胡煒,在黃昏里看見了胡煒娉婷的影子,心裏不住地念叨:“媽的,這娘們兒真漂亮,真漂亮……”

送走了劉白沙,宋沂蒙心裏的不安很快消失了,他忘記了剛才挨貶的委屈,既然工作問題解決得不錯,今後就不愁沒有好日子過,這是當前最大的一件事。可是,宋沂蒙還是想提醒一下妻子,他關上門,悻悻地問:“你看出來啥了?”

別人對自己妻子有何居心,他也不會漠然置之,他想給妻子一個暗示。宋沂蒙早就跟胡煒說過劉白沙這小子見色忘義,有品行不端的傾向,他很願意在聽聽胡煒貶完自己以後,再貶一回劉白沙,可胡煒什麼也沒說,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宋沂蒙見妻子不表態,便以為她什麼也沒有看出來,既然什麼也沒有看出來,那就什麼話也不用說了。

宋沂蒙覺得劉白沙這人沒啥真本事,平時愛擺個官架子,也就是擺個樣子唬人罷了。宋沂蒙見過他老子,他老子也愛擺個官架子,要是沒點兒地位、沒點兒權威,那派頭兒還真拿不出來。

他老子當年就因為犯官僚主義,從七級降到八級,可現在還是那麼一副架子,說話、走道兒都端着架子。現在,他是資格最老的一代人了,這習慣已經不大好改,看樣子要端到八寶山去了。劉白沙小時候可不行,長得不行,說話跟放屁似的,沒正經!哪裏比得上他老爸!

胡煒沒想這麼多,在她的心裏從來就沒有太複雜的事兒。她忙着翻箱倒櫃,想找件好點的衣服,準備丈夫到外貿專賣公司報到的時候穿。可她翻了半天也沒找出一件像樣子的衣服,只好懊惱地對丈夫說:“宋沂蒙,明天你可沒得穿啊!小心人家看不起!”

家裏只有這麼一個箱子,一個柜子,窮翻個什麼勁兒,再翻也就那麼幾件衣服,除了軍裝還有啥?宋沂蒙任憑妻子在那兒翻,自己靠在床邊兒,看一本新出版的小說。書里的內容有點兒刺激,看着看着,胸里莫名其妙地衝動起來,男人最敏感的器官也有點控制不住,這種現象好些日子沒有了。人的精神負擔解除了,就有時間看小說,還有情緒醞釀干別的事兒。

胡煒一邊撥拉他,不讓他好好看書,一邊不滿地說:“哎!明天你穿啥?”

宋沂蒙正看到熱鬧處,怕那本書掉下來記不清頁碼,於是斜着身子擋住胡煒的手,一邊把已經看過的那一頁折了一個角兒,一邊滿不在乎地說:“穿啥、穿啥,我就穿軍裝,這就叫本色,懂嗎?”

胡煒見宋沂蒙老看書,想故意氣他一下:“哎!你覺得劉白沙這人怎麼樣?”宋沂蒙見胡煒忽然琢磨起劉白沙來,心想我問你,你偏不說;不問你,你倒說起來,他頓時提高了警惕,冷不丁地反問:“你說咋樣?”

胡煒是故意問的,她知道丈夫很想聽聽她對劉白沙的看法,她偏不說,非得讓丈夫着着急。她覺得男人們都是小心眼兒,一聽自己的老婆議論別的男人就吃醋,越是這樣,就越得氣氣他。胡煒努着嘴,調皮地說:“我看他肥頭大耳的,活像個小地主!”

宋沂蒙一聽原來如此,開心地笑了:“小地主什麼樣兒?小地主就得肥頭大耳?怎麼不是大地主?大地主才肥頭大耳呢!”胡煒瞅着他看的那本書,一邊瞅一邊說:“那他倒底是不是小地主?”

胡煒一個勁兒逼問,宋沂蒙暗自吃驚。女人的直覺為什麼這麼準確?劉白沙的爺爺就是一個小地主,也就是十幾畝地,農忙的時候找幾個幫工的那種。劉白沙小時候不只一次說過,他的爺爺是和窮人差不多的那種地主,一年吃兩回餃子,十天吃一回白面,冬天燒不起炕,夏天買不起扇子,別人剝削不了自己,自己卻剝削了別人。

宋沂蒙說:“劉白沙塊頭兒不小,說話的底氣又粗,好象純正的無產階級出身,可跟他熟了,你會發現在他的身上也存在一股子鄉氣。他經常當著人挖鼻孔,與人聊天兒,聊着聊着就放開了屁。聽老同學說,劉白沙這人十分小氣,從不掏腰包請人吃飯,別人請他吃,他一上桌就搶先把兩隻雞腿兒弄到自己的碗裏存着。有一回在菜市場買東西,他拿出一塊錢要買八毛錢蘿蔔,人家找他兩毛,他不幹,非要人家找一塊二。人家問他為什麼,他非說給了人家兩塊錢。

宋沂蒙徹底把劉白沙貶了個夠,可胡煒又不大感興趣了,她的注意力集中到宋沂蒙手中那本書上。宋沂蒙怕她搶,便把那本書藏在身後。他越是藏,胡煒越是感興趣:“看什麼書吶?”

胡煒一伸手,硬是把那本書搶過來,搶過就翻,剛翻了兩頁就嚷嚷起來:“好哇,你他媽的敢看黃書!沒人管你,長本事啦?”宋沂蒙笑嘻嘻:“夫人,別冤枉好人,這是世界名著《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怎麼算黃書呢?”

胡煒驕橫地喊叫:“別跟我爭,否則沒有你的好處!”剛說完,她就笑了,她猛然碰到了丈夫發硬的地方,頓時臉色一片潮紅。胡煒把那本書往沙發里一扔,把雙臂緩慢地搭在丈夫的肩頭,她把下巴頦兒頂在了丈夫的頭上,鮮嫩的嘴唇微微張開,雙目迷迷濛蒙的,她看着貼着半截兒花紙的牆,過了一會兒才對丈夫說:“廚房裏的飯菜都涼了,要不我去熱一熱?唉!都是讓劉白沙這東西攪和的!”

宋沂蒙不知從何處竄起一般火苗兒,他伸出雙臂,結結實實地把妻子用力抱住,去親吻她的嘴唇。妻子饑渴地嘟囔着、呻吟着,一邊咬住丈夫的舌頭,一邊解開了自己的衣服扣子。妻子雪白的胴體完全暴露在丈夫的眼前,丈夫發狂了,他把妻子抱得緊緊的,然後用全身力量把妻子舉了起來,他放肆地喊了起來:“今晚啥都不吃了,就吃你!”

妻子“咯咯”笑着,把雙腿像膠一樣粘在丈夫身上,丈夫的頭部埋在她赤裸、白嫩而有彈性的雙乳里,頑皮地在她的雙乳上蹭來蹭去。丈夫把妻子塞進被窩兒里,然後把全部燈光都打開,一邊欣賞着妻子身體美妙的輪廓、嬌羞可人的臉蛋,還有引逗着自己發狂、光滑柔膩的手臂,一邊慢慢地脫光衣裳。妻子把丈夫拉了進去,兩人禁不住的歡悅,痛快地喊叫了一陣,然後無聲無息地融為一體。

這些天,他被不安情緒所籠罩,幾乎變成了一個無能之輩,剛才他在醞釀情緒的時候,還在懷疑自己行不行,現在他一身輕鬆。他終於恢復了男子漢的本能,那股積壓了好些日子的火終於迸發了出來,團團地把妻子圍住。這火越燒越大,他不給妻子喘息的機會,要死一塊兒死,要活一塊兒活,兩個人在愛的慾火中獲得涅。

瘋狂過後,兩人互相擁抱着、撫摸着不肯鬆開。過了好久,胡煒不能入睡,她微張着眼睛,琢磨着未來的日子。沂蒙回來了,一個人的日子變成兩個人的日子,以後無論吉凶,她也要維護好這個家,她屬於丈夫生命的一部分,當然,丈夫也屬於她的一部分,屬於她的私有財產。8

宋沂蒙在專賣外貿總公司上班不久,一天,眼見到了下班的時間,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約她一塊兒回家,可妻子說今晚值班回不去,他的心裏突然閃過了一絲蒼涼,今天晚上只能屬於他一個人了,他忍受不了香山腳下的寂寞,那裏的夜晚有時亂得鬧心,有時靜得可怕。

宋沂蒙磨蹭了半天,見辦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他無可奈何地收拾了東西,然後昏頭昏腦地離開單位大門。

宋沂蒙剛剛出門,就覺得眼前一熱,他發現草綠色的郵政信箱旁邊立着一位惹人注目的中年女人。這女人個頭兒雖不高,但身材勻稱、亭亭玉立,上身穿鮮艷的米黃色西裝上衣,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眩目的紗巾,下身穿了條淺咖啡色直筒褲子,柔軟的、帶着曲線的長頭髮像瀑布一樣地披灑在肩上,姿態十分優雅。

啊!菲菲!宋沂蒙覺得很意外,心裏“撲撲”地直跳,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這裏。正在他犯嘀咕的時候,陸菲菲向他緩緩地走了過來。

陸菲菲洒脫、沉穩、端莊,帶着一個有着特殊經歷的中年女性特有的大膽,內心隱藏着由於多年獨身生活而形成的淡淡的冷默,嘴角上流露出堅毅和勇氣,她漸漸地離宋沂蒙近了。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宋沂蒙沒有思想準備,不知所措,只好獃呆地望着這個失掉了音訊多年,從那天老同學聚會以後,舊夢重現的初戀美人。

陸菲菲這次主動來找宋沂蒙,是經過一番痛苦思考的,她本來應該恨他、詛咒他。本來,她可以做大使夫人,可以嫁給一位蜚聲中外的教授,她應該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可是她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義無反顧地加入了獨身婦女的行列。少女時代,她把愛幾乎無界限地奉獻給了一個男人,她曾經想忘記他,可是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沒有做到,只是把那堆旺旺的火壓了起來,變成小火苗兒藏在心裏。

她總是想在人海中尋找到宋沂蒙,把那始終保持的貞潔獻給這個冤家!在她的心裏,那女性最基本、最寶貴的東西,原本就屬於宋沂蒙,為了這個發自夢中、精神和肉體的奉獻,她等着、盼着、尋找着。現在那男人彷彿從天而降,她終於遇到了這個使她痛苦了多年的男人,她不會放過他,她要把愛的火燒起來,燒死這個害得她沒有了青春的男人,她要他補償,要夢裏想的變成現實,哪怕就這麼一次。

那男人驚訝慌張的樣子,被她看在眼裏,她感到幾分得意。就是要給你個出其不意,就是要嚇着你,你這軟弱害人的傢伙!

陸菲菲想着,便不由分說,突然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用力帶着他離開專賣公司大門。

陸菲菲的大膽和她冷冷的、犀利的眼神,讓宋沂蒙感到生疏,這是從前那個愛哭鼻子的女孩兒嗎?他被一位半生疏的漂亮女人挽着,在馬路上走,心裏很緊張,生怕被本單位的人發現,挺不自然地走了老遠一截兒,脖子後頭出了不少的汗。

陸菲菲卻顯得十分平靜,她坦然地挽着宋沂蒙,挽着自己的愛人。

走着走着,宋沂蒙被她情緒的衝動所感染,漸漸適應,他發覺兩人的步子漸漸變得協調合拍。這情形,就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他的身邊好像仍然是那個有着圓圓的粉紅臉龐,一雙大眼睛多愁善感,鼻尖上時常冒着汗珠的女孩兒。

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他們從外地串聯回來,街上已經沒有公共汽車,他們只好步行,從北京火車站一直走到阜成門,再經過魏公村那道長着灌木的土坡,走到了八大學院。他們不想回家,就這樣在路上走,不知不覺又走回到動物園汽車總站。多麼遠的路,他們不疲勞,邁着整齊的步子,在幾乎沒有其他路人的晚上,走着走着……

已是夜半時分,人跡寥寥,在寒冷的北風中,他們爬上一輛空空的公共汽車,相擁着坐在後排座上。陸菲菲臉蛋兒凍得發紫,可宋沂蒙卻一點也不覺得寒冷,還勇敢地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替陸菲菲披上,自己只穿了件開綻的舊絨衣。

就是在那一個夜晚,在空蕩蕩的公共汽車後排座上,他吻了陸菲菲,還大膽伸手摸了她那鼓鼓的、像小饅頭似的乳房。陸菲菲生氣了,罵他輕浮,還流下了眼淚。女孩兒這一哭,把宋沂蒙嚇壞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跑,女孩兒卻把他死死拽住,三兩下把衣襟解開,把他冰冷的雙手都塞進去,讓他盡情撫摸。女孩兒依然流着淚,嘴裏卻甜甜地說:“我是你的!”

從那晚,經過了初吻的宋沂蒙,嘴唇乾澀,雙手粗糙,他有一種脫胎換骨似的感覺,他覺得自己是個成年的男人了,他曾經發誓要保衛陸菲菲,因為她是他的人!

宋沂蒙不知道陸菲菲要拉着她走多遠,沒想到陸菲菲卻把他帶到一輛小汽車旁邊,一手拉開車門兒,一手把他推了進去。這是一輛南斯拉夫紅旗牌舊車,是大使館淘汰下來的,副部長以上幹部可以憑機關證明購買,價格也就三四千塊錢。

車廂里鋪着雪白的布靠墊,雖然空間窄小一些,但顯得很溫馨。陸菲菲熟練地把汽車發動起來,一直向順義方向開去。陸菲菲的臉上泛起了赤潮,原本冷冷的目光變得異常柔和。她把汽車開得很快,但也很穩,可是宋沂蒙從她微微咬着的嘴唇上感覺到,她肯定要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想到這兒,宋沂蒙不禁緊張起來。

兩人都不說話,陸菲菲連看都不看宋沂蒙一眼,把車子開得越來越快,像飛一樣。小汽車沿着新修沒幾年的京密路跑到了楊閘,這裏有潮白河的一條小小的支流。

寬寬的河面上被風漾起了一層層的水波,彎彎曲曲地延伸了好遠。河水拍擊着塌陷的河床,發出了有節奏的響聲。周圍沒有一個人影,有一隻老羊領着一隻小羊,低着頭,嚼那河灘上的嫩草,黃雀唱着甜美的歌,在樹叢中飛來飛去。

車子一頭開下了河堤,不顧一切地扎進濕泥里。

陸菲菲死死地盯住了宋沂蒙的雙眼:“你現在過得不錯,是不是?”

陸菲菲的眼神像犀利的火舌,把宋沂蒙籠罩了起來。宋沂蒙無法面對這樣的提問,低下頭,極力躲閃。

“你還記得那些事兒嗎?在南下的火車上……”

也是在那個冬天,一群戴着紅袖章的孩子紛紛爬上了火車,他們不知道這列車的終點站,只知道它會向南開,他們興奮得不得了,因為大上海對他們這些初次遠離家門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有吸引力。

火車“呼嗤呼嗤”走了好遠,車廂里,兩撥兒孩子忽然為了一個什麼問題爭論了起來,吵着吵着,就互相挨個兒查問起了家庭出身。宋沂蒙當然不在乎,他理直氣壯地說:“革干!”

他身邊一個瘦弱文靜、一雙眼睛惶惶恐恐的女孩兒低下了頭,她的父親是富農出身,解放后,在中學當語文教師,她的家庭屬於黑五類。女孩兒不言不語從坐位上站起來,然後又不言不語地走到車廂門口。

後來,人們再也沒有看見她,也許是在某一個無名的小站,她下了車。宋沂蒙發現她失蹤了,心裏很懊悔,那麼一個文靜可憐的女孩兒,當時,他為什麼不立刻站出來保護她,可惜他沒有那個勇氣。

火車停了無數次,每次停車都會湧上來許多孩子,車廂里滿了,而且滿得不能再滿,儘管如此,那些操着不同方言的孩子們還是朝車上涌,在他們中間,有的是為了上靜安寺去造陳丕顯、曹荻秋的反,有的是為了尋找好八連,有的什麼也不為。

奇怪的是,不知何時湧上一些大人,三四十歲了,也戴着紅袖章,像模像樣地擠在孩子堆兒里,還一包包抽着向日葵牌香煙,把孩子們熏得躲都沒地兒躲。

夜晚,一列火車被分為若干節,載着許許多多名為點革命之火,實為到處遊盪的紅色子弟,靜靜地躺在從浦口到南京的駁輪上。車廂里的人們擠在一起,沒有一點空隙,有的爬到高高的行李架上睡覺,有的鑽到坐位的底下,蜷縮着身子打呼嚕。多數人沒有位子,或者坐到地板上,或者乾脆站立着。

陸菲菲緊靠着宋沂蒙,在骯髒的地板上坐着,火車搖搖晃晃,他們和所有的孩子們一樣昏昏欲睡,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無可奈何地熬着。大約快凌晨,一天一夜沒吃東西的陸菲菲終於熬不住了,她突然失去了支撐力,猛地一下倒向旁邊的宋沂蒙。

毛絨絨,有些扎人的頭髮披散到宋沂蒙的脖子上,少女柔嫩的、微微散發著熱氣的臉龐碰到了他的耳朵。他很清醒,他偷偷看了看周圍,猛然間一個老詞兒“男女授受不親”出現在腦海里。他連忙推開少女的腦袋,可就是這一“推”,竟然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女性的肌膚是那麼香氣逼人!除了母親之外,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觸“女人”,也是第一次距離女人那麼近。

半睡半醒着的少女,似乎有意識地又一次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宋沂蒙不再推她,因為車廂里的人都在困睡,沒有人注意這些。於是他也就一動不動,隨意讓她靠着。就這樣,陸菲菲靠着宋沂蒙睡了大半夜,睡得那麼香甜,嘴角上流溢着愜意的微笑。

直到天明了,火車拉響了汽笛,車廂里的人們又重新活躍起來,陸菲菲睜開了睡眼惺松的眼睛,望望一夜未眠,兩目出現血絲的宋沂蒙,感動得流下淚水……

從這以後,陸菲菲變得興奮異常,她不顧其他女孩子的白眼兒,一個勁兒地附在宋沂蒙的耳朵邊上說東說西,紅潤的臉上,細小的茸毛濕漉漉的。那雙細細的單眼皮、似流淌着清清河水的大眼睛睜得圓圓的,異樣的情愫飛進了宋沂蒙的心窩。校園裏最美麗出眾、天使般的女孩兒可能愛上了自己,這個雖然有些早熟,但也並不十分成熟的男青年,意識到將要發生一種原本未預料的事情,他沒有經驗也沒有勇氣面對這些,他首先想到是逃避。

火車走走停停,沒有準鐘點兒,好容易快到上海的時候,火車“咣噹噹”一陣響之後停住了,這又是一個晚上。車廂閃着微弱的燈光,廣播喇叭里,男播音員用渾厚高亢的聲音念着“兩報一刊”社論,人們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宋沂蒙覺得心裏很害怕,害怕他正在做一件不該做的事情。他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對陸菲菲說:“菲菲,我看我還是走吧!”

陸菲菲不理他,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是說:看你能上哪兒去?這前不着村兒后不着店兒的!陸菲菲的沉默,讓宋沂蒙更加慌亂,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有個叔叔在這個縣裏武裝部工作,我想去看看他……”

陸菲菲見他真的要走,不禁慌了神兒,驕傲的陸菲菲不想讓他走,但在表面上卻不想求他,略微遲疑地說:“真要走?那就走吧!”說著,就從軍挎包里取出宋沂蒙托她保管的十塊錢,一古腦兒塞了過去,手上的動作雖快,但眸子裏卻流露出極大的憂慮。

宋沂蒙接過這十塊錢,身子“撲騰”一下,好像真的墜入那奇怪的深井裏,心上亂糟糟的,亂糟糟的還有些甜蜜,他的耳邊老是響起女孩兒一連串不滿的聲音:“走啊,你走啊!你走啊!”

宋沂蒙不想走了,女孩兒立刻看出了他的心思,乘別人不注意的時候,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宋沂蒙受寵若驚,他被女孩兒的手握着,輕輕撫摸着,他發覺這雙手是那麼細小無力,女孩兒的那雙手顫抖着,他彷彿重新認識了大膽、柔弱的女孩兒陸菲菲。

女孩兒把手抽開,宋沂蒙發現自己的手心裏留下一張小小的紙條。他想打開看,但是被女孩兒制止住了。

直到夜深,他才被允許打開紙條。燈光很暗,他看不清楚,只好用心使勁去看。車廂里的人們都東倒西歪地睡了,女孩兒依然大膽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紙條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今天的我,是你應當了解但又不去了解的我……

一連串的刪節號,具有無窮魅力的刪節號,從此把宋沂蒙和陸菲菲這兩個青春萌動而又純真的少男少女聯繫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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