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自強是個生意精

吳自強是個生意精

這吳自強是個生意精,很滑頭,他覺得劉白沙這個人太狂,又斤斤計較,不好相處。他倒覺得宋沂蒙的人品不錯,也老實厚道,他想找個機會,好好地跟宋沂蒙聊聊,有物資部這條線,以後總有用得着的時候。更加使他感興趣的是宋沂蒙的岳父,因為,胡繼生將軍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很有名,將來沒準就是一棵搖錢樹呢?

那天,吳自強很高興,索性就住在宋沂蒙的家裏,兩人在堆滿雜物的小屋裏潮濕的地上鋪上好幾層舊褥子,擠在一起睡覺。他們睡不着就聊天,吳自強很健談,他說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他說他祖上很有錢,他爺爺的爺爺是清朝按察使,他爺爺是民國初年廣東督軍,六十年前家道就敗落了,到他上一代就變成了窮光蛋。早些年,他父親帶着他在街上給人家擦皮鞋,後來他父親死了,他就在一個小飯館兒打零工,從十三歲干到二十歲。他從小沒有親媽,見人家有親媽,他都羨慕得要死,他從小就把小飯館兒的老闆娘當做親媽,以至於到現在,每到飯館兒里吃飯,他都要多留意幾眼老闆娘,他說他見了老闆娘就犯糊塗。

他告訴宋沂蒙,要想在社會上生活,要想活得好,必須要有錢,如果想有錢,就得會掙錢,掙大錢!掙錢有各種各樣的辦法,有許許多條的道路,利用關係,則是最便捷的一條路。

吳自強講的故事,對於宋沂蒙來說十分新鮮,具有相當大的震憾力,處於逆境中的宋沂蒙頓時興奮起來,就像盲人重見光明一般。宋沂蒙感到慶幸,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遇上這麼一位能夠教他學會掙錢的人。於是,他終於想通了,他決定哪個國營單位都不去,不再干替別人賣力的事,他要跟吳自強學本事,自己掙錢,還要掙大錢!

吳自強帶着三十台彩電走了。半個多月以後,他又突然出現在宋沂蒙的家裏。這次,他給了宋沂蒙五千元,作為利潤提成。

這是宋沂蒙辭職以來,掙到的惟一一筆錢。他把它全都交給胡煒,胡煒捨不得花,把這筆錢藏在了箱子底里。高興之餘,胡煒問過丈夫,說這樣掙錢到底合法不合法?宋沂蒙想了又想,想不出觸犯了哪條法律,於是,就坦然地告訴妻子說,應該沒問題,現在這種人多着呢!不然怎麼個活法?21

陸菲菲來信了。信是寄到崔和平那裏,托他轉交給宋沂蒙。崔和平神秘兮兮地把宋沂蒙約到動物園公共汽車總站。崔和平一見他,就從小黑皮包里取出一封信,鄭重地交給他,就匆匆騎着自行車跑了,邊跑邊回過頭喊:“藏好嘍,千萬別叫老婆發現了!”

宋沂蒙手裏握着這封沉甸甸的信,心裏跳得像小鼓兒似的,等崔和平走遠了,他才找了個樹蔭處,急忙拆開來看。

這封信來自遠隔重洋的南美洲。信中說,南美的菩提樹很高很大,樹上有纏藤形成的小檯子,她站在上面遙望着大海,看着遠處隱約的船桅。她說,在那昏暗的路燈下,兩個互相依偎的影子拖得很長,拖到了大洋彼岸,拖到了下一世紀。她說,讓命運去驅使,那身不由己的人,會在想念中得到片刻享受和滿足。她說,她心裏的那個男人是無畏的男人,是一個在任何逆境中都能尋找到生命之源的戰士!她還說有一個他想不到的人,會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找他,當他見到她的時候,希望他不要忘乎所以。

這信里的最後一句話,宋沂蒙琢磨不透,到底是什麼人會讓他忘乎所以呢?

宋沂蒙懷裏揣着這封信,心裏空空的,在動物園的門口茫然若失地走着。他想喊叫,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回。

陸菲菲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情人,不是那種在夫妻之愛之外尋找刺激的女人,她也是愛人。他無法向任何人傾訴,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解這種愛,人們會把他看成尋求婚外戀的男人,其實這純粹是誤解,他和陸菲菲的愛不是尋找來的,而是它自己走來的,躲也躲不過去。

失去了固定的職業,沒有了穩定的收入,他像一隻亂飛亂蹦的野麻雀,無所歸宿。他迫切需要安慰、同情和心理的支持,陸菲菲的話,讓他感受到一個遠在另一方的女人對他纏綿的愛,她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他給菲菲寫了一封信,這是一首自由體詩。

在命運里有條河,

我從斷橋上掉落。

不想浮起,

只願慢慢地沉入漩渦。

亂草纏住了手腳,

魚蝦紛紛游過,

生命靜靜地散發,

過去的一切已經沉默。

有位仙女拋下了綵綢,

把我緊緊相裹,

隨着她重新恢復了自我,

隨着她我又把水面衝破。

瀠洄漣漣,

漪瀾微波,

醒了,

仙女把我挽上岸邊,

綠茵里,

一個愛的人影影綽綽。

仙女揚起了長袖,

掩去了空濛的月色。

她飛了,

山峰嵯峨,

湖光瀲艷,

蒼天刷墨。

她飛了,

我也飛了,

世界變成另一個世界,

天奪其魂,

天掃其魄!

宋沂蒙住在香山的小院兒里,真有點隱居山村的意思,山坡老高,騎自行車不方便亂跑,平時與朋友們聯繫也不多。

有一天,胡煒上班去了,宋沂蒙獨自在屋子裏發獃。他突然被窗外遠山的氣勢所感染,一首詩的意境湧上心來,他匆匆抓起筆,想寫一首關於“遠山之遠”之類的小詩。這時,外邊管傳呼電話的老頭兒喊起來:“宋沂蒙電話!”

他忙跑去接電話,出乎意料的是,原來是個女人打來的:“你是宋沂蒙嗎?”一個鎮定、響亮而又動聽的女人聲音在話筒里響起,這聲音是陌生的,宋沂蒙猶豫了片刻才回答:“是……”

“我是龍桂華,菲菲的朋友,她沒跟你說起過?”龍桂華?宋沂蒙大吃一驚。從離開專賣外貿公司以後,好長時間沒有聽到龍桂華的消息了,龍桂華的出現讓宋沂蒙暈暈乎乎的,猶如在半睡半醒之間。宋沂蒙恍然大悟,原來,這位龍桂華就是菲菲的信里提到的,那位有可能讓他忘乎所以的人。

“是,是,我聽她說過!你怎麼知道這個電話?”宋沂蒙居然語無倫次起來。

“菲菲說讓我跟你見個面……”“當然行!”“那麼就在動物園附近吧!那裏有個誼友軒茶社,你知道那兒嗎?”“好像知道,成,就那兒!”

慌裏慌張放下電話,宋沂蒙才想起來,兩人在電話里雖然約好了地點,可是忘記了說定時間,他稍稍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龍桂華可能早已經在茶社等候他,於是,他決定立即趕到動物園。

動物園附近鬧哄哄的,誼友軒茶社卻處在公共汽車總站背後的一條巷子裏,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上午,茶社裏沒有幾位客人,宋沂蒙進門就看見角落裏坐着一位打扮整潔的中年女人。

這女人穿了件裁剪得體的淺藍色女式休閑裝,一條藏青色的毛料褲子,褲線燙得筆直,腳上穿了一雙白色的皮鞋。她不施脂粉,黑黑的長頭髮整齊地披在肩膀上,皮膚白白凈凈,瓜子臉、眉毛又細又長。一雙明亮的眸子,好似彎彎的月亮。她鼻樑高高的,細巧柔和,嘴唇流淌着和藹迷人的微笑。

宋沂蒙幾乎不敢想像,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竟然就是那個曾經給人家燙衣服的傭人,曾經在寫字樓里作清潔工的龍桂華!當年那個跳新疆舞的高材生似乎又回來了。雖然她已經青春不再,但她憑着一種特殊的魔力讓身邊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在看她,她比那些嫵媚姣俏的年輕姑娘更加惹人注目。她的眼睛深遂而幽靜,她的表情堅毅而親切,一個經歷了苦難的女人,一個剛強、成熟的女人,一個四十五歲的女人比二十五歲的女人更有魅力!

宋沂蒙心裏打着小鼓兒,匆匆與龍桂華握了一下手。兩人面對面,在小茶桌上坐下。宋沂蒙知道她是陸菲菲介紹來的,說話十分謹慎,他不知道龍桂華對自己有多少了解,更不敢提起以前的事情。龍桂華卻十分大方,她開朗地說:“菲菲很不放心你,一再托我找你,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助的。你現在怎麼樣?”

宋沂蒙見龍桂華對過去的不愉快絲毫沒有芥蒂,反而落落大方,關心起自己來,這讓他在感動之餘,心裏的忐忑不安也漸漸消去。兩人的談話也變得輕鬆起來。龍桂華主動說起她和菲菲認識的經過。

那天,龍桂華在一戶人家熨燙衣服,不小心把人家的一條褲子燙了,那家的女主人叫喊起來,說那是從英國帶回來的,價值三千塊,揪住龍桂華一定要她賠。

這時,陸菲菲走了過來,她是女主人的表姨。她拿起這條褲子看了看,和氣地對龍桂華說:“沒事兒,只是很淺的一小塊兒,洗洗根本看不出來!”這條褲子是她送給女主人的,女主人見表姨說沒什麼,也就不再說話。龍桂華對陸菲菲充滿了感激,想表示自己的謝意,可是被陸菲菲阻止了。陸菲菲熱情地對龍桂華說:“什麼時候你到我家裏去吧,我那兒有好些衣服需要熨呢!”

於是,龍桂華到陸菲菲家裏去了,剛一進門,龍桂華就說兩人曾經見過面,陸菲菲愕然,龍桂華充滿善意地告訴她,說那年在劉白沙家裏,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喝多了,在外邊蹲着嘔吐。陸菲菲一點都沒介意,說那是今生惟一的一次。

在交談過程中,龍桂華髮現陸菲菲的性格溫順、寬容、十分富有同情心,她對陸菲菲的印象很好。兩個不同經歷的單身女人遇到一起,越聊越投緣,漸漸說起了知心話,從女性之間的特殊話題談到彼此不幸的遭遇,龍桂華對陸菲菲說起自己的女兒,陸菲菲被朱小紅的遭遇感動了,也含含糊糊地說起了自己的初戀,說那一次你不是看見我喝醉了嗎?那是為了一個寡情的男人。陸菲菲告訴她,說她的初戀是個懷才不遇的老實人,從部隊轉業以後很不適應,現在的處境十分困難。

龍桂華很聰明,一下子想起那次在劉白沙家裏,宋沂蒙也在場,還想起來,宋沂蒙的妻子就是胡副司令的女兒。她明白了一切,哦,原來惹得陸菲菲那麼不愉快的就是宋沂蒙。

她十分同情陸菲菲的遭遇,陸菲菲是她今生所熟悉的第一個幹部子女,她覺得這個感情豐富、忠貞不二、有着許多不幸的女人與自己有着共同之處,女人命苦,這話一點也不假。

龍桂華聽說宋沂蒙被專賣外貿公司的人害了,丟了副處長的職位不說,還被迫流落江湖,至今沒有找到生活出路。她驀地產生了一種平衡感,原來你們這些貴族子弟也會有此下場!得意之後,就是一種同情,她覺得這世界上許多人都有着共同的命運,現在,其實已經沒有家庭出身這個概念了,沒有出身只有命運,落到窩裏就是雞,落到樹上就是鳥兒。

龍桂華絲毫不隱瞞,說認識宋沂蒙,還說是他的老岳父把父親送到了北大荒,是他本人代表公司宣佈解除自己清潔工的工作,他有一個看起來漂亮,卻十分挑剔、刻薄的老婆。

陸菲菲聽了很吃驚,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情!龍桂華也興奮,興奮的能遇上陸菲菲這麼好、這麼投緣的女人。而兩人的命運居然都和那個叫宋沂蒙的男人有着微妙的聯繫,這讓兩個女人更增添了親切感。很快,兩人就成了好朋友。

龍桂華說得很投入,也很動情,臉上洋溢着一種興奮,使得她更顯得風姿綽約,光彩照人。

宋沂蒙也聽得很入神,也被龍桂華的情緒感染了。他暗自驚訝命運的奇妙和機緣巧合,難道真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人的命運嗎?

有了這段推心置腹的傾訴,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一下子變得很近,看着眼前這位被命運撥弄得意氣消沉的男人,龍桂華油然產生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感:“校友,我想開個飯館兒,可是沒有經驗,財力也不夠,菲菲說,讓我和你一塊兒干,你反正也沒什麼事,就依菲菲說的,一塊兒干吧!你說呢?”

宋沂蒙聽龍桂華叫他校友,心裏十分感動。他當副處長的時候,龍桂華不認他這個校友,可是他現在落魄了,啥也不是了,龍桂華倒找上門兒來稱他為校友,這個受苦受難的女人比圈子裏的那些人強多了。開飯館兒的事,過去宋沂蒙也琢磨過,可那是侍候人的行業,他恐怕拉不下臉來,他深有疑慮地說:“開飯館兒,是件挺難的事,我也沒經驗啊!”

龍桂華為了開飯館兒的事,籌劃了很長時間,最近才下了決心,連地方都找好了,就是缺人手、缺錢,心裏急死了。她見宋沂蒙還是一副不入門的樣子,便用話激他:“難啥?你是不是還端着幹部子弟的架子,這不幹那不幹,想當八旗子弟呀!”

龍桂華的話十分尖銳,深深地刺痛了宋沂蒙。宋沂蒙聽了,半天低頭不語。龍桂華不想讓宋沂蒙太難受了,就立刻恢復了女性的溫柔,用近乎哀求的口氣苦苦勸他:“哎,菲菲說你特能幹,就算你看在她的面子上,幫我一把好不好?跟你說吧,這飯館兒的生意好做得很,現在特火,好些人都發起來了,信不信?”說到飯館兒生意火,宋沂蒙信,他也看到了這兩年飯館兒的生意好做。

龍桂華見他有點活動的樣子,就想進一步敲打他:“看人家活得多好,有錢、有房子、吃好的、穿好的,難道你不羨慕?也可能你妒忌了,不平衡了,可那有什麼用?人家是干出來的,你看咱們,什麼都沒有,難道你甘心這樣下去?”

龍桂華的話語重心長,一個字一個字像鎚子打在宋沂蒙的心裏,他宋沂蒙也不是總躺在床上啃大餅的人,如果不開飯館兒又能做什麼?

他終於經不起龍桂華的苦苦勸說,更何況龍桂華已經是陸菲菲的朋友。龍桂華的爽直出乎宋沂蒙的意料之外,也使宋沂蒙相當放心,一句話,陸菲菲介紹的朋友肯定是天上的吉星!現在他所擔心的不是能不能幹好,而是怎麼過得了妻子這一關。

龍桂華看他低頭不語,先是皺着眉頭,忽然,一下子她明白了,這個男人的背後還有着一個當家做主的女人。她兩隻明亮的眸子一轉說:“還要和妻子商量,對不對?”宋沂蒙不好意思了,他暗想,這個女人真不簡單,看問題好尖銳!

龍桂華見宋沂蒙還是不吱聲,就笑個不停,笑聲爽朗迷人。笑了一會兒,龍桂華不笑了,她的臉上忽然飛起了一片紅暈,好似俊俏的玫瑰花。她已經不年輕了,可那片紅暈卻說明她的心裏仍然年輕。

她微微眯着眼晴,仔細看着宋沂蒙,她想知道陸菲菲為什麼如此持久地用心去愛他,這個看來有些靦腆,身材結實的男人,在許多方面並不出色,但是他那沉默寡言、顧慮重重、有些愚笨又有些敦厚的性情,着實讓有的女人着迷。

宋沂蒙抬起頭來,望着龍桂華那雙大姐般真誠的眼晴,心裏漸漸踏實了許多。他考慮再三,終於下了決心:“那就干吧!”

龍桂華見宋沂蒙答應了,便高興地說:“你老婆那裏,我去幫你做工作!”宋沂蒙慌忙攔住她:“那不用,我自個兒行,你等着吧!”

其實,能不能說服妻子,他心裏也沒有譜兒,妻子是風還是雨,他也搞不清楚。可他知道一點,胡煒這個人從本質上說,還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什麼事情,只要事先給她講明白了,她就可能不反對。

晚上,兩人吃過晚飯又看了會兒電視,胡煒有點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宋沂蒙見時機已到,便坐在床邊兒上,先是從從容容地看了妻子兩眼,然後緩慢地說:“哎!跟你商量一件事!”胡煒最近老怕出事,一看丈夫這樣子,心裏就有些緊張,她不安地對宋沂蒙說:“又有啥事?你沒有不舒服吧?”

宋沂蒙一笑:“很健康,有你這位保健醫生在,俺一準健康。”胡煒最愛聽這句話,於是“撲騰”一下,從床上翻起來坐到丈夫身旁,拉住他的手輕輕地撫摸。

妻子的溫柔讓宋沂蒙感動,他不打算繞彎子,他知道跟妻子沒有必要繞彎子,妻子很聰明,性情急躁,越是繞彎子越是容易惹麻煩,於是,他趁妻子心情正好的機會,用一種婉轉的語調說:“假如有人想和咱們合作做點事情,你看……”

胡煒果然很敏感,先是不經意地觀察了一下丈夫的表情,覺得他吞吞吐吐、心事重重的,好像發生了天大的事情,她馬上提高了警惕:“啥事呀?緊張啥?”

胡煒一追問他,他就心虛了,擔心真的要出麻煩,便馬上為自己辯解:“沒啥大事兒,沒啥大事兒!”“沒啥大事兒,那就是有事兒,有什麼事兒?”“要不明兒再說,今天你累了!”

宋沂蒙悶着一肚子話講不出來,胡煒見他一句話繞出二里地,兜來兜去的,心裏又好氣又好笑,覺得他着實有幾分可憐,便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說:“瞧,瞧,跟你媳婦還遮遮掩掩的?什麼時候添這毛病啦?”

宋沂蒙想瞞也瞞不住了,只好豁出去把話講明了,他一下子把妻子的手拉住,懇切而又平緩地說:“有個老朋友介紹了一個人,這人我原先也不認識,她說現在開飯館兒賺錢,打算跟咱們合作一把,行不行都無所謂的,不是了不起的事。”

聽說開飯館兒,胡煒嘆了口氣:“唉,這個呀!”要是在幾年前,誰要在她面前提開飯館兒,她會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可現在說什麼她也不生氣了,不幹這個幹啥?她認了!在她過去的熟人里,軍隊大院兒長大的孩子們,開飯館兒的已經有好幾個了。胡煒聽人議論過,說開飯館兒很賺錢,漸漸地,她對這樁事也感興趣了。她想通了,一邊抓住丈夫的手,一邊柔聲說道:“好事呀!我不反對!”

宋沂蒙見有門兒,打算把事情一次交待清楚。他趁機把胡煒的手攥到了自己胸前,略微有些緊張地說:“你知道是什麼人找我呀?”都說夫妻倆心有靈犀,丈夫一開口,胡煒就明白了,於是她故作妒忌地笑道:“是個女的,對吧?”

妻子的態度率真,房間裏的空氣相當和諧。宋沂蒙把妻子軟綿綿的手放下了,非常愜意地拍打了一下妻子的臉蛋,放心地笑了。他覺得妻子既漂亮又聰明可愛,如果脾氣小點,關心丈夫再細緻點,那可真是一個完美的好妻子。

他怕妻子想歪了,於是就乾脆實話實說:“那女的很漂亮呢?”妻子聽見宋沂蒙的話,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丈夫的不信任,怎麼我就成一個醋罈子啦?她滿臉不快地說:“漂亮就漂亮,跟我有啥關係?開飯館兒就開飯館兒,說這些幹嘛?”

妻子的寬容大度,讓宋沂蒙放下心來,儘管陰天變了晴天,開飯館兒的事情總算有了肯定的答案,老婆的指示就是最高指示,老婆開了綠燈,宋沂蒙才能往前走,否則寸步難行。宋沂蒙剛剛想說些動聽的話,讓妻子高興高興,可胡煒卻不叫他解釋,盯着丈夫的臉問道:

“多大啦?她比我漂亮?”妻子幼稚而任性的神氣好象一個十七八的少女,此刻的妻子臉上又重新佈滿了疑雲。

妻子的臉上一會兒晴一會兒陰的,讓宋沂蒙感到越發可愛,他由衷地笑着:“哪兒能呢?俺媳婦天下第一,有啥說的!你吃醋啦?那大可不必,因為她比俺還大兩歲呢!”“討厭,真討厭!你咋知道得這麼清楚?”一連串的罵聲,隨之而來,就是幾拳,打在宋沂蒙的背上,宋沂蒙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幸福。

宋沂蒙和胡煒把小家底兒都抖羅出來,湊齊了二萬五千元,這裏面有兩口子多年的積蓄,有宋沂蒙的轉業費。他們與龍桂華合夥開了一個小飯館兒。

飯館兒的地點很好,在海淀鎮附近,北京大學旁邊的一條馬路邊上,營業面積不大,外邊六七張桌子,裏邊還有一個小單間兒。

宋沂蒙當兵的時候,經常下廚房幫助幹活兒,因此懂得一些配菜、炒菜的簡單常識,做這個買賣也不算完全外行。他倆請了個受過培訓的二級廚子,專門做些經濟實惠的家常菜,又給小飯館兒起個名字,叫“大眾居”。宋沂蒙還請岳父的老戰友劉申給小店書寫了店名,劉申的書法很有名氣,這給他們的小飯館兒增添了不少光輝。

經過一段籌備,“大眾居”很快開張,飯館兒不大,可他們炒的菜味道不錯,價錢又便宜,很適合附近一些公司小職員和學生的需要,在大學任教的外國人也經常光臨,他們喜歡品嘗中國北京的大眾家常菜。一時間,他們的生意搞得還挺紅火,偶爾還有幾個開奔馳、凌志之類豪華轎車的大款來吃飯。久而久之,他們“大眾居”也有了些名氣,生意好,流水多,半年後,他們兩家投資的五萬元就收回了成本。

龍桂華又在胸前別上了那朵半隻蓮,她沉浸在繁忙而愉快的工作中,她包攬了最臟、最累和最難處理的活兒,忙得腳丫子朝天,而且像一個大姐姐那樣關心、照顧着宋沂蒙。除了幹活兒,她非常注意檢點,與宋沂蒙的關係總是保持着一定距離,說話不出格兒,相互接觸有分寸,盡量避免發生節外生枝的事情。兩人之間雖說差了兩歲,而且早已過了敏感的年齡段,可畢竟是一男一女,生意歸生意,決不能讓周圍人說閑話。

胡煒有空的時候,也常來“大眾居”來幫忙,通過接觸,胡煒覺得龍桂華挺能幹、說話規規矩矩的,處處謙讓,因此對她印象很好,慢慢地,彼此也成為好朋友。

胡煒還時不時出點主意,特別是在飯館兒的裝璜方面,她的建議往往十分奇妙。宋沂蒙根據她的提議,在飯館顯著位置懸挂了一幅古老的刺繡作品,上面用金絲勾勒邊沿,一隻五彩斑斕的雄雞朝天長鳴,不遠處有圓圓的、赤紅的太陽,非常醒目。

胡煒對龍桂華還是留着幾分戒備的。胡煒一見到她,心裏就覺得有點虛,覺得這個女人比自己強,於是不免就有幾分妒忌。她暗暗地欣賞着這個曾經十分美貌的女人,覺得她具有一種別緻的風韻,她的體態從頭到腳,就像山坡上飄然灑下來的泉水,那麼和諧、自然、美妙,她的舉止瀟洒、大方,她的眼神俊朗、雋永,彷彿把什麼都能看透,這也許就是每一個生育過子女的女人所具備的優點,然而這也正是胡煒所缺少的。22

這天傍晚,龍桂華因事沒來,飯館裏的事由宋沂蒙張羅。

這時,有五六個衣着考究的男人,來到飯館兒里。他們進門就問:“有沒有單間?”宋沂蒙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請到單間坐下,可是這些人並不立即點菜,其中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尚未坐定卻又匆忙離開。宋沂蒙看清楚了,這好像是一個出租車司機,他開着一輛皇冠呼呼的,像陣風似地揚起了高高的塵沙。

沒多少功夫,這司機又把車開了回來,他帶回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子。

這些客人中間,有個小分頭黑亮的年輕男人好像是貴賓,大夥都拚命用好聽的詞彙恭維着他,在點菜的時候,也都看他的眼色。這人年齡不算最大,可人都管他叫鄒大哥。這鄒大哥長得瘦瘦高高,帶副眼鏡,文文靜靜的模樣,像個小頭頭兒,說話有廣東口音。

兩個女孩子一進單間,就被眾人推到他的身邊坐下,一邊一個。宋沂蒙明白這是“吃花酒”的,他最反感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願意看着這些人胡鬧,於是就跑到外邊,只讓一個服務員支應着。

這幾個“喝花酒”的人還比較文明,不大吵大罵,不打情罵俏,只是閑聊着一些北京社會上流傳的故事,話語中還流露出對海南島風情的讚美。

那兩個年輕的女學生也很文靜,說話、舉止都很得體,一點也不輕浮放浪。兩個女孩子都只是二十齣頭,穿着很樸素大方,一看就是北京的姑娘。

其中一個身材不高,長得文靜柔弱、嬌滴滴的,她的皮膚白白凈凈、眉清目秀、圓圓的臉龐上有少許雀斑,她說話的口吻有着少女的稚氣,又帶着些許風塵女子的老道,當那司機故意把她的手放在鄒大哥的膝蓋上的時候,她也不拒絕,只是微微笑着,大膽地望着眾人。

另外一個女孩子,胖胖、黑黑的,一雙眼晴大大的,略顯憂鬱。話很少,其他人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傾聽着,長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

鄒大哥喝了兩瓶啤酒,漸漸地有些放肆了,他抓住那白凈女孩子的手不放,看樣子非要親她一下不可。那女孩子就主動地貼了過來,端端正正地讓他親了臉蛋一下,然後,溫順地躺倒在鄒大哥的懷裏。鄒大哥格外開心,眉飛色舞地對那幾個人說:“不好意思!”

那司機五大三粗,四方腦袋,蒜頭鼻子,手背上還刺着“忍”字。只見他手裏拿筷子拍打着桌子:“還不閉上眼晴!”於是,這些男人都乖乖地閉上了眼晴。這時,鄒大哥卻放開了那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說:“不要這樣嘛!”

幾個男子張開眼晴,齊聲說道:“喝酒!喝酒!”“小姐,叫什麼名字?”

“朱小紅……”

朱小紅?隔着老遠,宋沂蒙模模糊糊地聽見,那個白凈的女孩兒說自己的名字叫朱小紅。他越琢磨越不對,這朱小紅該不是龍桂華的女兒吧?陸菲菲說過,龍桂華的女兒朱小紅失蹤了,讓龍桂華痛不欲生。宋沂蒙立刻緊張起來,擔心龍桂華隨時會回來。如果龍桂華髮現自己的女兒陪別的男人吃花酒,不知會發生多麼大的亂子。

這些人吃吃喝喝到九點鐘,其中一個年紀稍大點兒的人掏出腰包付了款。宋沂蒙取出計算器,“劈啪”一算,共五百六十元,像這種大客戶不多,宋沂蒙便把零頭捨去,只收了五百元整。

那年紀大點的人又打了一輛出租車,把白凈的女孩子拉上了車,陪鄒大哥坐在後排座上,汽車一溜煙兒開走了。剩下的那些人,擁着另外一個女孩子,擠上皇冠汽車,也開跑了。

宋沂蒙眼睜睜地看着那兩個還露着稚氣的女孩子被人帶走,他們可能去了賓館,也可能去了某個私宅,也許跑到荒郊野外,以後發生的事可想而知……

他為那兩個女孩子惋惜,宋沂蒙聽人家說,凡是干這行兒的女孩子,都是一條道兒走到黑的,勸不回來,打不回來,八匹馬也拉不回來,除非叫公安局抓了去!不過宋沂蒙實在搞不準,剛才這個朱小紅是不是龍桂華的女兒,因為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太多,他考慮再三,決定暫時隱瞞着朱小紅的事,不向龍桂華透露一個字。

“大眾居”的生意好極了,每到晚上,顧客盈門,等位子的客人常常要排隊半天才能有空桌。一天到晚把宋沂蒙和龍桂華忙得夠戧。

可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有幾個東北人在“大眾居”的對面開了一家“天下坊”。這“天下坊”的面積足有三百平方米,裝飾檔次不低,環境優雅舒適,服務員一大群,廚師好幾位,飯菜花樣多,川魯粵味俱全,價格比“大眾居”還便宜。到了晚上,還有跳舞、唱歌的和變戲法的,這樣一來,吸引了不少客人,連街道辦事處和派出所的人也成為“天下坊”的常客,大門兒里進二門兒里出,似乎是機關食堂一樣。“天下坊”還請了好幾個五大三粗的保安,平時在門口一站,威風凜凜的,氣勢不小。

附近的小老闆們惹不起,只好乾瞪眼。漸漸地,“大眾居”的生意也淡了下來,甚至有些老客戶也不來了,每天流水很少,有時一個客人也沒有。龍桂華和宋沂蒙整天閑得沒事情做,心裏很着急,可是沒辦法,誰叫咱實力小,競爭不過人家呢?錢掙不到,房租照付,工資照發,眼看着快要把以前掙的錢賠進去。

正在他們發愁上火的同時,又一件麻煩事情發生了。

那天是個禮拜天,宋沂蒙正在飯館裏與龍桂華合計,看看能否改變一下菜式風格,搞個江淮風格,或者快餐什麼的。忽然間,胡煒來了,她風風火火、滿臉怒容,二話沒說,就拉着宋沂蒙進了小單間。宋沂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好隨着她。胡煒的臉上紅紅的,氣呼呼地說:“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胡煒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顯眼,於是就設法控制着自己,努力壓低了聲音,可宋沂蒙還覺得這聲音可怕。他害怕冤枉了人家龍桂華,龍桂華是他小時候崇拜者,要說內心深處有好感,那僅僅是個人的秘密,其他絲毫沒有什麼。他一時搞不清妻子發怒的真正原因,只好小聲說:“怎麼啦?有事回家說,好不好?”

胡煒見他不肯回答,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嗖”的一下,甩在桌子上,惡聲惡氣喊道:“你,看吧!”

宋沂蒙一看,哦!全明白了!原來,那是陸菲菲寫給自己的信。秘密泄露了,這回,終於被胡煒抓住了把柄,他無法回答,只好不吭聲。胡煒見宋沂蒙不吭聲,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說呀!怎麼不說?”說完,胡煒實在無法再控制自己,嗚嗚地哭了起來。龍桂華在外面聽着,覺得這兩口子的爭吵似乎與自己有關,也不好貿然進來,只好站着發獃。

宋沂蒙在發怒的妻子面前無話可說,但又不能不說。他的腦子裏飛快地轉,搜腸刮肚地尋找着應對的辦法。

突然,他想起陸菲菲的信里沒有寫明是寫給他宋沂蒙的,也沒有署上寫信人的姓名,就憑這封無頭無尾的信,能夠證明什麼?想着,宋沂蒙胸有成竹,他已經找到了借口,於是,他勸着妻子:

“哎!別哭了,傷着身子可不好。你想到哪兒去啦?這不就是一篇文學作品嗎?有人給我看,徵求意見的。哎!我還以為出什麼大事呢!不信你看那字寫得?是男的還是女的?真是!”

宋沂蒙坦然而堅決的態度,果然使胡煒產生了動搖。那封信的字的確寫得粗放有力,確實不像個女人。胡煒仔細看了看信上的筆跡,漸漸停住了抽泣,不言語了。她又歪着腦袋,看看那信封上,明明寫着崔和平同志收,下面又落着一串英文地址。

她心裏覺得自己可能冒失了,想着想着,覺得自己的妒忌簡直沒有任何道理,想到此,她心裏的的氣也就消去了一大半,可她不想就此認輸,嘴上還硬着說:“你別蒙我!回頭我找崔和平問去,那不是什麼好人!”

宋沂蒙見事情很快有了轉機,心想:找崔和平有什麼用?這小子八面靈瓏,比誰都會說,妻子要是從他嘴裏問出個故事來,那完全是不可能的!宋沂蒙心裏暗自慶幸,此關又過矣!

宋沂蒙猛地站起來,想去倒杯茶水獻給胡煒,巴結巴結老婆是他此時惟一的想法。可他剛站起來,胃部就突然感到灼燒般的疼痛,緊接着,一股苦澀的液體從嘴裏噴了出來。胡煒驚呼:“啊,血!”

宋沂蒙沒聽見胡煒說什麼,他吐了很多,吐了一陣子之後,肚子不疼了,也不噁心了,他竟然感到一陣舒坦。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隨便一瞥,就瞥見地上那堆嘔吐物里有一層殷紅的鮮血,血飄浮在黃的、綠的,還有紫色的東西上面,把他嚇了一大跳。

胡煒根本不敢朝那堆嘔吐物看,她只看見了宋沂蒙那慘白的臉,還看見了那勉強裝出來的微笑,宋沂蒙的嘴角也白了,瀝瀝拉拉淌着一些絲狀液體。

龍桂華在門外,獃獃地聽着胡煒的責問,聽着聽着,臉上一陣接一陣臊熱。這種感覺,她過去曾經有過:當年在“二泡”的時候,那些好事兒的女工議論她的時候有過;在觀音廟結婚的第二天,姓方的從被窩裏爬起來的時候也有過。這麼多年過去了,那發自內心的羞澀和恥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這一回,在小小的飯館裏,她竟然在莫名其妙地重複遙遠的過去。胡煒的責問,她聽了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冤枉,她不會衝進去辯解,過去,這種事她經歷得實在太多了。

裏間屋發生的對話,她都聽見了。隨着胡煒的責問,她心裏起起伏伏,以至慢慢麻木,直到後來,她忽然聽見了宋沂蒙在聲嘶力竭地嘔吐,也聽見了胡煒的驚呼,於是從幻覺般的麻木中驚醒過來,她不再顧忌胡煒剛才的發怒是否與自己有關,急匆匆地闖了進去。“快上醫院!快上醫院!”

龍桂華的話像命令一樣斬釘截鐵,胡煒慌神了,在龍桂華的催促下,她才知道她應該做什麼,連忙結結巴巴地:“嗯,嗯……”

龍桂華幫着胡煒把宋沂蒙送到中日醫院,胡煒攙着宋沂蒙,進了急診室,龍桂華就在外頭站着等。沒幾分鐘,胡煒又扶着宋沂蒙從診室里走出來,手裏拿着幾張化驗單子,龍桂華搶過來一看,什麼血常規、尿常規、還要做胃鏡檢查,她二話沒說,“噔噔噔”地跑去划價、交款,忙得滿頭大汗。

做完胃鏡檢查出來,胡煒見單子上寫着:胃壁大面積出血及陳舊性疤痕、十二指腸球部潰瘍。丈夫病了這麼長時間,她居然毫無察覺,直到吐血了才知道。她的淚水“嘩嘩”冒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胡煒是個有經驗的醫生,平時見的病人,比這個嚴重得多了,可自己的丈夫吐了血,她一眼也看不下去,化驗單上的每個字都像槍彈一樣射進她的心裏。

她正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忽然覺得一隻溫和而濕潤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是龍桂華。一剎那這隻手一下子讓她想起了母親。小的時候,母親領她到景山上去玩,景山最高處有座美麗的亭子,從上面可以看見整個北京城。母親抱着她,讓她站在綠漆木欄杆上看,說能看見咱們的家。小胡煒找了半天沒找着,茂密的樹叢掩埋了一切,她只看見了幾座稀稀拉拉的高樓。小胡煒怕高,看着就哭了,喊着要下來,母親微笑着,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子,小胡煒找到了支撐,她和母親還有大地融合在一起,於是她有了勇氣,她可以跳到藍天裏飛,飛着飛着就不哭了,她歡快地笑了。

就在龍桂華握住她的一剎那,她覺得母親又回到身邊,她又可以在藍天裏飛,又可以看見朦朦朧朧的家。龍桂華把克服困難的勇氣傳給了她。

醫生是個小個子南方男人,他笑嘻嘻地對宋沂蒙說:“像你這種情況,必須住院動手術,除此以外沒有更有效的方法!”醫生說話的姿態很輕鬆,這也不是一種醫療文化還是一種帶有職業性的同情?宋沂蒙此時心裏平靜得很,開刀就開刀,麻藥一打啥都不知覺,腸子肚子翻騰一個夠,把胃切掉一大塊,然後一縫,不過這疤可不是碗大的一塊了。

胡煒比誰都緊張,她去辦住院手續的時候,聽說要交兩萬元押金,這讓她可犯了難。家裏原有的那點積蓄全拿出來投資飯館了,哪裏還有錢?宋沂蒙聽見說要兩萬元,嘴角上立即露出凄楚的笑容,極不自然地嘟囔着:“不動手術,不動,回家!”他堅持要回家,因為他比誰都清楚,這手術他根本動不起,他說不動手術,不過是當著龍桂華的面尋找一個台階罷了。

回家以後,胡煒照顧丈夫躺下休息,然後躲在小廚房裏獨自落淚。宋沂蒙卻好像沒事人似的,只在床上躺了一小會兒,就跑到院子裏溜達,溜達溜達也進了小廚房。

“做啥手術?我看還是保守療法好!免受一刀之苦豈不幸哉?”“你還窮逗!保守,保守哪裏能根除你的病?”“嘿,那不一定,我看我就適合保守療法,開一刀有啥好處?你以為呢!其實我的病也不像醫生說的那麼重,危言聳聽!以後不喝酒不吃肉就是了。”“你懂啥!”胡煒抹抹淚,苦笑着,不再說什麼。她在想着賣點什麼,家裏就這麼些玩意兒,桌椅板凳能賣幾塊錢?電視機老了,鐵皮保險柜壞了,其他還有啥?爸留下來的那三枚一級勳章可能值些錢,可是能賣嗎?那是爸槍林彈雨幾十年的總結,那是家族的榮譽,那是爸留下來的惟一紀念,把家族的榮譽都賣了,是不是太缺德了?

她又落淚,淚水滴滴噠噠,讓宋沂蒙看了心裏陣陣刺痛,媽的,人到了看病吃藥都沒錢的地步,還瞪着眼兒在人世間裝孫子,有啥勁!爹娘生我幹什麼,還不如掐死算了!宋沂蒙忍住心裏的難受,還得不停地去安慰胡煒,安慰了半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於是,說著說著也就不再說了。

第三天,龍桂華送來兩萬元錢,胡煒一見厚厚的兩沓子鈔票,不知說什麼好。“哪兒來的錢?”“你別管,先給他動手術!這可不能耽誤!”“不是說不動手術了嗎?”“別胡說!這會兒不動手術,將來就晚了,我們一個鄰居,誤了動手術的時間,結果第二次大出血,唉!”

“你家裏也不富裕!是不是店裏的錢?那錢可不能動,動了飯館兒的生意怎麼辦?”“我說別管就別管,走,現在就走!”

其實,龍桂華的日子比他們家還不如,她辛辛苦苦得來的那點積蓄全都投在大眾居飯館兒,她沒沙發,沒有鐵皮保險柜,更沒有勳章。她為了讓宋沂蒙動手術治療,把媽留給她的那幅明代陸治的古字畫兒賣了,這幅畫原本不止這點錢,可是為了救急,她顧不得許多,從榮寶齋賣畫兒回來,拿着錢就奔了香山。

胡煒不知道龍桂華賣了媽留給她的古畫兒,只知道她毫不猶豫地拿來了兩萬元錢,她這是為什麼?胡煒感到不可思議,出於一個普通女人的敏感,不由得又琢磨起她和宋沂蒙兩人之間可能有點什麼。此時,胡煒也顧不上追究,反正是借的,既然是借的,將來還她就是了。

宋沂蒙的心裏卻明明白白,龍桂華在他心目中,幾乎就是一個純粹的人,龍桂華對待朋友就像星星,清清爽爽、不耀眼,只是把全部光芒奉獻了出來,那怕是微弱的一點。在龍桂華看來,拯救生命比什麼都重要,何況這生命是屬於宋沂蒙的,一個整天在她面前晃來晃去的男人。

宋沂蒙終於動了手術,把胃切掉了一半兒,然後乖乖地在醫院呆了兩個多月。在這段時間,龍桂華獨自一人勉強支撐着大眾居。宋沂蒙出院不久,就跑到飯館兒來幹活兒,龍桂華讓他歇歇再說,可宋沂蒙卻說:“當過兵的人體格壯實,切半拉胃沒啥,過不了半年准長上,要是不活動活動,恐怕又要得病呢!”

宋沂蒙說這話,自己的心裏都虛,這話根本安慰不了別人,連他自己也安慰不了。龍桂華含着苦笑:“煒妹咋不來?回頭你叫她來,聊聊天兒也好。”

宋沂蒙聽龍桂華說起胡煒,眉頭不禁一皺,心想:鬧了半天,在自己住院的時候,胡煒沒有來看過龍桂華,花了人家兩萬元錢,連句好話都沒有,怎麼這麼不懂事!想着,宋沂蒙的心裏好生歉疚。他聽得出龍桂華似乎有了一點想法,可他真的很無奈,實在不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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