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不禁風的路薇
後來,小妹去了加拿大,她下決心把小服裝店關了,考取了業大,專攻橋樑工程。她終於成為橋樑工程師,可以一心一意去修建她喜愛的橋了,但是又遇上了生活中的不幸。丈夫當了大官兒,另有所愛,非要和她離婚。
劉白沙父親的顯赫地位,對路薇來說,從一開始就沒有多大的吸引力。當初,她僅僅是看上了劉白沙的直爽和才華,另外還有他那個大塊頭兒。現在,她不同意離婚,是因為她舍不掉初戀,初戀在她心際間烙下了深深的印跡。她恨那個女人,雖然她完全不知道那女人是誰,她不情願讓那女人奪走她的丈夫。她是小職員的女兒,但她更是一個女人,她有維護家庭圓滿的權利。
殘酷的現實,讓看似弱不禁風的路薇心寒,她有說不出的困惑。過去的歷史曾經給了她一段幸福,那幸福似乎只是一段責任,在人生路上一閃而過。責任盡到了,這段歷史難道就完結了?
路薇在這個男人面前無話可說,只有流淚,她希望這個男人看到這淚水,重新回心轉意,回到她的身邊。
劉白沙雖然仍舊無話,但是心裏早就亂了,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賣國賊,站在審判台上等待宣判,正在接受人們的譴責。他在純潔似水、摯愛着自己的妻子面前,羞慚地抬不起頭,他不敢正視妻子,妻子當年多麼美貌,然而,現在她有些老了。
屋裏的空氣凝結着,時鐘停擺在某一個時刻不動了,彷彿真的有一位時間老人在同情苦悶的人,他能把美好的時光留住。
“當、當、當”外面有人敲門,聲音節奏感強,相當急促。
路薇站得久了,疲勞了,兩條腿有點兒麻木,她想活動活動,於是搶在劉白沙的前邊去開門。她離開了房間,劉白沙口渴得很,他見路薇出去開門,才想起來喝了兩口茶。那茶水在喉嚨里咕嚕嚕地響,劉白沙覺得口渴得更加厲害,真想把那杯茶水全喝光。
門外,有個女人尖利的聲音:“這兒是劉白沙的家嗎?”劉白沙的腦子裏“轟”的一下響了起來,這不是苗梁子嗎?她怎麼到這兒來啦?
門“哐當”一聲響,苗梁子不顧路薇阻攔,三步兩步就闖了進來。這苗梁子長得確實出眾,她沒有像許多文化界的年輕女人那樣畫眉塗粉,衣服也不是特別考究,但她那美妙無缺的身體曲線、艷光四射的眸子,還有厚厚的、性感嘴唇,頓時使房間裏蓬蓽生輝。
苗梁子一進屋,就發現劉白沙悠然自得地坐着喝茶,她心裏的怒火“呼”的一下就燃燒了起來,她想發作,想罵人。可苗梁子畢竟是個文化人,她經過一陣努力,終於暫時控制住自己,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向屋裏看。
屋裏的陳設樸素大方,潔凈整齊,處處顯示出女主人嫻淑賢惠的性格特點。她的心裏“咯噔”一下,立刻湧上強烈的不平衡,她瞥了一眼路薇,她覺得這個女人病弱無力,是那麼的老,這樣的女人不配做她的情敵!
苗梁子看見了劉白沙,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燃燒了起來,她把路薇扔在一邊兒,揮動着白嫩的手臂,指着劉白沙的鼻子毫不客氣地罵道:“劉白沙,你是住在這兒,還是跟我走?任你選擇!”
路薇終於看見了那剛才還在虛幻中的女人,一個膽敢在別人家裏張牙舞爪的女人,那女人很兇,肆無忌憚的樣子,把路薇氣得透不過氣來,她只會用溫情去感動丈夫,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這妒火燃燒、失去理智的女人,她只好站着發愣。
“你說呀你!”那女人一點也不放鬆,圓瞪着妖艷的雙眼逼問劉白沙。
劉白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手,把手搓得發紅,他不願在路薇面前丟面子,也不願讓失去理智的苗梁子傷害了柔弱的路薇,更不願意把事情鬧大了,讓街坊四鄰的司局級老幹部們都來看笑話,以至於傳到部機關,如果那樣,其嚴重後果將不堪設想。
劉白沙遲疑不決,吱唔了一會兒才說:“容我兩天好吧?”誰知苗梁子不由分說,“呼”的一下,踮起腳上去就扇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劉白沙被打,不敢強辯更不敢還手,這一記耳光把他打明白了,擺在他面前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屈服,只見他捂着被打紅了的臉,悲悲切切地說道:“那,那就走吧!”劉白沙的高大身材突然縮小了,變成一隻懦弱的小綿羊,被那女人用繩索牽着,很乖很乖。劉白沙邁着沉重的步子,跟那女人走出去。快到門口的時候,劉白沙忽然轉過身,哭喪着臉,對路薇說:“女兒來信的時候告訴她,我很好……”
路薇被眼前發生的一切嚇糊塗了,這個外表看上去多麼婉約、洋氣的女人,竟然一巴掌把堂堂一米八幾的男子漢打得服服帖帖,她心目中的大男人竟然這麼窩囊!
她被恐懼籠罩着,身後是陡峭山崖,前面布遍了尖刀,她無路可走,她什麼都不能抗拒。她擔心還沒有從一個是非漩渦里走出來,又陷入另外一個是非漩渦,她想捂着臉從樓上跳下去……
路薇顫巍巍地把門關好,她還是哭不出來,她只是默默地倚在龐大的龜背竹旁邊,葉子的邊緣碰到了她的頭髮,在無風的世界裏搖搖晃晃。她看見了那隻醴陵瓷的杯子,看了一會兒,才苦笑着把它放到陽台上的角落裏。
18
從胡煒下班回來,宋沂蒙就想跟她商量辭職的事,可他總說不出口。後來,兩口子坐在一起看電視,電視裏正播出民族音樂會,關牧村唱了一首歌,閔惠芬拉胡琴,唱的啥,拉的啥,他啥都沒聽清楚,胡煒可聽得正着迷。到了晚上九點鐘,他終於忍不住了。
“辭職?我說不行就不行!”他剛一張嘴,就遭到老婆的否決。他盤算着,應當如何再一次展開攻勢。對付老婆,宋沂蒙也沒別的特殊招數,只有一手兒,那就是不吱聲。見胡煒說不準辭職,宋沂蒙一屁股坐在小沙發上,順手把小枱燈扭亮,然後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莎士比亞戲劇集》看着。
胡煒的性子有點急,你越是不說的事情,她就越想知道,她不怕別的,就怕沉默,丈夫一沉默,妻子就擔心起來,她擔心丈夫生悶氣,丈夫生悶氣可不得了,一沉默就是好幾天,不得大病才怪呢!
胡煒尋思半天,她決定先把空氣緩和一下,然後再使點小招數,先得把事情弄明白。她嘻嘻笑着,向宋沂蒙湊了過去,訕訕地說:“怎麼啦,又生氣啦?”
宋沂蒙放下手裏的書,摸摸妻子頭上那濃密柔軟的黑髮,心裏暗暗地嘆氣。此時,他表面鎮定,看似瀟洒,其實內心十分複雜。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從部隊下來,在好好的大公司里工作,本來應該為小家庭做點貢獻,讓他和妻子穩穩噹噹地生活一陣子。可是沒幹多久,自己就惹上了麻煩,而且鬧到非辭職不可的地步,如何面對充滿了希望、把未來都寄託給他的妻子?
他暗自慶幸,那件荒唐事沒有被本單位的人透露給妻子,他不想讓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影響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更不想因此傷及兩人的感情。他最了解妻子,在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上,妻子並不大度,如果妻子知道了那些,哪怕一星半點兒的,決不會原諒他。
胡煒不讓他摸,把頭扭開,一下坐在他的身邊,兩眼發直地說:“你真的要辭職?”宋沂蒙早準備好了一堆台詞,他胸有成竹,故作溫柔地把妻子的腦袋摟住,慢慢說:“老婆,你同情同情我好吧!誰原意跟馬大處那種人在一起共事呀!是不是?”
胡煒很樂意聽這話,馬大處在她腦子裏印象極壞,她巴不得丈夫離開馬大處,但辭職可是件大事,非到萬不得已,可不能隨便做這個決定啊!於是,她撫摸着丈夫的肩膀,嬌嗔地說:
“那也不一定要辭職呀!太絕!”
宋沂蒙知道妻子漸漸地上了圈套,所以顯得更加耐心:“你看,劉白沙讓我去他那裏任職,宣傳部主任,這份差事挺適合我的,我也想干,別看他那個基金會是社會團體,可名氣大、有實力,頭幾位領導都是部長級呢!”
“嗯,聽着還行!”兩句話就把胡煒說得心動,可她還不踏實,丈夫人太老實,一不小心就上別人的當,她必須要替宋沂蒙做主。再怎麼說,宋沂蒙也是家裏的一棵大樹,沒有這棵樹,就沒有她胡煒的幸福。
宋沂蒙也懂得,儘管妻子有時霸道、固執,腦瓜里還經常會有一些野心、妒忌和自私,有時還不給丈夫留面子,然而她生性純真、心地善良,她強烈的愛、忠誠的愛,使她仍然不失為一個好妻子。宋沂蒙移動了一下身子,讓胡煒在懷中躺得舒服一些,然後長舒了一口氣說:“沒法子!人家不放咱。馬大處這王八羔子,連公司總經理都聽她的,不辭職,就走不掉,走不掉就得受她的氣,這日子何時才算熬到頭啊?”
胡煒畢竟是個女人,繞來繞去,終於被丈夫說服,何況這基金會的規格確實也有着一定的吸引力。胡煒只好由着丈夫,不再吱聲了。
第二天宋沂蒙一上班,就向馬珊遞交辭職報告。馬珊早就料到這樣的事遲早要發生,可她心裏似乎還是有些捨不得,她取過報告書仔細地看了看,然後鄭重其事地說:“想好了?要想收回去,現在還來得及!”
這是馬珊的真實想法,她本來只是想制一下宋沂蒙,慢慢地讓宋沂蒙老老實實做她的小男人,可她沒想到宋沂蒙會如此要面子,一次不輕不重的打擊就當真辭職。馬珊有些懊惱,她覺得宋沂蒙一點也不像原先想得那麼老實,鬧起情緒來就不管不顧地跑開。馬珊預感到這個頭腦並不複雜,有點兒才華但缺乏社會經驗的男人,在今後的人生路上可能要走下坡路了,由於他的固執和輕率,放棄了金飯碗,以後的日子會遇到不少困難。宋沂蒙卻毫不猶豫地說:“就這樣!”
啥都是命里註定的,人的幾輩子總要有意想不到的輪迴。馬珊不由想起小的時候住在村子裏,她娘,一個胖大女人,手裏拿着根掃帚疙瘩,把她追得滿院子跑,一邊追一邊喊:“閨女不像閨女,小子不像小子,打死你這個小冤家!”
那時的馬珊才五六歲,長得渾身是肉、圓墩墩的,她兩隻手抱着條小花狗,一搖一晃,跑得滿頭大汗。她滿不在乎,不住地沖她娘笑嘻嘻。不小心,兩串汗珠兒淌進了嘴裏,她猛地朝她娘噴了口氣,頓時吐沫鼻涕亂飛。她娘一把揪住了小冤家,氣急敗壞地嚷:“叫你淘!叫你淘!”
掃帚疙瘩舉到空中,劃了個大大的弧,然後重重地落在了牆角上。
她娘惡狠狠揪住小冤家的耳朵,一揪揪到了灶台旁邊。她拚命掙扎着要跑,她娘一伸手打開鍋蓋,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饃,塞進小冤家的懷裏:“這回,看你跑不跑!”小冤家一下子把小花狗扔在地上,兩隻髒兮兮的手捧着饃,也顧不得燙,張口就啃。
小冤家吃着饃,搖搖晃晃跑遠了,她娘拾起掃帚,站在門口,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望着她的寶貝閨女嘆氣:“就知道饞嘴,哎!不爭氣的小冤家!”
後來,那小冤家跑得很遠,一直跑到她娘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到了那兒,她成了人物,將來她會和不少人結成冤家,她會成更大的人物……
宋沂蒙啊,宋沂蒙,你沒有過過苦日子,你沒有挨過掃帚疙瘩揍,哪裏知道人世間的險惡,哎!你也是個小冤家!
馬珊不無惋惜地搖搖頭,後來也沒說什麼,她站起身來,像往常那樣邁着闊步,離開了處長辦公室。沒過十分鐘,她就回來了,手裏還拿着宋沂蒙的辭職報告,上面增添了幾行字,那是戴總和人事勞資處長的批示。
宋沂蒙懷着複雜的心情離開公司大樓,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所謂吐故納新是也,他感到如釋重負,一無牽挂,終於成為一個自由人。
他沒回家,就直接去“拯救大自然基金會”報到。
基金會辦公處在舊市府大樓辦公區內的一個角落裏,他好不容易才爬上如同腳手架般的簡易樓梯,走進一處寬敞的房間裏,這房間由石膏板搭成,房頂是塑鋼的,搖搖欲墜。他邊走邊想,這樣簡陋的房子,那些老部長們怎麼來得了?
恰巧,劉白沙也到基金會參加一個會議,他見宋沂蒙來了,忙跑過來,他塊頭大、分量重,一挪步,地板“吱吱”直響。劉白沙悄悄地對宋沂蒙說:“來啦?這裏說話不便,咱上外邊去!”
劉白沙邊說邊拉着宋沂蒙匆匆下了樓,宋沂蒙不知就裏,只好隨他下了這所搖搖晃晃的簡易樓房。他倆就站在樓底下,這裏背風,上午的陽光充足,斜照過來,所以不太冷。
劉白沙抱着宋沂蒙的一個肩膀,眼裏流露着同情,滿懷歉意:“沂蒙,對不起啊!”宋沂蒙一聽對不起這三個字,心裏馬上一片冰涼,知道事情有了變化,他手足無措,只好靜靜地聽着。
劉白沙見宋沂蒙的臉色變得蒼白,於是更加抱歉:“這幾個老頭真是的,意見還不一致,有的部長說現在基金會是人員壓縮的問題,我跟他們再三講了你的情況,可人家說再等等看,所以你現在暫時還進不來,別急,咱們再想想辦法。”
宋沂蒙的腦袋“嗡”的一聲,一時間,所有的意識都停止了。停了片刻,他才慢慢緩過勁兒來,雖然眼前有點模糊,可心裏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別人槍斃了。此時的他就像一個正在過河的人,原本有座橋,可是沒等他走到頭,橋就斷了,他落入河裏,拼力掙扎、想喊救命,被水嗆着又喊不出來。宋沂蒙心裏一片茫然,但嘴上仍然平和:“沒啥,沒啥,以後再說。謝謝你!那你忙吧!我回去了。”劉白沙再三解釋,宋沂蒙都沒聽見,他昏頭昏腦地跑出去老遠。
他不想回家,因為胡煒沒有上班,專門在家裏等着聽消息。他心裏亂七八糟,不知道應當如何跟胡煒講,那邊辦了辭職手續,這邊又落了空,如此尷尬的結果,胡煒肯定接受不了,那以後呢?很難想像!現在,妻子成為他惟一的精神壓力,腦子裏儘是妻子埋怨他、指責他的樣子,現在,他怕妻子怕得厲害。
鬼使神差,他騎車來到街道旁邊的一個電話亭子,來這兒幹嘛?他也不知道,不知是哪股力量驅使着他,慢騰騰地拿起話筒,不由自主地撥動一個電話號碼,他撥着、撥着,每撥一下,心裏就抖動一下。
電話很快接通,一個溫柔熟悉的女人聲音響起來:“hello!”“菲菲嗎?我是……”沒等他說完,對方高興地叫了起來:“沂蒙,是你嗎?”她帶着微微有些發抖的聲音說著。石家莊一聚,對於她來說,等於又重溫了一回少年之戀。回北京以後,她幾乎天天都在盼着宋沂蒙的電話,今天終於盼到了,宋沂蒙等於她的愛人,等於她的親人。
宋沂蒙也覺察到了,她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她的心情十分激動:“有事嗎?快點說吧!沂蒙!”宋沂蒙聽到陸菲菲善解人意的寥寥話語,眼前浮現出菲菲那美麗、溫柔、紅潤的臉龐,他似乎聽見了她的心跳。宋沂蒙心裏抖動得更厲害,一點節奏也沒有,他不知說些什麼好。
“遇到什麼事啦?快說呀!”宋沂蒙半天不吭聲,陸菲菲有點急,一個勁兒地催問他。他覺得菲菲就在他的面前,他能嗅到她的氣息,好像菲菲熱切地凝視着他,等着他說話。宋沂蒙心亂如麻,良久,他終於喘着粗氣說:“我辭職了,劉白沙在一個基金會當秘書長,開始說要我去來着,後來又說辦不成了,現在我沒地兒呆了,成為自由公民了,我要跟你去南美洲!”
陸菲菲聽得出來,宋沂蒙不是開玩笑,他是急糊塗了。陸菲菲很了解他,他這個人平時憨乎乎的,不吭不響,可是真的着急上火起來,就像一頭憤怒的奔牛,誰也阻攔不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陸菲菲也很惱火,可她想決不能叫宋沂蒙胡來,得敲打他一下子!陸菲菲便略略加重了一點語氣,輕輕地責怪道:“別胡說八道!那麼大人了,凈說胡話!”
話音剛落,陸菲菲馬上改換了語調,像對待小弟弟一般說:“我想你一定遇到難題了,不然不會找我。你是有野心的人,才遇上這麼點不順利,就那麼灰心喪氣,上南美洲去幹嘛?那裏可不是你這種人呆的地方。你要去也行,我幫着你辦護照、辦簽證,到那兒以後我養着你行不行?不然怎麼辦?你英文行嗎?能幹什麼?沂蒙,不是我說你,我看你還是挺起腰桿兒來,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你准行!不然,我幫你找找朋友,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一個挺能幹的人還找不到好工作?別著急,聽話啊!”
宋沂蒙從陸菲菲的話裏面,不僅聽到了埋怨和指責,他聽到了更多的是勉勵。他心裏湧起一陣幸福感,這是那些只有心靈相通、互相深愛着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他的眼圈紅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為了不讓眼淚落下來,他咳嗽了一聲,然後深沉而動情地說:“知道了,你放心!菲菲,我真的很想你!”
陸菲菲又一次含情脈脈地說:“沂蒙,別說這個了,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這是真的,你送送我好嗎?”話筒里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咽起來,宋沂蒙怔住了,這對他來說,又是一次無情的打擊,惟一能理解他、諒解他,鼓勵他的菲菲也要走了,飛了,到大海的另一端去了。
宋沂蒙腦子裏一片茫然,也禁不住哽咽,話筒把他的眷戀,把他的怨悔傳了過去,兩顆心彷彿拴在了一起,兩人相隔不遠,卻久無言語。
宋沂蒙放下電話,長吁了一口氣。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也覺得自己已經不是那樣適合動感情的年紀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還陷在少男少女般的情網裏,他覺得人家都在笑話他,於是,他就選擇了一副面目把自己掩蓋起來,面帶勉強的微笑,大踏步地離開了這小小的電話亭子。
宋沂蒙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裏,他橫下一條心,把劉白沙對他說的話,一古腦兒全都告訴胡煒,說完,他就坐在床邊上等着挨罵,等着即將發生的一切。
出乎所料,妻子沒鬧,絲毫也沒有埋怨他的意思,反而對他的遭遇給予了很大同情,把滿腔的怒氣都撒向劉白沙。罵劉白沙是個誤人子弟的騙子,仗着他老爸官兒大就可以隨便欺侮別人。
所謂幹部子弟團隊精神也許根本靠不住!
圈子裏的朋友把自己的丈夫坑了,胡煒已經不是第一次感到了冷漠和冷遇,從父親去世那一天起,她就感到了天地變了,空氣也變了,丈夫的遭遇,反而讓她感到很自然、正常。一旦家裏遇到點事兒,胡煒還是會堅定地站在丈夫的一邊。這回,丈夫失去了工作,在家庭生活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她反而十分冷靜。
丈夫總歸是丈夫,是終生的寄託,埋怨有什麼用?
胡煒忽然靈機一動,於是對宋沂蒙說:“老爺子原先有個秘書姓尤,叫什麼來着?就是在後勤司令部那個,現在轉業到人事局了,不行我去找找他,看有什麼路好走!”宋沂蒙趕緊搖頭:“碰那釘子幹什麼?”他想想不久前發生的事就害怕,他擔心再碰上一個劉白沙,他對今後的前途並沒有多大把握,可嘴上還在撐硬:“車到山前必有路,人還能叫尿憋死?”
胡煒不再說什麼,夫妻倆沒吵沒鬧,他們平平靜靜地對待眼前發生的一切。宋沂蒙把黨組織關係轉到街道上,從這天起成為地道的無業者。
他們不知道以後將要發生什麼,可他們意識到命運開始捉弄他們,生活已經發生了重要轉折。尤其是宋沂蒙,他憂心忡忡,那天他寫下一首詩:
一個爬坡的人,
拖着蹣跚的步履。
山崗上佈滿了碎石,
茫茫路蜿蜒崎嶇。
不知從何時下起了大雨,
雷聲撼倒了陡壁。
他落下了懸崖,
褐色的幽靈飄忽忽,
只剩下破碎的軀體。
他別了大山,
遠逝在雲霧裏,
冥冥中他顫抖着呼喊,
呻吟裏帶着哭泣。
他飄着,飄着,
與他的魂魄若即若離。
他向天訴說,
有怨、有恨、有悔,也有追憶。
他融進了叢林,
帶着無盡的希冀。
爬坡的人,
一個凄苦的厲鬼,
半邊生命,半邊幻虛。
人們早已把他淡漠,
從他爬坡的那一天起。
他的囈語回蕩在人們身邊,
他要回到人間,
他不會把生的一切忘記。
他是個有靈性的鬼,
從山的那邊走來,
往他想去的地方走去……19
宋沂蒙到首都機場去送陸菲菲。
陸菲菲仍然穿着那件紫紅色的大衣,繫着白紗巾,宋沂蒙老遠就看見了。他覺得,如果說人間有一種特殊的火焰,它冰冷而動人,那就是菲菲。這樣的火,有一面是冰冷的,然而它的內核卻是熾熱的。
陸菲菲早就在等他。
“來啦?”這短短的兩個字裏蘊涵著多少層含義,似乎還帶着一點點埋怨。她攆走了外交部派來送她的人,為的是為她和宋沂蒙多留一些時間。這次回國相聚,讓她找回了愛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她不想匆匆離去,她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可是,宋沂蒙來到了身邊,她卻顯得有些慌亂,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想,決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掉淚。
她望着宋沂蒙緊張得出了汗的臉,這幾天他消瘦了,感情上的折磨,再加上事業上的挫折,給了他巨大的精神壓力。她很同情這個曾經給了她愛的魔力的男人,她既不能幫助他,也不能長久地呆在他的身邊給他以撫慰,此時,她覺得宋沂蒙與自己一樣孤獨。
宋沂蒙的心裏一片冰涼,菲菲要走了,他將更加孤獨。兩人凝視了一會兒,都不知說什麼好,還是陸菲菲含着顫抖的聲音說:“還有時間,咱們走走吧!”陸菲菲挽着宋沂蒙的胳膊,沿着機場候機大廳前面的水泥路緩緩走着,一邊走一邊說:“沂蒙,你緊張啥?不就是辭職了嗎?辭就辭了,咱們從頭來過!”
陸菲菲的目光是那樣柔和,充滿了愛戀和信任,宋沂蒙的鼻子不禁酸酸的。“以後將會怎樣?我不知道……”
陸菲菲的目光突然亮了,她輕輕地拍了一下宋沂蒙的後背,沉穩地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著她先看了看手錶,然後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宋沂蒙的手心裏,慢慢地講着:
“前些日子,我在親戚家裏遇見一個不平凡的女人,六五屆高中畢業的,她人特好!她現在專門為人家熨衣服,我們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
“龍桂華?”
不知為什麼,宋沂蒙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龍桂華,那個在不久前被他辭退了的清潔工,他的老校友,那曾經驚艷校園高材生。陸菲菲聽宋沂蒙如此準確地說出龍桂華的名字,十分驚訝:“你怎麼認識她?”
宋沂蒙連忙解釋:“也不怎麼認識,那是我們中學的,不過她比我大兩歲呢!”宋沂蒙的話彷彿是在解釋,也好像是在表白。陸菲菲聽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那好,龍桂華不用我說了,她女兒的事,你知道嗎?”
陸菲菲說起了龍桂華的女兒朱小紅。
朱小紅重新走進那座紅磚樓,陪伴那曾經侮辱過她的男人,一心一意過日子。張庚學會了喝酒,喝得很厲害,幾乎每天都要喝得爛醉,醉了就打朱小紅,常常把她打得鼻青眼腫,打過之後,還不允許朱小紅上班,更不允許她回到媽媽那裏。
沒多久,單位把張庚除名了,僅靠朱小紅的一份工資生活。張庚除了在酒館兒里喝酒,每天什麼都不幹,在外邊喝,回家還喝,喝得越多,把朱小紅打得也更凶。
一天,朱小紅從醫院下班回來,像往常一樣蜷縮着身子躲在角落裏,張庚又喝酒了,拳頭又向朱小紅伸了過去。朱小紅閉住眼睛、屏住呼吸,誰備挨一頓毒打。
拳頭在半空中停下,沒有打下來。張庚瞪着冒血絲的眼睛憤怒地喊叫:“從今天起,不許你到醫院上班!我討厭你去伺候那些醜男人,不許你摸他們!”朱小紅感到張庚不是在說瘋話,不許她去摸那些男人,這是張庚的心裏話。張庚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女人,朱小紅感悟到了這個男人的意思,心裏漾起一陣莫名的安慰。她沒有白白地跟他,儘管挨打,她也甘心,打得再凶,打殘了,她也情願。
朱小紅按照那個男人的意思辭掉了醫院的工作,專心在紅磚樓里照料張庚,情願做一個挨打的忠實女奴。那個男人有了朱小紅,不再畫裸體女人,也不彈結他琴,不唱歌謠,他把家門關上,做荒淫的“皇帝”。在這“小朝廷”里,“皇帝”用他無形的權杖,在有限的空間裏硬是劃分了兩個階層,一個胡作非為的統治者,還有一個沒有意識的溫順聽話的子民。
日子不長,糧食快吃完了,油瓶子快見底了,沒多少錢買菜,沒錢交水電費,管理人員又來催收每月一千多元的取暖費。朱小紅一籌莫展,那男人卻不以為然,一問他,他反而“嘿嘿”笑。朱小紅聽見這嘿嘿笑聲,心裏就發抖,她不敢說半句要出去掙錢的話,她身上的傷疤太多了。
一個寒氣逼人的早晨,朱小紅從睡夢裏醒來,她揉揉眼睛往旁邊一看,地鋪上空空的,張庚不見了。一連三天,張庚連個影子也沒有,他逃了。
那男人和她之間什麼義務也沒有,不是夫妻,沒有後代,毫無羈絆。他甩手就走了,也不說一聲,隨心所欲。
教堂里那蓄着鬍子安東尼神甫,又出現了,他高大如一座山,朱小紅在他面前渺小得像只可憐的白兔。他抓住了朱小紅的身體狠命往下摔,還一邊說:“斯蒂芬妮律師都給了,都給了……”朱小紅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她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兒才爬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疼。神甫的花白大鬍子飄到天上,懷裏抱着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郎,那就是斯蒂芬妮女律師?
朱小紅決心也離開紅磚樓房,她也走了,走的時候她把地鋪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那把結他琴仍然寂寞地在牆角上豎著。臨走的時候,她找着那張畫兒,她把雙目閉上,慢慢地把畫兒撕成兩半,一半一個光亮平滑的屁股。
她咬咬牙,走了。
宋沂蒙聽陸菲菲講完朱小紅的故事,不說一句話,他想自己的命夠苦,可龍桂華母女要比自己苦得多,她們沒有掌握權力的老朋友幫助,沒有擺脫困境的資本,像草一樣被風吹着,風吹到哪兒,她們就飄到哪兒。
陸菲菲想告訴他:你只是遇到了一次挫折,這算什麼呀!你的條件比別人強,你的機會要比別人多,將來,你的日子肯定會比別人好。
但陸菲菲沒有把內心的話都說出來,她接著說:“龍桂華已經成了我的朋友,我把你的名字告訴了她,以後你要遇上她,就請你把她當做朋友!她是個普通人,可她很有頭腦,她經歷的事情很多,把世上的一切看得很透,她很善良,很真誠,樂於助人,在你的周圍就是缺少這樣的朋友!如果你能認識她,以後也許對你會有幫助!”
宋沂蒙沉默不語,他不知道菲菲為什麼會這樣說,龍桂華已經被自己解除了臨時工的工作,不知該怎麼恨他,還談到交朋友,有可能嗎?他想問問龍桂華現在以何為生,可是時間來不及了。菲菲的臉上忽然嚴肅了起來,她一字一字地說:“人生之路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宋沂蒙聽了菲菲的話,渾身一震,這菲菲彷彿是他自身靈魂的另一方面,一句話就把他征服了,在他人生里有多少次機會,他都輕輕鬆鬆地失去了,在河之舟,被水衝擊着倒退,他無力挽回,任其所以,不知要退到哪兒……
機場候機大廳里,人們都是那麼匆忙,只有宋沂蒙和陸菲菲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站着,互相深情地望着。
廣播裏傳出女播音員清晰甜美的聲音,班機就要起飛了,菲菲不想離去,一陣酸楚涌了上來,她眼前模糊了,雙肩不住地顫抖。
宋沂蒙更不願與她分手,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那個寒冷可怕的北京站……
他心如刀割,他想尋找一個理由把他愛的人留住,然而,他無能為力。他只好眼睜睜地看着菲菲慢慢離開。忽然,已經走遠了的陸菲菲轉過身來,急急地向他跑過來,頓時,他似乎又有了一線希望,他伸出雙臂,準備擁抱菲菲。菲菲用力撲在他的身上,差點把他撞倒。菲菲像是要吻他,一股熱氣在他的耳邊吹過,他只聽見一句動情的話:“好好的……”
這話飄悠悠地鑽進了他的心裏,可能由於心裏過分衝動,他只聽見了這句話,除此以外,什麼異樣也沒感覺到。當他打算回吻菲菲的時候,這穿着紫紅大衣的女人卻推開他,飛也似地跑開了,那白紗巾飄飄然,閃着光,像被火包圍着的一朵白雲,被風吹走了,消失了,消失在人群里。宋沂蒙茫然若失,努力在人群里尋找,可是他看不見,因為人太多,人群里的白紗巾也太多。
他感到右耳朵後邊有些疼,無意中用手一摸,發現有點紅紅的鮮血。他這才明白,陸菲菲剛才的那一舉動,不是在吻他,而是咬了他一口,這一口在他的耳朵後邊留下了一個永遠抹不去的印記。咬得好!宋沂蒙暗地裏說。人家都說,愛情是自私的,這回他領教了,原來女人都一樣!他反覆揣摩,這一口是愛還是恨?
他轉過神來,他想到是愛還是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現實問題是,耳朵上這塊傷,老婆肯定會發現,老婆問起來應該如何交待?
送走了菲菲,宋沂蒙在外面轉悠了老半天才回到家裏,他想讓街上的風把滿面愁容吹掉,可那風不幹凈,從遙遠的沙土地帶吹過來,帶着沙塵,帶着工業排泄物,帶着高空中無形的垃圾,那風不但吹不掉他滿臉愁容,反而讓他的臉沾上了不少油灰。
他進了家門,才想起來妻子不在家,因為今天是周一,胡煒在門診部上班。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一直躺了兩個鐘頭還是不想動。
窗外柿子樹的影子映在床頭上,柿子樹在晃,柿子樹的影子也在晃,這影子不斷地變幻圖案,有時像小熊,有時像地圖,有時像百慕達沉船。他的影子也融了進去,他變成了森林中的獵人,游遊盪盪,迷迷茫茫,找不到獵物,找不到歸路。
他不斷地想念菲菲,想她在國際航班上沉思的樣子,想了好長時間,菲菲彷彿變成了在森林裏和他一塊兒遊盪的影子,他們落入林子裏的無名濕地,在濕地里沉沉浮浮。在光源的作用下,許許多多的影子都沉入了濕地,當一切光源都消失以後,所有的影子都散失了,樹的影子,水的影子,還有赤裸裸的人。
菲菲本來就是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跟了他很多年,現在,她的影子也飛了,她飛得很遠很遠,不再出現,她飛了,他的影子也跟着菲菲飛了,飛到南美洲。
一個陌生的國度,宋沂蒙想像不出南美洲是什麼樣子。
北京舉辦了亞運會,留下一大片號稱高尚住宅區的亞運村,高尚豪華的地方竟然被人們稱為村,城市裏的鄉村,多麼美的境界!
像緞帶一樣飄來飄去的四環路,一下子就被畫家們畫了出來,誰想到,不久前這裏還是羊腸小道。一片農田裏建起了宏偉的建築群,在這些建築物里居住着嶄露才華的創業者、來自四面八方的淘金者,據說還有些騙子。不論是誰,亞運村的村民們都挺自我感覺良好,挺驕傲的。
宋沂蒙在亞運村也呆過,可他實在不適應,老闆們也不需要他這種人,於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失業。他已經四十多歲了,這是一個早就應該事業有成的年紀,可現在他面臨的最大問題,竟然是吃飯問題。他沒有收入,以前的積蓄早花得光光,胡煒做醫生,每個月二三百塊錢,混飽肚子還行,可兩人再想添置一些新傢具,拾掇拾掇房子,看來僅僅是一種奢望了。
男子漢大丈夫總是在家裏吃閑飯,實在夠難為情的。宋沂蒙一直想擺脫這種窘境,他盤算着,應當想法子掙些錢來貼補家用。
這時候,廣東人吳自強突然出現在他的家裏。這人原是劉白沙介紹的,自從“基金會事件”以後,他與劉白沙彼此就沒有什麼來往了。對於吳自強的光臨,宋沂蒙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
“宋處長,想發財不想發財?我介紹個生意給你好啦!”吳自強仍然稱呼宋沂蒙過去的職務,讓宋沂蒙聽了十分難受,他覺得這個廣東人臉皮很厚,上次仗着劉白沙,硬逼着人家辦國產好煙,一辦就辦了十大件,他宋沂蒙這輩子只辦過那麼一件利用職權,謀朋友方便的事情,要不是他媽的劉白沙,誰管他!
吳自強滿臉堆笑,從包里取出一個小紅包包,往宋沂蒙的眼前一亮,宋沂蒙尋思着這廣東人搞什麼鬼?只見吳自強把紅包包打開,原來又是條金光閃閃的項鏈。吳自強不管宋沂蒙如何,硬是把金項鏈塞到宋沂蒙手裏,然後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涮涮水!送給你的,一點點見面禮,不要客氣嘛!早聽說啦,你爸是物資部的老領導,很有辦法的!”
吳自強提到了他老爹,宋沂蒙像是被火燙了一樣,心裏又是一股子反感。他想,劉白沙這人怎麼這樣卑鄙,連宋家的老底兒都介紹給人家,真不夠朋友!
宋沂蒙害怕引起誤會,忙解釋:“哪裏,我父親只是原物資部的一個中層幹部,而且早就過世了!”吳自強仍然笑嘻嘻的,一副小弟見大哥的樣子,略帶幾分巴結地說:“令尊大人不是有個老部下,在機電辦當頭頭兒嗎?”宋沂蒙實在想不起來有哪位叔叔在什麼機電辦公室當頭兒,他瞪了吳自強一眼,不耐煩地說:“沒有這回事!哪兒跟哪兒呀?”
吳自強看宋沂蒙這副老實巴交樣子,心裏想,這傢伙和劉白沙就是不一樣,劉白沙官兒當著,回扣照拿,可他宋沂蒙呢?既然混到這分兒上了,還不好好學着鑽營掙錢?現成的路子擺着還不利用,這不就是一個大傻瓜嗎?真得好好開導開導他。於是,吳自強提醒地說:“這都不知道呀?謝庚和,宋處長你認識不認識?”
宋沂蒙聽說謝庚和,便恍然大悟,他拍了一下腦門,慚愧地說:“那我認識,從前他是我爸局裏的老人,小時候,我上學,有段時間都是他送我呢!你從哪兒聽說的?”
吳自強為了取得主動,便裝出一副教師爺的樣子,用訓人的口吻說:“宋處長啊,宋處長,你還真放不下軍官的架子!這年頭做生意,不走門子、找路子,怎麼能掙錢呢?人家謝主任自己都說啦,你爸是他的老領導!”
宋沂蒙吃了一驚,機電辦可是個權力很大的部門,他萬萬沒想到,這機電辦的主任竟然是爸爸的老部下。他琢磨着,這吳自強是個生意人,大老遠跑到家裏來,肯定有事求他。上回他對這廣東人的印象確實不大好,可是人家誠心誠意求自己幫忙,要是不管,好像不夠意思,況且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跟他交個朋友也沒壞處。
他想先聽聽吳自強有啥事兒,弄成弄不成的,聽聽再說。於是就拍着胸脯說:“有事就說唄!幫不幫得成不敢說,我帶你去找他,反正他得見咱們!”
吳自強這次是專門到物資部來批彩電的。現在,進口彩電貨源緊張,誰要是弄到批文,肯定能發財,如果是直購直銷,那麼利潤更高。吳自強到北京,首先找劉白沙,劉白沙說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路子。吳自強說你幫幫忙吧,辦成了少不了給回扣,就跟上回一樣。劉白沙聽說有好處,想了半天,終於想起宋沂蒙的老爹來。
上回,把宋沂蒙調工作的事辦砸了,害得人家連公職都丟了,劉白沙心裏有愧,所以在這些日子很怕見宋沂蒙的面兒,更別說求人家辦批文。可他又想掙這份中間費,他需要錢。他還在與路薇鬧離婚,如果離成了,還要和苗梁子組織新的家庭,這筆花費可不小,自己的工資就這麼點兒,無論怎麼節省也不夠用。
劉白沙只好讓吳自強打着另外一位退下來的老領導的旗號去找過謝庚和,可人家連見都不見。吳自強是何等精明,他等了兩天,見劉白沙沒招兒了,就越過劉白沙直接去找宋沂蒙。
宋沂蒙領着吳自強來到物資部,謝庚和主任十分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宋沂蒙提到批彩電的事,謝主任表示很為難,因為剛剛下了文件,這類業務已經不歸物資部門管理了。不過,他答應寫個條子,讓他們去商業部特許辦看一看。宋沂蒙他們一聽不歸謝庚和管了,很是失望,可一聽說有個條子,又感到有了一線希望。
他們拿着謝庚和的條子,跑到西單商業部辦公大樓,在門口傳達室,他們等候了半天,才獲得進門許可。
在小小的會客室里,又等了老半天,特許辦業務處的一位幹部愛搭不理地走了進來。吳自強媚氣十足地遞上一支大中華牌香煙,婉轉而又禮貌地說明了來意,還恭恭敬敬地掏出謝庚和主任的條子給他看。
這位幹部的年紀不大、架子不小,像個小官僚。這小官僚用手指輕輕一擋,就把吳自強那隻香煙擋在一邊兒,然後瀟洒地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抬,只顧低着頭剪指甲。
吳自強見人家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便遞上謝庚和的條子。那位小官僚依舊不抬頭,只是用兩根手指頭夾住了那條子,隨便看了一眼就把它放在桌子上。宋沂蒙在旁邊感受着被人冷遇的感覺,他不敢吭聲,只好老老實實地站着。
吳自強連連說好話,就差跪在地上磕頭了。那小官僚的臉上絲毫沒有表情,只是一邊剪指甲一邊聽着,宋沂蒙覺得這人就像廟裏的菩薩。他想,這商業部的人真有兩下子,譜兒忒大了,也許他們天天如此,接待人太多顧不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小官僚連聽都不聽了,進身就離開房間,宋沂蒙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陣子,小官僚又轉了回來,臉上仍然沒有表情:“這樣,這彩電的業務,原來不歸我們管,現在剛剛劃過來,正在理順業務關係,況且貨源特別緊缺,各省五交化公司都沒有,更不用說批給你們了。”聽說沒戲,宋沂蒙沉不住氣,露出滿臉不快,不給就不給,賣啥關子?他想動身離開,吳自強不死心,偷偷地拽了他一把,他才獃著沒動。
小官僚似乎什麼也沒看見,接著說:“不過,湛江也屬於特區,這兩年發展得很快的,是吧?剛才我了解了一下,近年來你們那裏批得確實不多,所以考慮多少批給你們一些,好吧?”說著,小官僚從一個夾子裏取出一張紙,吳自強連忙接過來急忙一看,原來是提貨單,上面寫着:准予提國產彩色電視機三十台。除此以外,還有另外幾個人的簽名。
宋沂蒙也看見了,他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辦成了,沒跑冤枉路,可他見只批給三十台,覺得實在太少,心裏替吳自強盤算着,應當掙不到多少錢,他還想多說上幾句,爭取多弄一些。吳自強比宋沂蒙的經驗多得多,見此光景覺得也只能如此了,就使眼色制止住宋沂蒙,不讓他多嘴。
吳自強賠着笑,一個勁兒地向小官僚表示感謝,還邀請他到湛江去玩,還說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就算認識了,大家交了朋友,其他的都好說。
那小官僚根本不多說半句話,依舊板著臉,辦完了公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兩個人懷着不同的心情,離開了商業部辦公大樓。他們又坐出租車到馬連道倉庫,順利地交銀行匯票,辦理了提取貨物手續。倉庫附近有一家託運中心,吳自強熟門熟路,三兩下就把該辦的全都辦妥,只等三天後提貨運貨。
事辦得差不多了,太陽也到天空中間兒了,吳自強看着自己的影子成了一個圓點,覺得肚子餓了。他琢磨着上哪兒吃飯,廣東菜不實惠,東北菜又太土,他想來想去,就攔住一輛面的,領着宋沂蒙來到牛街附近的一家滬菜館。
這家飯館的老闆娘是位風騷標緻的女人,二三十歲,長得豐滿健壯,渾身都具有一種特別的勁頭兒。吳自強進門剛剛坐下,就跟她開玩笑:“老闆娘,我想你啦!你想不想我啊?”
那老闆娘滿不在乎,把一隻白胖的手搭在吳自強的肩膀上,喜笑盈腮地說:“儂想我,我豈能不想儂呀!”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個上海人,這種女人在北京可不多見。
玩笑歸玩笑,這老闆娘只是逗逗樂子而已。一陣笑聲過後,那老闆娘就扭動着腰肢,像只鴨子撲扇着翅膀,跑到櫃枱後邊坐着去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拿着一個小本本和一支圓珠筆,姍姍地走過來請他們點菜。這小姑娘清秀俊俏卻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莊重。吳自強老是想跟她開同樣的玩笑,可小姑娘不卑不亢,一切都恰到好處。
老闆娘隔着老遠高聲罵道:“看儂這雙眼睛,眼珠子都快出來了!”
吳自強聽了老闆娘的話,笑得口水都流了出來。他開始點菜,一邊點一邊盯着人家下巴,這孩子的下巴又嫩又酥,他真想抹上一把。剛點完菜,那女服務員輕盈地走了,自始至終連個笑臉都不給。
吳自強失望地搖頭,不住地唉聲嘆氣。這時菜上來了,給他們上菜的是另一個小伙兒。吳自強見滿桌子飯菜,什麼松鼠鱖魚、小白蹄、香菇菜心等等,一共五六個菜,還有兩紮鮮啤酒。他記不得自己點過什麼菜了,剛才他光琢磨着如何跟女服務員套近乎,注意力根本不集中,假使人家給他寫上燕窩魚翅,他也不理會。
不到十二點,小飯館的客人就擠滿了,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顯得十分擁擠。飯館裏面悶熱難耐,一會兒,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都出了汗。吳自強隨意吃了一口魚肉,仔細品嘗了一下,然後嘟囔着:“啥玩意兒?一點不好吃!”
宋沂蒙卻想,別看這菜做得不怎麼樣,可是生意照樣興隆,明知道菜不好吃還往這兒跑,人們圖什麼?還不是看着人家老闆娘和服務員長得好看?就好像誰家的君子蘭開了,放在窗台上,引來了不少人觀看,又好像春天裏,庭院裏的石榴花開了,引來了許許多多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