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記者緊盯礦難就能發大財?
媒體市場化的改革浪潮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席捲全國,過去靠政府撥款過活的媒體不得不重新自己找食兒了。王金龍所在的《山海商報》效益也越來越差,不斷變換着投資商,最後連工資也不能正常發了。於是,王金龍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鐵飯碗”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能再這麼混下去了,照這樣繼續下去的話,那簡直就是浪費生命。
這天,王金龍剛到單位,他習慣性地打開電腦,然後上網,打開MSN。
你別看王金龍雖然在現實社會混得不怎麼樣,可是他在網上可是大名鼎鼎,他在MSN上名字叫“記者王”,和“記者王”關係密切的網友夠一個加強連。王金龍剛登陸MSN,一個MSN上名字叫“辛楚伊”的網友就和他打招呼,這是一位辭職去北京發展的前同事,是個大美人。
辛楚伊:“最近商報怎樣?”
記者王:“不怎麼樣,工資都開不出來了。”
辛楚伊:“想沒想過換個單位?”
記者王:“想,不過沒有門路。”
辛楚伊:“我們《北方煤炭報》正在全國設立記者站,你想不想試一試?”
記者王:“想啊,待遇怎麼樣?你在那邊負責什麼?”
辛楚伊:“記者站屬於自負盈虧,干好了效益很可觀!我在這邊做經營中心總監。”
記者王:“總監大人,署里不是規定記者站不許經營嗎?”
辛楚伊:“《刑法》還不允許殺人呢,被殺的人減少了嗎?你呀,就是獃子的呆!”
記者王:“總監大人,你覺得我要是想去的話,我在記者站能幹什麼呢?”
辛楚伊:“我可以推薦你做山海記者站站長!”
記者王:“總監大人,這麼快就封官許願啦?是不是你們那邊也缺銀子啊?”
辛楚伊:“《北方煤炭報》是煤炭行業的權威媒體,效益一直很好,只是最近山海那邊礦難頻繁發生,你就沒想着與時俱進?”
記者王:“請總監大人點撥一下兄弟,如何在礦難中與時俱進?”
辛楚伊:“說你呆吧!發生‘礦難’誰最害怕?”
記者王:“礦工。”
辛楚伊:“錯!煤老闆和地方政府官員。”
記者王:“對!”
辛楚伊:“那煤老闆和地方政府官員最擔心什麼呢?”
記者王:“賠錢、坐牢、撤職!”
辛楚伊:“如果媒體不報道礦難,那煤老闆就不用去坐牢,地方政府官員也不會被撤職。”
記者王:“是!”
辛楚伊:“所以說,發生‘礦難’之後,煤老闆和地方政府官員最怕記者曝光,確切地說,怕記者站的記者去曝光。懂了嗎?”
記者王:“我明白了,記者緊盯‘礦難’就能發大財?”
辛楚伊:“對呀,所以我才推薦你來當這個站長的嘛!”
記者王:“多謝總監大人提拔小弟,怎麼辦手續?要不要給你們交錢呀?”
辛楚伊:“這個星期六你上來吧,你最好先找一個有點經濟實力的朋友一起干,這樣就會很快乾起來了。”
記者王:“好!”
王金龍之前在《山海商報》特稿部當記者,他知道,原來每逢發生礦難之後,《山海商報》駐地記者站都會在第一時間趕往出事煤礦,發生礦難的煤老闆和當地地方政府官員當然會選擇息事寧人的方法去處理這種事,記者站的駐地記者就會得到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王金龍所在的特稿部就不一樣了,記者不是隨便想到哪兒採訪就去哪兒採訪,事先是必須先要報選題的,由於礦難發生在本省,各級政府的宣傳部門通常對這類新聞都是採取壓制政策的,所以特稿部負責版面的編輯、主任,甚至值班副總編輯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通常是不會輕易批准這類選題的,所以特稿部記者想從礦難分一杯羹是很難的。
王金龍想,如果這回自己做了《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站長就不一樣了,自己可以直接在山海省管轄的十三個地市設立駐市記者站,這十三個記者站還都歸他這個省站站長管轄,這樣每個市只要發生礦難,他都能在第一時間派記者去,那收入還是很可觀的;再說,《北方煤炭報》又是行業里的大報,不但具有權威性,而且還對口,就是平時不發生礦難的時候,報道一下煤礦安全生產情況也是可以有不少收穫的。想到這些,王金龍給他的女朋友吳悅去了個電話。
吳悅是個悟性和社會經驗很豐富的女孩子,原來一直在廣告公司跑業務,賺了點錢之後,就和兩個朋友一起開了個廣告公司。吳悅的這家廣告公司在《山海晚報》承包了一些廣告版面,也有一些相對固定的客戶,吳悅一直正在尋求新的突破點。
“這是個好事呀!”吳悅聽王金龍訴說完《北方煤炭報》記者站的事之後,她說:“你別老想着‘礦難’,利用《北方煤炭報》這張牌還能做不少活動,這一塊兒也很賺錢。”
“做活動?”王金龍還是沒有琢磨出來,他一籌莫展地問:“做什麼活動?”
吳悅說:“《北方煤炭報》是行業大報,省煤炭工業廳和各地市煤炭工業局的領導會很看中這張報的作用,我們如果用《北方煤炭報》與省煤炭工業廳聯合舉辦一些煤炭安全生產高峰論壇、各類評選啥的,那效益也是很可觀的。”
“對呀,你說我咋就沒有想到呢。”王金龍說。
“所以你目前還是經濟適用男!”
星期六,王金龍和吳悅一起來到了北京。
“辛楚伊”的真名叫王薇薇。王薇薇是《北方煤炭報》經營中心總監,這是個很乾練的職業女性。王薇薇的容貌和氣質為她營造了一個氣場,這個氣場帶給了王薇薇更多自信,讓她在強勢與謙和兩個相反的性格中自由切換。
“一年的費用是多少?”這是王金龍和吳悅最關心的。雖然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在《報刊記者站管理辦法》中三令五申“記者站不得從事任何經營性活動”,可是中國特色往往都是,越是政府禁止的,往往越是有利可圖的,下面自然會就此衍生出一套貌似合法的對策。
王薇薇爽朗地笑了笑,說:“省站一年給報社完成十五個版的廣告,底價是四十萬元,超出部分都歸站里,市站完成的任務也算省站的。”
“一年四十萬?”王金龍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覺得這簡直就是打劫,他說:“劉歡是不是在你們報社當社長啊?”
“劉歡?”王薇薇顯然是沒有明白王金龍的意思。
王金龍調侃地說:“劉歡肯定是你們社長,要不你們不可能整天在單位里就知道——磨剪子來,戧菜刀!”王薇薇和吳悅都笑了,王薇薇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劉歡《磨刀老頭》裏面的歌詞。王薇薇說:“金龍,這個政策是報社制定的,不是我的意思,你應該正確理解。”
“正確理解?”王金龍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你們社急得就差讓我幫你們直接搶銀行了!”
吳悅知道,要是這麼談下去的話,那這個事兒十有八九就得談崩了,於是她插話說:“王總,不管咋說你也是咱們山海出來的人,山海這幾年經濟啥形式我想你也應該清楚,就說這煤老闆吧,別看他們手裏有點錢,給自己花行,要是讓他們給媒體點,那比要摳他眼珠子還難;再說這些煤老闆手下都養着一幫打手,一聽說有記者來,上來就打你個半死,我希望社裏應該能正確理解我們的難處。”
王薇薇知道,吳悅還真沒有瞎說,這的確是實情,如果把王金龍他們逼得太急,那他要是在下面瞎胡鬧的話,最後報社還得給他們擦屁股。王薇薇想了想,試探地問:“金龍,那你希望交多少錢?”
《山海商報》目前已經不能正常開支了,所以王薇薇一提要交這麼多的錢,王金龍就不想幹了,他說:“要不我看還是算了吧!”
“要不說你呆呢!”王薇薇知道,在媒體靠開工資生活的人,一下子要是讓他拿出這麼多錢交給別人,確實心疼,於是就開導着說:“你是省站,你下面還能設十三個市級站,你可以從每個市級站每家都收幾萬塊錢,其實你並不需要出什麼錢。”
“你說得到輕巧,讓一個市級站每年拿出幾萬塊錢,那可不是說找就馬上能找到的!”王金龍還是覺得風險太大。吳悅說:“萬事開頭難,市級站得一家一家地找,這需要時間;另外,省站也得需要時間和花費精力才能做出影響,這都需要投入,所以社裏在第一年要對省站多給一些政策上的扶持,要放水養魚,這樣今後才能每年收穫,如果第一年就讓我們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的話,我們還真不敢做。”
吳悅這麼說,王薇薇反倒放心了。因為王薇薇知道,如果吳悅他們不想做的話,那就不必討價還價了,直接說不做就可以了,吳悅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想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回罷了。王薇薇說:“金龍,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以前是同事,你說你有困難我還能不支持你嗎?可是你一點也不體諒我的難處,好像我叫你做省站就是想忽悠你似的。”
吳悅一聽王薇薇這番話,覺得有門,就給王金龍遞了個眼色,王金龍說:“薇薇,你也別介意,我的家庭情況你也清楚,確實是窮怕了,所以剛才話說得有點過,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這頭今後還要靠你支持呢。”話說到這個份上,王薇薇覺得可以了,她說:“金龍,這樣吧,我把你的情況跟社長彙報一下,我給你爭取個特殊政策。”
就這樣,王金龍最後以第一年十五萬完成十個廣告版,今後每年遞增百分之三十的代價成立了《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報社允許王金龍以省站的名義在十三個地級市成立市級站;在王薇薇的幫助下,報社同意王金龍先交五萬元,其餘的年底補齊。
王金龍和吳悅滿心歡喜地回去了。
《北方煤炭報》對設立山海記者站還是非常重視的,王薇薇很快就將任命書、介紹信、公章等相關手續郵寄給了王金龍。報社還為王金龍和吳悅辦了兩個新聞出版署發的記者證。
“咱們是不是應該租個辦公地方啊?”拿到任命書,王金龍問吳悅。吳悅說:“那還用說,咱們不但要租個地方,咱們還要像模像樣地租個地方。”王金龍沒說話,他知道,像模像樣地租個地方每年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吳悅知道王金龍心疼錢,她說:“咱們要想賺到錢,門面給人的感覺很重要;如果湊合找個地方的話,煤老闆們不但不搭理你,市站也不好對外承包。”
“這倒也是,”王金龍覺得吳悅說的有道理,他問:“親愛的,那你覺得在哪兒租個地方合適?”吳悅想了想說:“咱們就去新聞大廈租間辦公室。”
“新聞大廈?”王金龍覺得那確實是個好地方,可是租金也不便宜啊。吳悅說:“我說王站長,新聞大廈是主流媒體的首選辦公之地,對外有說服力;租金雖然貴點,咱們可以先租一小間,等賺到錢咱們再換個大一點的辦公室,您說呢?”
“王站長?”王金龍聽吳悅這麼稱呼自己,多少有些飄飄然。雖然這個站長的頭銜是花錢買的,可那也聽起來受用。王金龍笑了笑,說:“怎麼聽起來像《潛伏》裏國民黨的軍統特務呀?”
“哼!”吳悅不以為然地說,“咱們要真是軍統特務那倒好啦!起碼每個月軍統也能給咱們提供點活動經費啥的。”王金龍哈哈一笑,說:“那還是算了吧,說不定咱們倆還得讓安全局的關押到渣滓洞。”
“美的你!還想去渣滓洞,渣滓洞現在那是紅色旅遊勝地。”
吳悅托關係在新聞大廈租了一間二十七平方米的辦公室。王金龍托關係划拉一些辦公用品,吳悅從自己公司搬過來兩台電腦和一台傳真機。王金龍正式從《山海商報》辭了職。
吳悅用自己公司承包的《山海晚報》廣告版面為《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刊登了三天的四分之一通欄的祝賀廣告。《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就算正式成立了;王金龍任站長、吳悅任副站長。
《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成立之後,王金龍通過山海各地市媒體的關係,四處打聽有關“礦難”的消息;吳悅在山海各地市尋找市記者站承包人,還讓自己廣告公司的業務員對外銷售《北方煤炭報》的廣告。
憑藉著在《山海商報》特稿部當記者積累的人脈關係,王金龍很快就聯絡到了江學琴和“石嘴溝子礦難”的其他幾名逃生出來的礦工。王金龍根據採訪素材,很快就寫了三篇文章:《“礦難”后釀血案:護礦隊長追殺知情礦工》、《誰在掩蓋“石嘴溝子礦難”真相?》、《“石嘴溝子礦難”幕後的利益黑鏈條》。
“小龍,你打算先發哪篇文章?”吳悅很欣賞王金龍的才氣,她看完王金龍寫的三篇文章之後,問王金龍。“當然先發這篇啦!”王金龍拿起《“礦難”后釀血案:護礦隊長追殺知情礦工》這篇文章的打印稿,得意地說:“先發哪篇,這裏面的學問可大了。”
“有啥學問?”吳悅問王金龍。王金龍說:“殺害礦工張大寶的兇手,也就是石嘴溝子煤礦護礦隊隊長李寶民已經被省公安廳刑偵總隊抓住了。先發這篇不但可讀性強,省公安廳網站和《山海法制報》都會轉發,這篇文章在山海造成的轟動效應也大;關鍵是這篇文章里我寫了護礦隊隊長李寶民和呂二嘎子等人放火焚燒遇難礦工屍體等犯罪事實;在這篇文章里我還要告訴讀者,幕後的黑幕還有很多,這會讓石嘴溝子煤礦的真正控制人害怕,他害怕就會主動與我聯繫,那樣咱們就能得到一筆數字可觀的勞務費!”
吳悅擔心這麼做會遭到報復,她說:“我擔心他們會對你下手!”王金龍有些惱怒,他說:“不是他們對我下手,是我對他們下手!我父親和我二哥都是在‘礦難’中遇難的,我要是不讓這些黑心的煤老闆吐點血,那不是太便宜他們了嗎?!”
《北方煤炭報》在顯著位置刊登了王金龍采寫的《“礦難”后釀血案:護礦隊長追殺知情礦工》這篇文章,並配發了張大寶的照片。這篇文章引起的轟動效應是王金龍沒有預料到的,各大門戶網站都在首頁顯著位置推廣這篇文章,全國五家“中國”字頭的媒體和三十多家地方主流媒體都轉發了這篇文章。
李豫菲看完這篇文章之後,立刻給張升旺去了電話。張升旺說:“我也看到啦,你說咱們該怎麼辦?”李豫菲說:“我覺得這個記者知道不少事,咱們應該馬上找到這個人,不能讓他繼續往下報道了。”張升旺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了,他想了想說:“對,菲菲,親自去一趟省城,找到這個小子,花點錢,一定不能讓這個小子繼續胡鬧下去了。”“好,我馬上就去辦。”李豫菲說完之後,又問:“阿旺,你那邊人找得怎麼樣了?”
張升旺說:“菲菲,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一位大領導介紹我找了一家專門負責擺平這種事的公司,他們答應幫着把這件事的損失降到最低。”李豫菲怕張升旺上當受騙,她說:“阿旺,北京那地方騙子多,你別讓他們給騙了。”“不會!不會!”張升旺說:“這家公司叫北京東方智庫商務服務有限公司,很有背景,服務也很規範,過幾天他們老總親自帶我去省城找一位省領導,專門協調這件事。”
“那好,我馬上去省城。”
“菲菲,記住:一定要膽大心細!”
“好,知道啦。”
李豫菲一個人開車來到省城。她幾乎沒費什麼事就在新聞大廈找到了《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李豫菲來的時候王金龍在外面採訪,吳悅一看對方名片上的職務是侏羅紀(亞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高級副總裁、山海黑石煤炭運銷有限公司常務副總裁,以為是想刊登企業形象宣傳的大客戶,滿面春風地說:“李總,這是我的名片;我是記者站的副站長,您有事和我說也一樣!”
李豫菲接過吳悅的名片,看了看,然後笑着說:“我們公司想定期做一些企業形象的宣傳,不知道我們之間能合作嗎?”吳悅是廣告公司出身的,一聽是大客戶,當然懂得如何應酬了。
當晚,李豫菲宴請吳悅和王金龍。王金龍知道侏羅紀(亞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與石嘴溝子煤礦之間的關係,可他故意裝糊塗。李豫菲很快就與吳悅聊得很投機了,她還讓王金龍為企業宣傳的事出了不少主意。直到快要結束的時候,李豫菲才說明了來意。王金龍知道醜媳婦早晚也要見公婆,所以他也沒有客氣,王金龍提出幫助侏羅紀(亞洲)能源股份有限公司做宣傳沒有問題,服務費是一年三十萬元。李豫菲笑着說:“王老師,您可幫我們大忙了;那就辛苦您準備一下合同,我們先付十五萬,其餘的年底結清;您看我給您支票,還是現金?”
“現金!”吳悅說啥也沒有想到,記者站的第一筆生意就賺了三十萬。王金龍也沒有想到煤老闆出手這麼闊綽,做生意不討價還價。
吳悅和王金龍回到記者站之後,他們起草好了一份《商務合作合同書》。吳悅高興地說:“小龍,要是再做成一筆的話,就夠支付房子的首付啦,那咱們就結婚,好嗎?”王金龍也很亢奮,他豪情萬丈地說:“悅悅,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還要把我媽也接到省城,讓她老人家也過幾天好日子。”
第二天,這筆交易就這麼心照不宣地順利成交了。似乎雙方都滿意,皆大歡喜。
省長姜軍在《山海法制報》上看到該報轉發王金龍采寫的那篇文章。姜軍越看越生氣,他把秘書秦正民叫了過來,姜軍說:“正民,通知臨海市市長和分管安全生產的副市長明天來我辦公室,讓他們專程彙報‘石嘴溝子礦難’的詳細情況;另外,把這個批示轉給省公安廳,讓他們一定要保護好去煤礦採訪的記者人身安全,特別是寫這篇報道的記者。”
臨海縣縣長朱海濤剛進辦公室,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
“朱縣長,有個事我得向您彙報一下。”朱海濤一聽,是縣公安局局長陳浩民,“浩民,你說。”“剛才省公安廳李廳長親自來電話,讓我們去石嘴溝子煤礦抓幾個人?”
朱海濤一驚,急忙問:“抓誰?”陳浩民把幾個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和職務逐一告訴了朱海濤,然後他話鋒一轉,說:“這是省廳督辦的案件,人不抓不行,我和您彙報一下,您心裏好有個數。”“那好,有什麼新情況,你隨時向我彙報。”朱海濤放下電話之後,他琢磨着下一步該怎麼辦。
丁零零……丁零零……桌子上的電話又響了。
朱海濤剛接起電話,就聽見聽筒裏面傳來:“《山海法制報》的報道你看了沒有?”聽聲音是臨海市分管安全生產的副市長湯雁軍,“我的朱大縣長,你跟我說實話,‘石嘴溝子礦難’到底死了多少人?”
湯雁軍,男,臨海人,臨海市副市長。湯雁軍是從《山海法制報》看到了王金龍采寫的“石嘴溝子礦難”的報道。湯雁軍看着看着,看出了一身冷汗。他很生氣,親自給朱海濤打了個電話。
“湯市長,您別聽那些小報胡說八道;確實是三死、兩傷。”朱海濤也看了那篇報道,他知道,現在只要說實話自己的烏紗帽就沒了。朱海濤穩定了一下情緒。
“那記者為什麼說,護礦隊把許多礦工的屍體都拉出去燒啦?”
“瓦斯爆炸把幾個礦工的屍體炸得分崩離析的,礦上怕遇難礦工家屬看見之後鬧事,就悄悄地拉出去燒啦。”朱海濤知道,燒屍體的事抵賴也不行,必須要有一個可信的說法。
“你說的是真的?”湯雁軍還是有些不太相信。朱海濤此時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能隱瞞,他說:“看您說的,我哪敢騙您啊!我以我的黨性擔保。”湯雁軍也不希望這種事情是真的,他說:“你們馬上給市政府寫一份詳細的報告;另外,你們趕快與媒體聯絡一下,做好解釋工作。”
“好,我馬上去辦。”朱海濤放下電話之後,從辦公桌上拿了幾張面巾紙,他擦了擦頭上的汗。好半天,朱海濤才恢復了常態。朱海濤剛想讓秘書陳航通知李建國、董明強、陳浩民到自己的辦公室開會,陳航正好拿了份材料進來了。
“朱縣長,這是《北方煤炭報》山海記者站一名記者傳真給縣委宣傳部的一篇文章,是寫‘石嘴溝子礦難’的。”陳航把材料遞給朱海濤。現在朱海濤就怕聽到與“石嘴溝子礦難”有關的事,一聽這事兒他腦袋都是大的。
朱海濤拿過來一看,是一篇文章——《誰在掩蓋“石嘴溝子礦難”真相?》朱海濤越看越生氣、越看越害怕。他問:“這篇文章發了沒有?”“還沒有!”陳航說:“記者發給縣委宣傳部是為了核實一些細節;宣傳部劉部長讓人轉過來給您先看看。”
“小陳,你趕緊通知李副縣長、董主任和陳局長來我辦公室開會。”
“好。”陳航又問了一句:“宣傳部劉部長那邊怎麼答覆?”朱海濤看了看手裏的文章,琢磨了一下,說:“等我這邊開完會你再和劉部長聯繫。”
“好。”
江學琴講述的“石嘴溝子礦難”對姜軍觸動很大,他沉思了許久,他覺得目前這種頭痛治頭、腳痛醫腳的辦法從根本上無法杜絕“礦難”的頻繁發生,要想徹底解決這個老大難問題,還必須從根上下手;從根上下手勢必就要涉及到某些勢力的利益,勢必就要得罪一大批人,再說自己目前在山海的根基還不穩,自己的辦法會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和理解嗎?姜軍自己也很困惑。
姜軍曾長期在山海省和煤炭行業管理機構擔任主要領導,他很清楚徹底解決“礦難”的辦法。但是,現在他是一省之長,他的一舉一動必須謹之又謹。姜軍讓秘書秦正民通知省煤炭工業廳廳長趙新民來自己的辦公室。
趙新民,山海省錦城市人,老煤礦。趙新民是礦工出身,靠自學成才當上了地方大型煤礦的技術員,後來擔任主管安全生產的副礦長、礦長。
姜軍覺得,自己的方案能否得到順利實施,關鍵在是否能夠得到趙新民和分管安全生產的副省長陳志剛的支持。所以姜軍決定先說服趙新民,在得到趙新民的支持之後,自己說服陳志剛就容易多了。
作為山海省煤炭工業廳廳長,趙新民對“礦難”和安全生產的認識要比其他人更深刻。自從姜軍擔任山海省代省長之後,趙新民知道,這位老煤炭出身的省長一定會對煤炭行業動大手術的,所以這段時間趙新民也在等待着與姜軍深談一次。
“姜省長,您好!”姜軍見趙新民進來,笑着說:“新民,坐,坐。”
雙方寒暄完了之後,姜軍說:“新民,現在‘礦難’是你和我要共同面對的頭等大事,現在全國上上下下都在看着咱們,如果這個問題解決不好的話,那咱們的工作就很被動啦。”
“姜省長,要是從數字上看,咱們去年和今年的‘礦難’死亡人數與往年同比還是呈下降趨勢的;去年國家給咱們的指標是四百八,可去年咱們才死了四百一。”趙新民性格外向,說話口無遮攔。
姜軍有些不悅,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可不希望這場談話不愉快。姜軍說:“新民,你是老煤礦啦,處理‘礦難’的經驗比我豐富;現在和咱們那時候不一樣啦,只要發生一起‘礦難’,甭管死了幾個人,全國的媒體一起上,全國十三億人都盯着你,你要是處理不好,在人民的眼裏咱們就是罪人!大家可不管你過去有多少功勞。”
趙新民見姜軍沒有打官腔,他很高興,他覺得自己也得說點掏心窩子的話。趙新民說:“現在最討厭的就是互聯網,好像咱們處在全民監視的狀態下工作;全省這麼多煤礦,誰敢保證哪個煤礦不出點事兒,不死幾個人?”
“新民,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個月之內,把全省的所有煤礦要徹底清查一遍,看看多少是有手續的?多少是缺手續的?多少是沒手續的?包括黑口子,都要徹底排查清楚,每一個煤礦都是一個定時炸彈,如果你不搞清楚,炸彈隨時就會把我們炸得粉身碎骨啊。”
“好,我回去就馬上安排!”
姜軍見趙新民已經打開了話匣子,又問:“新民,你當礦長那時候為什麼‘礦難’就比現在少得多呢?”姜軍實際上很清楚趙新民會怎麼說,因為姜軍自己也親自管理過煤礦,他當然知道這裏面的原因啦。但是,現在就必須要讓趙新民把這個原因說出來,因為只有這樣,姜軍才能讓趙新民感覺治理“礦難”和“煤改”的建議是他的主意,是省長支持他的想法,不是他支持省長的計劃;因為只有這樣,趙新民才能義無反顧地站在自己這頭。
趙新民和我們身邊的好多人一樣,喜歡向別人講述自己過去的英雄壯舉,喜歡為人師。省長用討教的方式問他,趙新民可算找到表現的機會啦,他說:“我當礦長那會兒,我們那是國營大礦,每年礦上購置安全生產設備都有專項資金,現在這些民營煤礦,他們哪捨得投這個錢?再說啦,他們就是有錢也不願意投!”
“為啥不願意投?”
“小煤窯、黑口子是不願意投;本身就手續不全,或者乾脆就沒手續,誰知道什麼時候就不讓幹了,所以他們當然不願意投這種錢啦;再說,小煤窯和黑口子都是層層轉包,出小事就賠點錢,出大事就一走了之,到時候你連人都找不到!”
“現在咱們省里不是把年產五十萬噸以下的煤礦都停了嗎?”
“咳,咱省里的文章是這麼規定的,可是在實際操作中,你今天封了他井口,你一走他照樣挖;說實話,這裏面牽扯着很多地方官的個人利益,很多人早就讓人家搞定啦!”
“那你估計全省這類的小煤窯和黑口子能有多少?”
“我保守估計,最少有四五千!”
姜軍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情況有這麼嚴重。姜軍知道,如果這次行動不徹底的話,這四五千個小煤窯和黑口子隨時都會變成不安全隱患。這就像隨時都會爆炸的四五千個定時炸彈。姜軍表面還是談笑風生的樣子,他說:“那年產五十萬噸以上的煤礦,他們的安全生產情況是不是好點?”
“別提啦!”趙新民喝了口水,說,“姜省長,今天可不是我挑事兒,現在‘礦難’之所以頻繁爆發,就是省里上次‘煤改’鬧的!”
“上次‘煤改’鬧的?”姜軍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他故意問。
“上次省里搞煤老闆身份合法化,就是允許煤老闆向省里交納其所承包煤礦煤炭總儲量的資源價款,省里就允許煤老闆將這個礦總儲量的煤挖完;結果這個方案導致現在全省的煤礦就像二踢腳一樣,說爆炸就爆炸。”
“是嗎?那到底是為什麼呢?”姜軍問。
“上次省里‘煤改’的想法是好的,可是這些煤老闆他可不會按照你的想法執行;就說這核定煤礦總儲量來說吧,過去煤老闆不關心這個事兒,可是現在這一核定,煤老闆變着法兒的把儲量弄低了,這樣在交納資源價款的時候就能少交一大筆錢;煤老闆少交納一大筆錢,那國家就要損失一大筆錢;拋開這個損失不說,煤老闆為了取得這個合法開採的身份,七拼八湊把一部分資源價款交了,他哪還有錢再購買安全生產設備?所以,我說現在‘礦難’集中爆發就是上次‘煤改’鬧的。”
姜軍覺得趙新民這個煤炭工業廳廳長還真不是白給的,他還真和自己想到一塊兒了,看來趙新民還是琢磨這個事啦。姜軍說:“新民,既然你明白這裏面的利弊,那上次‘煤改’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把你的想法提出來呢?”
趙新民苦笑了一下,說:“姜省長,我明白管什麼用,您別忘了,我就是個小廳長,我上邊那不是還有分管的領導嗎?分管領導上面不是還有大領導嗎?他們不懂,我要是敢提出反對意見,那我這個廳長也就快下課啦!所以我也懶得說。”
“不可能吧?”姜軍問,“難道是陳副省長不支持你?”趙新民見姜軍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趕緊解釋說:“不是陳副省長不支持;那時候陳副省長還不是副省長,是他的前任。”
“哦,”姜軍知道趙新民說的這個人,這個人口碑確實不怎麼樣。姜軍還是想知道趙新民關於治理“礦難”的想法是否和自己想的一樣,他說:“新民,你覺得這‘礦難’究竟怎麼樣才能治住呢?”
“您真想知道?”趙新民笑了笑,說:“我看還是算了吧,如果我說了,估計全省沒幾個人會支持我這個方案的,而且您也不會支持。”
“你還沒說呢,怎麼就知道我不支持呢?”
“您真想知道?”
“當然啦,要不我找你來幹嗎呢?”
姜軍是老煤礦,他又當省煤炭工業廳廳長這麼多年,你要說趙新民對治理“礦難”沒有自己的想法,恐怕誰也不相信,只是陳志剛的前任是位外行,趙新民也不願意和他叨叨。今天姜軍這麼問,趙新民可算找到個傾訴對象啦,他說:“從根本上徹底治理‘礦難’實際並不難,主要有三條:第一,購置最先進的採掘設備;第二,購置最先進的安全監督和防禦設備;第三,嚴格按照安全生產標準去執行。”
姜軍覺得這就是內行和外行的區別,雖然趙新民說的這幾條看上去簡單,甚至可以說沒有什麼新意,可是姜軍知道,世界上的每一起“礦難”都是可以避免的,遇難的每一位礦工原本都可以和我們一樣,與他們的家人一起感受生命的快樂;無論是誰,無論以什麼樣的理由,為“礦難”狡辯都應該受到譴責,都應該打入十八層地獄。姜軍說:“關鍵是這些想法如何實施?如何形成執行力?”
趙新民說:“姜省長,如何實施和執行力與政府治理‘礦難’的決心是成正比的!”
“哦。”姜軍覺得趙新民這是話裏有話,他問,“難道你懷疑政府治理‘礦難’的決心?”
“不是我懷疑。”趙新民說,“山海省委、省政府每任領導都曾下決心治理‘礦難’,如果從根本上要治理‘礦難’,可是哪任辦到了?所以我說您要是沒有‘遺臭萬年’的決心,也就別提從根本上徹底治理‘礦難’。”
“遺臭萬年?”姜軍笑了,他說,“有這麼嚴重嗎?”趙新民也笑了,說:“要下大決心從根本上治理‘礦難’,那就必須要得罪一大批煤老闆以及他們背後的各種勢力;現在的煤老闆,個個手眼通天,黑的白的一起招呼,你還沒治理他呢,他先把你給治理了;我這麼說絕不是危言聳聽,我是讓您有個心理準備,真的!”
“新民,能說說你打算怎麼執行,我好有個心理準備。”
趙新民說:“要想從根本上徹底杜絕‘礦難’,首先必須進行產業整合,政府應該重點扶持幾個國有的煤業集團,把政策和資金都向幾大集團傾斜;全省年產一百五十萬噸以下的煤礦在下一年度不再給予年審,然後由幾大煤業集團出面收購;進行完這次史無前例的煤礦大革命之後,對幾大煤業集團進行全面產業升級;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前面說的那三條就有可能逐步實現,這樣全省‘礦難’就能大幅度下降!”
“你是說年產一百五十萬噸以下的煤礦全部被收購?那這個動作會不會太大了?”雖然趙新民的整體想法和姜軍想的一樣,但是,趙新民提出的產業整合步伐顯然要比姜軍預想的大得多;如果把一百五十萬噸以下的煤礦全讓幾大煤業集團收購了,那全省就剩不下幾家民營煤礦啦,那全省的煤老闆就會聯合起來“造反”的,由此引發的後果也許不堪設想。姜軍顯然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