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不期而遇
初燕沒有想到能在臨海市碰到她踏破鐵鞋找了一年多的人。
自從丈夫因公去世后,初燕就一個人拉扯着女兒過日子,雖說那時她還年輕,也有幾分姿色,思想卻很保守,擔心女兒被小夥伴們嘲笑,便婉拒了不少好心人的勸說,堅持不再另嫁人。從女兒小學三年級一直到高中畢業,那段日子過得着實艱辛,商場售貨員的工作常常要到晚上八九點鐘才能回家,連給女兒做一頓熱呼呼的晚飯都辦不到。幸好鄰居住着的歷啟鐸兩口子熱心腸,冬天天黑得早,每次女兒放學,都是先在歷家等着媽媽,不僅能安心寫作業,還跟着歷家一起吃飯。久而久之,兩家人處得便像親人一樣。女兒考上臨海財經大學時,歷啟鐸和老伴兒高興得像送自己的孫女出嫁一樣,到處託人求了一台旅行車,陪着初燕把女兒送到學校報到。
但初燕一直對歷啟鐸心有歉意,原因便在於,正是在她的一力攛掇下,歷啟鐸才咬牙把半生的積蓄都拿出來買了地鐵債券。
只有初中文化的初燕本來對股票、債券等風險投資的知識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從小受的資本家剝削勞苦大眾的傳統教育使她認定,凡是涉及“高利貸”的東西都不是好事。丈夫留下的那點兒撫恤金,十多年裏她一直存在銀行里,只想着女兒大學畢業后能給她買一套像點兒樣的房子。平時哪怕手頭再緊,她也不肯動用這筆錢,母女兩人口挪肚攢,就靠她每月八九百元的工資過日子。天知道那天怎麼能在櫃枱前遇見多少年沒有來往的小學同學南芳,曾經在一張課桌上共用調畫板的兩個昔日好友如今的境況卻有着天壤之別。南芳告訴她,自己現在在一家市政府與香港人合辦的大公司里當公關主任,月薪過萬,這家大公司負責建設雙陽市的地鐵工程,前景光明。看着雍容華貴、氣質迷人的南芳,初燕不由得自慚形穢,明白兩人之間已經不再可能重溫舊日友情。不料幾天後南芳主動來到商廈找她,說幫她找到一個快速發財的路子,那就是動員她參加金地隆集團的集資活動,根據入股額度,可以享受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的月息。儘管沒有任何金融知識,但每年銀行利息不過百分之二點二初燕還是知道的,按南芳說的回報率,年息已經達到百分之十五了,這樣高的利率在她看來有些不可思議,所以雖然動心,她卻仍在猶豫,最後導致她下了決心的是南芳的另一句話,她說,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還記得當年教咱們畫畫的美術老師穆老師嗎?現在他是雙陽市的常務副市長,而且很快就要當市長了,他是這家大公司的總管,是最大的官,說句不好聽的話,即使坑了別人還能坑了咱們這兩個他的學生?-
初燕這時才知道,每日風風光光地出現在電視報紙上的穆副市長,原來就是當年的穆老師。想想南芳說的也有道理,加上急於趕在女兒畢業之前湊齊購房款,她一頓足,把銀行里的十萬元錢取出來,就一古腦全都買了雙陽地鐵債券。看着花花綠綠的付款憑證,最初初燕心裏也是忐忑不安,連晚上睡覺都常常被噩夢嚇醒。一個月後,南芳準時來到商廈,告訴她去領當月的紅利。當一千五百元錢到手時,初燕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代之而來的是抑制不住的喜悅——每月一千五,一年就是一萬八啊,這比銀行要高出六倍多!照這樣下去,等到三年後女兒畢業,自己手頭就可以有十五六萬了。
拿到紅利的第一時間裏,初燕就告訴了歷啟鐸夫婦。也是在她的一再動員下,向來持“外財不發家”觀念的老兩口才動了心,傾其所有,買了債券,結果半年之後,都成了受害者。
當紅利不能按月發放時,初燕去找過南芳,軌道工程公司的人說,這事歸金地隆集團負責;金地隆則說,南芳一直在外面跑關係;她給南芳打電話,南芳大笑着說她小家子氣,“堂堂雙陽市政府定的事,還能不算數?等我回去吧,你放心,一分錢少不了你的!”她也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歷啟鐸和其他集資人聽。可是,南芳從此再也不曾露面,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後來連電話都停機了,再到公司去找,人家說,她早就辦了移民手續,出國了。
一聽這消息,初燕連上吊的心思都有了,不僅僅是自己丈夫用命換來的血汗錢血本無歸,更難於面對的是歷啟鐸這個於自己一家有大恩的人以及眾多經自己動員參加集資的人。好在大伙兒弄清楚個中原委后並沒有過多地埋怨她,歷啟鐸在張羅成立摩托車修理廠時還主動安排她當了會計,但想方設法找到南芳,成了初燕無法治癒的一塊心病。
昨天,修理廠要進一批配件,歷啟鐸找到初燕,讓她跑一趟。
“配件廠在臨海市郊區,俺估摸着你也想女兒了,借這個機會去看看孩子吧!”歷啟鐸卷着旱煙,對她說。
初燕很感動。歷啟鐸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心卻很細,一定是看出自己這些日子心神不寧的樣子,有意安排了這個機會。女兒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媽媽掙點兒錢不容易,平時從來不肯張嘴要錢,為了省點兒路費,除了兩個寒暑假,也很少往回跑。而她自己,幾個月沒見了,她的確有些想念孩子。
公事辦得很順利,廠方答應第二天就以快件形式把配件發過去。看看天色還早,初燕決定去商店給女兒買件短袖衫,夏天說到就要到了,女兒自己一定不捨得花這個錢——
新瑪特、百盛、濱海商城、巴黎春天……這些品牌連鎖名店的東西,每件的價格都令人咋舌,初燕走了好幾家,都下不了決心。她不想買那種地攤貨,不想讓女兒穿上后被同學譏笑,可是好東西她又狠不下心來掏錢,一晃兩個小時過去了,她終於選定一件帶有淺桃紅暗紋的小翻領半袖衫,看上去清新雅緻,價格也說得過去。
正待交錢,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初燕的心頭突然一陣激靈。那聲音,有些嗲,還有些洋氣,語氣則是很霸道的,好像是在給什麼人下命令。初燕聽出其中難以去除的雙陽口音的餘韻,而且這種帶着嗲氣、洋氣和霸氣的韻味,只有一個人才有,那就是南芳!
她猛地轉過身來,對面走來的果然是南芳,她的身邊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小夥子。
一身華麗春裝的南芳並沒看到初燕,她正頤指氣使地對那個小夥子說著什麼,小夥子嘻嘻笑着,不時半側着身在她耳邊嘀咕兩句,兩人的表情都有些曖昧。
待南芳走到自己身邊,初燕突然伸出一隻手,攔在她胸前:“老同學,好久不見。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南芳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是什麼人後,那種表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驚訝、惶惑,另外還帶有幾分慌亂,一時不知所措。
“南芳,幹嘛用這種眼神瞅着我呀?把我當成外星人啦?”初燕的心情竟然平靜下來,臉上掛着半是調侃半是嘲笑的笑容。
“是你呀,初燕!咱們真是有緣,我剛下飛機,就碰上你了,這可太好了,不然我還得回雙陽專門去找你。”
南芳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轉瞬之間,臉上的表情就變得豐富多彩,那種喜悅讓外人看着不相信都不行。初燕卻不肯相信她的鬼話,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豁出命去,也不能再放走她。
“這是你挑選的衣裳?這麼嬌氣,不是你穿的吧?”南芳用誇張的口吻叫道,“對了,一定是給女兒買的!好了,就算是我這個當姨的送給她的禮物吧!中秋,付款。”她命令身邊的小夥子。
初燕沒阻攔她。被她騙去那麼多,買件衣服也是應該的。
售貨員給打好包裝,交到小夥子手裏。南芳親熱地對初燕說:“天快黑了,咱們找個地方吃點兒便飯吧?我出國這麼長時間,還想聽你說說雙陽市的情況呢!”
初燕不客氣地答應了,一步不離地跟在兩人身邊。雖然她知道南芳巴不得自己馬上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小夥子開的本田車停在一家日本餐館邊上,南芳挽着初燕下了車。服務生點頭哈腰地把客人引到一間榻榻米席上,初燕看着桌上的餐具印着“割烹清水”四個字。
“嘗嘗日式料理,老同學。”南芳在這個時候還不忘記炫耀,“割,就是生吃魚蝦,烹,就是熟制食品,這‘清水’二字,是他家老闆的名字。這是臨海市最高級的一家日本餐館,正宗北海道風味,連大人物到臨海視察都來品嘗過哩!”
待初燕把話題引入集資,氣氛就沒有那麼融洽了。南芳堅持說發行債券是政府行為,公司是受政府委託承辦,其中的經濟責任,都應該由發行單位負責,而最終的責任在政府身上,她本人只是一個工作人員,是受公司和政府委託出面推廣債券,不應該承擔應當由法人承擔的責任。
那個小夥子在一旁敲邊鼓說:“其實債券與股票是一回事,盈與虧都是市場決定的,當初下決心買入,就得有虧本的思想準備。你想想,如果你買了股票,能不能跌了賠了就找政府要錢去?沒有這個道理嘛!”
初燕說,這些深奧的道理她弄不懂,也不想懂,她就知道當時是南芳一再動員,自己才花了大本錢買這些債券的,而且南芳當時講得一好百好,根本沒提到會有什麼風險,許諾的紅利水平與現在的實際情況嚴重不符。“我沒有本事找政府,也不認識別人,我只認識你南芳,所以你必須對我的事負責任,這是當初你答應過的!”
初燕的觀點近乎不講理,但南芳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當然她也不可能馬上就把初燕的十萬元投資如數償付給她,百般無奈,她只得先想辦法脫身再說,這個辦法就是,她親筆寫下一紙還款承諾書,答應在一年內將初燕本人連同她所介紹的幾個人的投資款本金分期付清。
初燕看着她在承諾書上籤下“南芳”兩個字,小心翼翼地摺疊起來,揣進懷裏,然後舉起酒杯,微笑着說:“老同學,這是我這次臨海之行的最大收穫。我相信你不會有負於我的。”
“當然,誰叫咱們是老同學呢!”南芳也帶着笑容,可眼神里卻透着冷意。
分手時,初燕隱約聽那個叫中秋的小夥子問南芳:“你什麼時候又叫這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