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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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鄉鎮換屆工作結束后,縣委就開始對全縣工作進行安排。這一年,已經接任幹了半年的縣委書記喬鴻飛通過深入思考,就把前任書記以工業作為工作重點,轉變到以創新科技為重點。這也是人們常說的,“一個將軍一個令”,好聽一點的說法是,新的領導上任以後,“戰略重點必然轉移。”就好比高明的廚師是不會重複先前的菜式一樣,“殺豬殺屁股,一人一制度。”喬書記決定在全縣開展“創業創新”。先是帶各鄉鎮黨委書記、縣直部門一把手到廣東佛山、順德去參觀,五天下來,把人家看了個眼熱心跳,回到縣裏就開展了一場討論,最後做出了實施“創業創新”的決策。有了題目好做文章,廣義上可以一套一套地安排批發給基層,讓底下有活干;狹義地能叫秘書們總結經驗時有東西可寫,嚴明、鮮活的經驗材料寫出來了,政績也就突出出來了。
喬書記真有兩把刷子,深諳為官之道,有着豐富的從政經驗。記得七十年代初,喬鴻飛的家鄉搞農田基本建設會戰,諸葛副專員擔任會戰總指揮。那時候,指揮部的宣傳鼓動工作是個薄弱環節,就是插插紅旗寫寫標語等老一套。為了改變被動局面,諸葛副專員根據宣傳部長的建議安排辦了一個會戰廣播站和一份《會戰報》。辦報紙搞廣播需要稿件,諸葛副專員指示從當地學校的教師中選拔幾個秀才當土記者。喬鴻飛有幸被選中,而且由於人聰明筆頭子快,被留在指揮部當管記者的記者。初出茅廬的喬鴻飛工作特別勤快,不是到工地上去採訪,就是埋頭編稿件,很得諸葛副專員的信賴。諸葛副專員尤其欣賞喬鴻飛領會領導意圖特別快,晚上總指揮講的話,第二天他就能根據講話精神寫出一篇號召力很強的評論。評論不僅不曲解領導的意圖,而且還做了許多有益的補充,這讓肚子裏沒有多少墨水的諸葛副專員很是佩服。農田基本建設會戰一結束,諸葛副專員就建議人事局把喬鴻飛調到行署辦公室當秘書。喬鴻飛進了行署,工作上依然特別勤快,諸葛副專員評價他一是“眼裏有活”,二是“交給他辦的不會誤事”。在喬鴻飛提科長提辦公室副主任提副秘書長調任玉瓊縣縣長等幾個大的關口,都是諸葛副專員說了關鍵的話,起了關鍵的作用。儘管有人對喬鴻飛非議不少,但因懾於老專員的威望,喬鴻飛還是奪關斬隘,仕途一路順利。
喬鴻飛自進入官場,就把諸葛副專員視為靠山,今天去拜訪,明天去彙報,還不時帶些土特產。諸葛副專員頂討厭拉拉扯扯這一套,幾次告訴喬鴻飛不要有事沒事往他家裏跑,還批評喬鴻飛越來越庸俗。批評歸批評,喬鴻飛對老專員的依靠和依賴一直沒有中斷。他知道官場的險惡,更懂得靠緊一言九鼎的老專員對他是多麼重要,他堅信沒有靠山的人在官場是混不下去的。
在任縣長期間,他的前任魯書記是一個“當書記不要縣長”的會掌權的角色,給這種領導當助手,真的要高水平。有這麼一個強權的書記,許多事情表態不算數或不好表態,上級、同級和下級來找怎麼辦?下級請示、彙報怎麼辦?誰說沒有辦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喝酒。反正縣裏天天有客,反正縣長不愁沒有好酒喝。所以老喬在那兩三年內,每天都是暈乎乎的,“眼呲瞪,舌頭硬,走路拐彎,尿泡畫圈”,這是一種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紀載舟多次見到他的司機小郭在廁所里給他束腰,但也從來沒有聽說老喬說錯過什麼話,辦錯過什麼事,出過什麼樣的洋相。縣委、政府兩辦的圈內人都知道,明哲保身不如名酒保身,老喬這是一計。果其不然,老喬一當上書記,眼上就不再有眼屎,走路就成了直線,整天神采奕奕,英姿雄發,講話一套一套,非常流利,妙語連珠,口才難得。
老喬上任半年多了,一直沒有提出什麼新的主張。但這次會議說明他有了成熟的思路,他要改弦更張了。玉瓊是個漁業大縣,工業小縣,老書記就大刀闊斧,抓工業,抓交通,抓城建,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縣城,很少到鄉鎮去。領導有膽略,有能力,有水平,抓起工作雷厲風行,底下人一點也不敢怠慢。工業化的要求,促使玉瓊的工作節奏和效率大大提高。老書記在玉瓊幹了五年多,玉瓊的變化就很大。之所以能夠成功,也正是暗合了老書記的節拍。喬書記對工業生產實在不怎麼上心,縣委辦的一班人,就以政治敏感性,一邊不斷揣摸喬書記思路,一邊向喬書記建議,工業還要抓,更要做好農業這篇大文章。這時,省里開始推廣玉瓊縣富民工程經驗,喬書記就把它修訂為“創業創新”。要求各鄉鎮黨委、政府,炒熱群眾思想,激發底層細胞活力,組織帶領群眾人人有活干,天天有錢賺,千家萬戶上項目,大步流星奔小康。據說,只有已經成某市委領導的老書記聽到這個消息,哼了一聲說,“毬,花架子工程。”
“創業創新”會議以後,組織、宣傳、紀檢、統戰、鄉鎮企業、煙葉、畜牧、財稅等部門都在這個總的會議統領下,相繼召開了戰線上的會議。縣裏的規矩常常是,哪個部門的會議能請動縣委書記、縣長,或者哪個會議縣委書記、縣長願意參加,哪個會議就受到重視,哪個會議的規格就高,各鄉鎮的書記、鄉鎮長就得相對應地參加。若是鄉鎮一、二把手不參加的會議,等參加會議的副職回去再給鄉鎮黨委書記彙報時,要麼沒功夫聽,要麼跑冒滴漏,所剩無幾了。所以,當上了一把手才知道,儘管上邊部門的會議內容都是說得雷動風響,其實下邊有下邊的具體情況,差不多都是當成耳旁風的。這也難怪,要是把縣裏的每次會議內容都當成一回事兒,忙死也干不出什麼名堂。所以,書記只能按照自己的節拍辦事,對口的工作由副職們各行其是,整體工作他們當然還得圍繞書記這個軸心轉。
縣裏要搞“創業創新”,鄉鎮就要創業創新。真正做到創業創新,談何容易!財政早已切塊到鄉鎮,幹部、教師的工資都是由鄉鎮自籌。時下流傳着一個順口溜:“中央領導坐防彈,管他底下亂不亂;省里領導坐皇冠,管他底下干不幹;市裡領導坐奧迪,管他底下急不急;縣裏領導桑塔納,管他工資發不發;鄉鎮幹部坐吉普,不吃皇糧凈吃苦;大隊幹部‘砰砰砰’,叫他往西偏往東。”這個順口溜實際上給鄉鎮工作的定位十分準確。創業創新是個虛的,富鎮才是第一要務。說一千道一萬,一切都是為了錢,沒有錢,什麼都是扯淡!所以,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當家后,才知道過日子說不得空話,唱不得高調。
紀載舟和盧鎮長把財政、國稅、地稅三個所的所長叫來,召集班子全體成員開了一次黨委擴大會。會上,聽取了鎮財政的大盤子彙報,紀載舟要求,國稅、地稅、財稅大力發鄉鎮企業,增收財政,想辦法彌補資金缺口。紀載舟引用那時已經退下來的地委書記經常在各種會議上說的話,“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來鼓勵大家。可是分析來分析去,困難還是比辦法多。最後,紀載舟說,“大家不要着急,‘活人總不能叫尿憋死’,反正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就是發不下來工資也不能總發愁,先揀好的來辦。”紀載舟對大家說,看得見的,也就是發包螢石礦口多拿點承包費。在議論發包螢石礦口時,盧貴權建議,必須首先弄清螢石礦的資料,才對發包有利。他這個建議,紀載舟心裏很清楚,那就是想去縉雲轉轉。紀載舟表態同意。對於螢石礦增加承包費問題,盧貴權說,這事你得出馬。在黃魚嶺大礦承包礦山的有兩家公司,為主的一個是縣五金開發總公司,本地一個叫楊洪恩的人是他們的職工,派駐在礦區當了礦長。另一個是金華市礦業公司,是金華市一個個體私營老闆開的。鎮裏派到兩個大礦上一個總支書記叫黃又能,是黃魚嶺村的老支部書記,專門去協調兩個礦的關係。有黃又能、楊洪恩這兩個本村人當家,沒有人敢上礦上找事兒,礦上的生產一直很穩定,可就是一說交承包費,就得纏嘴磨牙,一把手不去辦不成事。紀載舟也表態,馬上就去會會他們。班子成員們對這次會議感到挺過癮,說紀書記抓住了全鎮經濟工作的“牛鼻子”。
第二天一早,紀載舟就帶上盧貴權、企業辦主任吳江、財所所長去黃魚嶺螢石礦。疊鎮的工礦業基本上集中在鎮區和鎮東南部,所以他們順路到沿途的各個企業轉一轉。
隨後又看了鎮辦水泥廠。這個廠每年只有5000噸產量,按行業標準最低產量是8.8萬噸,它這個產量遠遠達不到標準。要不是山高皇帝遠,這號廠早就讓環保部門給關閉了。現在老百姓畢竟看價格低、路途近,所以能與外邊進來的水泥抗衡,在本鎮還有相當份額的市場,能維持着生產。
到了十二點多,才趕到黃魚嶺,先不到礦上,直接去楊洪恩家裏,洪恩已經備好酒席,在那裏等着。
“我日他娘的,這幾天我這梧桐樹上喜鵲光叫,想着就該來貴人了,原來是小人的舅來了!”楊洪恩乍乍呼呼地握着紀載舟的手,與他女人相呼應,用這種方式歡迎紀載舟。這傢伙半褒半謔的見面禮,紀載舟如果接了過來,從此紀載舟算開上了“戶頭”。“開戶頭”說的是兩個人之間存在“打扎子”(調笑的)的關係。紀載舟本來也是極好開玩笑的,限於身份和第一次見面,只是矜持地笑笑,暫時沒有給他開這個“戶頭”。可紀載舟也知道,這個戶頭早晚要開。因為在農村工作,光靠一本正經反而做不好工作。平級之間開了戶頭,彼此就有些隨便,有了擔戴,說話時深入淺出都不會見外。上級與下級開了戶頭,他就認為你這個領導平易近人,上級可以隨便地戲謔下級,下級畢竟不能給上級平起平坐,笑鬧之間自然保留一定的分寸,儘管如此,兩人畢竟相對融洽一些。
楊洪恩這個人小五十歲,個子不高,大背頭,皮衣毛領,衣着光鮮,一看就知道不是鄉下人。人不像鄉下的,院子內的景象也不像是鄉下的樣子。這處院子傍山而建,有半畝地大小。按照地勢,東屋作主,南北屋倒是配房。院子裏,栓着一支大狼狗,伸着舌頭,“嗚嗚”叫着,有點嚇人。寬大的院子裏,榕樹,樟樹,桃杏李梅,柿子葡萄,好像種的都有。其他的花草種的也不少,整理得很有條理,給人以既不像農舍,又不像花房,非常賞心悅目的感覺。紀載舟已經了解,楊洪恩早年一個人從部隊轉業到玉瓊縣工作。後來,由他牽線,他們公司在這裏開礦,公司派了幾任礦長都不行,不是本地人,周邊的關係就不好處理,於是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就選派他回老家來當了礦長,一干就是數年,生產穩定,效益很好,他算是對公司做出了突出貢獻。公司給他的激勵措施是,把他的兩個孩子安排到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上班,一家人全部辦成了商品糧戶口。
參觀了他的院子,楊洪恩安排專門廚師做菜,花樣不少,非常豐盛。他們已經打聽得出新書記愛喝高度酒,於是,專程買回52°五糧液。等一上菜,大家便大吃大喝、大吹大擂起來。敬酒不喝不行,“喝死算個毬,只當老丈人家死頭牛!”有了高度酒的作用,說話就開始放肆。席間,紀載舟出來方便,楊洪恩陪着紀載舟上茅廁。這老小子親熱地攀着紀載舟的脖子,一時興起,用手在紀載舟的腦後瓜撥拉兩下,紀載舟也回過手撥拉他兩下:“你小子連佛爺的頂子也敢動!”於是,紀載舟倒是順理成章地比楊洪恩還要早一點開上了戶頭。農村工作就是這樣,來不得溫文爾雅。
吃過酒席以後,大家的頭都很暈,就睡了一個時辰,然後起來上了礦山。說是礦山,其實也就在楊洪恩家屋后的崗坡上。相距四百多米有兩個礦口,東南邊的叫做“金華礦”,是一個外縣人承包的。據說這個人太梗直,從來不巴結鎮裏的領導,可就是上交承包費利索。他們一年給鎮裏拿六十五萬;另一個叫做“玉瓊縣礦”,一年只給鎮裏上交五十二萬。實際上,玉瓊縣礦的生產形勢比金華礦好。
站在山上,楊洪恩以及企業辦管礦山的這一干人,比比劃划、指指戳戳地說了下邊的大概形勢,紀載舟在心裏就有了下邊生產情況的大概認識,然後大家戴上頭盔,坐着卷揚機下了礦井。好傢夥!這礦井實在太深,出了罐籠,已經下到八十多米深。在好遠的一盞昏黃的礦燈指引下,紀載舟又向下走了半天,巷道並不規則,左右拐彎或者上上下下的,又濕又滑,不一會兒,紀載舟就累得氣喘吁吁。楊洪恩說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這種礦井,平巷道並不需要用原木頂,一個個巨大的礦柱支撐着各個巷道,照毛主席的詩詞,可謂是“天欲墜,賴以柱其間!”看着這礦柱,叫大家感到非常危險。有人說,坐飛機是死了沒有埋;在礦井裏幹活,是埋了沒有死。這話說得雖然玄乎,仔細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因為這裏離陰曹地府太近,礦工們在井下,閻王爺硃筆一勾,礦工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有生命危險。礦主們都給礦工訂有生死合同,什麼“出了事情自負,礦上概不負責”等等,要礦工們認命。礦工們為了掙錢,也不相信只要下去就一定會死,於是,這種絲毫沒有法律意義的合同照簽不誤。一旦真正死了人,礦主們還是要賠不少錢的。因為礦工都是外省的百姓,不賠鬧得他們不得安寧。所以,紀載舟在礦井裏考慮得最多的還是安全生產問題。對兩個礦的安全生產反覆叮囑,他們唯唯稱是。紀載舟知道這都是些廢話,但也覺得該講,盡一盡領導者的責任。就這樣,邊說邊下,差不多又下了兩三公里,也沒有走到盡頭。再往下去,他們說啥也不讓去了,紀載舟也不想下了,原路折回。楊洪恩說,“我說紀書記,這裏邊冬暖夏涼,到了夏天,你領個小妞到這裏邊避暑,再快樂也不會出汗,比你那書記窩裏要美得多!”紀載舟說,“只有你小子才能享這個福!”
第二天,楊洪恩提前去玉瓊縣打前站,紀載舟和盧貴權等人群隨後就到。進入玉瓊縣市郊,他們順路先到金華礦業公司,因為這家公司就在進市區的一個學校內部設着。由於一直聯繫不上金林強,到了他們的巢穴一看,只有他的情人秀榮在他的公司守攤子。這秀榮是疊鎮黃魚嶺村的媳婦,兩口子都跟着金林強幹。男人在外跑業務,女人給金林強當會計,金林強常年不回黃魚嶺,要不是必須給家裏寄錢,早把結髮女人扔到了爪哇國去了,倒在外地有了許多女人。秀榮屬於中上一點人品,五短身材,眼睛卻很媚,白凈、齊整、豐腴,再加上聰明、會事兒、會嗲、會浪,一來二去,金林強他倆就睡到了一個被窩裏。金林強已經五十多歲了,秀榮不過三十歲,從此,金林強由博愛變成專愛。秀榮也並沒有離婚,她男人戴着一頂綠帽子整天在全國各地瘋跑,因為沒少撈好處,所以從來不管他女人,女人基本上是金林強的。金老闆把財政大權都交給了秀榮,秀榮對他很忠心,他們就形成了這種奇妙的組合。秀榮很熱情地接待了紀載舟,敬煙、倒茶,給金林強老闆打電話,忙了個不亦樂乎,紀載舟留下話,從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回來,再專程訪問。
楊洪恩所在的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的經理叫崔玉甫,三十六七歲,方面大耳,豪爽熱情,與紀載舟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初次相見,差點就擁抱了。他和楊洪恩已經把他們安排到了國際大酒店,這是玉瓊縣一流的大酒店,設施豪華,裝備考究,環境美觀,服務周道。紀載舟洗涮后,就去二樓餐廳入席。喝酒以前,大家就成了莫逆至交的老朋友;喝過酒以後,更加比兄弟還親。既然親了,說其他問題,比如承包期了、承包費了、要新增加承包款了等等,都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機會、更不好意思說出口來。於是,你搞一茶泡,紀載舟搞一茶泡,也不知搞了多少小茶泡下來,時間空間都成為虛無,紀載舟口吐蓮花,腳踩棉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癔癔症症,瘋瘋癲癲,不知怎麼竟然回到了十二層樓上的房間。雲山霧罩,吹了一陣子牛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日影斜依欄杆。於是,“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繼續喝酒。晚上這一場子,本來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可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的攻勢明顯減弱。紀載舟雖然有所節制,可他們是有備而來,不願有辱使命,伸出拳頭,浴血奮戰,於是紀載舟方逐漸佔有優勢,敵方節節敗退。誰知道人家這樣做,不過是緩兵之計。在前暈未退,后暈又至的狀態下,他們乘車到了一個不知多遠,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洗頭按摩城。每人都先乾洗了頭。叫小姐們打頭捏肩,啪啪有聲,熱風吹乾,別有嗞味;然後,每個人又安排按摩。
說是按摩,其實是亂摸,主要是要客人做事。紀載舟在床上坐下,說,“酒喝多了,按摩一下就好。”隨着小姐的手在穴位上揉動,一陣舒麻的感覺傳遍全身。紀載舟說,舒服、舒服,小姐的按摩非常到位,她靈巧的手宛然在一架鋼琴上演奏和諧的樂音,小手滑過之處,身上的細胞酣暢淋漓,紀載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猶如春風拂面,紀載舟額頭好像落滿春柳花絮,他一邊用手拂着花絮一面睜開眼睛,手裏抓着一縷柔和光滑的秀髮。小姐捏住他的手在他肩頭輕揉慢捏,看他醒了過來,朝他淺淺一笑,迷離的眼睛溢滿溫馨的笑意。一剎那間,紀載舟彷彿覺得眼前的情景多次在他的夢中出現,他像睡在搖藍中嬰兒,母親輕輕地搖晃搖籃,嘴裏哼着旋律優美的催眠曲。女人微笑的時候,他在她臉上看到了鍾若蘭的影子,柔和而親切。眼前的情景在紀載舟海腦里組合中無數碎片,這些碎片都是他渴求的溫馨的夢幻。紀載舟動情地呻吟了一聲,他想伸出手去抱住女人修長的玉腿,最終只是抓住女人的手貼在臉上。小姐開始被嚇住了,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為什麼會如此動情,當她發現他並無惡意,只是表現出一種孩子式的任性和天真,她寬和地挨着紀載舟坐下,一邊笑着,一邊把紀載舟摟在懷裏,紀載舟伏在小姐懷裏的時候,發覺自己情感的荒唐,但他卻聽任荒唐的情緒漫延,他幾乎從來沒有這麼放縱過自己的情感和行為,在這相對私密的空間,面對一個陌生的女人,他願意放縱長期壓抑的情感。古人教訓男人要慎獨處,就是說明在道德缺失的環境要守住自己的心性,他在陌生女人面前放縱情感,說明他在道德上並不是完美的人。很早以前,紀載舟把魯迅先生相信進化論的話寫在日記本上,希望自己的道德上不斷臻於完美。然而,當他追求道德完美的時候,面對着官場現實,心情常處於一種絕望狀態。他漸漸明白,政治、思想和道德是不同的範疇,政治家絕對不可能成為道德完人,同樣,一個修道士,絕對不會成為高明的政治家。
紀載舟注視着小姐溫和的笑容,搖頭拒絕了她的要求。說:“小妹,你就是我妹”。小姐寬容地點頭應允,她的手穿過紀載舟薄襯,順着紀載舟的胸膛滑下,像蛇一樣游向紀載舟的秘隱之處,他的下體已經像喜馬拉雅山一樣堅強地隆起。當她的手抓住堅挺下體時,紀載舟感覺胸緊氣悶。他彷彿處於強大的旋渦之中,稍稍抬過頭想親吻俯視着他的女人,女人用手擋住了他的嘴,微笑着搖了搖頭。說:“像我們這種人,賣身不賣情。吻就是情么?”紀載舟笑笑,女人的話給他當頭潑了一盆涼水,發熱的腦子清醒了一些,覺得正受到一種溫暖幻覺的感覺矇騙。他擋住了女人給他寬衣解帶的手,“我現在累了,做不動了,你再給我按摩按摩。”他面對眼前這個小姐,怎麼會感覺親切呢?莫非由於年齡的關係?迥異的情緒為什麼與年齡相關?紀載舟百思不得其解。思考使紀載舟冷靜下來,他抓住了小姐進犯他身體的手,拒絕了她的進一步要求。小姐的誘惑受阻,自尊心受到傷害,臉上露出難過的神情。不管是否是為了生意,看得出她喜歡和紀載舟這樣的客人做事。
紀載舟誇獎她說,“你按摩得非常好,再給我按摩一次,我按做事付你錢,好嗎?”
小姐整了整零亂的前衫,調整了情緒,走到床前再給紀載舟按摩,她說,“你付按摩的錢好了,不做事我哪會要做事的錢?”
“為什麼?”紀載舟問。
“提供什麼服務收什麼費,這是我的職業規矩。”
小姐這麼溫順,紀載舟倒是有些愧疚,對小姐倒有些動心了,只是不好再提起做事的話題。
紀載舟轉移了話題:“你按摩技術這麼好,在哪裏學的?”
“我按摩真的舒服?”小姐問。受到誇獎,越發起勁地按摩。
她得意地說,“做什麼只要用心,有的小姐一心只想把客人的錢弄到手,我倒覺得,在這種地方,我們圖錢,客人圖舒服,只要把客人服侍舒服,他在乎幾個錢?”
小姐又說,“要讓客人滿意,就要盡心,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回頭客自然就多,我們把客人當成親人,而不是當成敵人,狠心宰客,那麼客人自然就會滿意,下次來了還找我服務。”
常說小姐無德,只是指一般的情況罷。眼前的小姐倒是按照自身行業的道德要求,規規矩矩地做事的。他聯想起工作上的事情,雖然同樣為人提供服務,二者的層次不在同一個道德層面上,但是,一般的政府官員常渺視百姓,視表達正常利益訴求的群眾為刁民,釘子戶,把刁民和釘子戶放在對立面上。如果換上小姐的服務意思,把刁民和釘子戶當成自己的親人,盡心儘力地搞好服務,二者之間的哪還會產生矛盾?即使產生矛盾,親人之間的矛盾處理起來是不是順暢得多呢?
紀載舟在深刻的反思中猛醒,從按摩店裏逃到外面。頭上是一片朗朗的繁星,山間清涼空氣融入肺腑,身子頓時變得空靈剔透。
次日大約四點多鐘,一覺醒來,只覺得頭像鋸齒鋸着一樣疼,邊疼邊想,這是在什麼地方,依稀想起,紀載舟已經來到玉瓊縣一天了。也許疊鎮人民覺得他們的黨委書記為了全鎮的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正在晝夜操勞的時候,原來是喝了一整天的酒。再想想玉瓊縣五金開發總公司的崔玉甫老總的熱情,就覺得這熱情特有名堂。紀載舟的既定目標是再長他二十萬元的承包費,他們接待得這麼熱情,叫人怎麼能說得出口?想到這裏,這頭就更加不爭氣,又是一陣子猛疼。大腦一疼,計上心來。六點整,紀載舟打床頭電話,把一行人全部喊起來,“開拔,擠他熱被窩,找金林強去!”路上,同志們不知道紀載舟這葫蘆里賣啥葯,紀載舟就對他們明說了:要增加承包費是目的,我們不能只盯着玉瓊縣礦一家,如果只一家長了承包費,我們算笨死了。天塌砸大家,我們是天,不砸兩家會行?你們想,崔經理這麼熱情,叫我們怎麼先開這個口?先找金林強去,看他松多大口。
金林強果然在家,一見面就不停地說“失禮,失禮”,低聲下氣地陪不是。這人猛一看,沒有出眾之處,也就是個農民模樣。他說話依然是濃重的金華口音,不容易聽懂,由於紀載舟曾在金華出差搞外調,住過一個多月,對他們的口音已經熟悉,所以完全可以明白金林強的意思。紀載舟說,“金經理,我們是多年交道,新結朋友,第一次見面。老弟我是無事不登你這金鑾殿,同志們都反映,過去你對疊鎮的貢獻不小。我一上任,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還需要你的支持。我和崔經理也沒有打過交道,昨天人家很爽快,答應給增加承包費,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兩個礦在一起,要增大家都增,只一家增了,顯得沒有面子。我想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老兄,請你看着辦!”金林強沉吟一下說,“實不瞞你,書記老弟,我在你疊鎮屬於虧賠階段,實在增不了多少。紀書記你來了,我一定給這個面子,只要他五金開發總公司給,我一定給,你說吧,他準備給你多少?”紀載舟一聽有門,他不問紀載舟要多少,反問人家給多少,顯見是在鬥氣了。紀載舟就說,“雖然沒有定下來,不會低於三十萬吧。”林強一聽,急了,“他給三十萬,我給十萬!”紀載舟說,“那就這樣定了!”
這時,崔經理打來電話,“書記大哥,咋得罪你啦,找你吃飯你跑了?”紀載舟拿着手機跑出去對他說,“兄弟,實在對不起你,我這次來山上是打飢荒的,你那個熱情勁兒叫老兄實在沒法開口。所以,大清早來擠金經理的被窩了。”誰知崔玉甫說,“大哥,我知道你這次的來意,你剛上任,小弟我就得有所表示。他金華礦就是不出,我也出,他出十萬,我出二十萬!”紀載舟說,“不行,林強說,你以前太沾光了,你這次出三十萬,他才肯出十萬!”崔經理說,“我的哥呀,你這不是要殺我嗎?行,只要下輪承包你多關照,我認了。現在去接你,回縣裏吃飯!”
剩下就簡單了,這事情本來就是囊中取物,沒有想到,多了一倍的收穫。吳江把已經起草好的協議書填上數字,兩家老總和盧鎮長簽上字就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