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婚財產公證
白忠誠坐在省公證處大廳的沙發上,一副神情頹廢的樣子。他耷拉着腦袋,活像一隻喪家犬。
公證處的大廳很熱鬧,跟超市一樣,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現在改革開放了,出國留學、經商旅遊、探親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所以辦理各種各樣公證的人也就越來越多。還有,近幾年,隨着全民普法教育活動的深入開展,大家的法律知識、公證意識也越來越高、越來越強。這樣,人們在經濟交往、商務活動中,為了防止將來節外生枝,或者有備無患,也都開始羞羞答答地運用公證這個法律形式來保護和捍衛自己的權益。然而,人家來公證處不論是辦理什麼樣公證的,也不論是少男少女,還是老夫老婦,一個個不是滿面春風,就是笑語歡聲,惟有白忠誠一個人坐在那裏,顯得既孤獨又落魄。
白忠誠突然身子一仰,把頭躺靠在沙發上,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白忠誠彷彿感到有人在他的身旁悄悄地坐了下來,並輕輕地推了推他,隨着一陣芬芳的氣息,一聲既熟悉又陌生、既親近又遙遠的話語輕輕地鳴響在他的耳畔:“忠誠!”
白忠誠睜開眼睛,原來坐在他身邊並向他發出親切呼喚的是昨天還是他妻子,今天已經不是他妻子,明天即將是人家妻子的仇小紅。
白忠誠現在在省公證處要等的人,就是仇小紅。他們昨天辦理了離婚手續,今天來辦的是財產公證的手續。
“真對不起,路上遇到塞車,讓你久等了!”儘管是在這樣的場合,是在辦理這樣人生旅途中最為痛苦、最為黑暗的一種手續、一份公證,但仇小紅仍然保持着她知書達理、嫻雅端莊、待人有禮貌、有教養的素質。仇小紅不愧是一個出自於書香門第之家的閨秀。
仇小紅穿一身米色西裝套裝,顯然她對今天的穿戴做了低調處理,顯得很簡樸。然而儘管如此,那合身的服裝依然勾勒出她那楚楚動人的身姿,三圍顯示出勃勃的生機。仇小紅今年已經32歲了,但無論她的體形還是面容,都可以與23歲的女性相媲美,實際上很多23歲的女孩還不如她。仇小紅的風韻和氣質,時常令同齡人望塵莫及,嘆為觀止。
與仇小紅相比,白忠誠簡直是另類,如果用囚犯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頭髮長而亂,亂得沒有個形狀;鬍子密而長,長得沒有個章法。眼鏡片後面的兩道目光迷茫而又遲鈍,既無亮點也無生氣。真的應了那句成語“蓬頭垢面”。他上身穿一件休閑西裝,按理說這西裝多少還有點洋味,有點派頭,可是他身上穿的這件西裝,不僅沒有洋味,同時也沒有派頭,有的只是粗劣和骯髒。西裝的質料是百分之百化纖面料,胸前的紐扣,袖口上的紐扣,沒有一處是完整無缺的。衣襟上還殘留着兩種污漬:一是墨水,二是油污。他腳上穿的是一雙皮鞋,雖然是皮鞋但款式很陳舊,且上面沒有一點光澤。如果你是一個細心者,你仔細地閱讀一下這雙皮鞋,你定能在這雙皮鞋上詮釋出風雨的印記和歲月的風采。在白忠誠的身上惟一能給你一點亮色和觸動的就是他身上穿的那條牛仔褲。
說起這條牛仔褲,白忠誠心裏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和仇小紅熱戀時那段純潔無瑕的美好時光。
這條牛仔褲是仇小紅跟他談戀愛時送給他的惟一的一件禮物。那時候,牛仔褲還不像現在這樣普及,像現在這樣被大眾青睞和接受。牛仔褲那時候是屬於一種新潮服飾,只有一些趕時髦、追新潮的年輕人才穿着。為此,每次仇小紅當著白忠誠的面要替他買都遭到白忠誠的斷然拒絕。後來,還是仇小紅背着白忠誠買下這條牛仔褲。牛仔褲雖然買了,但是白忠誠卻死活也不肯穿,他作為一個來自東北吉林農村的青年,無論是生活觀念還是審美觀念,都從思想意識深處難以接受。後來仇小紅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了,她非常明確地向他發出這樣的通告,如果拒穿由她送給他的這條牛仔褲,她將不再與他一齊同行,一齊共進餐飲,並且隨時有中斷戀愛關係的可能。在仇小紅這樣高壓和恫嚇之下,白忠誠最後終於妥協,為了仇小紅,勇敢地穿上了這條牛仔褲。
這牛仔褲不穿還真的不知道,穿了以後白忠誠才發現這種褲子優點簡直太多了,好處甚至數也數不完,他深感自己過去對牛仔褲在認識上的偏見不僅十分無知,而且非常幼稚。首先牛仔褲不需要經常洗滌,這對於懶散的白忠誠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最大的長處。還有這種布的面料十分結實,一年四季皆能穿着,什麼場合也都能適應,這對於家庭經濟非常窘迫的他來說,又是一個很大的好處。可以這樣說,自從白忠誠穿上這條牛仔褲以後,一直到他大學畢業,甚至到跟仇小紅結婚,他幾乎就沒有脫過。如果偶爾脫過的話,也是在盛夏之季穿短褲時,讓牛仔褲短暫休息幾日。現在這條牛仔褲磨得已經發白了,髒得連布紋也看不清了,褲腳上磨得都起了毛。真的很酷!
白忠誠身上這條牛仔褲的歷史,不僅蘊含著白忠誠對仇小紅昔日那段難忘戀情的留戀,同時也折射出中國人服飾與國際接軌觀念的變革。
白忠誠和仇小紅的愛情及婚姻基礎,跟現在那些速戰速決的年輕人相比較,不僅具有一定的感情基礎,同時還具有一定的思想基礎。仇小紅跟白忠誠一樣,兩人都在國家機關供職,公務員的薪俸雖然不高,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過得可謂是風調雨順。那麼,今天他們兩人為什麼從轟轟烈烈走向偃旗息鼓?從山盟海誓發展到勞燕分飛呢?究其根源,問題主要出在一次同學聚會上。
這幾年同學聚會的活動越來越頻繁,規模檔次也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這種現象的出現與國民收入的不斷提高,人才交流的不斷擴大,人際交往觀念的不斷轉變,信息平台的不斷延伸,有着密切的關係。別的同學都喜歡這種聚會,可是仇小紅卻特別害怕這種聚會,尤其是怕那種要求帶夫人、帶丈夫的同學聚會。因為每次這樣的聚會,白忠誠都損了仇小紅的面子、傷了仇小紅的自尊。人家女同學的丈夫,職務最低的是國家機關處長、國有企業老總,最高的有的已經爬到廳座,最美的有的已經在外國拿到綠卡,而她仇小紅的丈夫呢,僅僅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科長。科長算什麼東西,充其量跟大街兩邊開雜貨店,開小飯館的小老闆一個級別。過去同學聚會都是在母校的教室里舉行,後來升格到會議室,現在已經開進了星級飯店。在學校開,你騎個自行車去參加也就算了,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可是到了星級大飯店,人家都是開着公家車、私家車去赴會,而你夫妻倆還是騎個自行車,一下子就相形見絀了。後來仇小紅為了保面子,為了護自尊,對每次舉辦的同學聚會都千方百計地尋借口,找理由,逃避參加。在一次仇小紅沒有找到理由逃避參加的同學聚會上,仇小紅偶爾看到了已經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錢傑。也就是從那開始,她與白忠誠之間的感情急劇惡化。
那是一次高中同學聚會,錢傑是一個人開着一輛嶄新的奔馳車來的。
錢傑是浙江人,腦子很靈活,在班上是典型的那種愛耍小聰明的人,他平時很少複習,但考試成績卻一直在班上前10名。據說他父親是做生意的人,所以家裏很有錢,他那時身上就開始穿名牌,還經常請同學下館子。錢傑雖然很大方,也很聰明,但女同學都不太喜歡他,認為他不穩重,愛表現自己。仇小紅對錢傑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後來錢傑也考上了大學,學的是外貿專業。聚會上,錢傑對仇小紅說,他現在已經辭職下海了,自己辦了一個公司,仍然做外貿生意。他還告訴仇小紅他在東郊買了一幢別墅,歡迎她和丈夫去他寒舍做客。仇小紅問錢傑為什麼夫人沒有來,錢傑坦率地告訴仇小紅,他和夫人已經離婚,他們沒有孩子,他現在是單身一族。
那天聚會上,仇小紅同錢傑說了很多很多,談了很久很久。現在在仇小紅的眼裏,錢傑比以前成熟多了,也穩健多了。過去仇小紅對錢傑印象很不好,可是現在仇小紅對錢傑的印象轉變了。因為仇小紅跟錢傑是同學,而白忠誠跟他們兩人不是同學,所以白忠誠就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他們,離開了會場。
聚會結束后,仇小紅跟錢傑互換了名片,從那以後,他們兩人就開始經常地聯繫。在這種經常聯繫之下,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也開始逐漸升溫,並逐漸失控。乘着錢傑的奔馳車,仇小紅開始頻繁地光顧錢傑在東郊的別墅了。遺憾的是,她每次去都是一個人去的,她從來沒有帶過白忠誠,錢傑也沒有再提起過要仇小紅帶着她丈夫一塊去的邀請。
仇小紅過去跟白忠誠在結婚前沒有想到過試婚,如今,她跟錢傑卻開始試婚了!
“我們現在去辦理離婚財產公證吧!”仇小紅的細聲細語在白忠誠的耳畔悄然響起。
白忠誠從沙發上站起來,跟在仇小紅後面朝走廊走去。
突然,白忠誠停住了腳步,他對仇小紅說:“我看我們還是不要作這個公證了吧!”
“為什麼?”仇小紅轉過身來問。
白忠誠說:“我們兩人的家產,實際上都是你一個人的財產。你看,大到房子,中到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小到電飯鍋、收音機,哪一樣是我買的?不都是你買的嗎?在法院我就聲明過,我們離婚了,我一樣也不要,既然一樣也不要,那我們還要公證幹什麼,再說辦公證還要花錢!”
仇小紅說:“我不是不相信你,錢傑說還是辦個公證比較好,你放心,辦證的費用不要你付,一切都由我來辦!”
仇小紅把話說到這份上了,白忠誠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其實他心裏明白,這個多此一舉的公證,就是她未來的老公出的主意。白忠誠心想,錢傑不愧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外貿生意的,人家的法制意識就是比自己強。機關里的幹部雖然嘴上整天喊依法辦事,加強法制,但是一遇到實際問題,關鍵時刻,就會使出權大於法的伎倆。
白忠誠跟着仇小紅走進辦理財產公證的辦公室。
辦理婚姻財產公證的人不多,連他們一共有三對。第一對是中年夫妻,辦完以後女方就開始罵男方。這一看就曉得是辦理離婚財產公證的。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那個男的,說他良心被狗吃了,被第三者勾去了,給小妖精搶去了。那男方只是笑,一句也不回,因為他是勝利者,作為勝利者被女人罵幾句又有什麼大礙呢?反正她現在也不是自己的女人了,對吧!白忠誠認為,凡是有第三者插足的婚姻,結果都是悲慘的婚姻。自己不也是這樣嗎?白忠誠很是同情那位女人,但他又很反感那個女人在公眾場合罵出那些下流的話來。白忠誠還注意到當那個女人罵“第三者”這句話時,仇小紅的臉色很難看,因為她的良心也是被第三者勾去的、搶去的,也是給狗吃掉的。
第二對是新人,他們是來辦理結婚雙方財產公證的。離婚財產進行公證不是新聞,但結婚財產也進行公證,在中國絕對是新聞。白忠誠過去聽說過,在媒體上也看過,但他有點不相信,認為是媒體的炒作,如今他眼見為實,不得不感嘆現在的年輕人簡直都瘋了。那一對新人辦完公證以後,互相簇擁着,卿卿我我,說說笑笑地走出了公證處。
輪到白忠誠和仇小紅辦了,公證員看了他們遞上去的材料感到很驚訝,那個公證員的眼睛不時地瞟着白忠誠,那意思是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一點點財產也沒有?白忠誠臉紅了,他一句話也沒說,整個操作過程都是仇小紅跟那個公證員進行運作的,只是後來在交公證費的時候,白忠誠爭着要付錢,但被仇小紅制止了。
在平靜而又祥和的氣氛中,白忠誠和仇小紅辦完了離婚財產公證。
公證,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相對的公證,但沒有絕對的公證。也許法律對離婚雙方當事人的財產分割能夠作出公證的判決,但是對離婚雙方當事人的道德、情操、良知,法律也能作出公正的判決嗎?
白忠誠走出公證處辦公室,他突然感到他今天跟仇小紅做的這件事情不僅一點意義也沒有,甚至很無聊!
白忠誠和仇小紅回到大廳,他們兩人相視而立,默默無言。財產公證作為他們離婚需要辦理的、需要處理的所有手續中的最後一個手續,現在也已經順利處理了。此時,他們該是道一聲“再見”分手了。
7年夫妻,也許在歷史的長河裏只是短暫的瞬間,但它在一個人有限的一生中,卻是一段漫長的光陰。7年裏,他們曾擁有過幸福和快樂,也品嘗過憂傷和苦澀,如今,無論是幸福還是快樂,無論是憂傷還是苦澀,隨着最後一份公證的誕生,都一併消逝了。從明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他們兩人將開始選擇新的生活,追求新的理想了。白忠誠這位曾撰寫過多部宏篇巨著的作家,此時卻變得詞窮理絕。他臉憋得通紅通紅,可就是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仇小紅很大氣地把手向他伸了過去,說:“來,握一下手,祝你今後交好運!”
這時,白忠誠趕緊把手伸過去回道:“謝謝,衷心祝你走進新時代!”
仇小紅再一次真情地邀請道:“新婚喜宴請你一定光臨!”
白忠誠回答:“有請必到!”
就在仇小紅的手跟白忠誠的手分開的時候,仇小紅感到白忠誠的手朝她手裏塞了一件硬硬的東西,她不禁展開一看,原來是一串鑰匙。
白忠誠說:“這是你房子的鑰匙,現在物歸原主!”
仇小紅立即把鑰匙又塞給白忠誠說:“這怎麼行呢?那你住什麼地方?”
白忠誠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住你的房子,我們既然已經離婚了,財產也公證了,我就應該履行我對法律的義務和承諾。你千萬不要為我擔心,我現在是一個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單身漢,隨便找一個地方就能安下身來!”
仇小紅深知白忠誠為人的品質,他這個人向來都是一個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於是她就換了一個角度說:“你就是找地方,也需要一段時間、一個過程,再說那個房子我也不住了,空也是空着。還有,你現在的東西還在屋子裏,不管怎麼說你身上也得要留套鑰匙啊!”
白忠誠指了指大廳的牆角說:“我的東西已經全部拿出來了!”
仇小紅順着白忠誠手指的方向,這才看到,大廳牆角那裏放着一隻大編織袋和一卷被褥。
仇小紅的目光從白忠誠的行李上掠過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到白忠誠的臉上。倏地,她把白忠誠塞給她的鑰匙猛地又朝白忠誠手裏一塞,扭頭就走,但白忠誠追上去拉住她的包,將鑰匙塞進了她的包里。
仇小紅氣得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衝去。這時,一輛白色的奔馳轎車嗖地一聲開了過來,停在門前,仇小紅拉開車門鑽了進去,大奔馳又嗖地一聲開走了。
白忠誠走到牆根,從地上拎起大編織袋,扛起鋪蓋卷,走出了省公證處的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