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今我是個人民教師。我給學生講一門與文學沾點邊的課,這門課叫《公文寫作》。學生對這門課不感興趣,對與這門課沾點邊的那個東西稍稍有點興趣。為討好學生,我就在課頭課尾講點文學知識,當然是以小說詩歌的形式來介紹的。這就不免涉及到哥呀妹的,有一回正講着,發現校長坐在後排。我不能半途停下,只好繼續講下去。校長的面相本來就不好看,我講完了,他的臉就成了焦炭。
校長讓我去他辦公室。他說,下節課你不用上了,讓石留頂你。這是石留來了后我第二次被叫到校長辦公室。上次我說這幾年就是為人作嫁衣,結果被叫到校長辦公室訓了三個鐘頭。校長訓完了說,你寫個檢查,跟入黨申請書一起交上來。前面已經講過,我大學時期就入了黨,可在校長印象里我根本就不像一個黨員。這件事讓我很困惑,校長讓我一邊寫檢查一邊寫入黨申請書,這表明他還沒把我當外人,還是希望我進步。問題是我這人不爭氣,太辜負了校長。我往校長辦公室走時就不斷埋怨自己,叫你教公文,你就好好的教公文吧,你講個什麼勞什子的小說詩歌!小說詩歌能當飯吃嗎?
校長辦公室在四樓。我走進去時發現軍伐坐在裏面。校長見到我,說,小江,坐。他讓我坐在軍伐旁邊。對軍伐我一向沒有什麼好脾氣,平時見面也懶得睬他。他把學校治得像個軍營,害得學生見了老師像犯人見了管教。我對他意見大着呢。可意見歸意見,如今我要與他共事了。校長找我就是為了這事。校長說,小江我看你也不太適合教書,教書是埋沒了你。你這人是塊璞玉,得找個名匠來琢磨。還有你這人太懶散,愛犯自由主義,得找個堅持原則的人與你搭檔,這叫領導班子的性格差異。校長講了我又講軍伐,他說老吳是個黨性很強的人,要我好好配合他。老吳就是軍伐,他的大名叫吳進。當然我從來不叫他老吳,我就叫他軍伐。但從今以後不能再這樣叫了。如今他是我的領導。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我就成了副主任,給軍伐打下手。這件事讓我既開心又噁心。開心的是我終於做了官,這是老爹老媽夢寐以求的。不開心的是我要給一個叫軍伐的人領導。這人才初中畢業,在部隊裏混了個營級,轉到地方成了個科級,態度粗魯,方法簡單,卻要領導我,這不是典型的外行領導內行嗎?
我對校長一向心存感激,這是因為他在處理涉及到我的事情時帶有強烈的感情色彩,也就是說他很偏袒我。譬如說我和阿雙的事情他就幫了我,算是把這事做了個了結。
我和阿雙的事是這樣結束的,前面已經講過,我被阿雙纏不過,盡量避開她,但也有避無可避的時候。這時候我就得請她吃飯,飯後她說幹什麼就得幹什麼。有一次她要去逛公園,而且要逛流花公園,我只好帶她去。我們在草地上坐,聊天,吃雪糕。我的心情很不好,因為吃飯又花了我一百多塊錢,這天才八號,也就是說這個月我肯定要面對經濟危機的問題。我看着湖水發獃,有一句沒一句敷衍阿雙,心裏在想到時找誰來解決經濟危機。除了師傅還有誰願意借錢給我呢,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時阿雙驚叫起來,原來她的手袋給人拖到了我們屁股後面。她兩聲大叫,拖她手袋的人就鬆開手,撒腿跑開了。我並沒有像阿雙希望的箭一樣衝出去抓住偷包賊,我只是站了起來,看着那人走遠,然後撿起阿雙的手袋。這件事讓阿雙既失望又傷心,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話也不說,我也不想說話,我們默默地走了一路。分手的時候,她到底憋不住那句話,講了出來。她說,看你人高馬大的,怎麼我就沒一點安全感?這句話很傷我,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沒鬼用。儘管如此我也不想跟她吵架,我已經懶得跟她吵架了。我對阿雙說我走了。
走在路上我開始心潮起伏,儘管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可抓賊在她是專業,在我最多算業餘,她不去抓賊,倒怪我反應遲鈍,還對我上綱上線。這是什麼邏輯?再想想跟她處的這些日子,真是痛苦多,歡樂少。我越想越氣憤,就跑到馬路邊去給阿雙掛電話。我在電話里說,反正大家在一起都不快活,不如就這樣算了。我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也不管她在那頭有什麼反應。我知道她一定很震驚,而且會暴跳如雷。果然她不斷地呼我,我不復機,最後她把我的呼機呼爛了。
這件事還沒完。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審查故事片,阿雙殺進了我的辦公室。她當著我同事的面要跟我做個了結。她說著就把抓賊的那一套東西用來對付我了。她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我可是半點武功也不會,儘管我們在個頭上相差懸殊,真要打起來我未必能佔到便宜,再說當著大傢伙的面,就算我打贏了也不光彩。好在辦公室里人多勢眾,大家七手八腳就把阿雙攔住了。其中劉老太最賣力,她人是老了,但噸位大,她往辦公室門口一站,螞蟻都進不來,更別說一米六○的阿雙了。這事讓我很感動,從此我不再與劉老太作對了,她要批評我我就聽着,她要教育我我就接受,目的就是騙她開心。
這件事最後給校長擺平了,校長使了什麼手腕我不知道,他也不會告訴我。總之我是在西伯利亞也呆不下去了。校長說,黨組要我去組建海關學校,你過去幫我吧。其實我跟校長也沒有太深的交情,不知他為什麼老要幫我,大概是把我當成了他的人吧。
我和校長去海關學校要路過公安廳,這時我就會想起阿雙,儘管我們愛情沒了,友誼沒了,甚至還斷了聯繫。我差點就做了公安家屬,做公安家屬有諸多好處,譬如可以開霸王車,可以唬人。如今穿制服執法的人不少,但真正震得住人的也就一個公安。對此我很遺憾,但我也沒有辦法。
石留跟我住隔壁。老程的意思是我倆應去民政部門扯張紙,然後擺幾圍酒,兩人就住在一起了。這是一個好的願望,但不是一個好的現實。現實情況是我和石留走不到一起。這一點是給實踐證明了的。實踐的地點有三個,一是江邊,二是江邊的芭蕉地,三是宿舍大樓。在學校,學生談戀愛是被禁止的,男生和男生走在一起,女生和女生走在一起是正常,男生和女生走在一起就不正常,會被監視。在學校,男老師和女老師談戀愛沒人敢設禁,男老師和女老師走在一起也正常也不正常,但無論正不正常都沒人敢監視。我和石留就更沒人敢幹涉了,大家都知道是我把她調過來的,調過來幹什麼呢,除了做老婆。
我們每天都要去海邊坐。坐在那兒不可能盡談理想,總得來點現實。孤男寡女一現實起來感覺就很複雜,但總的感覺應該是幸福和快樂。問題是我沒有這種感覺,我的感覺是痛苦、惶恐和不安,我找不到那種感覺了。我和石留中間有個結,這個結叫洪玫。我們在江邊擁抱、接吻,兩人都很投入,這時我就把石留當成了洪玫,我的手就變得很不安分,禁不住會上下摸索,但一到關鍵部位,就有一隻手來抓我,我就醒過來了,知道摸的不是洪玫,是石留。洪玫從不阻止我的手向任何地方深入,於是我就變得不快樂了。當然這並不表示我和石留的關係不向深入發展。我們畢竟處在乾柴烈火的年齡,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單獨相處,首先我就禁不住她如花似玉的肉體的誘惑,她也堅持不了曠日持久的抵禦。
那天夜裏天氣悶熱,我很難受,覺得胸悶氣促,身上流了不少熱汗。我爬起來沖涼,水管里的水開始還有點溫度,後來流出來的都是深處的水,越沖越凍,凍得我上下牙齒直打架。那天是周六,同事都回了家,學生宿舍也沒幾個人,教師宿舍空空蕩蕩,黑燈瞎火。嘆一口氣幾裡外似乎都能聽到。我沖完涼仍然睡不着,就去敲石留的門。我已經這樣做過很多次了,石留會讓我進去,會讓我上床,還讓我抱住她。她讓我抱住她睡,睡到天亮也可以,如果沒有人來打擾的話。她一人住一間,我還有個室友一起住,所以我到她那兒睡是自然而然的事,她來我這兒睡就不太方便。當然我們只是睡覺,還沒幹其他事。不是我不願意干,是她不讓我干。我對她的身體不是特別感興趣,但我有時也會特別想要個女人,好讓我緊張的身體鬆弛下來。石留是一個很好的女人,當然如果讓我鬆弛了她會不高興,我就不勉強她,她畢竟是我的好朋友,她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所以我和她也就只能到和衣而睡這個程度。
那天深夜我去敲石留的門。石留開了門,對我說,又睡不着呀。她說完就爬回床上,我也爬上了床,摟住她睡。她穿了件淺藍色的棉睡袍,我隔着睡袍摸着她的胸部,摸着摸着就睡著了。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石留還在睡,她的呼吸很弱,斷斷續續,若有若無,我看見她嘴角有兩撮淡淡的絨毛,她的睫毛還是那樣修長美麗。這時我的小和尚開始充血,堅挺無比。我爬到石留身上,雙手開始胡亂動作。讓我意外的是石留幾乎沒有抵抗就讓我深入了腹地。她只是在下身一陣短暫而劇烈地顫抖后輕輕嘆了口氣。她的嘆息留在我的心裏。儘管我當時並不在意,我當時只顧瘋狂運動,我的瘋狂終於讓她開始不斷呻吟,不斷扭動身體。最後她嗷嗷叫着用雙手箍住了我的腰。我把一泡水放出來后,全身肌肉開始鬆弛,我躺在床上,右手攬着石留的頭,回味着稍縱即逝的快樂時光。我並沒有做愛后的幸福和享受,心中更多了一些惶恐和不安。那是一種無法交待的惶恐和不安。我和石留的實踐終於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實踐的結果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仍然十分巨大。實踐的代價是我終於把一個好女孩拉進了好女人的行列。
後來我對石留的身體漸漸地失去了興趣,接吻、擁抱開始變得像例行公事。如果我哪天對她情緒激動,那就是把她當成了洪玫。我仍然會在睡不着覺的時候去敲石留的門,然後抱着她大睡。這時候的石留實際上就是一個枕頭。但枕頭已經醒過來了,她逐漸對我的身體有了興趣,並且日漸着迷。這是所有被覺醒的女人都要犯的通病。而這時我已確信自己不會找她做老婆了。我仍然沉迷於對洪玫的思念里,無法自拔。
石留上完課後紅光滿面,精神十足。這一點不像我,我一上完課就像一隻癩蛤蟆,軟塌塌的。有人耐力好,站一天也不累,譬如說石留。有人說這是鍛鍊出來的,但我鍛煉不出來,我站兩個小時就趴下了。當然這也與事業心有關,石留熱愛教育事業,我對教育事業一點也不感冒,對學生也沒興趣,當然我喜歡的學生除外。石留有一顆仁慈博愛的心,她對誰都一視同仁,關懷備至。所以她年年評先進,年紀輕輕就當了講師。我比她學歷高,教齡也比她長,如今也就是個講師。
我坐在石留房間裏,看到她進來就說,前輩,上完課了?石留一張紅臉愈發紅了,她說,領導,別埋汰我。說完跑進洗手間洗手,跟着拉尿。她的尿是一陣陣的,拉得馬桶里的水嘩嘩響。我想她肯定四節課都沒有拉尿,一下課就有學生圍住她七嘴八舌提問,無論怎樣無聊的問題,她都會耐心盡心地回答,以免傷了學生稚嫩的心,所以她常給尿憋得滿臉通紅,一回到宿舍就急着解褲子。一開始她做這些動作很不好意思,那時我們還只是接吻和摸摸乳房,後來她慢慢習慣了,尤其是在我們做愛以後,她甚至當著我就急不可待地把褲子拉下了一半或者把裙子掀到露出屁股,這才匆匆跑進廁所。
軍伐當了辦公室主任后搞了一套改革措施,其中重要的一項就是限制學生的日常用品,譬如毛巾只能一條,茶缸一隻,鞋兩雙,牙刷一把,牙膏一支等等。還有牙刷牙膏用完要放進抽屜里,這一點學生群起反對,大家都是從小受愛國衛生運動教育的人,誰都知道牙刷放在不通風的地方容易生細菌。我對軍伐的改革措施嗤之以鼻,堅決反對。但軍伐說這是校長辦公會議決定的,校長辦公會議我沒權參加,也不知道他是唬我還是真有其事。而且我的權限就是執行,不是決策。回到宿舍,我對石留講了這事,石留卻沉默不語。
學校有項傳統的功課叫早練。每天六點鐘起床鈴一響,學生要在十五分鐘內到操場集合,先在操場操練,再跑步,從學校門口順着馬路沿一直跑到鎮上,回來洗臉刷牙再去吃早餐。我做老師時,每天都睡懶覺,有時睡得像個死人,外面天翻地覆也不知道,有時給鬧醒了,聽到外面一片噪聲,很是反感。我做了辦公室副主任后,軍伐每天都來敲我的門,要我跟他去督導學生操練。這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早知道做主任還有這項福利我就不做了。我站在軍伐身邊,看着學生一臉痛苦地走着方步,我也跟着痛苦。那時周怡就在隊列里對我做鬼臉。她感覺我比她還難受,她就特開心。
周怡是我老鄉。她在武漢長大,後來跟着父母移民深圳。她到學校的第一年沒找到機會認識我,所以倍感孤獨。這是她自己說的。第二年我開始教她,第一次課我就讓學生寫自傳。寫自傳有兩個目的,一是畢業后要用,一入關人事處就要學生交自傳,我是教公文的,學生的自傳寫不好我要負責任,所以一早就要讓他們練,練到畢業時如果還不過關我就勸他回家耕地;二是我有考據癖,特別喜歡考證學生的歷史,有的學生很調皮,把過去藏得很深,害得你教了幾年書仍然不了解他們,所以必須佈置這項功課給他們做,以滿足我考據的癖好。當然有的學生很狡猾,他們會把別人的故事拿來講給你聽,如果你不認真考證就會上他們的當。如果認真考證,要做的工作就多了,當然也有意思得多了。周怡的自傳寫得真是好,我情不自禁地在班上讀了,把她吹到了天上。這就為她找我製造了機會。
晚自習後周怡來我宿舍。她穿了件淺紅色的連衣裙,襯得臉上多了點血色,與白天課堂上的蒼白對比鮮明。我讓她坐在床上,給她泡了杯咖啡。我喜歡喝咖啡,因為苦。這些年我一直把苦當飯吃,所以有一點開心事我就特別快樂。周怡喝了口咖啡,苦得直咋舌,她把杯子擱在床頭柜上,不再碰它。我們聊了一會兒閑天,聊了些什麼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對面教室的燈已經熄了,周怡起身說,我該走了。周怡走了我就關燈睡覺,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原來大家都以為她失了蹤,早把女生宿舍搜了幾遍,又派了大批男生去海邊尋找。因此周怡從教師樓走下去時,真正體會到了眾目睽睽的感覺。那天的事就是這樣。後來我跟軍伐吵架,跟這件事也有關係。我對軍伐歷來就頗多意見,因為他老是在我上課時偷偷溜進教室。我不管他到底想幹什麼,是想監督學生還是想監督我,反正這舉動很不文明,是一種不尊重人的表現。但他是領導,我不可能對他破口大罵或者衝上去打他一耳光,我最多就提提意見或者忍氣吞聲。但這事讓我很窩火,一直想找他的晦氣。
有一個雨天,我在南州的宿舍,有一件急事要找周怡。於是我跑到郵局掛電話。那天是周六,學生可以自由活動,大家都躲着軍伐,所以軍伐很閑得慌,只好貓在傳達室聽電話。他沒聽出我的聲音,對我說,學生的電話不傳。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他不喜歡周怡,因為周怡老跟我親近,老不買他的賬。我的心情本來就不好,這時變得比外面的雨天還糟糕。我在郵局等了半小時,又掛了個電話,叫門衛去叫軍伐聽。
我在電話里把軍伐臭罵了一頓,他開始還跟我解釋,後來就在電話里跟我對罵。這件事後來鬧得很大,全校教職員工都知道了,我回到學校就等着領導批評,沒想到領導反而升了我的職。領導說,我就是要提拔有個性的人,有個性的人就應該做領導,至於先進人物就繼續做先進吧。這樣我跟軍伐成了拍檔,儘管仍然是他領導我,但已經不是原來那種領導關係了。這是一個勝利,當然是一種很尷尬的勝利。我跟在軍伐屁股後面就像一頭蠢豬。周怡對我做鬼臉就是笑我這個。周怡也就是對我才有點笑臉,她在別人面前一點表情也沒有,因為大家都知道兩個主任因為她幹了一架。說得好聽一點就說我和她兩情相悅,說得難聽一點就說兩個主任為她爭風吃醋,搞得她在學校很沒面子。不過這人臉皮很厚,證據就是她居然還能對我笑。
學校主樓是一棟玻璃外牆的建築,遠看像一扇門,近看像一本打開的書,合起來就是海關學校的意思。我每周有五天在這本書里上班,另外兩天又常在這本書里加班。晚飯後我喜歡從書里走出來去校門口的馬路上散步,我散步喜歡帶一個人,有時帶石留,有時帶周怡,有時帶另外一個學生或老師,這要視我當時的心情。那天我誰也沒帶,我自己出去了。
學校對面就是工廠,女工特別多,每天黃昏時,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在路邊的大排檔吃飯,在馬路上散步,我就是衝著她們來的。我把這叫做看風景。我的學生也有一些還算漂亮的,但我不好意思老盯着她們看。如果看得她們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站在她們面前上課。當然這是以前的事,如今我是領導,不用給她們上課,夠膽直着眼珠子看她們了。大家都知道領導就是有這愛好。我在馬路上走,盯着一個女人看。之所以說她是女人而不是女孩,是因為她長得很豐滿,髖骨很闊,一看就知道生過孩子。我喜歡這種女人。我看她時她也看我,那眼光跟我的眼光沒什麼差別,這倒讓我詫異了。這種感覺就叫似曾相識,我已經十年沒這感覺了。這十年來我在路上碰到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認識的,一種是不認識的,認識不認識都不會這樣看我,我一般也不會這樣看人家,除非對方很漂亮,我實在管不住自己。
那天晚上我本來想去路邊找幾個女人解解眼饞,偏偏碰上了洪玫。她穿白色圓領衫,黑裙子,我把她當工廠的女工盯了半天。她看了我半天才叫我,江攝。她一出聲就讓我想起了過去的時光。我繼續盯着她看,努力在她身上尋找洪玫的特徵,很快就找到了一些,但另一些就找不到了。我說,媽那巴子,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她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我趕緊過去抓住她的胳膊,順手拎起地上的行李,說,走,回家。走着走着我就慢慢把她攬進了懷裏。
那天晚上很多學生看到我攬着一個女人走進了學校。這事後來傳到了石留耳朵里,有一天我又往她床上爬,她就在床上審我,問我是不是對洪玫還不死心。我說多少年了還惦記這事。她說不是多少年的問題,是人家有老公有孩子,你不能當第三者。這事討論起來太傷感情,我說不說了,再說我不在你這兒呆了。說著我就伸手摸她胸部。她把我的手推開,說,你聽我說。我偏不聽,還用嘴堵她的嘴。那時我已經將洪玫介紹到對面一家制衣廠,廠里給她分了一間房,她不上班的時候就叫我和石留去她房裏坐,吃瓜子,喝飲料。我有時也會獨自跑去她那兒混時間,當然是在石留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已經做了班主任,事業心特別重,準備叫我退居二線。
有一天我去找洪玫,白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她頭痛不舒服,在宿舍休息。當然那天石留又在上晚自習。我去的時候,洪玫正坐在床上看一本雜誌,那上面有我一篇小說,她剛看完,當然她不知道是我寫的。她說,寫這篇小說的人是個流氓,當然這個流氓文才實在好。我剛拿了這篇小說的稿費,就帶她去酒店吃飯。走進新開的蓮花樓,一看菜單我就傻了眼。像這種檔次的酒店也敢漫天要價,真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我對洪玫說,換個地方吧,這裏味道怪怪的。洪玫說,不換,味道挺好,環境也不錯。她還是這麼不給我面子,真讓我失望。我又不好意思讓她做東,只好把稿費拿出來,說,就這麼多,你看着辦。洪玫說,夠了,我們吃青菜豆腐,喝酒。
十年前,我常和洪玫上街喝酒。我酒量很淺,一喝酒就臉紅,然後身上奇癢難忍。可每次都是我拉着她去喝酒,因為喝酒有菜吃,而且儘是好菜,可以一飽口福。那時我很窮,走在大街上,看到五分錢一個的肉菜包子,饞得直流口水,就是沒錢買。那時我讀高中,每天鹹菜就冷飯,就了三年,其間吃了一罐頭咸乾魚塊,是洪玫送的,覺得味無可比。洪玫的好處除了秀色可餐,還在於可以改善我的生活,我不時在她的嬌寵下吃得肚皮圓滾,滿嘴流油,面紅耳赤。飯後還可以親一下她甜潤的小嘴巴。這叫滴水之恩。別看滴水很小,可用處很大,整天吃鹹菜,身體遲早會垮掉。我有個同學就弄了個肝腹水,還有個同學弄壞了消化系統,光胃上的毛病就有十八種。
按理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泉涌相報,可我這眼泉太小,即使全湧出來也不夠一桶水。再說洪玫也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們假假的也玩了幾年的感情遊戲,她居然招呼都不打,就趁我在大學讀書時偷偷嫁了人,等我知道了,大老遠從北京趕回來,卻看到她已經讓人搞大了肚子。儘管如此我還是很迷戀她,還是要找她做老婆,只要她跟人家離婚。我甚至可以不讀書就回來娶她,她還不答應,我就再退一步,我說,等我畢了業你就跟那頭蠢豬離婚。為了跟她結婚我居然願意讓人家再睡她三年。這是什麼思想?可她居然說,放你媽的屁,你以為我是什麼。這話很傷我,她罵我也就算了,居然罵我媽,我媽是對她不好,從來不喜歡她,但也不能罵呀,我一氣之下就打了她一巴掌,當然是打在後腦殼上,我不忍心打她的臉,我覺得她的臉是用來親的,不是用來打的。我之所以打她還有一個原因,我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她立即嚎啕大哭,邊哭邊往馬路上跑。從那以後我們十年不見,這十年我還是對她朝思暮想。這十年我媽哭瞎了眼,我媽說洪玫是個狐狸精,迷了她兒子的心竅,她每次見到石留就哭,顛來倒去說的就是這句話。
那天晚上我喝得亂醉如泥,給洪玫扶着去了她房間。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我躺在洪玫床上,身上蓋着她的粉紅色毛巾被。洪玫光着身子躺在我旁邊,兩眼盯着天花板在看。我說,完了,應了石留那句話,我成了第三者。洪玫忍不住笑了,她笑着說,得了吧,別那麼緊張,我只不過跟你睡了一晚,什麼也沒幹,就摸了你一下。我一臉正經,說,看看,你嫁給人家就變壞,跟老公以外的男人睡覺還這麼恬不知恥。洪玫說,得了吧,什麼老公,早離了。這話又讓我氣炸了肺。我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雙手去掐她脖子。可我下不了手。我氣得直罵,你這個臭婆娘,離了婚也不來找我,明明知道我在等你。洪玫說,得了吧,誰不知道誰呀,你敢說你沒有女人?這臭婆娘嫁了回人就學會了個得了吧,我一氣之下終於打了她一耳光,打得很重,她臉上留了四條手印。我之所以能下手打她,大概是過了十年,覺得她那張臉不僅可以拿來親,還可以拿來打。洪玫沒想到我會打她,她懵了,然後開始大滴大滴流眼淚。她一哭我就動了惻隱之心,後悔打她的臉,可我不想對她道歉,但我總得做點什麼,不能老看着她哭,如果老看着她哭,她就會哭泣個沒完,就算她想不哭也不好意思停下來。我沒有別的東西可做,只好把她抱在懷裏,這樣她哭得更起勁了。後來還是敲門聲讓她止了哭。一大早有誰來呢,洪玫嘟噥着,穿上睡衣,走去開門。我還賴在床上,門一開,我立即拉起被子蓋臉,石留進來了。
那天晚上還出了點事。兩個學生在沖涼房裏爭看一本雜誌,打了起來,一個學生拿手電在另一個頭上敲了一下,這個學生就倒了下去。班長一看出了事,就去找值班老師,值班老師就去找我,那天我當班。他們當然找不到我,就去找石留,在石留床上床下都沒找到我,他們只好自作主張叫了部救護車把昏迷的學生送去醫院。這事對石留的震動很大,更讓她震驚的是我的失蹤,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去向,而且一猜一個準,還把我堵在被窩裏。
石留進來看了一眼就走了,她不可能站在那兒看我們穿衣服。我們起來后還坐了會兒,吃了點早餐,就算做了錯事也得吃東西嘛。洪玫啃了半塊麵包就說吃不下,她看到我和石留的神情就知道我們的關係到了那一層了,可她還是忍不住問我,上過床了?我吭吭哧哧不敢回答。這樣子讓我很惱火。她都已經跟人離了婚,我還不能跟人睡覺?她一雙鳳眼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不回答她就不眨眼睛。我說,何必明知故問呢。她嘆了口氣,說,不該把你灌醉。後來她又說,其實我們也沒做什麼,就在一起睡了一晚。唉,這事還真說不清。我說,你也別責備自己,你知道,我和石留不是一窩的。說完我在她胸上拍了一下,叫她別想這事了,吃了早餐去上班。
我去敲石留的門。倒不是想向她道歉什麼的,我還沒這麼高尚,我只是覺得我們假假的也玩過一場戀愛遊戲,不能不明不白的就這樣算了,我得給她一個交待。洪玫當年就沒向我交待,所以我很生氣。石留開了門,看到是我就把門關上了。我又敲,石留打開門,身子堵在門口,對我說,我要去上課,沒空陪你玩。說完又把門關上了。我想她一定在衛生間塗口紅,塗完了兩片薄嘴唇還抿幾抿,把口紅抹勻,還要拿手紙在邊緣部分輕輕擦來擦去。這麼複雜還不如不擦口紅。我又敲門,這次她連門也懶得開了,她就站在門裏說,噁心!她說這話就像我小學的校長。我只好算了。是她不讓我交待,不能怪我。人家劉備也就三顧茅廬,我差點敲了四次門呢。我還得去校長辦公室,那個學生還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一大早軍伐就四處唱我,說我值班老出事,他還把這事上綱上線,跟學校的制度聯繫起來,說什麼制度不能落實就是因為我們這些老師從中作梗,帶壞了頭。
還好,就老頭一人在裏面。沒有旁人他就不會說些屁話來唬人,我就不會跟着受罪。我進去后叫了聲校長,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程應瑜一雙鼠眼凝視了我片刻。他說,江攝,我要處分你。我一聽說要處分心裏很不受用,我倒不是怕處分,我是怕軍伐笑話,這樣一來他又佔了上風。校長看我沉默不語就問我,知道為什麼要處分你嗎?這不是廢話嗎?我說,我擅離職守。校長說,看看,你對自己的錯誤就是沒認識,擅離職守只是表面現象,根源是你的思想觀念有問題。實話說吧,軍伐這人我也不喜歡,可他對付學生還真有一套,他就能把學生治得服服貼貼的。校長這樣說我就不喜歡了,我說,軍伐他算什麼東西,不過拿軍隊那一套來搞學校,學校遲早給他搞得烏煙瘴氣。校長說,你別不服氣,治校就像治軍,家長把學生送來是希望我們教書育人,造就可用之才,你看看現在人躺在醫院裏,死活不知,你叫我們怎麼交待?提起學生我也傷感,這學生我還教過,就算沒有感情,也有交情嘛。可人又不是我打的,學校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總不能把責任推在我一人頭上吧,就算我不擅離職守,那兩學生未必不拿腦袋做遊戲。校長說,你還沒交待呢,昨晚去哪兒滾了?看這話說得多難聽,好像我天天在外面滾似的。我不過喝了點酒,然後給一個女的背到她被窩裏睡了一覺。我醉醺醺的,人事不知,人家要拿我幹什麼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校長說,你真讓我失望。別以為有我罩着你就可以胡作非為,大家對提拔你意見大着呢,你以為我可以罩你一世嗎,我明年就退休。這話就抓着我痛處了,老頭子一退,常務副校長就上來了,他原來就是軍伐的指導員,一條褲子穿了很多年了,那時我怎麼跟軍伐斗?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我就耷拉着腦袋不敢看人。周怡在走廊里叫我我也沒答理她。我回到辦公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心緒起伏。我這人運氣的確不好,就一個晚上不在其位就出了事。軍伐個個周末找學生請他去鎮上宵夜,凌晨四五點才回來也不見出點什麼事。我看見他坐在辦公桌前裝模作樣地批文件,嘴角露出淺笑。他是在幸災樂禍。我看着他的笑容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地方我沒法呆了,我起身去操場走了一圈。天開始下雨,稀稀拉拉的灑在地上,就像我一樣成不了氣候。三班本來在操場上體育課,一下雨都往健身室里跑,只有幾個男生在籃球場打球。周怡站在健身室門口,手裏抓着鉛球,一雙眼睛骨碌碌的在我身上轉。我走過她面前她就輕聲叫,江老師。我說,叫什麼,好好上課,別盡想着勾引老師。周怡說,呸!癩蛤蟆才勾引你呢,我只是想告訴你,徐達醒過來了。徐達就是那個昏迷的學生。這倒是個好消息,可我裝着無動於衷的樣子,說,不就醒過來了嗎?激動什麼。周怡說,別裝得像塊鐵,我知道你關心,不過我告訴你,徐達醒是醒過來了,不過跟沒醒沒什麼差別。
我去衛生室找紅姨,我剛看到她進了校門,手裏拎着藥箱。周怡的話讓我的心直往下沉,徐達醒過來對我有好處,至少處分沒那麼大,甚至可能免於處分,但如果他變成植物人倒不如死去的好,免得大家跟着受罪。當然這想法很不人道,尤其是作為老師更不該這樣想。但我真的認為活着如果沒有樂趣倒不如死去的好。我找到紅姨,問她,徐達怎麼樣了?紅姨說,嚴重得很哪,已經轉到中山醫附院了,正在聯繫專家會診。
我本來想去看看劉理,就是那個打人的學生,他正關在禁閉室寫檢查。可我一想到禁閉室就窩火,這地方是軍伐發現的,在水房旁邊,原來是個儲物室,連電燈都沒有,也沒個窗,人坐在裏面連伸懶腰都會碰傷肚子。軍伐居然敢把學生關在裏面,而且一關就是幾天,簡直是流氓。孔子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他是說把人形的東西拿去陪葬也是罪過。我如果去禁閉室就等於跟軍伐同流合污。那地方連看一眼都是犯罪。我天天都想着發地震,把那兒震塌。
中午吃飯碰到石留,她仍然不睬我。不僅如此,她還跟軍伐坐在一起,有說有笑,氣得我夠嗆。我本來胃口很好,結果才吃了半碗飯,剩下半碗飯我倒在泔水缸里,要是在以前我就倒在軍伐面前,噁心他,可現在不同了,人家假假的也是個領導,我不能一點面子也不給。再說他人也不一定很壞,只是他讓我覺得生活的樂趣少了很多。
那天晚上我又想去找洪玫。我跟她睡了一夜連她是什麼味道都不知,石留因此忌恨我,我還可能落個處分,這個虧未免吃得太大了。走到半路我改變了主意,我於心不忍。一個學生躺在醫院人事不知,一個學生坐在禁閉室里長吁短嘆,我還去找人家的前妻尋歡作樂,這叫什麼為人師表?
回到宿舍里,我看了會兒書,看了後面忘了前面,心裏老想着洪玫穿着睡衣的樣子,我有好多年沒看她穿睡衣了。她穿睡衣比穿什麼都好看,都性感。今天早上我剛醒過來,看到她穿着睡衣,小和尚就一個勁往長躥,我抓住她就想來個上下翻滾的遊戲,結果給石留攪黃了。我把書扔到床上,走到陽台看風景。周怡的宿舍亮着燈,草綠色的窗帘迎風招展,不知這小丫頭在幹什麼,我真想找她聊聊天。她讓我覺得生活還有些樂趣。
程應瑜讓我去醫院陪徐達。他說這孩子怪可憐的,家在湛江鄉下,坐車到湛江要二十幾小時,學校正在設法聯繫他家人。你先去陪陪他,別看他沒知覺,說不定他心裏清楚着呢。再說這事你也有責任,想看你笑話的人多呢,你把善後工作做好,我到時也好講話。既然校長這麼關照我,我自然不能讓他為難。我簡單收拾了一點生活用品,就離開了學校。
中山醫附院是單位的掛鈎醫院,很多同事在裏面治好了病,也有很多同事在裏面治死了。我有個學生得了血癌,躺在裏面等人捐獻骨髓,等了三年也沒人捐,現在還躺在裏面。我師傅也在裏面躺過三個月,她也給前任男友“撲”過腦袋,差點昏迷了,在醫院躺了三個月,葯吃了不少,腦袋就是不見好,後來有個留德博士,醫術一流,還會氣功,在她頭上做了幾下手勢就把她治好了。這丫頭後來就迷上了氣功,神神道道的。審黃色小說也不忘拉長呼吸。
我在醫院裏找腦病科,樓上樓下跑了幾遍,花了兩個小時,也不見腦病科的影子。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不愛問人。我喜歡自己找,實在找不到才會找人打聽,如果人家不耐煩,我就算了,頂多在心裏罵他一聲狗娘養的。現在的人不喜歡你去打攪他,他好好的站在那兒,甚至正走着路,做着事,聽着電話,你突然跑過去,對他喂喂,然後讓他聽一段陌生的聲音,他煩着呢。你講了半天,他甚至半句也沒聽進去,就用手左指指右指指,或者說上面下面,讓你變成一隻無頭蒼蠅。這還是好人,如果碰上一個壞人,他要麼說,走開,煩死人,要麼就惡意地一指反方向,讓你走回頭路。今天我還真得問個人,如果讓校長知道我在醫院裏折騰了兩小時連個人影都沒碰着,他一定火冒三丈。說到問路,憑我的經驗就得問異性,我是男的,自然得找個女的問,而且最好找個長相不敢恭維的,這樣的女人一般比較少男人糾纏,你偶爾糾纏一下,她會很開心。當然也有例外,譬如說受了氣正窩着火或者給哪個男人欺騙過。我順着走廊一直看過去,發現護士醫生都很漂亮,一個個眉目傳情,有些長相差一點身材又特別好,身材差一點的乳房又特別大,你還很難找到一個不想看第二眼的。我從一樓走到二樓,從前院走到後院,終於在注射室發現一個女的,嘴唇厚厚的,鼻子扁扁的,低眉細目,腰還像水桶。我想這種女人應該沒有什麼男人感興趣,找她搭搭話應該無妨。我走到她身邊,剛站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經揮手趕我,走走,別擋着,沒看到正打針嗎?這丫頭突然來這麼一下嚇了我一跳,她一揮手差點把我眼鏡打掉了。我趕緊扶住鏡框,退後幾步,再看那丫頭,居然一點歉意也沒有,面無表情。看她年齡也就二十齣頭,更年期也沒這麼快來,幹嗎這麼燥呢。我在心裏罵了她一聲,罵過後又覺得她長得這麼丑,真的跟她上床,吃虧的還是我自己。我一回頭就看見我師傅周依琳站在電梯口,正低眉淺笑呢。
師傅說,看你賊頭賊腦的,找誰呀?我說,一個學生給人“撲”了頭,躺在醫院裏死活不知,擴他機又不復我,正找得心煩呢。周依琳把一張嘴笑成了彎月,她說,看你做了老師也沒長勁,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師傅帶我去找徐達,看她熟門熟路的,我不免很吃驚,她也就是在醫院裏躺了三月,居然把醫院踩熟了,一問才知道她在這裏做了三年護士,這裏的一草一木就像她姐妹。早知她做過護士我當年就死活賴上她了,我可喜歡護士了。師傅帶着我七扭八拐,上幾層下幾層,又走過一段人行天橋,進了一棟附樓的三樓。這裏就是腦外科。師傅問我幾號床,我說,你問我,我問誰?師傅說,這麼燥幹什麼?好在她也知道,我對誰燥就是對誰親。
師傅揀了個漂亮的護士打聽,她說了姓名和特徵,護士就往一間大房裏努嘴。我和師傅走過去,看到一張床上孤零零地躺着個人,果然就是徐達。我和師傅剛站到床邊,一個護士帶着個護工走了過來,問我是不是病人家屬。這問題還真難住了我,我不是病人家屬,可又是來陪他的。護士看我不出聲,以為我默認了,就對我罵開了,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她批評我,至於她有沒有權批評那是另外一回事。她說,你們也太不像話了,把病人一丟就是大半天,以為這是療養院啦,拉屎拉尿有人打理……她罵了我有幾分鐘,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除了開始幾句我聽進去了,後面的半句也記不下。我發現護士小姐很好看,她罵起人來尤其好看,兩片性感的嘴唇不停翕張,一條紅潤的小舌頭在櫻唇里翻飛,面對陽光,她的口水就像蜂蜜一樣清亮,我不由神往起來。我一神往就有點神志不清了,早把她罵我的事忘了,以為她在向我傾訴衷腸呢。還是周依琳拉了我一把,把我拉清醒了。她知道我有這毛病,見到靚女就發獃。護士看到我老盯着她的嘴唇,引起了警惕,她哼了一聲,帶着護工走了。這樣子很不雅,可我還是喜歡。女人這東西真他媽奇妙,她一漂亮起來你就不覺得她惡毒了。周依琳說,人家交待了半天,你一句也沒聽進去吧?我說,她交待過嗎?師傅就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她哼起來就沒有那護士可愛,不過我也喜歡。
病房裏有一股奇異的怪味,爛桔子,爛蘋果,餿飯菜,還有一股很濃的屎尿味。我說,味道好極了。周依琳說,敢情你現在才聞到,剛才給人迷了心竅吧?我俯身嗅了嗅徐達,覺得味無可比。我說,莫非這位仁兄屎尿橫流?周依琳說,敢情你現在才發現……她還想說下半句,我把她喝住,我說,敢情你不會說點別的?師傅小嘴一抿,說,我不說了,我走。說完扭身就走了。這丫頭還長了脾氣呢。
我坐在病床邊百無聊賴。很後悔把周依琳氣走,在這種地獄環境裏有個女人那才叫樂趣。師傅她也太小心眼了,我其實也沒怎麼說她,跟三年前比我已經很溫柔了。我們三年沒見面,還沒好好聊幾句心裏話呢。都是徐達這小子壞事,好好在宿舍里睡覺嘛,幹嗎要拿腦袋跟人家玩遊戲呢,如今躺在醫院裏神志不清,我還得守着他,這算什麼事呀!我才教了他兩回課,走在路上都不認識,也沒聽他叫過我老師,可以說一點感情也沒有,叫我如何樂意陪他。當然如果是個女的又不同了,女學生躺在這兒,即使人事不知,大概也會很耐看。徐達我就不愛看。這屋子裏都是腦子有問題的,形象都不好,包你看一眼一輩子都難受。聲音也不好聽,有人在鬼哭狼嚎,有人在呻吟。看樣子都像在地獄裏煉着,有人在受酷刑,有人在用文火烤。那些不聲不響的大概是剛用完刑,劊子手在歇着。陪住的也都沒有好臉色,他們燥着呢,你不惹他他都想找你晦氣,就像我。我就老實獃著,屏息靜聲。
在這種環境裏,護士小姐對陪住的人發火你就得諒解,何況她剛給人清理過屎尿,這也叫代人受過。我對那個漂亮的護士小姐悠悠神往,心想她再進來我得給她道個歉,再看看能不能打打她的主意。可她一上午都不進來。倒是護工小姐進來了,問我要不要訂午飯。她一開口我就聽出她是新洲人,我用武漢話叫她小老鄉。她聽我講武漢話,眼睛一亮,說,大哥,你也是湖北人?我說如假包換。小老鄉開始手舞足蹈,她說,大哥,不如別訂飯了,到我們那兒吃,我們幾個小姐妹一起做飯,可香了。我說,這敢情好。小老鄉跑去告訴小姐妹多加勺米,回來打掃房間,還給徐達換了張中單。我們聊天,才知道她初中畢業,剛來南州三個月,是一個遠親帶來的,來了南州遠親就不睬她了。她倍感孤單,見了我就像見了親人。這小丫頭長得小氣了一點,但在南州也算漂亮的,如果在其他場合我可能有興趣跟她玩點什麼,但現在我是沒興趣了。我在想着周依琳,不知她還會不會來看我。萬一她又失了蹤我可真是痛不欲生。當然師傅不是這種人,她不會丟下我不管。
我上大學前從來沒進過醫院。我媽生我時正在灶下燒火,她一陣腹痛就把我擠了出來。老媽拎起我的小腳丫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我就對這個世界不滿地哇了一聲,然後放聲大哭。我小時候也有一些小病,都給我媽用土辦法治好了。譬如大熱天上火,頭上長了個大包,老媽摘了片樹葉貼上去,那包看着就癟了。我對中醫從小就心嚮往之,對祖傳密方尤其喜愛,那才叫治病救人的良方。對西醫則一點好感也沒有,拿把刀子就把器官割下來,把頭剖開,這也叫治病,真是笑死人。我有時也會感冒,這時我就自己去藥店買點抗病毒、霍香正氣丸,如果吃了還不見效,我就死命喝開水,把肚子喝得像一面鼓,然後不斷往廁所跑。我的同事差不多天天跑醫院,一到月底就開始造病歷,打報告,然後找領導簽字,等下個月才拿回百分之八十的錢,真是麻煩死了。有時領導還不批,於是就對領導有意見,或者跟領導吵,給領導留下一個壞印象,把自己的小前途給耽誤了。
我幫國家省了那麼多錢,還把就醫的機會讓給別人,如今卻讓我到醫院來陪人,忍受惡劣的空氣和環境,受小護士的氣,還要看人眼色,真是蒼天無眼。當然我也有私心,我還想着往上爬,還想着跟軍伐斗,否則我也不用受這土罪。這樣一想我就忍了,我趴在椅背上瞌睡,剛迷糊,周依琳來了,她站在我旁邊揪我後腦勺上的毛。
師傅煲了一鍋老鱉湯,給我提了一兜。我說,不客氣。捧起就喝,結果給湯麵的油燙得嗷嗷直叫。我舔了舔嘴唇,說,起泡了,這不是好心辦壞事嗎?周依琳說,看你青頭寡面的,沒人關心你嗎?我說,這年頭誰關心誰呀,都顧自己了。師傅說,你就剩下一張嘴,光會說別人,也該想想自己。我說,我怎麼啦?我好着呢,全世界都找不到這麼好的人,你看別人都不願意乾的事我也幹了。師傅說,你乾的事多了。說完很曖昧地笑。
我求師傅走時把我也帶走,別把我留在煉獄裏。周依琳說,行嗎?小護士要罵你。我說,我都陪了三天了,這傢伙要麼睡得像個死人,要麼像個殺人犯,我遲早會給他弄成心臟病。再說好人也不能盡給我一人做,也得留一點機會給別人。
我昨天跑到街上給程應瑜打電話,我說你不能把人撂給我就不管了,我都陪了三天了,你好歹也派個人來頂我呀。我還說要追究責任還有個領導責任呢。校長說,這種話你也敢說,你簡直反了。我說校長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我是說軍伐。校長說,說誰也不行。但他最後還是妥協了,他答應派軍伐來頂我。我一聽讓軍伐來就很開心,覺得是個偉大的勝利。如今勝利的事不多,是個事就可以勝利一下。當然我知道軍伐不會輕易來頂替我,就算他答應來也會拖幾天,好讓我繼續受罪。這小人的心思我再清楚不過了。在軍伐來之前我得輕鬆一下,譬如說跟師傅玩點二人傳,動動小老鄉的心思。我跟師傅跟了一年多,連她的閨房都沒進過,也算是失敗。如今撞到了她家門口,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小老鄉來換熱水,我把她拉到一邊,問她能不能幫我看護徒弟。小老鄉眨了幾下眼,說,行,我幫你看,不過你得把錄音機借我聽。我馬上把錄音機摘下來給她,對她說,你幫我看徒弟,看好了大哥把錄音機送你。這錄音機聽了幾年,齒輪早壞了,多好的磁帶放進去也就聽個吱吱聲,收音還能聽,師傅不來時我閑着無聊,就拿出來聽,沒想到給小丫頭惦記上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給女人惦記上也不是好事,就算她是惦記你的東西。
周依琳住了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廳很大,房間很小,沖涼房也小。這種房子很討人嫌。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我要跟師傅玩二人傳。二人傳最好在房裏玩,廳里最多玩點序曲什麼的。
進了房,我就把手往周依琳身上搭。這是一個試探的動作。我們以前固然有過眉目傳情,但最多也就是個勾肩搭背,連嘴都沒親上。師傅把我的手推開,說,三年了,電話也沒來一個,早就忘了我的死活吧?我說,哪能呢,呼你你又不復,打你電話總是男人接。師傅又好氣又好笑,伸手來拎我耳朵,我哪能給她拎着,一伸手把她抱進了懷裏。她在我懷裏瞎踢騰,一個勁叫我放她下來,兩手在我背上撓痒痒。這個時候我還會聽她的嗎?我說房間太小,我們將就一下。說完就開始剝她衣服,開始我剝一件她穿一件,但我剝得快,她穿得慢,所以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少了,剩下三點時她把我推開,縮到床角坐着,用雙手掩住肚子。這種小女人的樣子讓我很惱火,我走過去抓住她四肢,把她拎到沖涼房裏,旋開熱水淋她。她嗷嗷叫着,拚命往我身上洒水。看到我變成了落湯雞,她就開懷大笑。
徐達的父母來了。那天我剛跟軍伐交接完,看到他虎着臉,齜牙咧嘴的,我就很開心。這時有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呼哧哧直往我跟前衝過來,我就知道是徐達的父母,趕緊一邊站着。他們沒讓人帶居然找了進來着實讓我吃了一驚。我還沒吃驚完,他們的哭聲又讓我着實嚇了一跳。兩位趴在徐達身上呼天搶地,那嚎聲就像狼。嚎了一陣,把徐達嚎醒了,徐達似乎有點煩躁,手舞足蹈起來,對兩位老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兩老看到兒子不認得自己了,泗淚交流,又開始啼哭。我不免傷感起來,心想如果躺着的是我,我爹媽這樣嚎啕大哭,我一點反應也沒有,還不如死了好。軍伐一手一個把兩個老人拉開,說,二老不用太過傷心……他一句話還沒講完,兩位老人回過神來,抓住軍伐說,你是領導吧?你是領導,你可得為我兒做主哇。說著鼻涕眼淚就往軍伐身上擦。
我趕緊溜了出去,心想也不用那麼快回學校,不如再找師傅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