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婚禮如期舉行。那天天氣特別好,陽光普照,馬羚一早起來,特別跑到室外看了氣溫表,二十五度。她高興地說,老公,可以穿婚紗呢。她一直發愁婚禮那天來寒流,下雨、降溫,穿不上婚紗。我說,好哇,老天也關照你,你可得珍惜。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讚揚我會說話。接着大家都忙開了,一部分親戚上午就到了,就算不到機場去接,也得在門口接,然後安排地方休息。中午要陪着吃飯。我老娘老爹也來了,小妹陪着來的。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來,怕給我丟臉,可也得來。大哥和大姐沒來,湊了份子錢。讓小妹帶給我。小妹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剛好一年半,老媽原來要她來廣東投靠我,可她堅持留在武漢,說是好照顧家裏。女孩子飛不遠,她們戀家。
初次見到兒媳婦,老爹老娘給她的富貴和亮麗驚呆了,覺得這天大的福氣很不真實,擔心兒子承受不起。只有小妹覺得她的二哥了不起,多好的女人都配得上。馬羚要做樣子給家裏人看,拉着我親自開車去機場接他們,一路上挽着老娘的手。老娘的行頭全換了,那身衣服金光閃閃,她一輩子也沒穿過,今後大概也不會再穿。可不論衣服怎麼高貴,也掩飾不了那身飽經滄桑日見衰老的皮膚。馬羚的青春亮麗和老娘的風燭殘年是一道奇特的風景。連正值豆蔻年華的小妹也成了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
老頭子跟我無話可說,問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我說了他也不懂,隨便應付他幾句。他知道我不願意談工作,生活上的事他也不想問,於是就沉默。老娘把房子認真看了一遍,看出是兩套房,而且我跟馬羚分開住,一開始她認為是沒結婚的緣故,後來知道我們養成了分居的習慣,結婚後也準備這樣住,心裏就紐成了一個死結。倒是小妹想得開,她跟老娘說,現在流行周末夫妻,平時上下班自己過,到周末了才湊在一起,這樣有利於促進感情,減少矛盾。老娘不懂這些道理,她就認死理兒,覺得居家過日子,就得住在一起。每天看到那個人,心裏才踏實。小妹說,咱哥和咱嫂是住在一起,一棟房子裏住,一個鍋吃飯,還經常坐一部車呢,是大奔。老娘說,是,就不一個床睡覺。小妹笑着說,媽,你怎麼知道不是一個床睡覺?他們還要讓你抱孫子呢。
老娘覺得沙發太高級,還軟踏踏的,坐着把人都陷進去了。她寧願坐硬板凳,客廳里找不到硬板凳,她就坐在飯廳里,電視也可以不看。老爺子為了顯示他入鄉隨俗,陷在沙發里,頭仰着,看起了電影。可他那渾身的不自在藏也藏不住。只有小妹還算隨意,一會兒幫我整理書籍,一會兒幫我收拾衣服。她說,哥,你這邊的事,嫂子都不管嗎?我說,家務活誰都不管,有保姆。小妹說,嫂子就不做餐飯給你吃?我說,哪有功夫做飯?搬進來還沒開過伙呢。小妹說,我就不信連做餐飯的時間也沒有。我說,不是沒有時間,是不願意浪費這個時間,你不懂。小妹說,我是不懂,我要是成家,就不找成功的男人,找個普通的,平平常常過一輩子。我說,有哥在,你想過普通日子也難哪。
對面開始熱鬧起來,我估計是馬烽和他父母來了。過去一看,除了馬羚一家四口,還有三親六戚,擠了一屋子。馬烽說,來得好,先見個面。把我介紹給一大堆親戚。我知道來到家裏的不會是普通親戚,不敢怠慢,禮數儘可能周到,咱不能讓馬羚丟臉哪。大家把我當馬佬一樣看了一遍,終於輪到老岳父說話了,他說,家裏人來了吧?我說,來了,在西邊屋裏歇着呢。老岳父說,那我跟老太婆過去見個面吧?羚子,帶我們過去。
見到親家,老爺子面部有些緊張,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只好看着我。馬羚爸走過去跟老爺子握手。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兩個老頭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保姆上了茶,小妹把糖果拿了出來。馬羚說,老媽呢?我說,在飯餐里呢。馬羚媽說,叫誰老媽?沒大沒小。馬羚笑笑,說,跟江攝學的。她走進飯廳把老媽攙了出來。見到親家母,老媽倒是像見了個老熟人,說個不停,可惜的是,她的話馬羚媽一句也聽不懂,全靠小妹翻譯。馬羚媽的話她也聽不全,也得小妹翻譯,可辛苦了。
我和馬羚還得安排婚禮上的事,沒空跟家人親戚耗。簡單吃過午飯,分頭去抓落實。馬羚擔心她的伴娘和姐妹,衣着呀,化妝呀,程序呀。她抓了學院一個舊同事做節目總監,又對人家一百個不放心,事無巨細都要過問,跟她做生意時的大氣真是判若兩人。她交待我辦三件事,一是飯店的訂餐,菜單要終審一遍;二是花車,是不是全到位了,裝飾好了沒有;三是交通問題,咱不能影響了交通,但也不能讓交通影響了咱。這個時候,我的至交馬仁龍同志就派上了用場了。馬羚刻薄地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平時沒怎麼麻煩他。一個下午,我就忙這三件事,給馬仁龍打了七八個電話,他說,兄弟你放心,三點鐘我就讓兄弟們上了路,像保護外國元首一樣保護你的花車。在這種時候,馬羚就把她那個小市民的惡俗心態暴露無遺,非要搞什麼花車巡遊,非要把一個大酒店全包下來,讓幾百人為她服務。她原來還想租個遊艇順着南江、西江、東江游一個通宵。給我好說歹說把她勸住了。我說咱是一夜暴富,多少人嫉妒得眼睛紅彤彤。你就不怕人家惦記上你?我還勸她把那個香港東平兩地牌的大奔換了,免得別人惦記。搞得她心裏不痛快了好幾天。
我把事情辦完后,看看時間還早,就跑到迎賓館裏開了間房,睡了一覺。睡到四點鐘,才慌慌忙忙地趕回家裏,故意跑出一身大汗。馬羚剛從名人化了妝回來,已經把婚紗穿上了。看我滿頭是汗,心疼得不得了。她想親自替我擦汗,又怕弄壞了妝,還有那件名貴的婚紗,也是挨不得碰不得的。我湊近她耳邊輕聲說,不得了,還以為娶的是埃及艷后呢。馬羚說,滾一邊去。她讓一個姐妹幫我清洗臉上的汗水,還要我補一個淡妝。後來我發現自己就像一個要出訪的國家領導人。是模是樣的。
遊街花了一個多小時,好在東平不太大,十幾條街,再慢的車速也有走完的時候。我坐在車上,胡思亂想,想着有一大幫冤家對頭要在酒席上碰頭,那氣氛一定特別好玩,還有石留和軍伐會不會來參加婚禮呢,老楊要來,很多人一定也會來捧場。連周海濤都答應到場祝賀。他下面自然有一幫人跟着。馬仁龍是我的伴郎,他要帶一幫兄弟來保護我,不能讓馬羚的姐妹欺負我。凡此種種,都讓我樂不可支。與馬羚的洞房花燭倒像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因為這不過是個形式,事實上咱們早洞房花燭多少回了。終於到了酒店門口,我鬆了口氣,慶幸沒有住在首都北京,要是這個巡遊法,把咱皇城兜一圈,非得早晨八點鐘出門不可。
馬仁龍一幫兄弟早到了,站在門口迎接我們。門口一溜停着的全是公安的車,他那幫兄弟全穿着便衣,一個個氣宇軒昂。俺家裏沒什麼人出得了檯面,卻有一幫死黨兄弟。算是替我掙足了面子。
我跟馬羚站在門口,後面站着一幫兄弟姐妹,等待着親朋好友的到來。攝影的那幫人手腳很快,已經把投影扯開了,開始放映拍攝花絮,屏幕上是馬羚和一眾姐妹化妝和更衣的鏡頭,歡聲笑語像珠落玉盤,絡繹不絕。馬羚不時扭頭看一看,笑彎了腰。客人陸續到了,由咨客帶着入席,大家邊喝茶邊看著錄像,或者三五老友湊在一起聊天。
六點半,楊福承的車到了,東平海關領導班子成員全在後面跟着,包括石留。我留意了一下,軍伐沒有露面,這丫挺的到底不來了,我可是親自給他送了請柬的。馬仁龍代我過去替老楊開了車門。在婚禮進行曲里,我和馬羚親自把他送到首席入座。
客人差不多齊了,大廳里基本上坐滿了,就是靠邊有幾圍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我跟馬羚已經站得腳酸手軟,恨不得婚禮到此結束。一會兒馬仁龍跑了過來,對我耳語說,剛跟周海濤通了電話,他說不要等他,他一會兒過來敬新娘新郎的酒。我對他把新娘放前面有些意見,肚子裏罵了聲龜兒子,擺什麼譜!拉起馬羚的手進了酒店。
馬仁龍拿起無線麥,開始主持婚禮。他清了清嗓子,說,各位領導,各位鄉親,各位朋友,今天我們歡聚一堂,為一對金童玉女,東平海關最有前途的領導幹部江攝同志和東平市最大的民營企業家馬羚同志舉行有史以來最有意義、最別具一格的結婚典禮。首先,請我們的嘉賓,南州海關政治部楊主任宣佈結婚典禮正式開幕。
楊福承接過無線麥,大聲說,我宣佈,江攝先生和馬羚女士結婚典禮正式開始。在一片掌聲里,馬仁龍接過話筒,說,各位,下面有個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咱們新郎新娘宣誓結婚。他笑着說,這一對金童玉女夠讓人羨慕吧,可也得問問他們願不願意白頭偕老呀。這哥們兒玩起了新花樣,想看我們的笑話呀。我瞪了他一眼,可馬仁龍根本不當回事,他看着我,故做嚴肅地說,江攝,你願意娶馬羚為妻,無論生老病死,富貴貧窮,愛她,照顧她,直到永遠?我頓了頓,笑嘻嘻地看着馬羚,沒想到馬羚一臉虔誠地看着我,好像十萬分渴望得到我的答覆。我只好把遊戲當正事來辦了,我說,我願意,說完緊緊抓住馬羚的手。馬羚立即抓緊了我的手,她的手還有些輕微的顫抖。馬仁龍說,馬羚,你願意嫁江攝為夫,無論生老病死,富貴貧窮,愛他,照顧他,直到永遠?馬羚說,我願意。說完眼裏竟然有了淚光。我不由心頭一熱,竟然有些感動,心裏起了一生一世好好照顧面前這個女人的強烈願望。馬仁龍大聲說,我宣佈,他頓了頓,突然說,有人反對嗎?大家聽了轟然大笑,等笑聲過後,馬仁龍說,我說真的呢,有人反對嗎?大家又笑了。馬仁龍說,沒人反對啊,看來這回我得來真的了。
這時,門口突然有人說,我反對。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清脆響亮。跟着走進一個女人,原來是周怡。只見周怡穿了件紅色的連衣裙,秀髮飄飄。我有些呆了,大廳寂靜無聲。周怡面無表情地往前走來,她那張本來潔白無瑕的臉蛋看上去有些暗淡無光,也不知是給青藏高原的紫外線晒黑了還是因為她黑着臉。我一顆心怦怦亂跳,我知道周怡是個敢作敢為敢愛敢恨的人,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馬羚抓着我的手慢慢鬆了,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她的一雙明亮秀麗的大眼睛在我和周怡的臉上來回掃射,努力想找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片寂靜里,馬仁龍突然說,呵呵,來了個捧哏的,我這個逗哏的有得玩了。大家一聽以為是事先安排好的,全鬆了口氣,連馬羚都有些疑惑地看着馬仁龍,只有我的心仍在狂跳不停。
周怡走到我面前,突然從身後拿了束花出來,說,祝你們新婚幸福,白頭到老。周怡笑了笑,接著說,不好意思,我剛從青藏高原下來,來遲了,請多包涵。看到馬羚笑了,周怡向她伸出手,說,我是江攝的學生,祝福你。馬羚接過鮮花,抱在懷裏,笑着說,謝謝。
馬仁龍趕緊安排周怡入座,把她安排到我妹妹旁邊的空位上。接下來我就有些糊塗了,馬仁龍講了些什麼全沒聽見,服務員把香檳送到我手裏,我喝下去也沒有感覺。我不敢多看周怡,可總是管不住自己的目光,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趕來,她到底來幹什麼?馬羚儘管在笑,可她的笑容已經沒那麼由衷了。一個學生,一個女學生,千里迢迢地趕回來參加老師的婚禮,她會信嗎?
我跟着馬羚逐席敬酒,儘管有馬仁龍一幫兄弟照應,還是很快把自己灌醉了。我感覺腦袋昏沉沉的,到後來已經看不清我敬的是些什麼人了,只知道把酒往自己嘴裏倒。馬仁龍看我不行了,趕緊給我換上礦泉水,可是喝水我也醉,敬到周怡面前時,我到底管不住自己,吐了她一身。馬羚的一幫姐妹趕緊把周怡帶到客房沖洗,後來把馬羚的衣服給她換上了。這些都是第二天清醒后馬羚告訴我的,當時我醉得一塌糊塗。
洞房花燭夜,馬羚和一個酒鬼同床共枕。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在跟酒精搏鬥,在醫院裏掛了六天點滴。大家都說我從來沒有醉得這樣厲害過。等把親戚和雙方父母送走了,我跟馬羚守着兩套大房子,她就開始跟我過不去。有一天吃早飯,吃的是白粥(馬羚熬的)、油條(從外面買的),馬羚還開了瓶果欖菜,給我送粥。能吃上這幾樣東西,是我生平的一個夢想,如今一結婚就吃上了,讓我感覺到家的好處。可是馬羚突然說,周怡不回西藏了?我說,周怡?你認識她嗎?馬羚說,不認識,打聽一下行不行?我說,找別人打聽去。
她這是沒事找事。我知道我在婚禮上出了洋相,後來周海濤來了,我趴在座位上站不起來。還有我老爸老媽,在婚禮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幸虧有個馬仁龍,咋咋乎乎的,把大家的注意力引開了。這些讓馬羚心裏不好過,最不好過的是,那個反對她結婚的漂亮女人周怡好像跟她老公不清不白的。而這些到現在也沒人跟她提一句。
馬羚說,你就告訴我吧,我的原則是既往不咎。咱都結過婚,你有個把情人算什麼?你只要告訴我結束了沒有就行了。我三口兩口把油條吃完,把粥喝光,說,怎麼說呢?要說斷了你又不信,就算是藕斷絲連吧。馬羚一聽,跳起老高,差點把一碗粥潑在我臉上。好在我跑得快,她那碗粥才沒潑出來。
我回了趟單位,把馬羚準備好的糖果、香煙帶到辦公室,叫小林逐個部門送。除了碼頭,還有東平海關總部,要送的部門多了。這些人吃了喝了還得拿,而且什麼都要高級的,不然等我回去上班了,就不會有好日子過。然後我離開碼頭,開車去公安局,找馬仁龍。婚禮之後一直沒跟他聯繫,我得謝人家一聲。
馬仁龍看到我,趕緊從辦公枱後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說,兄弟,兄弟,你怎麼來了?咱妹子呢?我說,別提,差點給一碗滾粥扣在腦門上。馬仁龍將信將疑,說,不會吧?馬老總說不上賢惠,也不至於這麼潑辣呀。我嘆了口氣,說,都說人生四大喜,這洞房花燭夜還擺在前面,我可是喜不起來呀。馬仁龍說,是呀,人在福中不知福呀,你呀你呀,該知足了。這麼好的女人哪裏去找?要是我呀,抱在懷裏一輩子不放手。你倒好,才幾天功夫,就跑出來避難,你可別跟我說是真的。
馬仁龍準備泡茶,我說,走不走得開?找個地方聊幾句。馬仁龍說,有啥走不開的,這裏我是老大嘛。我說,那好,你坐我的車,咱哥倆去竹韻茶莊喝壺靚茶。
竹韻茶莊的咨客很漂亮,服務員也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圓臉蛋,大眼睛,眉清目秀。有個還是我老鄉,身高一米七五,穿着旗袍,亭亭玉立的樣子,十分迷人。馬仁龍不好色,可也喜歡看漂亮女人,他說,看着胃口就好。
老鄉把水燒上,把茶具在桌子上擺開。我們常來,她知道我們喝什麼茶。也不出聲,低眉順眼地坐在一邊,沖洗着茶具。馬仁龍說,最近沒去劉雨那邊了吧?我說,她打過幾個電話,我沒空去,她那地方是適合搞接待,要想清靜,還是竹韻好。一間小房子,兩三個知己,人生的樂事盡在其中。馬仁龍說,你小子還在蜜月里,就知己個不停,啥意思呀?我說,沒意思,咱是就事論事。馬仁龍說,那行,咱就喝茶。喝完這杯茶,我去上班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說,着什麼急,我還要拜託你辦件事呢。馬仁龍呵呵笑了,他說,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說吧,什麼事?是不是拿馮子興開刀?我說,扯哪兒了?你能不能幫我把周怡找來?馬仁龍不笑了,他盯着我看,看了老半天,他說,我勸你一句,不要引火自焚。我說,想到哪兒了?我不過是跟她聊聊天,實話跟你說吧,吃早餐時,馬羚還問起來呢,問周怡回不回西藏,我懶得答理她,我哪知道呀?都兩年多了,我也才在婚禮上見了她一面。馬仁龍說,就聊聊天?我說,就聊聊天。馬仁龍說,咱們是兄弟,兄弟眼裏不能揉沙子,你要是利用我,我就把你銬起來。
馬仁龍一走,我就跟老鄉聊上了,問她回不回家,家裏有些什麼人,來了東平幾年了。正聊得起勁,周怡進來了,她看了看漂亮的服務員,笑笑說,你倒是狗改不了吃屎呀。我往她身後看了看,問,馬仁龍呢?周怡說,沒上來。她把馬仁龍坐過的椅子拖開,拉過另一張椅子,坐下了。服務員給她倒了杯茶。周怡喝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嘛,婚禮上銀子沒燒夠,又來這兒燒了?我說,你這才叫狗改不了吃屎呢。周怡一腳飛了過來,說,別以為你結了婚,我就不敢踢你,你悠着點。我說,找了個男人,也沒把你管住,還是那麼飛揚跋扈。周怡說,我呸,活得好好的,幹嗎要人管。接著說,不在家陪漂亮老婆,找我幹什麼?我說,你一走就是兩年,也不來個信,那邊很艱苦吧?周怡說,算什麼呀,人家藏民,一住就是幾輩子,那地方呀,是人家的天堂呢。我說,是嗎?周怡說,什麼是嗎?你該去那裏住住,在那裏住過的人不會起壞心。我說,好,去住。你先生呢?沒一起回來?周怡說,我沒先生,就一個老公。跟你老婆稱先生去吧。
這丫頭,真可以把我氣死。
泡了幾輪的茶葉有些淡了,我讓服務員換點新茶。服務員把茶拿來了,我說,你出去照顧別人吧,我自己來。我開始像模像樣地衝起功夫茶來,邊沖邊說,丫頭,看看你江老師的手藝。周怡說,勞煩江主任親自動手,小女子承受不了。我說,哪像青藏高原上下來的人,沒一點豪氣。周怡說,青藏高原上的人玩不了平原上的斯文勁兒。我說,喝茶喝茶,這麼好的茶還堵不住你那張不饒人的嘴。我算是見識了,以後少跟女人打交道。周怡說,你不就是好這一口嗎!還是別勉強自己吧!
跟這鬼女人扯來扯去,就扯這些屁話,她一句實話也不說,算是白費了我一番心血。我知道今非昔比,有好心未必有好報。我算是盡到心意了。聊到十一點半,我說,撤了吧?周怡站起身就走,我趕緊放下兩百塊錢,跟着下了樓。
周怡走到馬路邊站着,看樣子是準備攔出租。我不禁有些心酸,想當年,她去哪兒都是車來車往,後面還經常有幾個跟班,她一個電話,來接她的人排成了長隊。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走過去,說,我送你吧。周怡說,不用了。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我的車上推。周怡說,真的不用,我攔部的士,你回去吧,對馬羚好一點,你是男人,要讓人家。我說,你也一樣。周怡招了招手,一部的士停在路邊。
等出租車在路口消失了,我才打開車門,剛把車發動,看見馬羚站在車窗邊。我吃了一驚,不知道她在這裏呆了多久,剛才太過專註跟周怡講話,沒留意周邊環境。我把車窗搖下,笑了笑,感覺笑容很牽強。馬羚說,不是回單位散結婚喜糖了嗎?怎麼跑到這裏跟故人敘舊了?我裝痴作傻,說,跟馬仁龍喝了杯茶,你不是盯我的梢吧?馬羚說,好呀,惡人先告狀,你等着江攝,看我怎麼收拾你。她轉身向對面走去。手裏抱着那件舉世無雙的婚紗。我發現對面就是名人婚紗店。這婆娘大概是把用過的婚紗折價賣給人家。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這可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婚禮上的事還沒完,現在又給她抓住了把柄,接下來還有結婚旅遊,那條路看來不會好走。
我把車鎖上,跟着馬羚進了名人婚紗店。馬羚果然想把婚紗折價出讓。正在跟老闆娘侃價呢。我靠着馬羚的胳膊,柔聲說,老婆。馬羚裝做沒聽見,我連叫了三遍。馬羚瞪了我一眼,說,誰是你老婆?你這人就不配結婚。我說,這件事待會兒再討論,咱們先討論一下你手裏這件衣服,我的意見是咱們一生就一次,留着做個紀念。馬羚說,你錯了,不是一次,我已經是第二次了。我說,好好,人生就二次,那也不多,再說你又不缺錢。馬羚說,我不缺錢,我缺愛,我真是糊塗,都受過一次罪了,怎麼會鬼迷心竅又鑽進這個死胡同呢?我樂呵呵地說,這還不明白?因為我好唄,你是怕失去我呀,所以死乞白賴要賴上我。
馬羚懶得理我,扭頭對老闆娘說,老闆娘,就按你的價位吧,我呀,是眼不見心凈。原來她是後悔跟我結婚,把婚紗也恨上了。也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但我知道這件婚紗一定得留着,否則咱們是真要恩斷義絕了。我說,老闆娘,這婚紗我不賣,多少錢也不賣,你別收。你收了我跟你沒完。
老闆娘說,你們一個要賣,一個不賣,我到底聽誰的?馬羚說,聽我的,我的婚紗我做主。我說,聽我的,我的老婆我做主。老闆娘笑了,馬羚也忍俊不禁。她說,江攝,你別搗亂了,這婚紗留着也沒用,咱也不想有第三回了,而且,還佔地方。我說,占什麼地方?咱們家地方大着呢,別說一件婚紗,一個婚紗店咱家也能裝下。說完,我抱起婚紗就往外走。馬羚一開始還抓住婚紗不放,後來怕把心愛的婚紗扯壞了,鬆了手。我把車門打開,把婚紗放了進去。回頭看見馬羚出了名人婚紗店,上了自己的小車,她把車發動,一溜煙開走了。
我嘆了口氣,心想這個結還沒解開,但事情還是有些轉機。咱再費把力氣,討好一下人家。正像馬仁龍說的,馬羚這個女人算是不錯的了,大喜的日子給老公的前女友鬧了一回,她心裏有些不痛快,洞房花燭夜,老公沒盡義務,醉得像個死人,剛清醒,就跟前女友溫柔把盞。換了我,早炸了鍋了。俺家馬羚呢,只是拿婚紗出出氣,夠仁義的。這還說明她在乎我。要是換了別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這個家就算是完了個雞巴了。咱得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轉意才行。可怎麼哄她我還真沒轍。要是別的女人,買點廉價的禮物,就可能騙得笑逐顏開,可馬羚不缺這些,她缺啥呀?對了,她說,她缺愛。那咱就表現一回愛吧。嗎叫愛?咱也不知道。做愛咱就知道。可跟馬羚做愛也不新鮮了,要不新婚之夜咱也不會把自己灌醉。這不是因為馬羚的身體有了什麼變化,應該說她還是那麼迷人,在別人眼裏她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有味道了,問題出在我身上,我已經有些麻木了,對做愛麻木了,對她美妙的肉體也麻木了,我甚至也對已有的權力和金錢也麻木了。就像有部電影裏面說的,摸着老婆的腿,就像摸自己的腿一樣,可是要把這條腿鋸掉,就像鋸自己的腿一樣痛。咱跟馬羚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我去了趟市場,買了些湯料,還買了些馬羚喜歡吃的菜。咱也用實際行動表現一回愛吧。咱老娘咱妹子不是說家就得有家的樣子嗎?咱就讓馬羚感覺一回家的氣氛吧。我知道馬羚正在氣頭上,我的電話她未必接,就給她發了個信息,羚子,俺煲了靚湯,做了幾個拿手好菜,等你回來啊。咱這招還真管用,剛過七點,就聽見門口有動靜。我知道馬羚回來了,這丫頭見了我一定會鼓着腮幫子,苦着臉,對我愛睬不睬的,還得費我一番唇舌。咱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我幾步躥到儲藏室,抓了個鬼面具,套在臉上,手裏拿一隻毛毛蟲。馬羚推開門,先看見毛毛蟲,接着看見鬼面,一聲尖叫,往後就倒。我趕緊抱住她,大聲說,喂,喂,你不是這麼脆弱吧?
把馬羚弄醒可費了我一番手腳,後來我才想起來她從小就怕鬼,當初在學院的時候,她是開着燈睡覺的,為此還得罪了老竽頭的女婿,進而得罪了老竽頭。馬羚醒了后,非要找我報仇雪恨,也就是說要把我嚇個半死,嚇昏過去。可她一時又找不到嚇我的辦法,氣得她直跳腳。我趁機開導她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咱們還是先吃飯吧,菜涼了。我把她扶到餐桌邊,給她舀了碗熱湯。馬羚儘管仍然裝出火氣衝天的樣子,骨子裏早軟成了一攤泥,她拿起勺子在湯碗裏攪來攪去,過了老半天才把一口湯放進了嘴裏。我說,味道不錯吧?馬羚說,嗯,像刷鍋水。我說,承蒙誇獎,我還以為你要說像洗碗水。馬羚哇的一聲把湯噴了出來,說,討厭,你噁心不噁心?我說,至於嘛,不就是洗碗水?也就是油鹽醬醋,加上你我的口水。拿了塊紙巾替她擦嘴,馬羚由着我侍候了一回,心裏熨帖多了。盛了一碗飯,夾了一塊東坡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把這個冤家弄服帖了,心裏一放鬆,胃口大開,連吃了三碗飯,喝了半鍋湯。飯後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飽嗝。馬羚也把飯吃完了,她看着我,突然把筷子一放,輕聲說,該交待了吧?我以為事情已經結束,沒想到才開了個頭,這臭婆娘倒是清醒得很呢。心裏一急,一口氣湧上來,開始打嗝。接着打個沒完。馬羚開始以為我裝的,想趁機矇混過關,盯着我不放。我起身倒了杯涼開水,一口灌下去,滿以為這杯水足以把這口逆氣給灌得無影無蹤,沒想到打得更加起勁了。我說,邪門,又喝了杯水。感覺水已經漫上喉頭了,那口氣卻在水裏來回衝撞。
馬羚站起身,進了廚房,一會兒拿了杯熱水向我走來,我看見杯口直冒熱氣。估計溫度少說也在八十度以上。我說,你要幹什麼?謀殺親夫呀?馬羚說,把嘴張開。鬼使神差,我居然把嘴張開了,聽憑她把一杯滾水倒進了我的嘴裏。我嗷嗷大叫,以為口裏起了泡,喉嚨燙開了一個大窟窿。馬羚突然一聲斷喝,行了,少爺,有完沒完?我停了下來,用舌頭在嘴裏攪了攪,發現口腔裏面的東西還在,內膜似乎也沒有一層層地掉下來,喉嚨也沒有穿孔,那股負逆之氣卻無影無蹤了。我說,哇,好樣的,你還有一手嘛。馬羚說,治你還不容易?今天先饒了你,你以後少拿自己的身體跟我玩。
馬羚丟下我,去收拾餐桌,三下兩下把碗洗了。接着拿了浴巾睡衣進了沖涼房。我知道洞房花燭夜延期到今天了。果然這個晚上累得我渾身像散了架。最後我趴在床上,連抬胳膊的力都沒有了。馬羚去沖洗身子,出來時我已經睡著了。
半夜裏我給一聲巨響驚醒,發現床頭燈還亮着,燈光柔柔的。馬羚躺在床邊,一條胳膊垂在床沿。我猛然發現馬羚白色的睡裙上染了一片鮮紅的顏色。跟着發現她左邊胳膊上有一條血紅的口子,口子裏正往外滲出血水,再往床單和地毯上一看,哇,血流成河。我一聲大叫,伸手抱起她,感覺她渾身柔軟無力,身上卻還很溫暖。我一時淚如泉湧,叫着馬羚馬羚,你這是幹什麼?這是何苦呢?何苦呢?心裏卻想着要給她止血,打120叫救護車。急急忙忙的,抓了條枕巾給她包紮傷口。抓起那隻手,感覺冰涼涼的,肌肉沒有彈性,正疑惑,馬羚突然一聲大笑,嚇得我毛骨悚然。我看着她坐了起來,把胳膊舉過頭頂,接着我看了看自己手裏,原來抓着的是一隻模特修長的手臂。
馬羚笑得前仰後合,在床上拚命打滾。她說,哈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可是你說的。我說,你真是瘋得沒譜。對她的惡作劇哭笑不得。
馬羚笑夠了,把弄髒的床單、被套收了起來,換了一套新的,然後拉着我去沖涼。她說,想不到嘛,你還是蠻在乎我的嘛。我說,你是我老婆,我不在乎你在乎誰?
沖乾淨了身子,馬羚說,咱們別鬧了,好好過日子,行嗎?我說,誰跟你鬧呀?你自己沒完沒了的。馬羚瞪圓了眼,說,好哇,你倒打一耙,誰跟你鬧?說,誰跟你鬧?我說,沒人跟我鬧,我自己跟自己鬧。馬羚說,你承認錯誤就好,抱我上床睡覺。她把胳膊伸直,舉過頭頂,做出讓我抱的姿勢。我哼哧哼哧着把她抱了起來,邊走邊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咱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馬羚呵呵笑着,說,至於嘛,不就是讓你抱一抱,多少人想抱都沒門兒啦。你別不知好歹。我說,好,我感恩戴德,等我把你放在床上,再跟你感恩戴德一回。我把她扔在床上,跟着把身子壓了上去。馬羚說,你還真來呀,受得了嗎?我說,受得了,不就是感恩戴德嗎?咱早就輕車熟路了。馬羚止住笑,說,你的斤兩我還不知道?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機場呢。我說,去機場幹嗎?馬羚說,度蜜月呀,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說,想去哪兒?馬羚說,北京。我頓了頓,說,這地方老套了一點吧?咱們能不能換個新穎點的地方?馬羚說,你以為我真想去旅遊呀?不是沒鋼材進口證明了嗎,去拿點證,你陪我跑一趟,回來路過武漢,再回一趟家,咱這兒媳婦,也得去認認婆家的人吧?
馬羚的話合情合理,她想得很周到,充滿了生意人的精明,可我總覺得有點不是味兒。我突然有些懷念學院裏的那個馬羚,那個單純得有些可笑,幼稚得有些無聊的馬羚。可那個馬羚能當飯吃嗎?想當年,我連跟她戀愛的勇氣都沒有,更別說跟她結婚。婚姻真是一個複雜的東西,當你想要跟一個人結婚的時候,你想要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第二天起來已經十點了,馬羚做好了早餐,一碗素麵,加一杯牛奶。我吃早餐的時候,她開始收拾衣服,接着打電話叫公司派車。至於機票,她說去機場再買,去北京的飛機多,隨時都有票。她一個月至少要飛兩趟北京,主要是去拿證,順便疏通關係。但讓我陪她去拿證,這還是第一次。
十一點出發,走高速公路。半個小時到了機場。馬羚讓我去買票,交待了三條,一是要大飛機,最好是三條7,二是要南航的飛機,三是買頭等艙。我說,你幹嗎去呀?她說逛逛去。我買好了機票,接着買保險,接着換登機牌,買機場建設費,把這些都辦妥了,還沒見馬羚回來。於是我也在機場大廳里閑逛起來。後來在工藝品商場裏跟馬羚撞了個滿懷,這婆娘原來在挑禮品,也不知想送給誰。馬羚把一個包裝很精美的盒子遞到我面前,說,怎麼樣?我打開一看,哇,金光閃閃,原來是套金幣。共有五枚,要是扭成指頭粗的項鏈,大概可以繞脖子一圈。我說,不會是純金的吧?馬羚說,不是純金的買來幹嗎?我說,哇,這麼大方,送給誰呀?不會是你相好吧?馬羚笑笑說,你真不傻。她讓小姐把金幣包起來,一共四大盒,裝在一個大膠袋裡。對這種赤裸裸的金錢交易我還真有點看不慣。我說,也太直接了吧?馬羚說,如今這世道,送東西不如送錢,送錢不如送黃金。你沒聽說過老蔣逃到台灣的時候帶走的全是黃金,他會傻乎乎地帶走法幣嗎?我心想扯到哪兒去了,卻覺得她言之有理。馬羚刷完卡,對我努努嘴,意思是叫我拎着。
上了飛機,馬羚把頭靠在我肩上,睡覺。還交待我不能睡,要睜大眼,盯着手裏的東西,別讓人拿走了。我就睜大眼,盯着手裏的東西,免得一不留神,讓人一個順手牽羊就下了飛機。馬羚睡醒了覺,飛機也落了地,她舒了口氣,說,每次飛上天就擔心下不來,飛機落了地,心裏才踏實了。我說,有啥好擔心的,它能上去,就能下來,不同的是下來的方式。馬羚說呸,盯着我懷裏的膠袋,哈哈大笑。笑完了她說,你還真是一路抱着它呀?我說,老婆吩咐我抱着,我敢不抱嗎?
住在王府大酒店。登記的時候,我看了房價,標房是一千五,商務套房二千八。馬羚不知是啥身份,標房只收她五百個大洋,套房收八百。她要了個標房,說是給我的,又要了個套房,自然是給她的。我說,這進了首都北京,等級夠分明的啊。馬羚說,有個地方住,你該知足了。進了房,馬羚把行李放下,就進了衛生間。我還以為她尿急,後來聽見水聲不斷,才知道她在沖涼。一會兒馬羚頭戴浴帽,身上圍着一條白色的浴巾走了出來。我說,才下飛機,不用這麼急吧?馬羚哼了一聲,說,待會兒要見相好,還是洗乾淨些好。接着她坐在床沿,開始打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什麼老劉,老李,老邱,一大堆,全約了要見面。
我坐在沙發上發獃,跟着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馬羚說,回自己房間休息去。我賴着不走,馬羚就站起來,雙手箍着我的腰把我往外拱,她還說,別妨礙我接客。簡直可以把我活活氣死。
接下來馬羚給我放了三天假,讓我在北京溜達。她的原話是,我有好些年沒來了,該去見見狐朋狗友。她呢,自然要辦正事,也就是見她的那些狐朋狗友。我在北京溜達了三天,一個狐朋狗友也沒見着。那幫傢伙真不是東西,全他媽失蹤了,好容易找着了一個,接通了電話,他卻在那邊裝呆扮痴,江攝?江攝是誰?想不起來了。氣得我直想罵他的老娘。想想人家的老娘也不容易,算了。於是我就在北京瞎逛,餓了吃,累了就回旅館睡覺。到第三天下午,我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回到旅館,沖了個熱水澡,換了套衣服,去敲馬羚的門。
套房裏除了馬羚,還有個胖男人。胖男人剪了個小平頭,穿了套豎條的西裝。猛然看見我,嚇了一跳,嘴一咧,臉上的肌肉不停地顫動。馬羚說,是我秘書。那人聽說是秘書,就不睬我了。馬羚也不睬我,只顧着陪胖男人說話。馬羚說,還是老規矩,給你支票,行嗎?那人說,行,又不是第一回。看人家做交易也沒啥意思,我坐在那兒也沒趣,就走進睡房裏看電視,還故意把聲音開得大大的。這來北京度蜜月變成來北京做交易了,我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
那個胖男人終於走了。馬羚進來,抱着我的脖子親了我幾下,然後在我身邊坐下,盯着手裏的幾張紙猛看,接着又盯着我猛看。接着嘆了口氣,說,咱辛辛苦苦一年也就掙個一千萬,看看人家,眨眼功夫,也是一千萬。我知道她儘管在嘆氣,實際上可開心了,那幾張紙就是財富。轉手就是錢,如果拿去進鋼材,利潤更大。我說,別眼紅人家,人家那是功夫在詩外呀。馬羚說,那是。把證收起來,放進保險箱裏,上了密碼。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順便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叫着,哇,七點半了呢,餓了餓了,去吃飯吧。我坐着沒動。馬羚說,老公,去吃飯啦。我沒好氣地說,誰是你老公?不是你小秘嗎?馬羚說,小器貓。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嗲聲嗲氣地說,行啦,老婆的事辦完了,從明天起,陪着你串門兒。我說,有啥好串的,狐朋狗友全失了蹤,同學也斷了聯繫。馬羚說,放心啦,我會安排的。
馬羚安排我去王府井,逛小吃一條街。一路吃下去,把肚子吃得圓滾滾的。馬羚不斷地鼓動我多吃多喝,她說我吃多點,晚上就不會起歪心。結果晚上我睡不着(因為太飽),又沒法對她起歪心(因為她不讓我進她房間)。我就躺在床上看夜場電影,寫美國獨立戰爭的,可長了,看到四點多才看完。看完了我還很精神,還想繼續看,可是放電影的大概也要睡覺,對我說再見。
第二天早上,馬羚捏着我的鼻子把我捏醒了。我睜開眼睛看着她,她就拿兩張早餐票在我臉上刮個沒完。我說,這是什麼世道?你能進我的房,我就不能進你的房。馬羚說,別埋怨啦,起來吧,免費早餐,不吃白不吃。
吃完了早餐,馬羚說帶我去見關老。我說,有沒有搞錯?關老在位的時候你不帶我去見他,如今人家退了,你熱乎個什麼勁?馬羚說,你沒聽說過要發揮老同志的餘熱嗎?聽我的沒錯,老婆不會害你。到了大堂,馬羚像變戲法似的突然又變了個紙箱出來,還是叫我拎着。我看了看外包裝,是四會柑。真是邪門兒,在北京還能找着這玩意兒,一定是從南州託運過來的。可坐飛機時咱沒辦過託運手續呀。看來這婆娘還有別的渠道。我說,無商不奸,還真沒說錯,咱關老儘管退下來了,也是個部級領導呀,你就拿一箱破爛柑子把人家打發了?馬羚說,好在你找了我做老婆,要是那個什麼周怡,你一輩子也別想出頭。我說,說關老的事,你扯上人家幹什麼?馬羚說,不高興扯上人家呀,那就不扯了。你知道老關現在缺什麼,他不缺錢,他缺的是親情,兒女全出了國,一年也就幾個隔洋電話,以前的部下,全都身居高位,忙得拉屎都沒時間,再說關老也幫不到人家。兩個老東西,守着一間大房子,寂寞呀。你老婆冰雪聰明,人又漂亮,還特愛嘮叨,特善解人意,特長情,特心細。我說吁吁。馬羚笑了笑,說,至少相當於大半個親生女兒。
坐在出租上,馬羚開始打電話,她說,關老嗎?我是馬羚呀,您在家裏呀,我過來看看您。知道,知道您住哪兒,哪能不知道呢?我過目不忘呢。看她那口氣,好像跟關老熟得不得了。我知道關老是楊福承的老師,是關校的元老,如今在領導崗位上的大部分是他的學生。他在位的時候培養了不少人,現在的署長也是他培養出來的。南州海關六個關長,有五個是他的學生和部下,另一個是部隊轉業的,但也是通過他的戰友介紹進海關的。要說他的餘熱,還真不小。
我原來還以為馬羚這次來北京純粹是為了拿證,順便度蜜月,沒想到她還想着幫我疏通關係。而且還找了個重量級的人物。我有些感動,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輕輕撫摸着。馬羚似乎明白了我的心思,扭頭看着我,雙目含情,然後用力握住我的手。找這個老婆還真不賴,除了床上功夫了得,活動能量也不小呢。真看不出來,她還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比周怡厲害多了。難怪我要着她的道兒,稀里糊塗就成了她的老公。
北京城變得很厲害,汽車兜了幾圈,我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我想馬羚也分不清方向了。我們就聽任出租車把我們往目的地送。跑了大半個鐘頭,汽車拐進了一條小巷,然後在一棟高樓前停下了。我四下看了看,發現這地方生疏得很,不像海關的宿舍。我說,這是哪兒呀?馬羚說,是馬姨單位的房子。關老沒住海關宿舍。我說,英明,住海關宿舍多沒勁。馬羚說,怎麼沒勁?我就喜歡住海關宿舍。我說,是嗎?你咋不住呢?馬羚說,因為你不喜歡嘛。我說,呵呵,沒想到你還挺為我着想的嘛。馬羚得意地笑着說,你才知道呀,你老婆的老處多呢。說著已經到了十八樓。電梯靜悄悄地停了下來。
馬羚帶着我,熟門熟路地轉了個圈,在一個老式的鐵門前停下了。一聲鈴響過,鐵門開了一道縫,門縫裏露出一個小女孩的臉。馬羚說,小妹。那女孩甜甜一笑,叫了聲姐。嗨,咱馬羚啥時候多了個妹子。
站在門口換鞋,馬羚說,我乾媽呢?女孩說,在裏面呢。跟着叫,阿姨,我羚姐來了。我輕聲說,你啥時候又認了個乾媽?馬羚說,大半年了。
我終於可以把那隻越來越沉的箱子脫手,手裏一輕鬆,臉上的笑容也由衷得多了。進去一看,馬羚正跟一個老女人抱在一起。嘴裏不停地叫着乾媽。我心裏想着至於嗎?這麼肉麻?沙發上坐着一個老男人,正一臉笑容。我知道那是關老,他的相片我見過,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馬羚終於跟老太婆親熱完畢,把我介紹給兩位老人。她說,我愛人小江。終於不用當她的小秘,我算是鬆了口氣。馬羚接著說,我乾媽,你愛叫就叫,不愛叫呢就叫馬會長。至於這位嘛,大名鼎鼎的,咱們關老前輩。我叫了聲關老。馬老太說,什麼關老,彆扭,叫老關。關老說,叫啥都行,我這輩子呀,啥都給人叫過哪,小關,大關,老關,關老,關老頭,老頭子,心情好呢,叫啥我都應,心情不好呢,叫啥我都不應。馬老太說,今天小羚子來了,老頭子高興,你叫他啥都行。說笑了一回,大家落座。馬羚說,乾媽,看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叫我把紙箱搬過來。馬老太瞅了一眼紙箱的包裝,說,四會柑哪,哎呀,我要流口水了。馬羚說,江攝,快拿幾個出來給乾媽嘗嘗鮮。沒想到這老太婆喜歡吃四會柑,倒是與我口味一致。我可是嗜柑如命,一次能吃一大籮筐。但馬羚這丫頭可沒經常想着給我買柑吃。她說那東西濕熱,吃多了拉不幹凈屎。她就不怕老太婆屁股不幹凈。
我費了老半天勁才把包裝拆開,小妹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馬羚抓起一隻,剝了皮,遞給老太婆,說,看看味道怎麼樣,是不是比上次好吃?
敢情這還不是第一次呀。馬老太吃了一隻,說,好吃,比上次的甜。馬羚已經把第二隻送上了,接着剝了一隻給關老。關老說,吃這東西不過癮,我還是喜歡吃西紅柿。小羚子呀,現在北京也能吃上新鮮水果了,別看是塑料棚里養出來的,味道也不錯呢。小紅,去把西紅柿拿來,讓他們也嘗嘗鮮。
一會兒小紅拿了只果籃出來,裏面裝了七八隻很大的西紅柿。關老抓起一隻遞給我,說,小江,你在北京讀過書,以前沒吃過這麼大的西紅柿吧?我說,這麼大的還真沒見過,味道怎麼樣?心裏想着關老怎麼知道我在北京讀過書,看來馬羚沒少在他面前舉薦我。關老說,放心,這是環保產品,是專門供應政治局領導的。我有個學生在中辦,時不時給我送一些過來。我對西紅柿本來沒啥興趣,就因為小學的時候為西紅柿挨過校長的揍,從此跟西紅柿結了世仇,每次見到西紅柿都要大啖一頓。於是跟老關比賽起吃西紅柿了,兩人你一個我一個。馬老太看慣了關老的吃相,沒想到我吃起西紅柿來也是不相上下,把自己看呆了,四會柑含在嘴裏,忘了嚼。我有些不好意思,以為出了個大洋相,心裏想着回頭一定給馬羚罵死。關老把最後一口西紅柿吃完了,拍拍手說,過癮。然後狡詰地望着我問,夠不夠?我說,不能再吃了。關老說,我看你的口味跟我差不多,待會兒我給你做幾個涼菜,拍黃瓜片,醋溜土豆絲,愛吃嗎?我說,愛,好多年沒吃過了。關老說,好,馬上動手,你來給我打下手。關老站起來,對馬老太說,老婆子,你陪羚子聊着,我今天要露一手了。
關老做菜還真是一把好手。看他的刀法和手式,顯然是久經考驗的。我給他打下手,洗菜,遞盤子,遞調料。一邊干一邊聊天,當然聊的儘是單位的事,說起一些人來,他還有些印象。對馮子興他就有些印象,不過似乎印象不大好。東平的老書記他也記得很清楚,知道他貪杯。我把自己的一些情況概括說了,關老說,小江你還年青,好好乾,會有出息的。我感覺他這句話有些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喜出望外。要說在海關干,不指望步步高升,那是假的。誰都希望自己能出人頭地。只是有些人運氣不好罷了。
從關老家裏出來已經九點多,一路上馬羚攬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回到酒店,她不讓我回自己房間了,說是我今天表現不錯,要犒勞我。
接下來又見了幾個人,政治部主任、三個司長,關老出面馬羚做東請他們吃飯,把我做了隆重推介。還去人教司長府上走了一趟,因為我如果接替馮子興的位子,還得他老人家首肯。我算是在總署各位領導的頭裏掛了個號。蜜月也在迎來送往中過了一半。馬羚說,咱們也別舊地重遊了,回一趟老家吧?
馬羚主動提出回老家,我當然不能提出異議,儘管我很擔心回去搞得她不開心。我想起周怡做的那個夢,她夢見了我的一眾祖先,擔心夢境變成現實,就打消了嫁我的念頭。
在飛機上,我開始給馬羚打預防針。我說,生我養我的那個地方是革命老區,窮得地里不長草,咱們家儘管也算是先富起來的一部分,可跟城裏比還是差一大截,別說沒有熱水沖涼,甚至沒有地方拉屎。馬羚說,我又不是沒去過農村,你別嚇唬我了。我說,你去的農村是珠三角發達地區,那裏比我們這裏的城市還好,等你住下就知道了,可別說沒有給你打招呼啊。馬羚說,不就是十天半月嗎?當年知青也都是城裏人,他們不是都熬過來了?這婆娘還知道知青的事,而且還準備住個十天半月,我可是準備住個兩三天就走人的。我說,這是第一;第二呢,湖北天氣熱,大家的脾氣都躁得很,有句話說,寧聽蘇州人吵架,不聽湖北人講話。回頭要是有人對你大聲呵斥,那是在跟你講話,你可別跟他急啊。馬羚說,你少來,我才不信呢。我說,信不信由你,還有第三呢,俗話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就是說,我們那裏刁民特別多。馬羚說,這個我信,你就不是個好鳥。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別到處亂跑,咱家出門就是山,山高林密,很容易把自己弄丟了。馬羚說,你這麼一講我更堅定了回家的決心,多好的地方多好的人啦,我先住一住,如果真的好,以後就回家養老。我嘆了口氣,說,有妻如此,夫復何求?馬羚說,這句話好像不該嘆着氣說呀?我說,還有第四,你千萬別讓我老娘知道你是二婚啊。馬羚一聽就跳,好在安全帶拉着,她跳不起來。於是她把臉沉下來,說,江攝,你什麼意思?二婚怎麼啦?嫌我二婚,早幹嗎去啦?我趕緊壓住她的嘴,說,誰嫌你啦?我這不是打預防針嗎?怕老娘給你臉色。馬羚說,我偏要告訴老娘,老娘給我臉色,我就該看。可我老娘還沒給她臉色看,她倒先給我臉色看了,從那時起直到下飛機,她都不睬我。直到出了站,見到我妹江珊,她才把臉色緩和下來,笑了笑。
在北京我就給江珊打電話,叫她來接機。考慮到馬羚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是新婚,不能委屈了她。我叫江珊租部車,她剛學會駕車,把車開到機場應該不是問題。江珊儘管對馬羚不太認同,倒是很聽我的話。答應借車、接機,再一路護送我們回家。因為我多年沒回,已經不記得怎麼回家了。
也許是馬羚主動要求回家看看,讓江珊有些感動,她見到馬羚笑得特別甜。除了幫馬羚拎包,還挽着她的胳膊。到了停車場,江珊讓我開車,她和馬羚坐在後排,說是好聊天,我不知道她們有什麼好聊的。
回家的路還算好走,都是新修的,有一段還是高速。從漢口到河頭鎮,才用了一個小時。可從河頭鎮到家裏那條路就難走了,全是泥沙路,前幾天下了雨,路面坑坑坎坎的,車速只能開到十幾公里。好在那段路不長,不然的話,非得把馬羚顛暈不可。
在馬羚看來,山路難走,可沿途的風景不錯,山青水秀,麥浪飄香。後來她研究起房屋來了,根據房屋來判斷哪個村子富裕,哪個家庭貧窮。快到家的時候,馬羚看見一棟樓房,有些歐式風格,就大叫起來,說不得了,這地方還有人懂西方建築,拉着我的手要我看。我看了一眼,那棟樓的確有些不同。江珊說,哥,那棟樓就是石留家的。馬羚說,石留家的?難怪,她還真有這本事。接着問我,江攝,咱們家有沒有建樓房?我說,咱家沒錢,不如你捐點錢建一棟?馬羚說,建一棟算什麼?建幾棟,把石留家比下去。我以為她說笑,扭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她一臉正經,不太像說笑。
我問江珊,石留家還有人住在鄉下嗎?江珊說,沒啦,她爸死了,她媽住在十堰她弟家。馬羚說,沒人住建那麼大棟樓幹什麼?我說,出租,現在不是改革開放嗎?內地也搞市場經濟嘛。馬羚哼了一聲,說,多嘴多舌,又沒問你。江珊說,建樓的時候還有人嘛,這也是石留的一片孝心,父母能享一天福就是一天福。馬羚說,是嗎?我看未必不是為自己長臉。江珊一聽就不出聲了,我也不好說什麼。石留是不是為自己長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很有孝心的,她還很能幫人,據說家鄉很多人都托她的福出外打工了,市政府因此專門為她發過獎,授予她榮譽市民稱號,每年都邀請她回鄉過春節。我也在外面混,就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村頭站了一幫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看樣子像是在等我們。馬羚說,不是吧江攝,這麼大排場,是迎接我們的嗎?我說,是呀,美國總統來,大概也就這麼個排場。
走近了,大家也不歡迎,都把頭往車前湊,想看清車裏的人。我看見哥哥站在路邊,就把車窗搖了下來,給他打招呼。大哥看見我,就說,是江攝,江攝呢,爸估計你們該回來了,讓我來看看。我說,前面還有路嗎?沒路就把車停在這裏了。大哥說,有路有路,知道你們要開車回來,我和三弟專門把路拓寬了,一直拓到新屋。往前開往前開,說著在前面帶路。
前面的路果然是新修的,就是太窄,兩邊要麼是房子,要麼是樹木,一部車走過去已經很困難,要是江珊開車,非把車刮花不可。我開得很慢,邊走邊看倒後鏡,人群啊啊叫着跟在後面。馬羚從倒後鏡里看着車后的人群,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想她一定給村裏的人嚇傻了。大哥把我帶到一棟二層的樓房前,指揮我把車停在門前的空地上。車剛停穩,一群人哄地圍了上來,把小車層層圍住。馬羚嚇壞了,她在南州的時候可沒見過這場面,有一次給五六個聾啞人圍着了要錢,嚇了個半死。我說,別怕,大家知道你是新娘子,找你要喜糖吃。馬羚趕緊在包里掏,終於掏了包糖出來,遞給我,說,老公你派。我說,新娘子派糖,這是規矩。江珊看了我一眼,把包接了過去,拉開車門。她把包高高舉起來,大聲喊着,吃喜糖哪,吃喜糖哪。把孩子們引開了。
家裏人全出來了,老爸老媽也站在門口,看着我們笑。老娘拉着馬羚的手說,兒呀,媽知道你們要回來,高興得兩天兩夜沒合眼,天一亮,我就讓江峰去村頭等着,我和你爸也去村頭看了十幾回了,你們總算回來了,我心裏安落了。老娘一口家鄉話,馬羚一句也聽不懂,盯着我直眨眼。我知道她要我翻譯,就說,媽贊你衣服穿得合體,人長得漂亮,滿村人都誇你,她臉上也有光。我這些話也不是瞎說的,馬羚從車裏一出來,大家都覺得眼睛一亮,馬羚不光身材好,臉蛋也漂亮。有個男人還說,看着就想咬一口。馬羚知道我在胡說八道,可她心裏高興。
大嫂打了兩盆水出來,讓我們洗手洗臉。臉盆、毛巾、香皂都是新的。我們洗臉的時候,菜已經上了桌。江珊進來了,領到糖果的小孩子高高興興的,站在門口盯着馬羚看,像看馬戲一樣。直等到家裏人上桌吃飯,他們才散了。
吃飯,男人一桌,是大桌子,馬羚、江珊是城裏人,享受男人待遇,跟男人坐一起。小孩、其他女人一桌,是小桌子。大桌和小桌菜是不同的,大桌葷菜多,小桌素菜多。大桌子有雞湯喝,小桌子沒有。馬羚第一次看到男尊女卑的現世表演,心裏很不高興。可她不好說什麼,說了也沒用。家裏殺了兩隻雞,其中的精華部分基本上都舀到我和馬羚碗裏了。老娘還一個勁地勸她多吃多喝。馬羚喝了一口,皺起了眉頭。我說,怎麼啦?她說咸。我喝了一口,果然鹹得有些過頭。我低聲說,家裏人干體力活,出汗多,平時口味重些,將就喝點,免得媽不高興。馬羚吃了兩塊雞肉,湯一口也不敢喝。後來看到孩子們沒雞肉吃,就把自己那碗雞肉拿到小桌子,給孩子們吃。小孩子們一人一塊,眨眼間分得一乾二淨。馬羚看着有些心酸,她說,現在鄉下孩子還是沒有肉吃嗎?我說,哪能天天吃呀,又不能天天殺雞天天殺豬呀。不過他們不缺營養,平時要是嘴饞了,就到外面河溝里網點魚回來。我小時候也沒少吃魚,就是吃不到肉。江珊說,別聽我哥的,鎮上有肉買,要是想吃,天天有。倒是雞比較珍貴,飼料養得多,家養得少。馬羚一聽,就拿腳踢我。發誓不跟我說話了。可不跟我說話,她也找不到別人說,聽得懂她講話的就一個江珊,一個江攝。家裏人連普通話也不怎麼聽得懂。後來她發現小孩子還能聽普通話,如果我跟江珊沒空理她,她就找小孩子聊去。大哥三弟的幾個孩子,全跟她交上了朋友,帶着她游村子,把她樂壞了。
吃過了飯,江峰帶我去看老宅子。馬羚也要跟着去,她說看看我小時候怎樣受凍挨餓。老宅子在村西頭,咱們村是不斷向東發展,新房子都建在東邊。也有拆了舊宅就在老地方建新宅的,但為數很少。西邊的老宅子已經沒人住了,大伯一家人全出去了,堂兄弟全進了城,堂姐妹全嫁了人,大伯在前年去世了,伯母跟堂兄住進了城裏。
老宅已經年久失修,有些搖搖欲墜的感覺。江峰說沒人敢住,就放了些雜物,成了倉庫。看房子馬羚看得比我還認真,問得也仔細,哪邊是大伯家的,哪邊是我家的,誰住的。後來她像發現奇迹似的告訴我,江攝,我看出來了,最早的老宅就那麼大,後來又建了些房子,就變成這麼大了。我說,你還真不傻。現在的老宅是丁字結構,最早的老宅是一廳四房,大伯家住東邊,我家住西邊。後來兩家小孩都大了,人多了,房子不夠住,就開始爭地頭。為了多佔一塊地方兩兄弟搞得不共戴天。大伯家當年比我家富裕,乾脆把大廳讓出來了,挨着老宅在東邊建了一棟新房,也是一房四廳,加上原來的兩間房,就成了六房了。我家沒錢,建不了新房,又沒辦法向西擴展,因為西邊是別人家的宅子。於是向南擴展,挨着南牆建了兩間房。可建了兩間房還是不夠住,後來就把生產隊育秧的房子買下來了,那就是我跟江峰曾經住過的草房,我還在裏面幫洪玫在胸口綁過饅頭呢。她穿了件花襯衣,挺着胸脯,在村子裏招搖過市。一大幫孩子在後面跟着瞎起鬨。所以後來我跟洪玫談戀愛我老娘一萬個不答應。她說我們高攀不起。有關草房的事,我沒跟馬羚說過,所以她也沒問,她問我住哪兒,我說就這兒,我指着後來建的最靠南的那間偏房說。其實那間房是我大姐二姐睡的,後來江珊也住進去了。當時我奶奶還沒死,她臉上長了個大濃包,住在中間那間屋子裏,大哥江浩跟她住。江珊每天起來,要路過奶奶住的房子,看見奶奶臉上的大濃包嚇得直哭,那時她才兩歲。
其實老宅子不過就是老宅子,住人的地方而已,跟後來我看過的有特色的民居比,差得太遠了。要不是我曾經住過,馬羚才不會有興趣看呢。她把該看的地方看了,該問的地方問了,就有些興味索然,問我再去哪兒看看。我說,鄉下地方,有什麼好看的,這樣吧,叫江珊帶你去看看小學和中學。明天我帶你去菜地摘瓜,後天帶你去爬山,怎麼樣?馬羚說,太好了,看來回家的決策是英明的,鄉下比北京好玩多了。我說,好玩?不好玩,要是真好玩城裏就不會有那麼多盲流。馬羚說,你真討厭。我說,嫌我討厭哪,跟那幫鼻涕蟲玩去。一幫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不知幾時跟在我們屁股後面。我對他們說,跟阿姨玩去,阿姨買糖給你們吃。小朋友一聽,全啊啊叫着向馬羚涌去。買糖吃,買糖吃。馬羚本來很喜歡小孩子,可是看他們實在髒得不成樣子,不敢拉他們的手,一個勁地說,好,阿姨買糖,阿姨買糖,可是去哪兒買糖呢?這樣吧,咱們去找三姑,讓三姑開車帶我們買去。
馬羚走後,我們在老宅子裏坐了一個多小時,後來江峰說,去聾叔家坐坐吧。聾叔家就在老宅隔壁,那是村裡第一棟房子。少說也有兩百年的歷史。小時候聾叔對我哥倆很好,經常帶我們出去玩,還給我們講故事。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我喜歡坐在河溝邊聽他吹笛。聾叔其實不聾,只是聽力差一點而已。
看到聾叔,我吃了一驚。聾叔頭髮全白了,背也有些駝。看樣子就像老之將至了。聾叔看見我,就說,是江攝吧?聽亞玲說你回來了,我還想着幾時去看看你呢。我說,哪好勞動您呢,就是要看,也得我來看你,聾叔你坐。嬸嬸出來給我們倒茶,後面拖着個女孩,就是聾叔說的亞玲,他女兒。小姑娘睜着兩隻黑黑的大眼睛,盯着我看。聾叔說,忘了恭賀你新婚大喜呀,還有,多謝你的喜糖,那糖真甜哪。原來老娘已經把我們帶回來的糖果,混在家裏準備的糖果點心裏,給各家各戶散了。這跟城裏派喜糖差不多。我說,聾叔你客氣個啥?侄子走得急,沒有來得及買東西孝敬你和嬸子。從錢包里拿了五百塊錢,走過去塞在亞玲口袋裏。亞玲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往她娘背後躲,嚇得直哭。聾叔說,這要不得,要不得,不能拿你的錢哪。要從亞玲口袋裏把錢掏出來。我一把把他塞到椅子上坐下,說,有什麼要不得?錢是給亞玲讀書的,又不是給你?聾叔一聽說讀書,就不出聲了。聾叔有三個女兒,就種了幾畝薄田,他又不會什麼手藝,要供她們讀書可不容易。看亞玲的衣着,全是舊衣服,洗得發白,估計全是姐姐褪下來的。我們聊了下閑天,江峰不停地抱怨農產品不值錢,種糧食還不如種菜,可種了菜也賣不掉。還有苛捐雜稅,收費項目多如牛毛。真他媽的是一毛一毛地掙,一疊一疊地上交。聾叔倒不抱怨什麼,逐項向我彙報他經營的項目,多少畝水稻,多少畝旱地,旱地都種了些啥,養了幾頭豬,養了幾隻雞。一年打多少時間的短工,毛收入多少。算下來,一年也有幾千塊錢呢,當然最後一個子兒也沒得剩,全填了幾張嘴巴。聾叔說,聽說你當了個大官呢,是一個什麼關長啊?相當於縣長吧?是不是?我說,那不叫官,管了幾十個人,還不如一個村長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給了亞玲五百塊錢的緣故,嬸嬸煮了兩碗荷包蛋,非要我跟江峰吃。我最怕吃荷包蛋,可不吃又不像話,就讓亞玲拿了只小碗來,舀了只蛋出來,再舀了點湯,吃了。江峰能吃,四隻雞蛋眨眼功夫全下了肚。我那碗荷包蛋後來給亞玲吃了,她坐在門坎上,也是幾口吃了個精光。還把湯喝得一滴不剩。看着亞玲的饞樣,我不禁有些心酸,現在農村的孩子,要吃只雞蛋也不是太容易,可我們平時是怎樣糟蹋東西的呀。馬羚經常點一桌子菜,大家吃不完,只好剩下。大家也都知道不能浪費東西,可是如果菜全吃完了,做東的就覺得沒招待好。似乎總是要剩些菜,這餐飯才算吃好了。
轉眼到了晚飯時間,聾叔要留我們吃晚飯,我沒答應。招待我吃一頓飯,他得吃一個月的白飯了。
老娘已經把晚飯準備好了,就等大家回來。我拿了杯水,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看天邊的日落。只有在鄉下,人的心才會是純粹的,才會有閑心坐下來,看一看夜晚的和風,看一看天邊的彩雲,看一看荷鋤歸來的農民。
侄女侄子放學回來了,一路追逐着跑向家門口。然後圍在我身邊,全都滿臉通紅。二叔,我們看見二嬸和三姑了,她們去了學校,開着車呢。天啦,看那些興高采烈的臉,好像受了天大的榮光似的,不就是開了部車嗎?後來我才知道,馬羚答應給小學建一棟教學大樓,命名江氏教學大樓。因此她給學校當局當成了英雄,學校當局馬上找了地方政要,也就是村長和支部書記,那兩個人立馬又找來了鄉長和鄉黨委書記。馬羚一激動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又答應幫河頭中學建一座圖書館,這下鎮長也出面了,馬羚又一激動,答應幫鎮中建座實驗樓,這下市長也出面了,市長一出面,馬羚一激動,不知道答應什麼好,總不能幫着建市政府吧,她就答應投資建一座工廠。當然條件是要把村裏的無業游民全安插進去。其實我知道那幫人的心思,他們是怕馬羚反悔,用這種辦法把事情定下來,他們是不了解馬羚,馬羚答應的事從不反悔。要下飛機前,我就給馬羚打了預防針,我說湖北人是九頭鳥,她不當回事,這下把自己陷進去了吧。
到了七點多,天黑盡了,馬羚才回來,一臉容光煥發的樣子。這時她已經許下了一座教學大樓和一座圖書館。老爹叫上菜,幾個侄女已經打了洗臉水出來。馬羚邊洗臉邊說,別等呀,吃呀吃呀。
馬羚坐在我旁邊,說,就坐在家裏發獃呀?明天跟我出去走走吧?看她這口氣,好像回了她家一樣。我說,不去,才不跟你丟人現眼呢。馬羚說,什麼丟人現眼?你才丟人現眼呢。老爹說,吃飯,馬羚,多吃菜,晚上的菜沒那麼咸了。我吃了一口,還是有些咸,但還可以忍受。馬羚說,爸,吃菜不能太咸,家裏孩子多,吃多了鹽傷腎。老爹還算通情達理,說,行,以後單獨給孩子們煮飯。
飯後洗澡一直是件讓我頭痛的事。我們家都是拿大木盆洗澡的,在城裏住過了,覺得很不習慣,那一點水怎麼洗得乾淨?江峰知道我們要回來,專門做了只大木桶,吃過飯就帶我去看,我的天,跟桑拿房裏葯浴桶一般大,那不叫洗澡,叫泡澡了。我說,這要老娘燒多少鍋水才夠泡呀?江峰說,不怕,現在又不缺柴燒,你回來前,我專門訂了五百斤煤呢。這隻木桶就放在我跟馬羚的睡房裏,江峰在牆角掏了個洞,在木桶上接了條管子,髒水可以流到外面的陰溝里。可見他費了不少心血。
我替馬羚打好水,招手叫她進來。馬羚一看見大木桶,叫了起來,她說,我的天,你們家開桑拿了?看來她也不是沒見過世面,這就是說,這丫頭還瞞着我去桑拿呢。我說,你先別高興,熱水不夠,咱們一起泡澡吧。馬羚說,休想,等我泡了你再泡吧?我說,還是我先泡吧,我比你乾淨。馬羚說,是嗎?比我腳丫子乾淨。
我不敢用馬羚的大浴桶,我怕老媽心痛那幾桶熱水的煤錢。江峰在廚房外面建了個沖涼房,夏天沖涼水,冬天沖熱水,水要一桶桶地接,也算方便。孩子們也在裏面沖,不過還是坐在木桶里。我沖完涼回去,馬羚還在熱水裏泡着,滿臉汗水。她不時拿毛巾擦擦臉,一點也沒有起來的意思。我說,要不要給你加點熱水?馬羚一點也不客氣,連說好呀好呀。
馬羚泡完澡已經九點了,她問我待會兒幹啥。我說還想幹啥,睡覺。馬羚說,這麼早睡覺?我說,那可不?以前一吃完飯就睡呢,現在有了電視,吃完飯還能看看電視。要不怎麼農村人口多,都是睡覺睡出來的。馬羚笑了笑,說,是呀,不然的話,也沒有你呀,你是老四,早該計劃掉。馬羚想出去走走,我說你以為在城裏呀,外面黑燈瞎火的,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什麼是伸手不見五指了。馬羚說,那咱就出去看看什麼是伸手不見五指。我只好抱住她,把她擁到床上。
躺了一會兒,馬羚說,老公,反正沒事幹,不如咱們做愛。我說,做你個頭哇,做了去哪兒沖洗。馬羚說,你戴上套子,不用洗了。我說,你倒是夠自私的,你不用洗,我卻要洗。馬羚說,我那水還在嘛,很乾凈,你湊合用用。我還是不答應,馬羚就不斷地撩撥我,她說,咱們回了趟家,又是新婚,總得留個紀念吧?在這間房裏做愛,一輩子可能就這麼一回呢。她說得太有道理了,我只好答應她,跟她做愛。不過我說,有一條,你不能叫。她說不叫不叫,可一做起來,她就管不住自己了,叫個沒完,還不讓我停下來。
折騰到十點多,我有些累,睡了。睡到迷迷糊糊的,馬羚把我搖醒了,她說尿急,要我陪她出去拉尿。我穿好衣服,給她披了件大衣,拿了只手電筒,開了大門。
廁所就建在門後園子裏,綠樹叢中的一個小房子。裏面有兩個蹲位,也就是說可以同時容納兩個人方便。我用手電筒照着路,領着馬羚進廁所。馬羚剛蹲下,手電也滅了。我搗騰了幾下,它就是不亮。我說,可能是燈泡壞了,我回去換個燈泡,你別動啊。
不知道江峰把燈泡放哪兒了,我只好四處亂翻,正翻着,聽見外面一聲驚叫。是馬羚那婆娘,只聽她拚命在喊,江攝,快來呀,救命呀。我趕緊往外跑,跑到廁所門口,馬羚正拎着褲子站在蹲坑上,身子在拚命地抖。我說,怎麼啦?你好像見了鬼似的。馬羚說,總算見到你啦,你摸摸我的胸口,看心臟還在不在?我說,心臟肯定在,不然你也站不起來,咋回事兒?馬羚說,你剛走,來了個人,手裏拿着根煙,差點把我推到屎坑裏了。我說,你就不會出個聲?馬羚說,我以為是你嘛。我說,就算是我也可以出個聲嘛,人呢?馬羚說,跑了,像鬼一樣,跑得可快呢,所以我才嚇得叫起來。我笑了笑,說,人都給你嚇跑了,你還叫個什麼勁?馬羚說,開始以為是你,所以沒叫,後來知道不是你,才嚇得大叫。
馬羚一聲尖叫把家裏人都叫醒了,大家拿着燈出來,問出了什麼事。我說,沒事,看見了一條蛇。老娘說,都入冬了,哪來的蛇?我說看花了眼也不一定,總之是自己嚇自己,沒事兒了,你們去睡吧。我從江峰手裏接過手電筒,等大家都進去了,才跟馬羚回了房。
馬羚給嚇了一下,回去睡不着,直到天亮前才迷迷糊糊地入睡。睡到十點多,馬羚醒了,一看時間,又叫起來,埋怨我不把她叫醒。我說,幹嗎呀?不是想讓你多睡一會兒嗎?要去幹什麼?馬羚說,跟江珊約好了,要去見鎮中的校長。我說,不是吧?你成社會活動家了?咱們可是新婚蜜月。馬羚說,啊,你不說我倒忘了,蜜月這樣過才有意思嘛。我今天不陪你了啊,你自己去爬山吧。
我還以為她把爬山的事忘了呢。
馬羚在外面跑了幾天,後來就把縣鎮鄉村四級領導帶到家裏來了。據說縣領導來我們村可是歷史上第一遭,我們家算是揚名立萬了。馬羚花了幾百萬,再投資一家工廠,為我和她弄了兩個榮譽市民稱號。我說,不錯呀,要是在東平,頂多買個榮譽村民。大名鼎鼎的李嘉誠也不知花了多少錢也才弄個榮譽市民呢。馬羚說,還不是為了你,要做善事也不用跑這兒來呀。
這臭婆娘真是用心良苦,她是不願我給石留比下去。石留弄了個榮譽市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她呢,多麼輕而易舉。
可家裏人卻不這麼看,石留為家鄉做了不少好事,那是實實在在的好事,她不是圖名,她幫了多少人哪,鄉里鄉親都沾了她的光。她沒拿多少錢出來,可以說她一分錢也沒拿。總而言之,馬羚送了這麼多錢出去,家裏人不太認同,除了江珊。他們覺得這麼多錢還不如留給家裏人用呢。江峰就私下裏對我說,二哥,二嫂這麼花錢不是路呀,你得管着她一點。我說,那是她自己的錢。江峰說,結了婚就是你們共同的了。我說,你懂法嗎?那叫婚前個人財產。
最後一天,我陪馬羚去菜地摘菜,然後陪她爬了村前的烏山。她很高興。我說,晚上要開家庭會,可能會批鬥你。馬羚說,你是說表揚我吧?
晚上果然開起了家庭會議。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都來了,江峰的老婆也從城裏回來了。她在晚飯前趕了回來,回來后就跟馬羚黏在一起,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馬羚沒有交流對象,逮着誰就講半天。
老爸主持會議。他說,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研究一下家庭問題。我們老了,你們也獨立了,家裏事大家議一議,該怎麼管?
大姐二姐和大哥兩公婆都在農村,沒什麼錢,現在孩子大了,要上學,平時開銷也大。可是田裏長不出值錢的東西。三弟江峰也在農村,可他找了個城裏人,是人民商場的售貨員。在城裏沒啥地位,可在鄉下人眼裏還算不錯。他們就一個孩子,負擔不大,可是也想有筆橫財。如果馬羚沒有大把大把地送錢出去,大家可能還沒想着要開這個會。畢竟是新婚蜜月,誰也不想掃我們的興。家裏人知道我們有錢,因為結婚的排場是有目共睹的,但沒想到是非常有錢。
老爸說,我手裏還有點錢,大部分是江攝和江珊寄回來的,也有這幾年省下來的,大家算個賬,我看夠不夠填窟窿。
大傢伙全沉默着。過了好半天,給老爺子催了好幾次,二姐夫說話了。二姐這幾年老生病,花了不少錢,三個孩子都在讀書,欠了些債。要說窮,他家是最窮。二姐夫說,既然大家都不說,我先講兩句吧。家裏的情況我不說大家也知道,我就說說欠的債。江惠這幾年治病,總共欠了六萬八,這還不包括大家支援的,要是全算進來,少說也有個十萬。大家支援的我就當捐款,我不要臉,賴了。二姐夫說到這裏,喉嚨有些哽咽,哭起來了。老爺子用旱煙槍敲了敲桌子,也不知他是拿煙槍當驚堂木還是磕煙灰。二姐夫就不哭了,也不說話。老爺子說,大家也不用哭窮,要多少報個數上來。後來大家就開始報數,男人不願講的,女人講。二姐最窮,才開了六萬八,大家自然不好超過她。就往下報,六萬六,六萬三,六萬。
報完了數,開始靜場。男人抽起煙來。江峰給了我一根,我也抽上了。老爺子說,江珊,你也報個數。江珊說,我有錢,自己會掙,誰缺錢用找我拿。
老爺子也報了個賬,他說,江攝工作了八年,平均每年寄回來一萬五,供江珊和孩子們讀書,花了四萬,剩下八萬。江珊工作一多年,她在內地,工資沒有江攝高,給了家裏八千……這些年我跟你們的媽省吃簡用,也省了點錢,全部加起來,大概十八萬。這裏面有筆錢必須留下來,就是江惠治病的錢,其他的你們拿去分了吧。老爺子說完,開始巴唧巴唧地抽旱煙。
馬羚拉了拉我的衣服,輕聲說,老爺子還存了不少錢嘛,至少是小康了。我也沒想到寄回來的錢老爺子全存着了,我還以為早花光了呢。大家趕着這個時候算起經濟賬來,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老爺子還沒老到要分遺產呀。如果是衝著我們兩公婆來的,那不是厚顏無恥地向馬羚要錢嗎?我覺得自己該表個態。
我說,我也講兩句。我有幾個態度,第一,老爸存下的錢,是爸和媽養老的,不能分。第二,我剛跟馬羚結了婚,大家都知道馬羚有錢,我要再三地聲明一下,馬羚的錢是她婚前的私人財產,不是我們兩公婆的共同財產,我們的共同財產到現在為止還是個零雞蛋。第三,就算我跟馬羚有錢,我也不會拿出來分,有本事自己掙錢去。想過得好一點,就多點努力。當然,我不會忘恩負義,你們當年供我讀書,你們付出了,我懂得回報,我的回報就是供孩子們讀書,至於你們生活上的開銷,你們自己想辦法去。第四,大家不要看着馬羚捐了些錢出去,就眼紅,她這樣做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她自己沒有一點好處。是的,地方政府也給了她一個榮譽市民稱號,可這個稱號對她來說有什麼意義?她這樣做給我們家帶來的積極效應是無窮的,咱們江家至少有幾代人可以受益。第五,馬羚其實也為大家解決了出路問題,這次回鄉,她最大的一筆投資就是建一家現代化的絲廠,廠址就選在河頭鎮,其實就是解決大家的就業問題。我很贊成馬羚的思路,給你們一條魚,不如給你們一張網。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說穿了一句話,我不會讓馬羚給你們一分錢,你們也不要指望從她手裏拿一分錢。
我講話的時候,馬羚在下面拚命踢我,要我住嘴。我沒聽她的,一直講,一直講。馬羚只好打斷我的話,她說,我鄭重聲明,江攝的發言僅代表他個人意見。大家一聽全笑了,老爺子也嘎嘎笑了兩聲。馬羚等大家靜下來,繼續說,我既然嫁到這個家來了,自然也有幫助這個家庭解決困難的義務。我這些年賺了些錢,有一部分錢是我自己賺的,另一部分錢也是我自己賺的,但如果沒有江攝,我可能賺不到,或者說賺不到這麼多。我不等她往下講,就拉着她進了房間。我說,你搗什麼亂?我告訴你,你的錢你愛怎麼給人家我不管,可是家裏人找你要錢,你就不能給。馬羚說,為什麼?家裏人為什麼不能找我要錢?傷了你的自尊心?我說,自尊心值個屁錢哪?這不是自尊心問題,這是原則問題。馬羚說,是你的原則,不是我的原則。按照你的原則,社會上就不該救助向社會求援的病人了?我說,那是兩回事。馬羚說,就是一回事。我說,總之一句話,你要是敢拿一分錢給他們,我就跟你急。還有,你上床睡覺,不準出去。馬羚笑了笑說,你還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呢。我說,是,就一個晚上,我陪你。家裏的事我不想管,我就一個原則,小孩的事要管,老人的事要管,病人的事要管,其他人別指望我。馬羚說,你不是要給他們一張捕魚的網嗎?你只是嘴上說不管吧,其實心裏還是想管的。
我把馬羚拉走後,家庭會議就開不下去了,開下去也沒意義。老爸的那點錢他們還不想這麼快分掉。大家散了,回房睡覺,當然可能都很難入睡,我是躺在床上,很快就響起了鼾聲。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開車出發了,直接去了機場,上了十二點的飛機。後來我才知道,馬羚還是瞞着我給了江珊一張支票,她給的自然比大家希望拿到的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