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縱火之謎
拖着一身的疲憊,田敬儒從火場回到辦公室。他靠在沙發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在火場上用盡了,四肢癱軟,一動都不想動。他閉起眼睛,想小寐片刻,身體在這種意念中漸漸得到了放鬆,甚至有了一絲睡意。
朦朧中,田敬儒的腦海里不斷地翻騰着火場上雜亂無章的景象:濃重的煙霧、奔跑的人群、驚恐的喊叫、升騰的火苗、跳躍的水柱……這景象與他在清凌三年執政生涯的片段相互糾葛、相互疊加、相互撕扯,編織成了一張理不清、扯不斷的大網,鋪天蓋地地罩下來。他想擺脫這張網,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前奔跑。他不時地抬頭向上張望,發現原本湛藍的天空突然變成了沒有星星的夜空,煙霧、人群、火苗、水柱全部消失了,四周空寂,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偶爾傳來的一聲狼嚎。他無助地呼喊着,風聲中傳來同樣的呼喊,彷彿山谷的迴音。他繼續向前飛奔,眼看就要逃出大網,卻被一條大河擋住了去路。河水和天空一樣漆黑如墨,河中有一葉小舟在風浪中駛向他,似要載着他駛向彼岸。就在這時,大網突然墜落……
田敬儒打了個冷戰,睜開眼睛,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穩了穩神。剛才的夢境讓他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他搖搖頭,安慰自己,不過是個夢,何必想那麼多。可是看看現實,他卻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到清凌工作已經整整三年了,自己可謂兢兢業業、克勤克儉,不敢有一絲的懈怠,使這個城市三年來得到了飛快的發展。然而說不清為什麼,他的內心總像扒了修、修了扒的城市馬路,沒有安穩的時候。
他起身沏了一杯茶,順手在辦公桌的電話機上按下了利華紙業公司老總江源的手機號碼。鬧人的音樂鈴聲響了很久,卻無人接聽。按了次重播,還是無人接聽。田敬儒的心火躥上來了,“啪”的一下摔了電話。想喝口茶澆滅那團火,茶還是熱的,心火沒滅,嘴又被燙了一下。他在辦公室里來來回回地走動,心裏咒罵起江源:利華紙業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這個平時最愛出風頭的小子卻沒了蹤影,不但沒了蹤影連個電話也沒有,不但沒有電話連打過去的電話也不接聽。這個企業是誰的?有了效益,是江源的!出了問題,就成了清凌市委、市政府的!難道市委、市政府為企業服務就得變成企業的“二十四孝保姆”?
想起利華紙業,田敬儒就一肚子委屈。
利華紙業有限公司是泰國利華集團的子公司,也是田敬儒到清凌任市委書記后引進的第一個重點招商項目。當年利華紙業到清凌投資時,其因為污染問題一度被經濟發達地區拒之門外的各類傳言紛紛揚揚地飄到了清凌市。一封原市級老領導的聯名信緊接着送到了田敬儒、何繼盛和眾多市委常委手中。老領導們在信中痛陳利害,指出:“如果造紙企業上馬,必然會影響到清凌的環境。全國各大城市引入造紙企業都是格外慎重,清凌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不能為了自己的政績,不管不顧清凌百姓的生活,更不能吃祖宗飯,斷子孫糧。這樣的政績要不得,這樣的領導幹部也當不得!”
這封信將了田敬儒一軍。
讓利華紙業入駐清凌,必然會帶來可觀的利稅,促進經濟發展,也算是田敬儒就任清凌市委書記后,向省委書記施潤澤交上的第一份經濟發展的滿分卷。但如果利華紙業有限公司萬一像老領導們信中陳言,果真對清凌市的環境造成了污染,他田敬儒便會成為清凌的千古罪人。
完成上級下達的指標和維護百姓的利益哪個更要緊?發展經濟和保護環境哪個更重要?種種矛盾反覆糾葛,一支支削尖了的矛頭直指剛剛到任的田敬儒。一向行事果斷的他有些猶豫,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一股暗火將他折磨得減了七八斤的體重。
這時,本來因為沒有順利接任市委書記、對田敬儒有着抵觸情緒的市長何繼盛站了出來,他的態度十分鮮明:利華紙業要上馬,而且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上馬。
如何才能完成省里確定的各項經濟指標?如何實現清凌經濟的高速發展?一系列問題被何繼盛逐條提出。如果利華紙業上馬,每年可以上交多少利稅、可以安置多少名社會閑置人員等一系列數字也被何繼盛擺到了市委常委會的桌面上。市委書記、市長共同推進利華紙業上馬的決定,左右了別人的想法,原來打算在常委會上說出一二三的其他市委常委彼此對視了一眼,三緘其口,沉默不語了。最後,清凌市委常委全數通過了利華紙業進駐清凌的議題。
何繼盛的支持倒使田敬儒的頭腦清醒了起來。綜合反對方的意見,他一再強調:“治理污染需從源頭抓起,利華紙業在清凌上馬的首要條件就是環保達標。污水處理系統必須完備,並且要通過上級環保部門的驗收。”
利華紙業也鐵了心要在清凌上馬,投入重金購置了治污設備。田敬儒、何繼盛親自把關建設,各項治污指標全部通過了環保部門的檢測。幾經周折,利華紙業終於在清凌順利投產了。當年年底,存在於清凌百姓心中的疑慮很快被欣喜取代。千餘名閑置人員成了利華紙業的正式員工,三險一金樣樣齊全。
全市納稅最高企業,又熱心公益事業,利華紙業有限公司和公司老總江源在清凌成了電視有影、電台有聲、報紙有名的明星企業、明星老總。
老百姓看的是實惠,工資提高了,待遇上來了,市容改善了,田敬儒也因此成為了清凌百姓心中的清官、好官。
然而,僅僅三年時間,利華紙業引發的問題卻陸續暴露了出來。今天的一場大火將清凌市委、市政府推到了“懸崖”之上。想到放火的人,田敬儒的心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揪了一下。縱火者董文英那張與其年齡很不相稱的佈滿皺紋的神經質的面孔在他眼前過電影似的跳來跳去,他耳邊則迴響着市長何繼盛咬牙切齒的畫外音:“放在過去,這就是反革命,應該槍斃!至少判她個無期!”在火場那會兒,田敬儒也把縱火者恨得咬牙切齒,可是現在冷靜下來,想想董文英為什麼要縱火,再想想老百姓為什麼對這場火災歡欣鼓舞,他的心裏一酸,接着又是一痛。
董文英已經被公安局緝拿歸案了……不,不是緝拿,董文英放完火就沒有離開現場。她衝著漫天大火手舞足蹈,對聞訊趕來的警察哈哈狂笑,挑釁似的喊道:“火是我放的,你們抓我呀,快抓我呀!”
茶已經涼了,田敬儒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左右權衡,前後思量,終於咬了咬牙,拿起電話聽筒,按了一串號碼。
“吳局長嗎?我是田敬儒。”
電話那端傳來市公安局吳局長的聲音:“哎喲!田書記,您好!”
“利華火災現場處理得怎麼樣了?”
“現場沒什麼問題了。”
“縱火的人叫董……”
“叫董文英,已經拘留了。”
“我知道。打算怎麼處置她?”
“按正常程序走唄。董文英已經構成刑事立案標準,我們做好案件偵查終結,然後移送給檢察院,再由檢察院向法院起訴。”
“這個程序我知道。”
“對不起,田書記,我多嘴了。”
“吳局,您太客氣了。我是說她這個事兒……得判刑吧?”
“那是肯定的!縱火罪,按《刑法》規定應該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哦……”田敬儒有意沉吟了一下,說,“這個董……董什麼來着?”
“董文英。”
“對。聽說這個董文英是自己主動讓你們逮捕她的,她精神上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好像是。究竟是不是,還需要醫學鑒定。田書記有什麼指示?”
“事關法律,我指示什麼?我只是想提醒你們一下,利華的事很敏感,董文英的情況也很複雜,所以需要慎之又慎!”
“明白了!田書記,我們這邊請您放心,做偵查終結報告時,我會特彆強調這一點。不過……”吳局長也沉吟了一下,說,“檢察院和法院那邊,恐怕……”
“恐怕什麼?把你們應該做的工作做好做細,把基礎打牢,其他的你們就不用管了。”
“好的,田書記。情況進展我會隨時向您彙報。”
放下電話,田敬儒才發現自己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自嘲地笑了笑,心裏隨即一凜:這算不算是干預司法公正呢?
曹躍斌剛把茶杯端到嘴邊,辦公室的電話就響了。看到0001的號碼,曹躍斌剛剛放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了起來。
“好,我這就過去。”放下電話,曹躍斌嘆了口氣,小聲嘟囔,“早晚要累死!”轉念間又振作起來。市委書記召見,多好的事,別人都在削尖了腦袋想跟書記接觸呢!
一直在機關工作的曹躍斌深諳官場的規矩,一級之間就是天壤之別,規矩錯不得,更亂不得。他清楚自己雖然是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在外面風風光光,可在市委書記面前說話做事卻如履薄冰。從骨子裏,曹躍斌對田敬儒有些畏懼,這種畏懼首先來自於田敬儒所處的位置——那叫清凌市的最高首長;另一方面則是田敬儒為人為官的作風,永遠是工作第一、責任第一,一向是只對事不對人,犯在他手裏,不管是誰都得挨收拾。自己四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官場上的黃金年齡,如果稍有不慎把市委書記得罪了,仕途不說畫上句號,也得進入冰凍期。
書記這麼急切地打來電話,是不是宣傳上又出了什麼岔子?想來想去,很有可能是《環境時報》的記者出現在火場的事。
蘇小糖出現在火場的事,已經有人在電話里通知了曹躍斌。記者怎麼混進火場的他並不知情,怎麼走出火場的,他卻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原來想,如果田敬儒不提,這件事就輕輕壓下,以後再發生同樣的事件自己注意就是了,好歹自己也是個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做事總要留些面子。現在他分析,自己想錯了,一把手就是一把手,總能從小處發現大問題。記者闖進火場,本來很正常,記者就是搞新聞的,出現在新聞現場無可厚非。可《環境時報》的記者是上級媒體的記者,這樣一來,事情就可大可小了。往小了說,就是一個小記者進了火場找新聞;往大了說,卻是宣傳部門的失職,如果有負面新聞出現在報紙上,必然會影響清凌市對外的良好形象,對於一個宣傳部長來說,這是工作上最大的失誤。曹躍斌在心裏感嘆,看來一頓批評是在劫難逃了。這件事本來應該是自己向市委書記主動彙報的,既然沒有及時彙報,現在只能是主動檢討了,或許能有所彌補。事已至此,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不面子了,別惹惱了一把手才是最要緊的事。
這樣一想,曹躍斌的腦門頓時湧出了一層汗水,他拿出一粒口香糖扔進嘴裏,使勁地咀嚼着,掩蓋着刺鼻的酒氣。
曹躍斌氣喘吁吁地跑向了田敬儒的辦公室,臨進去之前,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巾,把嘴裏的口香糖吐了進去,包好又放進褲兜里,穩了穩神,推開門。
他一臉堆笑地問:“田書記,您找我有事?”
田敬儒站起身,說:“躍斌啊,不是我說你,非得有事,你才能來我辦公室?”
曹躍斌抹了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帶着一臉的歉意,說:“哪能呢?我……我應該主動向您彙報工作!”
田敬儒關切地說:“看你忙的,坐下擦擦汗。”說著他自己先坐下了,遞給曹躍斌兩張紙巾。
曹躍斌坐在田敬儒對面,恭謹地接過紙巾,擦着汗,身子略微向前傾了一下,說:“胖人就是不行,一動一身汗。瞧您這體形保持得多好,多少年了總是這一個樣。”
田敬儒指了指他說:“哈哈,是不是剛才喝了蜂蜜?這麼會誇獎人!中午跟那幫記者們沒少喝吧?”
曹躍斌點點頭,跟着呵呵一樂,精神上有所放鬆。他一抬眼,猛然發現田敬儒寫字枱的便箋紙上寫着大大小小的“環境時報”四個字,那顯然是田敬儒的字跡。又一層細密的汗珠頓時從額頭沁了出來,他覺得手腳有些發涼,屁股底下也像長出了鋼針,刺得身子跟着疼了起來。
看來自己的猜想沒錯。不等田敬儒開口,曹躍斌搶先說:“田書記,我是來向您負荊請罪的!”
田敬儒明白他要說什麼,卻裝作不懂地問:“負荊請罪?躍斌,你這是唱得哪齣戲?”
曹躍斌帶了一絲哭腔,說:“田書記,我犯大錯誤了!《環境時報》的記者闖進火場了,這事全怪我!我光顧着招呼那些大媒體的記者了,像新華社什麼的。手忙腳亂,一時就把《環境時報》這張小報給忽略了。”
田敬儒最初聽到曹躍斌要負荊請罪,心裏還是有幾分滿意的,這正是他把曹躍斌找到辦公室來的原因所在。但“小報”兩個字,令他瞬間收回了臉上的笑意。他看了曹躍斌一眼,語氣上微微有些動怒,說:“躍斌,你要注意下自己的觀點!《環境時報》是小報嗎?誰敢說《環境時報》是小報?當然,比起新華社它是小了點,可是環境方面出了問題被它給捅出去,震動會比任何媒體都要大,因為它就是管環境的!讀者想知道哪兒的環境出了問題,都得先看它,而不會去看新華社!現在國內國外有多少人在盯着這張報,你知道嗎?一旦清凌在這張報紙上出現了什麼負面新聞,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你想過沒有?”
曹躍斌不住地點着頭,說:“是,田書記您批評得對!我……”
田敬儒打斷他的話,說:“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這就好比你這個宣傳部長管教育,有人走後門要把孩子送進重點高中,送禮都往校長那兒送,有幾個往你這兒送的?一樣的道理嘛!”
曹躍斌的臉騰地紅了,猛地站起身,說:“田書記,高中周校長受賄‘雙規’,我也有責任,是我監管不力!”
田敬儒擺擺手,示意曹躍斌坐下,說:“我就是打個比方,你提那事幹嗎?你呀!”
曹躍斌支支吾吾,窘迫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不停地搓着手裏的面巾紙,眼見着搓成了紙泥。
田敬儒停頓了一下,語氣平和地問:“躍斌,《環境時報》駐咱們市的記者是不是有變化?我記得原來是個男的,怎麼突然出來個女孩子?”
曹躍斌說:“這個……應該是新換的人,我馬上查,馬上查。”
田敬儒說:“查不查的無關緊要,關鍵是要處理好地方政府與上級媒體之間的關係。現在清凌正處在快速發展的關鍵時期,媒體的力量不容小視!媒體的作用是什麼?幫忙鼓勁!營造良好的招商引資的氛圍離不開媒體。有效地利用媒體是你們宣傳部門工作的重中之重!”
曹躍斌連連點頭稱是,一個勁兒地擦着額頭上不斷湧出的汗珠,宣誓似的說:“田書記,您放心,回頭我就去查這件事。絕對不會讓清凌的負面新聞出現在媒體上,堅決保證清凌的良好對外形象不受任何損害!”
看着曹躍斌一副傳說中的奴才相,田敬儒欲言又止,搖頭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