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馮皓東這廝
關注蘇小糖的不只是田敬儒和曹躍斌,還有在利華紙業火災現場與蘇小糖有過一面之緣的《清凌日報》首席記者——馮皓東。
馮皓東是清凌“名記”,十多年的一線記者,做得時間越久,他就越感到困惑。他困惑於地方媒體記者的定位,困惑於如何做一名合格的新聞人。他曾經跟西方媒體有過接觸,發現西方記者在採訪時滔滔不絕地提問,不斷地挖掘着新聞背後的新聞。而自己正在和身邊的同行一樣,漸漸滿足於“來料加工”式的新聞,為了新聞而新聞,百人一面,百文一篇,專業化的深度報道在地方媒體中成了“稀罕物”。有時候,就算尋找到了讓人心動的選題,半夜爬起來調查採訪寫稿,臨了卻因為地方報紙的“軟骨病”,活活被扼殺在了“搖籃”里。那時馮皓東就會覺得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蹂躪着身心,扼住了喉嚨,只能掙扎着呼吸,維持着生命最低層次的運轉。
利華髮生火災,按照市委宣傳部的要求,馮皓東和電視台的一名記者進行了現場採訪,那時他發現火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孩子。蘇小糖同田敬儒之間的對話,蘇小糖的那份機敏、執著和倔強,單槍匹馬跑新聞的從容不迫,面對市委書記時的有禮有節,都令馮皓東刮目相看,心生敬意。套句戲文,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尋常”。
火場採訪的新聞稿件同馮皓東的預想一樣,沒能發表。“認識”蘇小糖成了他在火場最大的收穫。
蘇小糖在火場上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蘇小糖對董文英縱火事件、對入伍青年體檢合格率持續下降真相的一系列調查,馮皓東都了解得一清二楚。“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回到了他身上,這樣的感覺讓他有些激情澎湃,有股子衝動在血管里來回亂躥,尋覓着一個突破口。蘇小糖……蘇小糖就是這份衝動的突破口!自己應該為蘇小糖做點什麼,一定要把關於清凌環境污染情況的資料和新聞線索,全部提供給蘇小糖。
身份的限制,所處的地位,又使馮皓東猶疑不定。怎樣把資料交給蘇小糖,才能不露聲色?寫匿名信,發手機短消息,還是打電話?一樣一樣地設想,又挨個兒地推翻,萬一上面知道這些資料的出處,自己以後在清凌新聞界還有立錐之地嗎?甭說新聞界,估計在清凌都難以生存。自己一個人還好辦,可女兒呢?父母呢?難道都要跟着受牽連?
馮皓東的一顆心,兩下里扯着拽着,揉成了一團,舒展開,又揉成了一團,反反覆復,留下了一道道的褶痕。實在想不出頭緒,他就在網絡上查找起清凌江的資料來。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馮皓東無意間發現的一篇博文,打開了他走向蘇小糖世界的大門。
題為《清凌江的自白書》的博文出現在了一個叫“酥糖”的博客里。博文寫得風趣,清凌江成了滿腹怨氣的婦人,無奈地講述着自己的悲慘遭遇,“江黑黑、樓脆脆、橋酥酥”一連串的詞彙在字裏行間穿梭着、跳躍着。博文下面是螞蟻搬家似的一串跟帖。
清凌江的自白書
偶叫清凌江,已經流了N多年。本來偶是極漂亮的、極有風韻的,水清見底,澄澈如碧,魚鮮蟹肥,漁農兩利。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很多很多年前,有人給偶取名叫“清凌江”,還說偶是清凌人的母親河。這讓偶自豪不已,可現在偶又有了一個新名字:“江黑黑”。
其實偶一點也不喜歡用“江黑黑”這個名字,剛剛聽到的時候,偶就使勁地翻了幾個大浪,發泄了一下心中的怒氣。儘管偶知道叫偶“江黑黑”名副其實,但這個名字讓偶想起了樓脆脆、橋酥酥。他們是豆腐渣工程的犧牲品,偶是污染造成的惡果,算起來,也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
有人說,偶得名“江黑黑”最應該感謝清凌的父母官。是他們高喊着加速發展的口號,引進了一個又一個排放着污水的企業。這個偶不太贊成,不過他們引進項目是為了讓清凌的百姓快點過上好日子,是為了完成上級的指標,偶犧牲點兒就犧牲點吧。可後來偶琢磨事情不是偶自己犧牲那麼簡單,大家想一想,如果偶受到污染了,老百姓就得吃黑水,吃黑水種出的糧食,孩子們的身體會壞掉,那以後誰來實現清凌的發展呢?別說加速了,像蝸牛一樣的速度都難以做到。
這樣一想,偶又覺得偶的問題有些嚴重。不僅僅是污染,深層分析,應該是領導們的政績觀上出了偏差。難道發展是污染的借口嗎?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是決策失誤的理由嗎?就算偶接受這樣的借口和理由,清凌的百姓能接受嗎?歷史的檢驗能接受嗎?
偶變黑了之後,聽說有些人想去上訪,這事偶一點兒都不擔心。偶相信污染企業有充分的本事,能夠上下疏通關係,把偶受到的摧殘變得合情合理,而且還可能合法化。偶早就見多了虛張聲勢、雷聲大雨點小的各種調查、治理……你們等着瞧,看偶“江黑黑”,將用什麼有形或無形的手段,不動聲色地“清”起來、“美”起來、“靚”起來!
聽說有個記者,正在進行關於偶的調查和採訪,這很令人討厭,一定要將這種行為扼制在萌芽狀態。不行的話,可以請“洋人”出馬,請各路神仙助陣嘛!
……
馮皓東邊看邊笑,笑過又湧上了一絲無奈。他想博主一定是清凌人,要不然不能對清凌江的情況了解得這麼詳細;文字功夫也算不錯,要不然不能寫得這麼有趣;人品也不錯,要不然不會這麼有正義感和責任感。想不到清凌有這樣的有心人,自己號稱“以筆為槍”,真是自愧不如。他隨意看了看博客的內容和連結,發現多是與新聞和環境污染有關的。圖片播放器里的人看上去有點兒眼熟,他便順手點開了。
博主“酥糖”竟然是蘇小糖!
馮皓東瞪大了眼睛。
此時已是深夜,月亮半隱半現、探頭探腦地窺視着什麼。馮皓東十分興奮,他靠着電腦椅背,接連吸了幾根煙,喝了幾杯濃茶,反覆地點擊着圖片播放器。蘇小糖或溫柔、或機靈、或搞怪的相片不斷地變換着,如同一個調皮的孩子在同大人玩遊戲。
既然找到了蘇小糖的博客,就有辦法跟她溝通了。馮皓東靈機一動,也申請了博客,取名“環保先生”,噼里啪啦地在電腦上給《清凌江的自白書》寫下了評論:
博文雖顯稚嫩,但文筆幽默。贊一個!
個人認為此文有三個閃光點。
一、第一人稱的口吻,擬人化的描寫,趣味橫生。
二、分析清凌江污染問題,沒有就污染談污染,而是深入剖析,將問題歸述到政績觀的偏失上,具有一定的深度。
三、博主的搞怪照片極具自我犧牲精神、娛樂精神,為在下增添了兩條笑紋。鑒於博主絕非故意,故原諒一次。
溫馨提示:清凌江水黑,且深,採訪調查時切記小心,期待“酥糖”使清凌江重新煥發出昔時神韻。在下代表清凌百姓表示三百六十五天的感謝!
寫完這條評論,馮皓東終於放下了揉搓了好些日子的心,可以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馮皓東再上網,發現自己“環保先生”的博客連結出現在了“酥糖”的博客里。“環保先生”的博客里,“酥糖”留下了一串腳印——
﹡環保先生,非常感謝您的評論,小女子特來回訪。念安。
﹡空無一字的博客極具特色,或者不著一字更勝千言萬語?
﹡您好像對清凌污染問題有所了解,還請不吝賜教。
﹡我的QQ,19×××××01。建議加為好友,方便溝通。
馮皓東看到前三條留言,會心一笑。看到蘇小糖的QQ號碼,卻立刻血往上涌,覺得心像讓刀子劃了一道,隱隱地滲出血絲。他恨不能把QQ這種無形的東西踩在腳下,碾得粉碎,或者像撕紙片一樣撕得七零八落。儘管他知道,對於那件痛心的往事,QQ這種網絡聊天軟件起到的只是媒介作用,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是感情的枯竭、審美的疲勞和激情的退卻。道理想得明白,可他內心依舊充滿仇恨,網絡聊天似乎成了馮皓東的眼中釘、肉中刺。
馮皓東因為QQ聊天落下了病根。
馮皓東的前妻叫徐子萌,是清凌市歌舞團的舞蹈演員,長相甜美。當年兩人的結合可謂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曾經成為了清凌市文化新聞界的一段美談。剛結婚的時候,夫妻倆情濃意切。時間一天天過去,流水一樣沖走了激情、沖淡了溫馨。馮皓東待在家裏的時候少,在外面跑新聞的時候多,陪着老婆的時候少,琢磨稿件的時候多。徐子萌一邊嘮叨着馮皓東冷落自己、忽視家庭,一邊用打麻將、購物消磨時間。再後來,精神空虛的徐子萌迷戀上了QQ聊天。
最初聊天時徐子萌三心二意,時常聊着聊着就招呼馮皓東:“老公,來瞧瞧,聊天太有意思了。一個勁兒地問你在哪兒工作,你多大了,長得漂亮不……”
馮皓東伸過脖子探頭看了一眼,說:“無聊。”
以後,徐子萌聊天時不再喊馮皓東了。夫妻兩人,各自對着電腦敲敲打打,一個聊得天昏地暗,一個寫得不亦樂乎,一個聊得喜笑顏開,一個寫得眉頭緊蹙。幸好女兒馮可兒跟奶奶住在一起,要不然連個管孩子的人都沒有。
徐子萌漸漸上了癮,離不開QQ了,一時不上網就像百爪撓心似的無着無落,坐在電腦前對着QQ立刻又像上了發條的機器,思維敏捷,口若蓮花,可以同時跟幾個人聊天。
馮皓東逗徐子萌:“別是有了網絡情人吧?”
徐子萌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馮皓東沒想到隨口的一句戲言,居然成了真。
徐子萌在QQ上認識了一個比她小十來歲的男人,小男人三哄兩哄,愣是把徐子萌的心給哄活了。一來二去兩人見了面,再後來乾柴烈火就燒成了一團。
馮皓東經常不在家,小男人就成了他家的常客。
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馮皓東把翻雲覆雨的徐子萌和小男人堵在了床上。沒打沒鬧沒上法院,兩人以“換本”的方式結束了婚姻生活,女兒馮可兒離不開奶奶,自然跟了馮皓東。
從此,QQ成了馮皓東的“仇人”。
他在博客里給蘇小糖發紙條:我沒有QQ,如果想聯絡,就用電子信箱吧。隨後附上了自己的郵箱地址。
紙條發過去沒多久,蘇小糖的郵件就成功地到達了馮皓東的郵箱。
環保先生:
您好!
非常感謝您對酥糖本人的關心,對清凌江污染事件採訪調查的關心。
您既自稱環保先生,相信對清凌污染問題一定有自己的看法,並且掌握了不少的內情。酥糖很想對此事進行深入的採訪調查,但對清凌環境污染詳情不夠了解,對環保專業知識所知有限,還請環保先生伸出援手,強力支持!
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解,作為一種網絡工具,聊天軟件有着方便快捷、溝通便利的特點,環保先生為何會沒有?還是不願使用?不如酥糖送先生一個號碼,以便日後溝通之用,如何?
酥糖敬字
馮皓東很快回信:
酥糖:
關於送我聊天號碼一事,我想還是算了。網絡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在下認為,聊天簡直就是浪費時間和生命。我不想因為QQ耗時耗力,所以就此打住,僅用郵箱聯繫吧。
隨信附上清凌污染問題部分資料,記得下載,切勿外流。
環保先生
蘇小糖不再勉強,郵箱成了馮皓東和蘇小糖之間唯一的聯絡方式。但她一再強調,任何事物都有多面性,聊天工具自然不能例外。
馮皓東的資料鋪天蓋地地發送到了蘇小糖的郵箱裏。一份份資料看下來,蘇小糖的心裏又驚又喜,資料多得超出了她的想像,內情內幕更是錯綜複雜。她心裏更對郵箱另一頭的“環保先生”多了幾分猜疑。她從字裏行間覺察出,環保先生似乎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那他又是誰呢?自稱是環保先生,對清凌污染情況掌握得這麼多,莫非他在環保局工作?可細看文筆,他環保知識的專業性又不是特彆強,還不時冒出幾句行外話。難道是政府機關人員?可又少了點兒官腔里的中規中矩。或者是新聞同行?可她又覺得同行不應該這麼神秘……這位環保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背後有着怎樣的秘密?蘇小糖的腦海里,對於這位環保先生是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一時像是理出了思路,一時卻又像是霧裏看花,怎麼琢磨研究也沒能覓着真相。
時間不長,兩人養成了相同的習慣。
馮皓東一到電腦前,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郵箱,瞧一瞧有沒有新郵件,看到收信箱裏的“酥糖”兩個字,就會忍不住對着電腦傻笑一陣。若是空空如也,又會湧起一陣失落,猜想蘇小糖去哪兒了,忙什麼呢……
同他一樣,因為賀翔的原因,對電子郵箱產生抗拒的蘇小糖,再度燃起熱情,成了電子郵箱的忠實“粉絲”。她將關於清凌環境污染的問題一個個地扔給馮皓東,再把自己的想法一個個地拋過去。也不管對方是接是推、是打是讓,一味地向前招惹着。
信越寫越多,收發頻率越來越快,有時這邊一封信剛剛發送成功,另一邊的信就發了過來。
信寫得太頻太急,馮皓東說,這電子郵箱也快成QQ了。
蘇小糖看完上來了倔勁兒,決定抻着勁兒,不理馮皓東。堅持不了半個鐘頭,一封信又發了過去,上面只寫三個字:壞東西!
環保先生、酥糖的稱呼已成為了過去時。壞東西、臭丫頭,成了馮皓東、蘇小糖的代稱。
交往久了,蘇小糖在信里問:環保先生到底是誰?
馮皓東回答:清凌一村夫。
蘇小糖說:再這樣藏着掖着,明兒不理您了!
馮皓東回答:時間不早了,別熬夜,免得明兒臉上還長痘。
偏巧蘇小糖因為水土不服還真長了幾顆痘痘,這封信驚得她一顫一顫的,摸着臉頰,猜他一定是看到自己了,要不怎麼知道她臉上長痘了?再問過去:你什麼時候看到我了?在那兒看到的?怎麼知道我長痘了?
馮皓東回答:因為你青春,所以才長痘嘛!
蘇小糖生氣地關了電腦。第二天一早急急地打開,看到了郵箱裏的幾行字:丫頭,今兒天有些涼,穿件厚衣裳,別凍感冒了。
身在異鄉,受到這樣的關懷,蘇小糖的眼睛頓時就熱了。出去採訪,走在街上,要是有三十幾歲的男人多看她幾眼,她心裏就會猜想,這個是他或者那個是他……回過神來,她又負氣似的跺跺腳,心裏罵了句“壞東西”。
更多的時候,兩個人是在郵件里談環保、談清凌江,偶爾也會談到清凌的官員們。
馮皓東對田敬儒讚賞有加:田書記為清凌發展盡心儘力,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到任清凌三年,公教人員工資逐年增長,社會環境不斷改善,城市建設水平不斷提高,這是不爭的事實,是誰都不能抹殺的功績。
蘇小糖問:那污染呢?清凌的污染他是始作俑者。他是在片面地追求政績,“兩袖清風”不能遮蓋利益驅動,經濟增長不能掩飾決策失誤,親民愛民不能成為污染的借口!
馮皓東說:功是功,過是過。
蘇小糖說:歷史自有公判!
馮皓東說:歷史也不公平!
蘇小糖說:的確如此。環保先生知道我是蘇小糖,我卻不知道環保先生是何許人也!
馮皓東瞪大眼睛,盯着電腦屏幕,半晌無語……
歷史很公平。蘇小糖很快就發現了馮皓東的蹤跡。
清凌日報上一篇題為《地方媒體如何發揮監督作用》的評論文章,其寫作風格引起了蘇小糖的注意。文章署名馮皓東。莫非他就是與自己神交已久的知己?一定是他,肯定是他,百分百是他!蘇小糖盯着報紙,彷彿要透過報紙上一個個蝌蚪似的漢字看出馮皓東的那張臉。
“馮皓東……馮皓東!”蘇小糖重複地念着,頓了一下,借用京劇念白的語氣說,“看你這廝還往哪裏去?”
已經知道了環保先生的身份,蘇小糖再給馮皓東寫信,言語間就多了些調侃的成分。她問:讀不讀《清凌日報》?喜歡哪位記者的稿件?
馮皓東環顧左右而言他,回答:天氣好像熱起來了,再過些日子就得穿單衣了。
蘇小糖暗笑,問:認得《清凌日報》首席記者馮皓東嗎?
馮皓東愣在電腦前,不知道如何作答。收信箱顯示有一封未讀新郵件。他按着鼠標,卻有些不敢去點。說話直來直去不拐彎、咄咄逼人的蘇小糖接下來是繼續追問環保先生的真相,還是提出面談污染問題?說真話還是繼續敷衍?見,還是不見?捫心自問,想見,真是想見。他看不到蘇小糖的郵件都會心急火燎,一次次地忍住心裏瘋長的念頭,按住想要打通她電話的主意。可越是這樣,卻越不敢見面。若是真見了,走得太近,會不會傷害了彼此……
馮皓東終於打開了郵件,果然,蘇小糖順着他的猜測來了:
馮皓東,今天我去《清凌日報》社見到您了!穿着一身藍色的休閑裝,裏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鼻子高高,坐在電腦前不停抽煙的那個就是您吧!您得請我吃清凌的特色小吃,算是答謝我為清凌污染事件的調查作出的卓越貢獻!也算是答謝我一直寫信給您,為您排譴了寂寞,增加了歡樂!
真相被戳穿,馮皓東頓時臉頰發燙。如果蘇小糖說請他吃飯,他還可以拒絕。現在蘇小糖逆向行事,反過來要他請客,“不可以”這三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他對着電腦嘿嘿傻笑了一會兒,末了,回了只有一個字的電子郵件:好!
兩人約定在清凌一家名叫“三娘小炒”的小吃店見面。
這是馮皓東第二次看到蘇小糖,素白襯衫、牛仔褲,直直的馬尾辮,機靈的眼睛眨來眨去的,像是集中了所有的靈氣。他瞬間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自己要完蛋,要陷進“網”里了!
馮皓東比蘇小糖在《清凌日報》社看到的要高大。他身材挺拔,眉毛極濃,又高又挺的鼻子成為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整個臉部因此變得立體生動起來,有些混血的味道,只是因為不苟言笑又給那張臉添了些寒意。
兩人的臉上都泛起了一絲絲的笑意,一種默契同時從心底泛起。
馮皓東說:“你好,我是馮皓東。”
蘇小糖說:“環保先生,蘇小糖給您問安了!您吉祥!”
馮皓東說:“一聽就是皇城根兒下的格格。”
蘇小糖說:“您說錯了,我是漢族,非旗人也。”
剛剛點好菜,馮皓東拿起打火機,問:“抽根煙,可以嗎?”
蘇小糖說:“Zippo,名牌打火機!”
馮皓東驚訝地問:“你喜歡打火機?”
蘇小糖說:“不懂,但這是大牌子,見人用過。”
馮皓東來了興緻:“Zippo這種打火機實用性強,防風效果好,樣式也不錯。不過我個人最喜歡的還是Givenchy打火機,只有一支,不敢用,怕壞了沒地方修。別說清凌,就是在上海想找到Givenchy打火機的維修也不容易。”
蘇小糖笑笑,未置可否。
馮皓東說:“對不起,提起打火機,我就剎不住閘了。”
蘇小糖問:“您搜集了多少支打火機了?”
馮皓東說:“你怎麼知道我搜集打火機?”轉而一笑,“一百多支了。”
蘇小糖說:“好多哦!”
馮皓東又微微一笑。
蘇小糖轉入正題,瞪大了眼睛,說:“環保先生……不,馮皓東,我們聯手做這個新聞怎麼樣?”
馮皓東搖搖頭,給蘇小糖的杯里續上茶。
蘇小糖想要問為什麼,轉念間就明白了,她不能把馮皓東拉下水。畢竟自己是《環境時報》的記者,來自外地,實在不行,可以全身而退回北京。馮皓東不同,他的家在清凌,工作也在清凌,他要在清凌生存,能夠把已有的資料無條件地提供出來,已經冒了很大的風險,自己絕不能再給他添什麼麻煩了。
馮皓東像是看出了蘇小糖的心思,向前探了一下身子,說:“酥糖……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蘇小糖說:“直接叫我小糖吧。”
馮皓東說:“好!小糖,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一定要注意採訪安全。你的採訪選題危險性很高,清凌的環境污染涉及利華等多家企業,並且會牽連一些政府官員。現在他們中的很多人還不知道你要採訪這事,或者說,他們還沒意識到你在進行的這個採訪的重要性和威脅性,注意,我說的是威脅性!一旦知道了,就會對你非常不利,甚至可能會……”
蘇小糖說:“這個我知道,記者本來就是高危行業,報社的同事因為採訪受到恐嚇是常有的事,男記者還挨過打。”
馮皓東說:“恐嚇、挨打都是小事,就怕……怎麼跟你說呢?總之你記住我的話,千萬千萬要小心就是了。”
蘇小糖一吐舌頭,說:“膽小鬼,他們還敢殺人不成?”
馮皓東說:“你這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但還是小心為妙。就拿利華說吧,據說利華的老總江源有着深厚的政治背景,到底這個背景有多深厚,清凌人所知不多,但江源與市長何繼盛私交甚篤是公開的秘密。”
蘇小糖問:“不是說江源跟田敬儒關係好嗎?利華當初是田敬儒引進來的企業啊。”
馮皓東說:“人們看到的只是表象,真正跟江源關係要好的人是何市長。田書記當初引進這個企業,看到的只是企業能帶來的利稅,也是為了完成省里下達的招商指標,完全是站在工作的立場上。而何市長……當然,我也只是猜測。江源這個人不能小視,你別瞧他還不到四十歲,卻是個老謀深算、笑裏藏刀的人物,做事快、准、狠,在清凌市,乃至全省都是出了名的。”
蘇小糖說:“我還真沒見過江源,聽說他把田敬儒氣壞了。市委要求利華停產整頓,利華明着停產,暗地裏卻還在開工。田敬儒來了個突然襲擊,當場給貼了封條。”
馮皓東說:“你的消息還真快。其實何止這一條,田書記這次是突擊檢查了,能看到點實情,他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呢!”
蘇小糖說:“這就是他這個市委書記失職的地方。”
馮皓東說:“不能這麼說。人的精力畢竟是有限的,何況官場上歷來講究派系,像他這樣能站在公正立場上的書記已經不多了!田書記對清凌盡職盡責,絕對稱得上是好書記。他到清凌三年,清凌的GDP翻了兩番。我常跟他的採訪,他待人沒有官架子,對上對下一個樣。親民愛民,修路建橋,百姓的口碑非常高。”
蘇小糖說:“那也是以污染為代價換來的經濟增長!清凌市委、市政府對國家政策法規的執行力度不夠,環境污染監管體制不夠完善,企業污水排放、河流水質都不達標,這些問題都值得深思。”
馮皓東說:“你說的這些問題何止出現在清凌一個地區?往近了說,國內的北京、上海、廣州,往遠了說,國外的紐約、倫敦、巴黎,或多或少都存在類似的問題。雖然綠黨和綠色和平組織起了很大的作用,情況似乎也有所好轉,但環境污染是世界性問題,特別在發展中國家更為嚴重。只不過,全世界都在比較哪個城市、哪個國家發展速度快,忽略甚至是有意迴避了發展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其實不僅僅是水源、空氣,還有更多的污染我們無法說清楚,卻實實在在地影響着整個地球、整個人類……話又說回來,清凌還真離不了那些企業,要不然利稅從哪裏來?公教人員工資從哪裏來?省里下達的經濟指標怎麼完成?”
蘇小糖撇撇嘴說:“說話兩頭堵,典型的兩面派。”
馮皓東說:“我不是兩面派,我說的是實情,不信你慢慢了解,了解越多越無奈。”
蘇小糖說:“唉……現在水污染問題已病入膏肓,‘海納百川’成了‘海納百污’了。”
馮皓東也回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