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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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權哲洙往院外走時,看到一個娉娉婷婷長得清秀又豐滿的女孩子穿着半袖護士服正往林之俠房間裏去,不禁疑惑地問道:
“不是老中醫嗎……”
權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讓我開口。我卻耐不住,又說:“這后窪也不簡單,還有中醫按摩。”
“你知道什麼?她是張嘉緱特地從縣裏領來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兒好這一口。”
請權哲洙吃飯當然不是最終目的,為的是要把林之俠拉到飯局上來,這就需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請當官的吃飯,尤其是請位高權重的人吃飯,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雖說天下飯局一大吃,但吃什麼,如何吃,和誰吃,為什麼緣由吃,什麼時間地點吃,卻大有講究,有道是有本事的誰請都有空,沒本事的請誰都沒空,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實在說,還得感謝我這位四哥,給了我這個“沒本事”的人面子不說,在桌上,他還為張嘉緱做了非常出色的策劃。
一是請客的理由。這涉及到題材的炒作。平白無故地請市委常務副書記吃飯,顯然師出無名,何況張嘉緱這樣一個正處在風口浪尖上的“走霉運”的新聞人物。一邊是主持處理違紀事件的市委領導,他的地位,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另一邊是等待處理的違紀事件的當事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有成千上萬雙眼睛盯着,貓和老鼠同桌共飲,總是犯忌的事。因此,飯局要想成功,理由至為關鍵,而且這理由要避開與貓鼠關係相關的敏感話題,更重要的是,要讓領導有堂堂正正現身的借口,而且這借口還得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也就是這飯局非市委副書記出席不可。
二是請客的時機。太早了不行。林副書記剛剛接到省紀委下達的指令,對如何處理這一事件尚未全面考慮,用多大分量處分當事人還沒有一定之規,這時候貿然請客,只會令他徒增警覺,甚而倍添反感。太晚了也不行。一旦領導主持會議形成了最終意見,那時再想挽狂瀾於既倒,恐怕神仙下凡也是無濟於事的了。最好的時間段,便是林副書記經過一段沉澱,正在形成自己的思路,而旁人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為當事人有所美言,領導對最終處分意見是輕是重舉棋不定,此一關頭乃是最佳時機。而這個能送上美言的旁人,無疑只能是權哲洙處長了。
三是請客的相關人員。當然不能太多,而且還都得是林副書記的心腹,至少得是領導看得上的人。對張嘉緱來說,還有一個考慮,就是應該盡量避開縣委書記,那傢伙一向與張縣長面和心不和,巴不得落井下石藉機把他趕出毓嵐縣,他若參與,定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傳出去也有傷張縣長的臉面。
權哲洙這一席分析,真令我這混跡於官場局外的人大開眼界,沒想到一個簡單的飯局竟然有這麼高深的學問。而張嘉緱當然熟諳於此,心悅誠服地連連點頭,一再說權處長不愧是長年在領導身邊轉的人,水平果然不同尋常。
這樣便有了一周后的毓嵐縣之行。由頭當然非常時髦:毓嵐縣的后窪鄉是省里確定的新農村建設試點,那裏的產業化開發項目為農業的可持續發展闖出了一條新路,省農委計劃年底要在那裏召開現場會。作為市委常務副書記,當然要對這樣一件大事給予足夠關注。於是在權哲洙運作下,林之俠決定親臨視察,了解一下相關進展以及現場會的準備情況。在此之前,權哲洙利用調研處的工作便利,連續給市委提交了兩份關於這方面的報告。當然這也是假公濟私,因為畢竟這不是太急迫的工作,如果不是為了幫張嘉緱的忙,他完全可以過一段時間再搞出這些報告的。
選擇在這一天去,還有一個原因,縣委梁書記正隨省里組織的考察團出國開洋葷。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完全避開他的介入了。
權哲洙堅持要我也跟着去。其實我不想再摻合其中,因為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已經給他倆牽上線了,腳本權哲洙也策劃好了,場景道具都是現成的,能不能演出成功完全在於演員的臨場發揮,而那靠的是他自身的功力。然而權哲洙說,他已經向林書記請示了,林書記說很好,文化戰線的同志,作家藝術家們,也要深入到農村改革的火熱一線,了解新農村建設的全貌,這樣創作出來的東西才能貼近生活,貼近實際,才能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人家到底是領導,眼光就是不同尋常,把一次沒名沒目普普通通的下鄉兜風都能提到如此高度來認識,我就不能再裝清高了,恭敬不如從命吧!當然張嘉緱也是很希望我一起去給他壯場面的。
除主管副市長和市委副秘書長外,市委辦公廳調研處,市農委,新農村建設辦公室,鄉鎮企業局,財政局,有關部門都由主官陪同一道前往毓嵐縣,市電台、電視台和報社也派了記者跟從採訪。權哲洙拉我坐上他的車,跟在林之俠後面,徑奔后窪鄉而去。事先林之俠已經交代過,不進縣城,不做官樣文章,直接到試點現場。張嘉緱帶領縣委縣政府一干人在縣界恭迎。林之俠沒下車,只是做個示意,張嘉緱便在前頭領路而行。
應該說,這次后窪之行也並非完全沒有必要。這裏的試點搞得非常好,縣裏提出的指導思想是,通過開發農村產業化項目,帶領農民儘快走上致富之路,為此,選擇了幾家有實力的鄉鎮企業,由他們與各村開展“公司+農戶”的經營模式,一年下來,成效顯著,甜黏玉米深加工綠色生物產品開發、烏蘇里貉特色養殖及深加工、微生物飼料鏈條式經營三大項目已經初具規模,達到了企業增效、農戶增收的目的,而且打開了全國市場,品牌效應已經顯現。后窪鄉為了迎接市委領導視察做了充分準備,所到之處,紅旗招展,標語遍街,路通巷凈,柳綠花紅,一派欣欣向榮景象。林之俠當然很滿意,而更為引人注意的是,每到一處,彙報情況者無一不說這都是在張縣長親自指導下才取得的成績,張縣長沒白沒黑地在鄉里村裡轉,咱農民感動得背地裏都說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好的縣長了。
我覺得張嘉緱這番導演太過露骨,聽着直感肉麻,不料林之俠倒像是很入耳的樣子,不時拍拍張嘉緱的肩頭,以示嘉許。後來我琢磨明白了,誇獎縣長,未嘗不是在讚頌市委書記。沒有多年不見的好書記,哪來多年不見的好縣長?縣長的政績,說到家不還是市委書記的政績?縣長的政績記在市委書記的心上,市委書記的政績卻是要記在上級的功勞簿上,甚而要鐫刻到歷史的紀功碑上的。再說了,有老百姓圍着感恩戴德,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件很有面子的事,總比被人圍着上訪要好,明天電視裏肯定會有大量這方面的鏡頭的。
該看的看了,該訪的訪了,該說的也說了,時到中午,又是飯局。按照林之俠的要求,切實轉變作風,提倡過“緊日子”,大夥一律在鄉政府食堂用工作餐。飯堂的檔次談不上,但飯菜卻是精心準備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絲毫不次於城裏的大酒店。我沒想到的是,林之俠點名叫我坐到他身邊。
“來,未寒,陪我喝一盅。”他很親切地對我說,“這樣的體驗生活方式非常好,你們當作家詩人的,就是要經常深入一線,這樣才能寫出好東西。你也不能光寫歷史劇,應當多關注現實問題才對,像這后窪鄉,多好的素材啊,寫一出獨幕劇,又新穎又能緊跟形勢,我保你弄個‘五個一工程獎’是不成問題的。”
他說得倒不無道理,可惜我一向對這一類“御用”題材不感興趣,於是虛與委蛇。酒斟滿了,作為主人的張嘉緱站起身,話說得很得體:
“今天之俠書記在百忙當中親臨后窪鄉這小地方視察,不僅對鄉里,也是對全縣人民的巨大鼓舞,巨大鞭策。毓嵐縣這幾年有了些許進步,與市委市政府特別是之俠書記的親切關懷和英明領導是分不開的,因此我代表我們梁書記,代表全縣人民敬之俠書記和各位領導一杯,以表達我本人和全縣人民的感激之情。”
他特意強調了“我本人”這三個字。林之俠笑着瞄了他一眼,顯然也聽出了弦外之音。
然後,張嘉緱又分別與副市長、副秘書長和部委辦局的頭頭們碰杯,說的同樣也是感激道謝的話。
酒桌上並沒談更多工作之外的內容。不到一個小時,林之俠宣佈散席,吩咐各部門回去按照各自分工抓緊總結后窪鄉的經驗,並及時向省里彙報,為現場會做好準備。副市長和副秘書長以及部委辦局的頭頭們分別坐上自己的車回市裡去,當然,張嘉緱已經提前把準備的禮物送到他們車上了。
權哲洙沒有走。事先他已經告訴張嘉緱,林書記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那就是午飯後必要小憩個把小時,有心情時還可能多睡一會兒。張嘉緱早就做了安排。送走其他人,權哲洙使個眼色,提議找個地方陪林書記說說閑話,歇歇乏。於是我們幾個人隨着林之俠來到鄉政府後院的招待所里,這裏有幾套客房,掩在高高的白楊樹間,涼爽而幽靜。
打開最好的那一間屋,林之俠愜意地躺在床上,小服務員進來倒上茶。我們幾個隨意地坐在沙發上。
林之俠先開口了:“嘉緱,今年有四十了吧?”
“謝謝林書記關心,我今年正好四十。”張嘉緱半躬着身畢恭畢敬地答道。
“哦,正是容易犯錯誤的年紀哦!”林之俠微合上眼睛,慢悠悠地說,不知道是同情還是批評。
張嘉緱惶恐地說:“那件事兒……我也是一時失態,辜負了組織上的期望……”
“哈哈……”林之俠忽然笑了,說出的話卻令我感到意外,“別給自己無限上綱了,這點小事,談不上辜負了誰,引以為戒就好。”
張嘉緱顯然也沒料到林之俠會這般通情達理,激動又感動,聲音都顫抖了:“是,是……啊,不,還是我自律意識不強,缺乏黨性,才給市委丟了臉……”
“好啦好啦,別過於自責啦!酒後亂性,人所難免,關鍵是不要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我對你進行過深入考察,還是個好乾部嘛,能力也很強,這后窪的試點抓得就很像回事兒。不能因小節而否定大節嘛,我常說,現在如果還是按50年代處理劉青山、張子善那個標準辦事,咱們的幹部八成都得進監獄!用人,也要與時俱進嘛!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心理負擔,吸取教訓,振作精神,好好乾就是了!我是不主張一棒子把人打死的,何況這樣的生活小節問題,人非聖賢,在所難免。”
權哲洙忙說:“張縣長,還不快快感謝林書記?這可是對你網開一面了,平時,林書記對下屬那是相當嚴厲的!”
張嘉緱是真的感動了,眼淚都要流出來,就差給林之俠下跪了。
“好啦好啦!我要眯一會兒了,你們該忙什麼忙去吧!”林之俠揮手。
“那好,那好,林書記休息好。這個鄉有個老中醫,理療水平省內一流,我叫他給林書記做個按摩,有助睡眠。”
“好嘛!”
我和權哲洙往院外走時,看到一個娉娉婷婷長得清秀又豐滿的女孩子穿着半袖護士服正往林之俠房間裏去,不禁疑惑地問道:
“不是老中醫嗎……”
權哲洙捅了我一下,不讓我開口。我卻耐不住,又說:“這后窪也不簡單,還有中醫按摩。”
“你知道什麼?她是張嘉緱特地從縣裏領來的。”又得意地一笑,“是我提醒他的,那主兒好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