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哪來的孩子
柳明接到楊建清的電話,心裏覺得好笑。他在省城,竟然問孩子睡了沒有,真是想兒子想瘋了,盡說胡話。不過,也許他真的快有兒子了,也可能是女兒,這幾天她該來了,卻沒有要來的跡象,反而覺得全身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酸困。她想起這可能是登山的結果,臉不禁一陣發熱。放下電話,她繼續和公公婆婆一起看電視,並告訴他們:“建清送客去了省城,說明天就回來了。”
公公婆婆聽了,也放下心來,專心看電視。
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個國產的警匪片,三個綁匪綁架了一個人質,人質正想辦法試圖告訴家人自己的處境。但他的手機被綁匪搶走了。汽車路過一個磁卡電話亭,一綁匪下車打電話,人質看着,眼睛裏流露出渴望與絕望的神情。人質問:“我可以給家裏打一個電話嗎?”
一綁匪說:“到地方會讓人打的。”
打完電話的綁匪上了車,車子呼嘯着駛向已隱隱看見遠山的郊區。柳明看着看着,忽然覺得不對勁兒,自言自語地說:“建清真是發神經了,問孩子睡了沒有……”
“問誰的孩子睡了沒有?”婆婆問。
柳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能問誰?問他自己的唄。”
婆婆嗔笑道:“這孩子!”
公公一邊看電視,一邊聽着她們婆媳的對話,表情怪怪的。柳明的餘光看到了公公的臉,忽地一下站了起來,把公公婆婆嚇了一跳:“我覺得不對勁兒,建清會不會出事了?”
公公婆婆驚訝地看着她,她把接聽電話的情況說了一遍,頓時,全家人緊張了起來。柳明幾乎已經顧不上許多了,拿起電話,打楊建清的手機,關機。再打,還是關機。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已經響起破五此伏彼起的鞭炮聲。市公安局局長袁方正在家裏看《水滸》錄像帶。押送生辰綱的楊志等人已經被蒙汗藥麻翻,一個個倒也,倒也。家裏的暖氣很熱,他的在市委秘書處工作的妻子呂雲芳一邊削着一隻蘋果,一邊給他嘮叨着市裡將要召開的黨代會的事。即將召開的黨代會,人事的調整,職位的多米諾骨牌推倒了,使這個貌似平靜的春節格外的繁忙。最坦然的反倒是那些升遷無望和將要退下來,到人大、政協頤養天年的人。比如袁方,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可能進這一屆的市委常委,當政法委書記,不但他想,周檢察長、吳院長都想,只是想歸想,他們的幻想最終便被無論是小道還是來自上面的消息粉碎了。因此,袁方顯得格外逍遙。
現在的人議論黨代會,特別是像袁方這樣的夫妻,一個公安局長,一個在市委領導身邊工作的人員,對政治已經看得很透,關心的並不是下一屆黨委要幹什麼,而是誰干,儘管人事變動已與自己無緣。市委甄書記,這次沒上去,進不了省委常委,又要連任了。郝市長要到省城當市長,雖說是平級調動,但省城的位置重要啊,特別是據說正在向中央爭取計劃單列,一旦批准,這就是副省級城市了。呂雲芳說:“聽說呀,新調來的代省長第一次到清州,一看市政建設,興奮了,馬上把郝叫過來說,很好,很好。你不知道呀,甄當時的臉黑得快要下雨了。誰都知道,清州的市政建設是甄的政績工程,郝還反對呢,私下裏不少說甄好大喜功。老袁你說奇妙不奇妙?”
袁方只聽妻子講,卻不馬上答話,繼續看電視。代省長現在已經是郭省長,“代”字經過一個程序就取掉了,院士及第,學而優則仕。“代”省長時確有人以為他是高級知識分子出身,不諳政界之道,誤認為清州的市政建設應是市長之功。但“代”字取掉以後,他在一次全省市長會議上說,政府首長必須恪盡政府職守,依法行政。放棄職責,無所作為都是市長的失職。政府的工作做好做壞,是非功過都應記在市長的賬上。不過這話傳到清州,甄書記不用猜就知道是郝市長放出的風,一句話點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他以為他的省城市長是省城市民選的嗎?還沒到任呢,就忘乎所以了!甄郝之爭,人們只是看透不說透,只有呂雲芳這種沒有一點政治野心的人才敢無欲無忌胡說八道。袁方欣賞她的率直,單純,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心裏沒有壓力。
呂雲芳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裝什麼深沉?”
“你這種人,擱我也不會重用。”袁方拿着蘋果端詳着,彷彿在尋找下嘴的刀口。
“我才不稀罕呢。有一份工作,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什麼都好。不像你們男人,一個個都有權力欲。我要是再給你施壓,你不累嗎?對了,我最近剛看了一本書,說權力欲與雄性激素有關。還有那些女人,一當官就漸漸變得女不女,男不男。”
“我有權力欲嗎?”
“你有權保持沉默。”她詭秘地一笑。
袁方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肩膀。有關市裡人事變動的傳聞,他知道的內部消息比她的小道消息更可靠。不過,這些都與他沒關係了。他說:“大家都在忙啊。我作為一個公安局長,能保證清州市治安大局基本穩定,已經足矣!”
“言不由衷吧?”
“真的――的確有這種感覺。”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他們嚇了一跳。袁方接過電話:“袁局長嗎?剛剛發生了一起……案件的性質還不能確定,司機已經去接你了。”
袁方一驚,放下手中的蘋果,匆匆穿上外套下樓。呂雲芳沮喪地放下手裏正要剝的第二隻蘋果。
夜深人靜,楊光似夢非夢之中,看見曲歌展開雙臂撲過來,吃了一驚,醒了。她那天的表演出神入化,不但蒙住了母親,還蒙住了魏澤西和林瑩,這畢竟讓楊光想入非非,會不會假戲真做。現在的女孩子,真搞不懂!正想着再見曲歌說什麼,他突然接到陸海洋的電話,有人被綁架了,要他立即帶人到報案者家中!他馬上開車按照地址趕到報案者的家,全家人正處在極度的恐慌之中。但只是一瞬間,楊光忽然發現,失蹤者的妻子柳明特別像一個人,那長相,那味道,太像林瑩了,不是一般的像,而是像極了。那麼失蹤者就應該是魏澤西了?他被這個念頭纏繞着,以致詢問案情時有點不由自主的緊張。接着,他的助手宋建偉趕到,技術偵查大隊技偵人員也來了,很快安裝好電話監聽儀器。在守候綁匪電話的靜默中,楊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掛着的楊建清與柳明穿着婚禮服與父母合影的照片,而這時的柳明充滿了憂愁與不安,更使楊光禁不住有些心疼。
市公安局小會議室,政委王凡印和幾位副局長、刑警支隊隊長陸海洋、副支隊長張躍生等已經在座。袁方在車上通過車台進一步詢問了案情,命令巡警、周邊派出所民警進入緊急備勤狀態。這是當局長多年的套路,儘管他知道,在不掌握具體案情特別是案發地點的情況下,調動警力只不過是虛張聲勢。他從警二十多年,從刑警到局長,可以說經歷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治安形勢最嚴峻的時期,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靠設卡堵截將逃離現場的犯罪分子一舉抓獲的,除非犯罪分子撞在了槍口上。但發了案,人命關天,公安機關必須有所作為,而且動作越大越好。誰也不敢自信到僅靠個人的智慧去偵查破案。萬一破不了怎麼辦?中國的體制、文化還沒有產生福爾摩斯的土壤。當然,即使在西方,福爾摩斯也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
據報案人講,整整一個下午,她和家人就與開出租車的丈夫聯繫不上了。家裏有電話,丈夫有手機,這種情況非常少見。一直到晚上9點,丈夫突然往家裏打電話說他送幾個客人,現在省城,沒事,最遲明天下午就回來了。可是,他又問孩子睡了沒有……電話就斷了。開始,他們只是覺得有點反常,但越想越不對,他們剛結婚,根本沒有孩子呀!再打他的手機,關機。這就更加反常了。報案人認為,她丈夫被綁架了!
“110”接到語焉不詳的報警之後,又反覆詢問了諸如出租車車型牌號、是否聽到丈夫以外的其他聲音以及丈夫此前對家人說過什麼沒有之類的問題,但報案人除了車牌號,其他問題便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為了更多地掌握線索,警方已經讓報案人和家人立即來市公安局一趟。
幾分鐘后,楊光開車送楊鍾和柳明來到市公安局。值班人員直接帶他們到會議室旁邊的一個辦公室,然後去向領導通報。
詢問由陸海洋、張躍生負責。陸海洋一見是楊鍾,微微一愣,馬上上前握住了老楊的手。他們認識,那是幾年前,他帶刑警蹲點守候一名搶劫殺人犯,由於街道上沒有隱蔽地點,只好選在了位於犯罪嫌疑人住處對面的楊鍾五金商店。陸海洋去對楊鍾說了,楊鍾父子很配合。可是現在,老楊的兒子出了事,竟嚇得連他也不認識了。他讓通訊員倒了茶水,然後說:“老楊啊,我是陸海洋,你還認識吧?你們不要緊張,叫你們來,主要是想再詳細了解一些情況。不要急,慢慢地回憶,每一個細節對我們非常重要。”
柳明說:“一般情況下,建清晚上9點左右就回家了。可那天下午,家裏來了他幾個同學,我就打了他的手機,一直聯繫不上。同學們等了半天,只好走了。以後的事,我都對110說了……”
“你們仔細想想,最近他向你們說過什麼沒有?或者行為反常?電話里有沒有其他聲音?”
“手機周圍沒有別的聲音,很靜……我已經想了他最近給我說過的一些事,但都不會與綁架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會認為是綁架?”
出現意外情況,家屬往往會把事情往最壞處想,這也難怪。但楊建清問孩子睡了沒有,分明是想以反常的行為暗示家人他遇到了麻煩。這就的確有點像是綁架了。陸海洋問:“你能不能幫我分析一下,他們綁架建清的目的是什麼?”
“可能是為了錢財吧。”
聽她這麼一說,陸海洋的心裏更加緊張了。對於一個出租車司機,最值錢的就是那輛價值十幾萬元的車了,這樣的話就不僅僅是綁架,而很可能轉化為搶劫了。但他不能把比家屬預測的更壞的結果告訴他們。
進一步的詢問沒有明顯的收穫。作為刑警支隊長,陸海洋覺得此時留在局裏已經沒有什麼意義,報案人家裏有人守候,暫時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便提出帶人和技偵人員一起去電信局。臨走,他望了一眼楊鍾和柳明,他們的表情都很木然,似乎連悲痛都來不及,這是突如其來的不測發生之後所有的受害者家屬都有的心情沉重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該對他們說些什麼,因為他心裏也一點底都沒有。但現在,楊鐘的兒子出事了,生死未卜,他應該安慰安慰他,他說:“你放心,我們會儘力的。”
楊鍾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你們先回去,注意接聽電話,配合我們的工作。有情況馬上報告。”陸海洋給了他一張名片:“打我的手機。”
詢問的過程中,楊光一直在旁邊靜坐,這時他看了一眼楊鍾和柳明,對陸隊說:“我送他們回去后,直接去電信局吧。”
柳明說:“不用了,我們打的回去。”
送楊鍾和柳明走出大樓的時候,迎面碰到了從楊鍾家裏返回的宋建偉,宋建偉便和楊光一起送他們。大院裏燈光依稀,他們送楊鍾和柳明到大門口,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柳明一隻腳已經踏上了車,又下來,說:“警察同志……拜託了……”
看着這個年輕美麗的女人,一想到她可能成為寡婦,楊光的眼睛裏不由地有些潮濕,動情地說:“你們放心。我一定竭盡全力。”
楊鐘的柳明走後,宋建偉有些狐疑看着楊光:“你好像有點反常。”
楊光馬上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但卻嘴硬道:“你對人民群眾有沒有感情?”
送走了楊鍾和柳明,楊光、宋建偉隨陸海洋直奔電信局。楊建清的手機是迄今為止惟一的線索,或者說一根救命的稻草。車在電信局大門口停下來,剛好與技偵科的人相遇。他們見過打了個招呼,一起從小門進入大廳。保安驗過身份,請他們上樓。因為多次打交道,公安局的人與電信局的人已經很熟,他們直接來到了查詢處。電腦屏幕顯示,受害人的手機最後一次通話時間確實是21點零5分,即與報案人通的話。之後,便再無通話記錄。陸海洋在失望中又懷着一絲僥倖,想冒險再把電話打過去試試,卻是忙音。他正疑惑,突然,電腦屏幕上一個通話號碼跳出來,6999599,區號是省城。就是說正有人使用這部手機!然而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可疑的通話正在進行,卻無法鎖定通話的內容。僅僅幾秒鐘,通話結束。再打過去,又是關機。查省城的那個電話,竟是火車站的訂票電話。他們把電話打過去,詢問訂票電話的具體內容,對方是一個女的,聲音悅耳地說:“無可奉告。”
看來得派人去一趟了。陸海洋對技偵科長說:“這個手機以後的使用情況就交給你們了。”由於無奈,他又當著技偵科科長和電信局的人的面,問了一句非常外行的話:“能否確定這個手機晚上9點零15分和現在打電話的方位?”
電信局的人說:“從理論上說可以,但只能在通話進行時。確定過去時,目前沒有這種設備。”
技偵科長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陸海洋自嘲地一笑:“我知道,這是你們的特異功能。”
走出電信局的時候他還在想,如果這世界上所有的信息都能保存下來該多好,那麼所有的犯罪都會留下證據――如果是這樣,破案也就太簡單了。一個致命的問題像缺氧的空氣漸漸瀰漫在陸海洋的腦際,接下來怎麼辦?就這麼束手無策,任案情恣意發展下去嗎?技偵科的人已經上了車,打道回府,干他們該乾的事。陸海洋也帶着弟兄們上了他的三菱吉普車,作為支隊長,大案當前,他總不能帶着弟兄們像無頭蒼蠅似地瞎轉吧。當然,他也可以做得威風凜凜,拉上全隊人馬,鳴着警笛在市區呼嘯一圈,但那沒有用。他不是局長,沒必要做這些表面文章,何況袁局也不欣賞這種作派。
陸海洋決定先派人去省城火車站查一查那個訂票電話,惟一的希望,是有人去取票。但如果真是犯罪分子,他們會愚蠢到用受害人的手機訂票嗎?沒辦法,縱然是一個圈套,也得去試一試。他命宋建偉帶人,立即出發。他帶着楊光,再去報案者家,希望會有電話打來。
然而電話沒有再打來。恐懼之中的柳明腦子裏亂糟糟的,已經沒有了對過去的事情進行分析、甄別的能力。
三菱警車一路風馳電掣直奔省城。凌晨2時左右,宋建偉帶人來到了省城火車站,找到車站派出所民警,一起來到訂票處。
負責接聽6999599電話的是一位年輕的少婦,派出所的民警介紹說她叫楊倩。宋建偉說:“我們想請你回憶一下這個手機從外地打來的訂票電話。”說著,遞過手機號碼。
楊倩一笑:“你們真厲害呀,人家剛剛訂過票,你們電話就打過來了。但因為我不知道你們身份,沒有告訴,請你們理解。”她在解釋的同時,電腦已經查到,說:“明天中午的113次,兩張,寶雞。”
“謝謝!”
然而從訂票處出來,宋建偉一點也興奮不起來。寶雞明明在清州以西,他們幹嗎要捨近求遠到省城來訂票?也許,犯罪分子根本就是胡謅的,不可能再來拿票,但他還是請求車站派出所配合,並決定留下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