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姐妹恩怨
一
吳美榮沒有留在省城,而是選擇了隨“軍”。
家又搬回了都寧。
她還記得三年前的住房,可惜那套房子早已安排人居住,新主人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吳志東。即使沒有安排人,也不會讓她去居住。那是副職的住房,住房是講規格的。
她住進余國光退出的房子。
搬家之前,行管局將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上了一層白灰,有新房的感覺。
與省城住房相比,這棟房子顯得過於寬大和孤獨。這是一棟單門獨院的房子,別墅式建築,院內養了一些花草,栽了十幾棵風景樹,還用石頭壘起了一座假山,安放了幾件體育器材,足不出戶可以鍛煉身體。
三口之家住這麼大的房子實在有些浪費,這樣的房子應該安排給人員較多的家庭,她要求調整。行管局長十分為難。她不住又有誰敢住?誰有資格住?這樣的房子在市委家屬院一共有四套,黨政人協四大家一把手一人一套。如果她不入住,就只好空着。
既然這樣,也只好住下。
還是住樓房好。幾十戶人家住一起,出門就是鄰居,既熱鬧又安全,互相之間還有個照應,遇事有人商量,閑時有人聊天。在省城,她家住在17層,站得高望得遠,一眼望去,都市風光盡收眼底。
現在是“一落千丈”——生活在“最底層”,多少有些不習慣。
兒子在北京讀大學,丈夫很早出門、很晚回家,這個家是她一個人的世界。
女人以家為世界,男人以世界為家,此話有幾分道理。
她是都寧人,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在都寧。她家成了接待站,每天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丈夫是市委書記,親戚都引以為榮,都想接上這根線。
當然沒有關係的人也想接上這根線。
在家鄉為官普遍存在這個問題,無法迴避。不過,到哪裏做官都是如此,即使在天涯海角,只要是做官,就有人求,就脫不了干係,就別想清靜。
窮在路邊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是昔時賢人的話,今天也沒有過時。不過發展了,應加上——深山為官有遠親。
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響起,來客了。
來的都是客,是客不馬虎。吳美榮停下手頭的活計,趕緊開門。不能不積極,不能不熱情,不能讓父老鄉親說閑話,不能給人以“臉闊不認人”、“翻身忘了本”的感覺。
人言可畏。為人不自在,自在不為人。
為官也不自在。
門開了,原來是三年不見的好友華容。
她搬到省城三年,三年就沒有來往。
“華容!我沒想到是你!”吳美榮說,“我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不請自到。”
是真話。
華容變了——人未老,發先白。
見沒有外人,華容如釋重負,因為可以不受干擾地說話。她是有事而來,有事相求。
俗話說得好,無事不登三寶殿。
昔日的快樂公主,何時變得謹小慎微?
時間真的能改變人。
“華容,你怎麼啦?”吳美榮不解地問。
她的臉色有些不對勁,肯定有難言之隱。
華容沒有立即回話,而是盯着她半天,反問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着不知道?”
什麼事搞得這麼神秘?就像半天雲打雷,搞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她剛回都寧,什麼都沒聽說,什麼都不知道。
誰信?什麼事還能瞞得過書記夫人?
當夫人她不大稱職,當家庭婦女絕對一百分。她不愛管丈夫的“閑”事,也不愛打探丈夫的工作。她是個傳統的女人,恪守婦道,樂於當家庭婦女。
吳美榮不喜歡別人賣關子,迫切地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三年不見,華容沒有過去直率了。
不是不直率,而是沒有心情。
“我家老陳在坐牢。”華容很不情願地說出這幾個字。不是羞於開口,而是憂於開口。
什麼?她怕聽錯了。
華容重複了一遍。
不亞於晴天霹靂。老陳是天子區區委書記,怎麼會坐牢?
肯定搞錯了!
在吳美榮眼裏,陳文翰是老實人,老實得可愛。
陳文翰是她們知青點周邊農村的回鄉知青。她們剛到知青點時,什麼農活都不會幹。有一次,她們搞勞動競賽,競賽的項目是挖地,必須在一天之內每人挖完三分地。完不成任務不僅要挨批評,晚上還不準看戲。吳美榮、華容、胡小娥分在一組。開始她們還有幹勁,還想爭第一。三分鐘熱度過後,便有氣無力。干到太陽當頂時,渾身再沒有一絲氣力,於是,便躲到一棵大樹底下乘涼。人舒服了,心卻着急。任務完不成怎麼辦?正在此時,傳來了粗獷的歌聲,是當地的山歌。循聲望去,不遠處,有一位頭戴斗笠、手執牛鞭的農民一邊犁田一邊唱歌,那個瀟洒的樣子着實讓人羨慕。有了,胡小娥有了鬼點子——請農民幫忙。怎樣才能請動呢?三人都在開動腦筋。主意有了——裝病。這是個好主意,人都有同情心,農民更是善良。三人同行,弱的吃虧,“勾引”的工作落到華容的身上。
“老鄉,我有兩個同伴幹活把腳崴了。”華容怯怯地說。
“那怎麼辦?我又不是醫生。”農民一句話打發了她。
不行,不能無功而返,必須說動他。“老鄉,你能不能去給她們捏一下?”華容急中生智。
要求不過分。
中計了。農民扔下手中的牛鞭,跟着華容來到樹下。取下斗笠,方知老鄉不老,露出一張同樣年輕的臉。
沒想到會當真。他拉開架勢,捏得一個個哇哇大叫,“好了!好了!”
任務很快完成。
農民要走。
豈有此理?目的沒有達到不能走人。“喂!還沒請教你的大名。”華容不再喊他老鄉,同齡人用不着客氣。
“怎麼,你們還想感激我?”青年農民幽默地說,“不過,我可不願意與你們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城裏小姐做朋友。”
說得華容臉紅。
他說他叫陳文翰。
“你救人就救到底吧。”胡小娥哀求地說。
這時,他才明白她們的真實意圖。
沒想到他不僅不生氣,而且很爽快地答應:“小意思,舉手之勞。等中午沒有人的時候我來幫忙。”
為什麼要等沒人的時候?
牛是生產隊的,犁是生產隊的,私自動用生產隊的工具要扣工分。
他只花了20分鐘,就替她們“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請客。請他看戲。
人們看到三個女孩把一個男孩夾在中間看戲。那個男孩就是——“艷福”不淺的陳文翰,以後他們成了朋友。
“陳文翰可是個好人。”吳美榮說。
“好人沒有好命。”華容嘆氣道。“也怪他太正直了。王大海調走後,所有人都轉向蔡峰,忙於向蔡峰表衷心。老陳就是不去,總以為自己行得正、坐得穩,別人拿他沒辦法。低估了人家,結果以受賄罪將他拿下……”
還有這回事?
今昔是何時?
還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吳美榮還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回事。不是孤陋寡聞,而是太不關心政治。她搬到省城不久,陳文翰就被抓入監獄,罪名是收受賄賂。法院認定的數額是八千元,判有期徒刑四年,收押在都寧監獄服刑。
這麼大的事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麻木。其他事可以不知道,華容的事不能不知道。華容不同,她們是好姐妹。
這個陳時宜!她怪丈夫封鎖消息。
陳時宜不是有意對她封鎖消息,而是不想增加她的心理壓力。
他太了解妻子了。吳美榮特別膽小怕事,丈夫的官越大,做妻子的越謹慎。她怕什麼?以丈夫現在的地位誰敢怎麼樣?她如履薄冰,堅信官越大越有風險,越在高層越處在風口浪尖。當官有時是在玩雜技,一定要慎之又慎,稍有閃失就會粉身碎骨。因此,她從不以夫人自居,處處與人為善,“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有一回,陳時宜與蔡峰在常委會上互拍桌子。此事不知怎麼傳到了她的耳朵,她急得吃不香、睡不着,三天兩頭催丈夫去向蔡峰賠禮道歉。他就是不肯。她只好瞞着他代他登門向蔡峰賠禮道歉。他知道后大發雷霆。他沒有錯,憑什麼要賠禮道歉?原則問題不能妥協。她淡淡地說,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
他無言以對。
“好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華容無助地說:“他們不僅整老的,還整小的,到處抓我的兒子,恨不得株連九族。”
小的都不放過?吳美榮驚出一身冷汗。“還要抓正言?”她問。
正言的名字是陳時宜取的。雖然華容小吳美榮一歲,但結婚早她四年。陳時宜讀大二時,華容生下正言。孩子百天時,陳時宜放寒假在家。按都寧的風俗,孩子百天所有的親朋好友必須為孩子守夜,吳美榮去了他不能不去。他抱着孩子問陳文翰孩子的名字,得知還沒有名字,陳文翰突然想起讓他取名,所有來客一致通過。客人中唯有他是大學生,大學生就是大秀才。盛情難卻,略思少許,他說:“就叫正言。正義之言。”一陣喝彩,全票通過。
“我會拿自己的兒子開玩笑?”華容滿面愁容地說:“他們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吳美榮感到事態嚴重。拋開姐妹這層關係,從良心上不能坐視不管。她知道華容是來求援的,是來為丈夫伸冤的。
既然敢抓區委書記,說明他們有充足的理由。不用說,肯定是“鐵證如山”。
看來還很複雜。
“你找過胡小娥沒有?”吳美榮突然想起胡小娥。
胡小娥是蔡峰的妻子,更是她們三個的好姐妹。
“不談這個女人了。”華容氣憤地說:“談起她我就傷心。她現在是天王老子都不認,只認錢。”
陳文翰被抓后,華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胡小娥,解鈴還需系鈴人。如果胡小娥肯幫忙,蔡峰會對陳文翰網開一面。退一萬步說,即使陳文翰有問題,要保他也很容易,這樣的事在都寧不是新鮮事。吳志東嫖娼被抓,按黨紀國法就得開除黨籍、撤銷職務,蔡峰一句話給豁免了不說,還提拔他當常委副市長。
胡小娥沒好氣地回答她:“男人的事我們做女人的管不着。”
說得真絕,也妙。意思很明了,不僅拒絕了她,而且還奉勸她不要管男人的事,好像陳文翰被抓與她這個賢內助不賢有關。
華容恨不得摑她一耳光,她忍住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她低三下四地求她。胡小娥還是不為所動,不念及一點過去的交情。
胡小娥知道,抓她的男人是自己男人一手策劃的行動,現在要她去救人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華容不再說什麼,掉頭就走。
真的是“男人的事我們做女人的管不着”嗎?
不是那回事。
搪塞之詞。誰都知道蔡峰怕老婆,這是公開的秘密。
一個讓書記、市長都膽戰心驚的人怎麼會怕一個小女子?
說怪也不怪,一物降一物。
二十三年前,蔡峰是縣委副書記兼公社書記。有一次,他到知青點檢查工作,路遇胡小娥。胡小娥當時正處在暗戀失敗的陰影中,情緒十分低落,更不知道蔡峰是公社書記,對他愛理不理。有性格,蔡峰喜歡有性格的女人。他沒有知難而退,而是興緻盎然地逗她,沒想到卻惹惱了她。因他長相像農民,她說他是“鄉巴佬”;因他臉黑,她說他是“黑八”;因他長得胖,她說他是“草包”。說得一文不值不說,最後的總結語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熱臉貼了冷屁股,他掃興地走了。晚上,知青農場開幹部大會,冤家路窄,胡小娥剛進會議室就看到他端坐在乒乓球桌中間。不用說,他是個人物。她想找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想躲開他的視線。沒想到他喊她:“小鬼,坐到這裏來。”她只得坐到他的身邊。會議開始后,她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打不相識,以後他有事無事便來檢查工作,場長知道他的來意,總是成全他。不知不覺地,她居然喜歡上了他。喜歡他什麼?權力還是地位?他竊喜,忘記了自己是有婦之夫。有婦之夫就不能追求真愛?他冒着“陳世美不認前妻”的風險,果斷地與髮妻離婚。靜觀幾日,見風平浪靜沒人做文章,於是大膽地與她結婚。新婚之夜,他捧着她的花容月貌,激動地說:“小娥,委屈了你。我不僅結過婚,而且還大你近二十歲。我向你保證,今生今世決不會辜負你,決不惹你生氣。”
他主動“繳械投降”,甘當二把手。
從此,她牢牢地控制了蔡峰。
不能讓華容失望。吳美榮決定為好友破一次規矩——刮枕頭風。
不是枕頭風,而是東風。
東風一定壓倒西風。
二
華容走後,吳美榮的情緒受到嚴重影響,心情無法平靜。這就是官場?
誰能保證陳文翰的遭遇不會落到丈夫的頭上。
她憂心如焚。
門鈴又開始響起來,她觸電般地從沙發上彈起,她還沒有從陳文翰的案子中走出來。
鈴聲響個不停,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味道。
誰這麼不知趣?
看來清靜不了了,只得起身開門。
驚住了。
兩人四目相對。沒想到是胡小娥,還拿着禮品,估計是一張字畫。
“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吳美榮驚奇地說。
“難道不歡迎我嗎?”胡小娥順勢回話。
嘴巴還是那樣厲害,打嘴頭官司她可不是她的對手。胡小娥進一步說:“這年頭搞反了,小妹不來看大姐,還要大姐來看小妹。”
將她一軍。
說得有禮有節。
吳美榮無言以對。
無論是說,還是寫,還是處理關係,她都得甘拜下風。
恃強凌弱。胡小娥瞧不起這個老妹,甚至還明顯地吃住她三分。
過去她們兩家同住一個大院,胡小娥從沒有這樣親熱過,更不用說邁她的家門。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沒有。
識時務者為俊傑。人有自知之明,該低頭時要低頭。不能由着心情,也不能憑着好惡。順勢者昌,逆勢者亡,不自覺的行為都是形勢所迫的結果。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世事如棋局局新,莊家易人,其他角色也要隨之而變。
“歡迎,歡迎。”吳美榮說不上高興也決不會冷漠,過得去就行。
何況人家在傳遞橄欖枝。
伸手不打笑臉人。
胡小娥進屋后不是安分守己地坐下,而是信步端詳,儼然她是主人,吳美榮反而成了客人。交際這一套,吳美榮與她不是一個檔次。
嚴格地講,她有幾分貴婦的氣質。
“搞得不錯嘛。房子很乾凈,佈置得也很得體,既優雅又大方,不愧是從省城下來的。”胡小娥大加讚賞。
這是老大的口氣,也是高高在上的口氣,她還在以老大自居。
一日為老大,終身為老大。吳美榮和華容從小就對她言聽計從,不僅僅是年長的原因,更主要的是她能罩住她倆。
威信是從實踐中產生的。
小時候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不等於長大后也該如此,要想永遠叫人佩服,那就必須永遠棋高一着。
同處一個水平線,誰服誰?
徒進師不進。徒弟進步了,師傅沒有進步,這是正常現象。沒有佩服,還有尊重。
這也足夠了。
吳美榮遞上一杯水,說:“小娥姐,幾年不見,你更加年輕漂亮了。”
這不是奉承話。她沒有必要奉承人,也用不着奉承人。
胡小娥就愛聽這類的恭維話。很多人都這樣說,三人成虎,她信了。鏡子裏的她的確比過去的她年輕漂亮了。
有返老還童之術?
“我呀,就不愛操心。心情好,睡得香,人就漂亮。”她道出了年輕漂亮的秘訣。
民間也有“睡覺能養顏”之說。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心情好。離開了這個前提,睡覺就成了睡豬長肉。
這幾十年,她在蜜缸中生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子過得稱心如意。沒有不漂亮之理。
“回鄉下來過得慣嗎?”胡小娥無話找話說。
不存在這個問題。人能貴能賤,何況吳美榮本身就是都寧人。
“時宜呢?”胡小娥又問。
怎麼突然改口,在這之前她已經兩次改口,先是叫他老陳,之後叫他陳時宜。
怎麼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叫法?
她意識到口氣不對,連忙改口道:“陳書記呢?”
人家現在是一把手,是460萬人口的父母官,直呼其名太過不恭。
吳美榮不喜歡她這樣稱呼自己的老公。她還在吃醋?反正那是一段不高興的歷史。
胡小娥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已忘得一乾二淨。憑什麼還要記住那段不愉快的感情?
那時不懂事,她這樣回答蔡峰。
蔡峰是五年後才知道她與陳時宜的事。妻子的回答無疑是對他的肯定。他發現妻子愛他樂不思“蜀”,也就既往不咎。老夫少妻最甜蜜。不過,他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埋下醋意的種子。
胡小娥今天的行動不是純個人行為,而是夫妻集體智慧的結晶。
這不是蔡峰的性格。他怕過誰?依他的性格,一百個陳時宜也不足掛齒。讓他這個元老級人物去拜訪手下的敗將,面子往哪裏放?不幹。胡小娥沒有遷就他,而是說他老糊塗。他信賴妻子,也佩服妻子。胡小娥不再是過去不諳世事的胡小娥,而是熟稔官場之道、善於權謀的胡小娥,不僅是賢內助,而且還是好高參。蔡峰遇事都要問計於妻子,好多政策和策略是妻子的主意。這回當然也要聽她的。胡小娥分析道:第一,陳時宜當書記不是余國光當書記。兩人性格截然不同。陳時宜絕對不會當有職無權的書記,很快就會形成以他為中心的權力圈子;第二,陳時宜有上方寶劍,有後台。他到都寧是省委書記點的將,省委肯定會維護和支持他的工作。第三,吳春天馬上就要離開副書記的崗位到人大、政協,而一旦到人大、政協就說不上話。即使說上話也沒人聽。第四,陳時宜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這次回都寧的任務,表面上是解決都寧不寧的問題,實質上是要拿我們開刀。雖然都寧重要部門都有我們的人,但這些人關鍵時刻靠不靠得住還要打問號,不排除陳時宜撇開都寧系統而讓省紀委進入的可能性。紀委是見官大一級,其“雙規”比公檢法任何強制手段都厲害。現在的幹部有幾個清白的?民間有個說法——挨個殺可能有冤枉的,間個殺肯定有漏網的。紀委只要動真格的,很多人就要落馬。你我能保證沒有問題?
問得他啞口無言。
當務之急不是與陳時宜斗,而是與他處理好關係;得饒人時且饒人,不能逞匹夫之勇而毀了晚景。
夫人言之有理。任何人不能當官一輩子,再怎麼風光也有下台的日子,不如主動讓權還落個人情,也是開明之舉。
但是不領情怎麼辦?你不惹他,他要惹你。
這個可能不能說沒有,樹欲靜而風不止。特別是前半生沒有做好事的人,後半生要遭報應,並且晚景不好。何謂蒼天有眼?指的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更要搞好關係。
現在還有機會與陳時宜化干戈為玉帛:第一,撿起姐妹感情,恢復往來。這樣做既是給自己看也是給別人看。只要與一把手好,其他人不敢說三道四;第二,把所有責任推給余國光。反正余國光已走,他也不知道。推給他也有道理,他是一把手,他不負責誰負責?第三,同陳時宜合作,不倚老賣老。如此這般,一定能起到效果。
就怕是一相情願。
有些話好說不好做。說容易,做起來難。
一相情願也好,自作多情也好,反正早行動早主動。
“都寧家大口闊,這個家也難當。”胡小娥說:“不過,難不倒陳書記。他既有地方工作經驗,又有省城工作經驗,誰都要買他的賬。”
吳美榮不知怎樣應答。
“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回去侍候老蔡。”胡小娥找個理由收場,“什麼時候回訪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大姐呀?”
她故意貶自己,目的是激將。
吳美榮中計了,她說:“只要小娥姐不嫌棄,我會經常上門拜訪的。”
“好,一言為定。”胡小娥達到了目的,心裏喜滋滋地說:“那我在家等你。”
說完就要走。吳美榮拉住她,說:“小娥姐,你的東西忘了拿。”
“你看,我忘性這麼大。”胡小娥拍着自己的腦袋回答說:“這是我和老蔡送給你們的禮品。你們喬遷之喜,我做大姐的不能不表示。”
禮物不能收。
“一張破畫不敢收,是嫌不夠檔次還是怕人說我行賄於你?”胡小娥嘴不饒人地說。
她知道陳時宜有畫畫的愛好,送禮也要投其所好。
吳美榮只好收下。
三
華容疲倦不堪地坐到沙發上。今天走了很長一段路,從吳美榮家出來后又到看守所去見丈夫,人累得散了架。
看守所離城區有兩公里路程,不通班車,她只能步行。
陳文翰等她回信。
怕丈夫等得着急,她出了吳美榮家門后便馬不停蹄地往看守所趕。
丈夫想知道陳時宜的態度,他要平反。
這是唯一的希望。
華容沒能給他帶來好消息,因為她沒有見到陳時宜。但也不是白跑,畢竟把申訴狀遞了出去。現在只有耐心等待。
只要有盼頭就有等頭,一定會有結果。
這裏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卻在這裏待了三年。由區委書記到囚徒,虧了他。
電話鈴響起。
華容焦急地拿起電話。現在她只盼望一個人的電話,那就是兒子打來的電話,一次次在盼望中失望。兒子已有半年多沒給家裏打電話了,她的心快要碎了。
這哪裏像家?
她的家凌亂不堪。不是她不收拾,而是沒有心情。自從抄家后,她就沒有收拾過,她要保持抄家后的原樣。
丈夫一日不平反,她就一日不改變這個原樣。她相信丈夫是清白的。
“媽媽!”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是兒子。
天大的喜訊。
“兒子,你在什麼地方,媽媽想死你了。”華容迫不及待地道出心裏話。她怕兒子在電話中消失,還怕電話突然中斷。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多少個日夜她在夢裏見到兒子。
“媽媽,我很好。”兒子在電話里報平安。
她總算舒了一口氣。
正言不是不想媽媽,而是每次給媽媽打電話后就有人找到他。都寧市公安局到處在找他,要把他捉拿歸案,不過每一次他都是有驚無險。他明白了,媽媽的電話被監控。因而他狠下心,不給家裏打電話。
“媽媽,現在我不怕他們。”正言興奮地說:“現在我在北京,在新華通訊社《新華每日電訊》社工作,我是考進去的。同事們都知道我的處境,準備派記者來都寧,要把蔡峰的所作所為徹底曝光。”
怎麼能斗得贏蔡峰,在她心目中蔡峰太厲害了。
“您放心,我還要給蔡峰打電話,告訴他我在北京。我還要回都寧,還要替爸爸申冤。”正言說。
儘管想兒子心切,但她還是不願兒子回來冒險。華容趕緊說:“不!不!不!你千萬不要回來,他們不會就此罷休的。”
“媽媽,蔡峰不可怕。天下不是他說了算,管他的人多的是,有人對他有辦法。”正言開導道。
說一千,道一萬,華容不同意兒子回來。
她是過來人,什麼場合沒見過,丈夫的飛來橫禍讓她大徹大悟。不上當,不成相。年輕人太純潔了,沒有經歷挫折,把問題看得過於簡單,容易衝動。有法律又怎樣?心中裝有法律就不會胡作非為,胡作非為的人掌握了法律便將法律變成整人的武器。
他們父子倆都是吃這個虧。
丈夫有什麼錯?兒子有什麼錯?
陳文翰的錯就是不該深得王大海的器重。
王大海調走後,蔡峰沒能當上書記,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他自己沒有文憑。這是公開的,但還有不公開的。不公開的就是王大海為阻止他當書記列舉了他23條罪狀,蔡峰沒有想到羊肉沒吃成還惹一身膻。省委調查組查了一個多月,自然無功而返。不是無中生有,可只要蔡峰在台上,就查不出名堂。調查組走後,蔡峰對王大海恨之入骨。他要行動,拿王大海沒有辦法,但是,這口惡氣怎能不出?於是,拿他的親信當替罪羊。誰是親信?沒有標準但心中有數。器重誰,誰是親信,不是也是。清理門戶開始,首當其衝的就是陳文翰。為什麼拿陳文翰開刀?不談他與王大海的私交怎麼樣,就憑他兒子陳正言給王大海當秘書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他是王大海的嫡系。有人給陳文翰透露風聲,叫他注意一點,或上蔡峰的門解釋一下,陳文翰一笑置之。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慌。依然故我,不為所動。既不解釋,也不轉彎,一如既往地搞工作。有人抓住了這個空隙,那就是天子區區長朱建廣。他想當書記正愁找不到趕走書記的理由。他到蔡峰的面前添油加醋說陳文翰壞話,但沒有實質性的東西能取悅蔡峰。天無絕人之路,機會終於出現。王大海去廣州路過都寧,因為蔡峰這層關係,他沒有去市裡,而是找陳文翰,吃了一餐飯後就走了。朱建廣馬上報告。還有這回事?這是頂風而上,蔡峰決定對陳文翰下手。第一步就是調整陳文翰的職務,調他到市農業局當局長,與王大海對口。省委組織部聽取了多方面的意見后,不批。蔡峰沒有耐心,朱建廣也按捺不住,他向蔡峰寫了一封匿名信,檢舉陳文翰收受福建建築包工頭4000元好處費。
蔡峰如獲至寶。直接讓檢察院抓人。
有蔡峰發話檢察院就有膽。管你是不是區委書記,管你是不是省市區三級人大代表,整你沒商量。
怎麼整?檢察院有一套讓你就範的方法,那就是不打、不罵、不凶,給吃、給喝、但不讓睡。三天三夜,鐵人也堅持不住。檢察院威脅道,如果不從實招來,就送到福建法辦。
無理可言。只有一條路——按檢察院的套路來。
中計了。
好。
立即逮捕。立即撤職。立即開除黨籍。
所有的手續在一個星期之內辦完,效率之高令人稱奇。
除一人,震一批,蔡峰的隊伍迅速龐大起來。還沒有結束,還有一個人必須拉下馬。這個人就是花山縣委書記蘇麗香。傳說此人是王大海的情婦,但沒有證據。是不是情婦不要緊,只要是王大海的嫡系就行。這一點不容置疑。同樣的手段,蘇麗香下課。
陳正言不相信父親是貪官。
他從小接受的是正統教育,生活在幸福的家庭,看到的都是江山美如畫,無牽無掛,努力工作。自從王大海調走後,他便成了閑人,無事可干,沒人讓他上班,也沒人讓他不上班,可來可不來,市委辦公室像是沒有他這個人似的。為什麼會這樣?他不解。他問父親。陳文翰沒有正面告訴他,而是讓他留心觀察,學會思考,尋找答案。做父親的不想讓負面東西對孩子的影響太深。他主動要求到農村到企業駐隊掛點。隨着頻繁接觸社會,他有了自己的見解及思想。父親被抓后對他的打擊很大,他弄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不可理喻的事發生?他要從知識中尋找答案,在實踐中尋找答案。讀書、看報、調研成了他生活的三大主題。他開始寫文章,把自己的思考傾訴在紙上。文筆越練越好,不時有文章在報刊上發表。國家級的大報也開始登他的文章。也開始有報刊向他約稿,還有兩家大報聘他當特約記者。有了記者證后,他的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他發現,只要做有心人,就有好文章。因此,他特別留意、留心身邊的人和事,以獨特的眼光挖掘出很多很好的素材。這時,他開始有了知名度,有了固定的讀者群。隨着知名度的提高,他成了某些人眼中不受歡迎的人。他寫的都是老百姓喜歡而某些人討厭的文章,有人視他為市委領導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文章越寫越好,膽子越練越大,膽大包天;確切地說叫藝高人膽大。他開始寫批評文章批評市委,並且這些批評文章都是在省級以上的報刊發表。婁子越捅越大,有人說他在泄私憤,是在用筆杆子為其父報仇。那又怎樣?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你做得,他說不得?怕他的文章,說明心中有鬼。何況他的文章都是發表在上級黨報上,難道還能制止黨報不發他的文章?拿上級黨報沒辦法,拿他卻有辦法。有人警告他。市委秘書長洪政說:“你怎麼能攻擊市委呢?我們都要與市委保持一致,市委辦公室的幹部要對領導絕對忠誠。”
什麼意思?誰能攻擊,誰不能攻擊?都不能攻擊。不與市委保持一致有何依據?
“你專門寫都寧的陰暗面,是不與市委保持一致的表現,是丟都寧人民的丑。”洪政回答,以為理由充分。
他糾正他的話,“不叫陰暗面,而叫輿論監督。說真話,主持公道,不是對黨不忠誠,不是不與市委保持一致,恰恰相反。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仗義執言是對黨忠誠的表現,對領導個人沒有忠誠可言,只有太監才對主子忠誠。黨的幹部只能忠於黨,忠於人民,忠於國家,還沒有聽說要忠於哪一個人。跟人不跟路線是要摔跤的。
洪政理屈詞窮,碰了一鼻子灰。
這是碰到講道理的並且人家還聽你講道理。
蔡峰就沒有這個雅興,他根本就不跟你講道理。他拿着《人民日報》內參對公安局長閔得方髮指示:“把陳正言給我抓起來,他在造謠、誣衊市委領導,影響都寧的投資環境。”
居然這麼嚴重?
什麼文章?一篇評論文章,標題是《從民謠看黨內民主》。文章引用了都寧的著名民謠——都寧一大怪,書記、市長怕老蔡……難怪蔡峰惱羞成怒。
公安局撲了空。陳正言提前逃跑了。
通風報信的人是閔得方的女兒閔潔。
有本事別跑!
那是匹夫之勇。不跑不行,蔡峰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跑並不是怕他,而是尋找正義。
正言答應母親暫時不回都寧。
華容放心地放下電話。
四
今天要會見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物,不然不會到會議室。
一般人,包括妻子來看他都是在會見室相見。這個時候沒有人來看他,朋友都是退避三舍,躲了起來。人在落難時沒有朋友。有酒有肉多朋友,落難何曾現一人。不要怪朋友勢利,現在是商品經濟,不現實就不能生存,不勢利就不能有效地保護自己。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是丘吉爾的名言。任何時候生存都是第一需要,不僅要生存,還要生存得有質量。為了生存,不出賣朋友就是幾百個好了。
只有妻子才是患難與共的戰友。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實踐檢驗這是句屁話,應改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比翼飛。華容定期來看他,給他送吃的送穿的,關鍵是送去了精神的安慰。
只有找他的人沒有看他的人,找他是找麻煩,找他的人都是公事公辦的人。找一次,他的身價就要降一次。人大的人來了,宣佈取消他的省市縣人大代表資格;紀委的人來了,讓他在開除黨籍的決定書上簽字……他怕來人,來一次他就要傷心一次,就要哭一次。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次次都是致命傷。他把開除黨籍的決定書撕得粉碎,拋向天空,然後仰天長嘯——我陳文翰冤枉了。誰人能聽到他的哭泣?他哭了三天三夜,直到無淚無聲。現在好了,什麼都沒有了,赤條條無牽挂。還有球籍,誰也沒有辦法剝奪他在地球的生存權利。華容說,想開一點,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他現在是一名實打實的囚徒,沒有官職,沒有組織,沒有名分。這樣也好,“我是囚徒我怕誰?”
他坦然地面對一切。
門被推開。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胡小娥面露微笑地向他點頭,旁邊還有一個陪同人員,他的准親家——閔得方。
條件反射——黃鼠狼給雞拜年。
她來幹什麼?看笑話?不可能,看笑話不會微笑。是笑裏藏刀?有幾分像。
見到他,胡小娥衝上前來要跟他握手,他拒絕了。“蔡夫人,我的手骯髒,我怕玷污了你高貴的手。”他揶揄地說。
“陳文翰,你放老實點,胡主席是好心來看你……”閔得方不說話生怕別人把他當啞巴。
這時沒有親家。當然他也不會承認有這層關係。
胡主席指的是胡小娥,她是市工行工會主席。
胡小娥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制止他說:“閔局長,我們姐弟倆說話,外人不要插話。你去忙你的。”
胡小娥臉色難看。
閔得方的臉色更難看——紅一塊白一塊。
馬屁拍到了馬蹄上。
鬧了半天他是外人。公安局長不如囚犯?他有些委屈。
自己眼裏是局長,別人眼裏是奴才。
閔得方領命退下。
“文翰小弟,你對老蔡有意見可以理解,但我不是老蔡,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似在哀求,更多的是委屈。
這是胡小娥的策略——以情感人。
老蔡是老蔡,她是她。兩個人是不同的概念,不能混淆而談。
真的分得清?真的涇渭分明?她忘了一句民諺——一床被子不蓋兩種人。
她脫不了干係!
不過,陳文翰對她還是有幾分好感,畢竟她是他的大媒人兼事業領路人。
他和華容彼此有意但不敢相戀。他自卑,她有顧慮。在那個年代,鄉下人娶城裏姑娘是異想天開、白日做夢、敢想而不敢為的事。戶籍制度就像一把雙刃劍,不僅把中國社會劃成二元結構社會,還人為地將人定了等級。城裏人生來就比農村人高一等。不平等的制度滋生出不平等的婚姻,城裏的老弱病殘者能在農村找到品貌端正、身體健康的對象。華容不瞎不瘸,憑什麼要她下嫁農村人?不只她的父母想不通,其他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這樁婚事希望渺茫,連他們自己都沒有信心,但他們並不甘心。婚姻無國界,卻有城鄉差別。這就是當時中國社會不可逾越的鴻溝。怎麼辦?辦法很簡單——農轉非,將陳文翰的戶口轉為城鎮戶口一切就迎刃而解。胡小娥拍胸站了出來,她說她有辦法。不是說大話,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她有一個好老公,說到就能做到。不久,陳文翰進地區農校讀書。出現了曙光,胡小娥親赴華容家提親。還是不行。華容的父母打聽到陳文翰這批學生屬於“社來社去”的性質,即從公社來畢業后還要回公社去,說簡單點還是農村人,胡小娥打包票也沒用。就在進退維谷時,突然來了個文件,恢復高考後在校的“社來社去”學生,國家不僅給轉戶口、分配工作,還可以當國家幹部。
陳文翰的命運在不經意中改變。
“文翰,我真的想幫你,又不知從哪兒幫起。”胡小娥大吐苦水道:“你要知道,我視你為親弟弟。自從你被抓后,我就讓老蔡保你。不是老蔡不努力,而是老蔡無可奈何。余國光要抓你,他有什麼辦法?雖然老蔡說話也有分量,但人家是一把手,不聽不行;鬧僵了,人家只會說老蔡的不是。”
誰相信她的鬼話!陳文翰不為所動。
胡小娥接著說:“老蔡是名聲在外。只有我最清楚他的苦衷。余國光看似傻乎乎,其實是大智若愚。他不聽老蔡的話,經常與老蔡對着干。外邊的人說書記、市長怕老蔡,根本不是這回事。在你的問題上,老蔡與余國光吵了幾次,還紅了臉。外邊都說是老蔡要整你,你想想,老蔡與你前世無仇後世無怨,為什麼要整你?瘋了?你是他培養的幹部他不愛護你還愛護誰?”
言之有理。
陳文翰能當區委書記的確與蔡峰分不開。農校畢業后陳文翰被分配到縣農業局當技術員,這時蔡峰當上縣委書記。陳文翰結婚,當然要請胡小娥坐上席,而蔡峰也隨夫人參加婚禮。小山村來了大人物,一時成為新聞。消息很快傳出來,農業局所有局長趕到陳文翰老家,公社書記、管委會主任也是不請自到。高朋滿座,蓬蓽生輝,所有親朋都來向他們夫婦敬酒。此時的蔡峰正處在婚姻家庭的收穫季節,不僅擁有嬌妻,還中年得子,仕途也一帆風順。喝。沒有不痛飲之理。人生難得幾時醉!喝,喝得超出了酒量卻還沒醉,暢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好心情等於好酒量。這是個好兆頭,說明他倆有緣。以後只要見到陳文翰,蔡峰的心情就特別爽,於是乾脆把陳文翰調到身邊。一紙調令,陳文翰到縣委政研室上班,專門給蔡峰寫講話。一年後放下去當公社書記。以後當副縣長、縣長。當縣長后因工作關係與專員接觸頻繁,王大海發現他是個人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王大海當上地委書記后調他到都寧市任市委書記。距離近了,交往也就多了。一個偶然的機會,王大海看中了正在都寧師專當學生會主席的陳正言。王大海想選個秘書,小傢伙英俊、帥氣、機敏,正合口味。王大海根本不知道陳正言是陳文翰的兒子,“親上加親”,不知情者認為王大海在拉幫結派。消息傳到蔡峰耳朵,蔡峰氣得咬牙切齒,從此不理陳文翰。解釋沒用,官場上以人劃線由來已久。在地改市的方案里,天子區委書記掛市委常委。王大海調走,重新洗牌。陳文翰由市委書記改任區委書記,沒有掛市委常委。
他能保住書記位置已經不錯了。
“胡大姐,我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冤枉一個好人?”陳文翰終於說話了。
他有滿肚子的苦水要說,但是眼前的人不是最佳的傾訴對象。
胡小娥流出了眼淚。是一聲胡大姐感動了她,還是鱷魚的眼淚?
總之,她的眼淚潸然而下。
“來!先吃點水果。”胡小娥剝開一個香蕉遞給他,說:“慢慢說,大姐為你申冤。”
這時他才發現滿桌都是水果。
絕對不是招待他,他明白。
為什麼突然對他客氣了?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說不定是做賊心虛來刺探情況,但也不排除是亡羊補牢。
陳文翰想讓她帶話給蔡峰。他說:“胡大姐,他們為了達到逮捕我的目的,亂湊數字。港商到我家看我,送了一瓶大將軍酒,我拒收,港商不高興。於是,我就讓華容做菜,留港商在家裏吃飯。當桌開了那瓶酒,我有高血壓病,不能喝酒,特別不愛喝洋酒,但為了製造氣氛,我和華容兩個人一人喝了一小杯,餘下的酒全是港商自己喝了。還剩二兩的樣子,檢察院按兩萬元作價,二兩酒就是四千塊錢……”
“無稽之談!”胡小娥拍案而起,非常氣憤地說:“怎麼這樣扯淡?回去后,我一定要老蔡他們人大進行監督,檢察院越來越不像話。”
是假戲真做,還是兔死狐悲?
是真是假不重要,陳文翰不寄予多大的希望。
胡小娥認為目的已經達到。既為蔡峰推卸了責任,又盡了朋友之誼,這就行了。本身她就解決不了問題,這樣做只不過是給別人看的。如果是余國光繼續當書記,就用不着演戲了。
現在不同了,該敷衍的還得敷衍。到哪座山頭唱哪首歌。
誰也不能當紅一輩子,但可以一輩子平安無事。當紅一輩子是偉人,平安無事是福人。只要有憂患意識,超前思維,事先準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胡小娥帶着喜悅回家。
剛進家門,電話鈴聲響了。
電話那頭指名道姓找胡小娥。
“誰?”胡小娥警惕地問。
她家經常有莫名其妙的電話,或不吱聲或傻笑或大罵。換了幾次號碼,還是出現這種情況。於是裝了一部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機,看號碼接電話。凡是本地的不熟悉的電話不接,外地的電話特別是省城的電話一定要接。
這一次是北京打來的,更要接。
“喂!我是胡小娥。”她主動報上大名,說明她在乎對方。要是都寧的電話,她開口就是:“有什麼事?”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我是陳正言,陳文翰的兒子。蔡峰不在家,我請你帶話給他,讓他好自為之。他不是要找我嗎?我在北京,在新華社工作,請你記住我的號碼,讓他來找我。”
胡小娥耐着性子聽完他的話,回擊道:“正言小侄,你怎麼能用這樣的口氣與長輩講話?不管怎麼樣,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也稱得上是你家的恩人。剛才我還去看了你父親,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你是假慈悲。我不會信你。”
電話里傳來“嘟……嘟……”的聲音。顯然電話已經掛上。
胡小娥癱坐在沙發上。
好心情煙消雲散。
又傳來敲門聲。
有門鈴不按門鈴,多數是討飯的。
不予理會。
敲門聲不斷,她喊保姆去開門,保姆在廚房做飯,不知道有人敲門。
是找蔡峰的。
“蔡伯他不在。”保姆說完后把門關上。
這麼對待客人?
保姆不傻,得罪得起才敢得罪,保姆斷定老太婆不是客人。
是客人保姆不是這個態度。
怎麼知道不是客人?從衣帽打扮就能知道。
這點兒心眼都沒有,還當什麼保姆?
“是誰?”胡小娥問。
要飯的。
“給兩塊錢打發她走。”胡小娥命令道。
保姆再次開門,丟兩塊錢在地上。
“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清楚!”老太婆發怒了,她拉住保姆不讓走。
“你這是污辱人,不解釋清楚不行!”老太婆倔犟地說。
原來不是要飯的。
“老人家有什麼事?”胡小娥出現。
“我找蔡峰,你叫他出來。”老太婆沒好氣地說。
口氣還不小,一定是遠房親戚,沒有來頭就沒有脾氣。
“我家老蔡不在,你有什麼事就跟我講。”胡小娥說。
“跟你講有個屁用。”老太婆還是那個口氣。她看了一眼胡小娥,不屑一顧地說:“他幾時回?我在門口等他。”
擺出不見不散的架勢。
還沒有人這樣跟胡小娥說話。
不跟這種人一般見識。胡小娥自我安慰。
保姆很機靈,接口道:“蔡伯到北京去了,得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撒謊不臉紅,境界到家。
老太婆疑惑地盯着保姆。顯然她不相信。
胡小娥接過話茬說:“老人家,小紅講的是真話。”
小保姆叫小紅。
老太婆半信半疑。
還是無奈。
臨走時丟了一句話:“我是他的原配。”
胡小娥倏地變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
真沒用,是怕她還是內心有愧?胡小娥在心裏問自己。怕什麼?她是原配我是現配,哪有現配怕原配之理?
她來幹什麼?想要錢?
辦不到。
怪不得有些面熟,她見過她的照片。
正在這時,蔡峰的車出現了。
蔡峰的腳剛着地,就被胡小娥拉進屋。她怕老太婆發現了他。
如此緊張。
發生了什麼事?他正要追問,後面傳來了喝令聲:“蔡峰,你給我站住!”
還有這麼無禮、大膽的人?我蔡峰還沒有退休。蔡峰正待發作,轉身認出是前妻,發作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她罵得起。
應該說不是罵得起,而是蔡峰內疚。
有理才能氣壯,他欠她的太多。
“大姐,是你。”蔡峰馬上換了一副面孔,客氣地說:“屋裏坐。”
蔡峰稱前妻為大姐是有根據的。大姐大他六歲,大姐七歲那年就到了他家。當時蔡峰只有一歲。農村有個規矩,有兒子就要有童養媳。童養媳一般都要大“小丈夫”幾歲;越大越好,最好是勞力。他十三歲那年,童養媳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他既沒有高興也沒有憂傷,沒有一點做父親的感覺,他自己也是孩子。為了生存,他外出學徒,居然四年未歸。不是沒有家的概念,而是根本就不懂事。終於盼他歸家,這次大姐守住他不准他外出謀生。大姐托親戚在鄉政府為他找了一份燒火的工作,也就是當炊事員。他遇上了貴人——鄉黨委書記吳春天,以後隨吳春天走南闖北。大姐一直在老家為他生兒育女、照顧雙親。他突然提出離婚,大姐猝不及防。她想到死,三個兒子守着母親寸步不離。死不成就得離婚,離就離。她是個烈女子,不信沒有蔡峰就不能活命。三個兒子一個都不願跟着父親,大姐也捨不得他們。蔡峰很高興,因為胡小娥申明不願當后媽。大姐把他的雙親送終歸山後,便離開了蔡家大灣,嫁給了一個大她十二歲的退休幹部。從此與蔡家斷絕了聯繫。
坐定后,蔡峰發話:“大姐,多年不見,日子過得還好嗎?”
聽到這句話,大姐哽咽起來。
說明過得不好。
“蔡峰,你還是不是人?你不認兒子不說,還抓兒子!”大姐哽咽着說。
問得蔡峰雲裏霧裏。
怎麼回事?
“大姐,你慢慢講。”胡小娥隨丈夫改稱呼。她還以為她是來要錢的,只要不是要錢,任何事都好商量。
“你是不是把周廣學給抓起來了?”大姐質問道。
哪個周廣學?他沒有一點兒印象。
大姐見他抵賴,更是氣憤:“蔡峰,你敢說不知道?《都寧日報》記者部的主任周廣學!”
記起來了,這個人是他命令公安局抓起來的。周廣學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叫《目擊蒼生》。他沒有看書稿,但聽人說是寫他的,把他寫成了貪官。
怎麼是我的兒子?蔡峰不解。
周廣學原名蔡廣學。父母離異后,三兄弟改隨母姓,併發誓,討飯也不認父親。
“我問你,周廣學有什麼錯?他編故事又沒有點你蔡峰的名,你就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你肯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不然你也不會害怕。”大姐擺理。
蔡峰沒想到前妻還能講出幾分道理。在他印象中,前妻是文盲。
文盲不懂道理?
既然周廣學是自己的兒子,那就什麼問題都好說。虎毒不食子,他不是虎,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慾。他操起電話,“喂,閔得方,立即把周廣學給我放出來。”
放下電話,他對大姐說:“這下你該放心了吧,馬上就會出來的。”
就這樣簡單。
大姐不放心也不相信。
兒子抓進去七個多月,因找不到定罪的證據一直拖着沒判。但又不放人。
“你放心,我家老蔡說一不二。”胡小娥插話,目的是想讓她快走。突然發覺話有點不對勁兒,“我家老蔡”,難道不是從人家手裏搶來的?
“小娥,你去拿五千塊錢幫一下大姐。”蔡峰命令道。
胡小娥遽然變臉,沒好氣地說:“我哪裏有錢,前兩天給我媽診病的一萬塊錢都是向人借的。”
她在說假話,她媽早就去世了。
蔡峰知道她捨不得,便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兩千元的私房錢,尷尬地說:“大姐,現在我手頭緊張,一時只有這麼多,先拿去。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我會考慮的。”
大姐沒有感激之意,而是將錢放在茶几上,一言不發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