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第一章
(一)
張仲平一大早就和徐藝出了家門。徐藝身兼雙職,既是他的助理,也是他老婆唐雯的外甥。下樓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徐藝背着一個大旅行袋走在前面,樣子有點怪異。也許並不怪異,只是張仲平知道那裏面裝的是五十萬現金而感覺有點特別罷了。
一陣低音馬達的轟鳴,車庫卷閘門被打開了,露出兩輛轎車,一輛銀灰色奔馳,一輛黑色桑塔娜。張仲平把車鑰匙遞給徐藝,讓徐藝開他的車。徐藝接過,把旅行袋放進大奔的尾箱裏,“啪”地一聲關上,又往上拉了拉,確定已經關嚴,這才拍了拍手,對張仲平說:“姨父,左達已經是個輸得精光的賭徒,這五十萬說是借,可他能還得上嗎?我看難,不,幾乎不可能,別的拍賣公司可都不敢借啊。”
張仲平望着徐藝一笑,道:“那不正好嗎?別的公司不敢和他來神,意味着咱們在勝利大廈這單業務上已經把別的對手排除在外了。這錢,說是借給左達,其實也就是給他一個尊重、一個台階。我沒指望他能還上。當然,我們也不是做慈善,是拿這錢換他手裏的拍賣推薦函,懂了嗎?”
“我知道,可是……”
徐藝還要說什麼,被張仲平抬手制止了。
張仲平是3D拍賣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拍賣公司是怎麼做生意的?簡單地說,就是中間商,先從委託方那兒拿業務,然後把它賣給客戶。不過,他們賺的不是差價,而是傭金,而且傭金不低,行規是買賣雙方各百分之五。打個比方,如果成交價是一百萬,他們賺十萬,如果成交價是一千萬,他們賺一百萬,如果成交價是一個億,他們賺一千萬,依此類推。按照規定,勝利大廈這單業務得由南區法院下委託,但如果有案件雙方當事人的拍賣推薦函,南區法院那邊只要履行一下手續就行了。而剛才提到的左達,正是勝利大廈的當事人之一,過去的開發商,現在的被執行人。
就在徐藝要把車子發動開車出庫的時候,張仲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讓徐藝等一等。
徐藝問:“怎麼啦,姨父?”
張仲平說:“差點忘了一件大事。今天是你姨媽的生日,我忘了祝她生日快樂。”
“我可沒忘,早幾天我就把禮物準備好了,而且,昨天我就訂好了蛋糕。”徐藝一笑,得意地朝張仲平擠了擠眼睛。
“為什麼不提醒我,想看我笑話?懸,好懸啦。徐藝,我跟你說呀,別的事可以忘記,老婆的生日,千萬不能忘記,否則,後果會很嚴重。你今後找了女朋友,結了婚,要把這個當頭等大事。”
“嗯。”
徐藝見張仲平上了樓,從口袋裏掏出錢包,夾層有一張女孩子的照片,他望着那張照片咧嘴一笑,忍不住親了一下。
今天,他像張仲平一樣興奮,實際上,勝利大廈的業務一直是他在跟,如果一切順利,這單業務做下來,公司可以賺五六百萬,至於他的提成,公司有規定,他知道張仲平不會虧待他。當然,這裏的前提是一切順利,萬一……只要一想到萬一,徐藝便多少有點緊張。他在感到緊張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看看他女朋友的照片,好像能夠以此獲得某種力量。噢,準確地說,到今天為止,那還不是他真正的女朋友,只是他的暗戀對象,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她表白。這單生意做成了,也許就能讓他下定決心。
剛才,留在家裏的唐雯多少有點失落。還好,張仲平很快返身上了樓,一邊摟着她一邊說了祝賀的話,她的一顆心這才放回原處。張仲平提醒她中午十二點半在楓葉咖啡廳共進午餐,讓她千萬別忘了。
她當然不會忘,二十多年了,她的每個生日都是這麼過的。
張仲平臨別之時說:“哦,對了,今天我的事特多,我可能沒時間來接你,你直接過去吧。”說完就要轉身下樓。
唐雯“喂”地一聲喚住了他:“嗯……等等,你是不是還忘了一件事?”
“什麼?”
“想一想?”
張仲平想了一下,卻不知道是什麼事,只好望着她搖了搖頭。
唐雯嗔怪道:“你為什麼不祝我……講課成功?”
張仲平哈哈一笑,道:“嘿,這算什麼事?怎麼啦?你講課都講了幾十年了,一門選修課怎麼會搞得你這麼緊張呀?”
唐雯確實有點緊張,只是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下被張仲平點破,只好硬着頭皮搖了搖頭,說:“我緊張嗎?我不緊張。有什麼緊張的?”
張仲平說:“是不應該緊張,是呀,有什麼緊張的?老革命不會遇到新問題的。再說,你為了這門課,不是已經準備大半年了嗎?沒事呀。呶,快到點了,我走了。”
見張仲平下得樓來,徐藝早已從車上下來,繞過車頭替他拉開了車門,把一條胳膊搭在車門門框上。
這讓張仲平很滿意,他倒不是看重徐藝從五星級酒店門僮那裏學來的禮儀,而是欣賞他已經養成了這些個習慣。他們經常跟法院的、銀行資產公司的人打交道,這些看似繁文縟節的客套是免不了的,會給他們的客戶或者說他們的衣食父母留下很好的印象。
張仲平下海多年,早已不把自己當作什麼知識分子,他寧願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合格的生意人。什麼叫合格的生意人?就是在遵紀守法的前提下獲取最大利益的商人。張仲平對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很滿意,那就是外面的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家裏夫妻和睦、夫唱婦隨,有那麼一種中產階級的從容自信。
做到這一點又難又不難。說難,那是需要高智商和好體力的;說不難,只要準確理解不同的身份要求,並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了。當然,身份多了,難免會很累。但要在這個世界上出人頭地,就不能怕累。張仲平是一個謀定而後動的人,已經習慣了在做任何事情時都權衡利弊,他覺得,只有這樣,才稱得上一個真正的商人和一個真正成功的男人。
是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這個早晨,對於另外一個男人來說將同樣非常重要,甚至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這個男人就是左達,是張仲平和徐藝拎着錢要去找的人。
此時此刻,左達正在他自己開發的樓盤勝利大廈上打手機。
“喂,電視台嗎?我給你們爆點猛料。”左達說到這裏,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看一下手錶,繼續說,“話我只說一遍,你聽好了,再過半個小時,勝利大廈將出現本市最激動人心的一幕,你們媒體不是需要特大新聞嗎?最好派輛轉播車馬上來現場進行直播,如果你們不來,我保證你們一定會後悔……記住我的話。”
電話的另一頭是省電視台社會新聞“都市時間”欄目組,大概是對方信號不太好,值班員幾乎是在對着話筒喊叫:“喂,你在哪裏?什麼?勝利大廈?是勝利大廈嗎?什麼,轉播車現場直播?直播什麼?喂,你剛才的話我沒聽清楚,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喂喂喂……”
左達卻似乎有點不耐煩了,“啪”地一聲把手機掛斷了,他抬頭望着天,吐出一口長氣,自言自語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如鴻毛,老子死也要重如泰山,壓死你們。”
他笑着看着手機,慢慢地把手機伸出樓的邊緣,兩個手指輕輕地捏着手機,好像它是一個可以與自己對話的人,他對它輕聲說:“所有的朋友和敵人,都將隨着你……灰飛煙滅。再見了,你這個醜陋的世界。”
說完,他輕輕張開手指,任手機從手指間下墜,在空中高速飄落。
“都市時間”欄目組接電話的值班記者是一女孩,她一臉茫然,因為對方的手機突然斷了,沒有了任何聲音。她自言自語道:“怎麼掛機了?莫名其妙。”
她這話被從值班室走向裏間的欄目組曾真聽到了,她停住,問:“什麼情況?”
值班記者說:“有個人打來電話,要我們去勝利大廈給他來一場電視直播。”
“電視直播?直播什麼?”
“沒聽清,電話斷了。根據以往的經驗,十有八九是個惡作劇。現在的人都怎麼啦?想出名想瘋了吧。”
“是嗎?你也別這麼武斷,說不定真有什麼勁爆的新聞呢,再回撥一下電話看看。”
值班記者似乎有些不情願地回撥電話:“關機了。”
曾真不好再說什麼,剛要轉身,似乎想到了什麼,回頭看着各自忙碌的同事,思考片刻,拿起手機走出辦公室,邊走邊打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了,“喂,徐藝,跟你打聽個事兒,早幾天同學聚會,你好像說過勝利大廈的事……你告訴我,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徐藝我可跟你說,有什麼事你可不能瞞着我,噢,是這樣,我們剛接了個電話,是從勝利大廈打來的,說讓我們開台轉播車過去……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