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四)
張仲平對唐雯解釋為什麼中午不能陪她吃飯,跟她說了左達跳樓的事。
唐雯雖然能想到,如果沒有非常特殊的情況張仲平是不會爽約的,但她沒想到事情會那麼嚴重,不禁唏噓不已,問他現在是不是很麻煩。
張仲平說是有點麻煩,關鍵是問題一個接着一個,這邊左達剛跳樓,香水河投資擔保公司的顏若水又可能出問題了。
“顏若水出問題和你有關係嗎?”唐雯問。
張仲平很少對唐雯說公司里的事,一是生意場上的事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二是他整天在外面處理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常常弄得身心疲憊,回到家裏哪裏還有炒剩飯的精神?但這次不一樣,他必須給唐雯一個解釋,他不想她為他擔心,於是便把左達、顏若水與這單業務的關係簡明扼要地說了一下,說現在這種情況很可能會讓這單業務泡湯。
“事情能解決嗎?”唐雯關切地問。
“那要看顏若水能不能在六點鐘左右給我打電話,如果……如果等不到他的電話,那就徹底麻煩了。”張仲平實話實說。
“要不……晚上的生日飯就別吃了吧?都怪我,你來手機商城也是幫我來買手機的吧?你的時間耽誤不起,要不,我打的回家,你趕緊去找顏若水。”唐雯從來就是一個識大體的女人。
“我這個時候見不到他,他不方便。而如果晚上六點鐘他不給我來電話,那就意味着,我如果要見他,可能就得去監獄裏找他了。”張仲平自然不會提曾真的事,見唐雯一臉緊張,只好趕緊一笑,摟了摟她,說:“你別緊張,我跟你開玩笑哩,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天塌下來,我也不能一天之內把我老婆的生日給耽誤兩次。”
唐雯若有所思地看着張仲平,說:“你這話才是開玩笑吧?你真的這麼在乎我嗎?”
張仲平道:“這可不是開玩笑,我不在乎你在乎誰呀?”
說話間兩個人已走到張仲平車跟前,張仲平搶先一步替唐雯拉開了車門,唐雯默默地上了車。她有些欲言又止。畢竟,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被學生全體缺課,她有些吃不消。她進而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這個世界拋棄了,是不是已經被自己所愛的人拋棄了,因為張仲平儘管解釋了自己爽約的原因,卻對她今天上課的事情隻字未提,沒有絲毫的關心。她理解他確實太忙了,可問她一句講課的情況能花他多少時間?他不問她也不好主動提,對他小小的不滿卻怎麼也壓抑不下去。是的,對人到中年的唐雯來說,事業上的危機已經出現,這使她對周圍的一切頓時敏感起來。
進入沿江風光帶,曾真跳下的士到處找徐藝,哪裏看得到他車子的影子?打電話給他,他卻說他在幫她買水,讓她稍等一下,他馬上就到。
“買水,你還買花哩。”曾真拿話頂徐藝。她是個急性子,根本不領他的情,她又沒說要喝水,這馬屁拍得真不是地方,也真不是時候。徐藝平時也不是那種搞不清狀況的人,他今天是怎麼了?
沒容曾真多想,她的手機又響了,原來是先她回到台里的同事打來的,說左達的妻子找到了,頭兒讓她馬上回去。
曾真只好再次給徐藝打電話,說剛才台里來了電話,急事,得馬上走。她沒等徐藝說話,馬上強調說,她今天無論如何要見他,晚點她會和他聯繫。這時正好一輛的士過來,她掛了電話,風風火火地打車走了。
徐藝說他去買水了當然是假話,他正加速向沿江風光帶趕呢,接了曾真的電話他真是有苦說不出,他甚至懷疑曾真是不是故意在耍他。可是,她就是故意耍他又怎麼樣?當你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的時候,她的哪句話不是聖旨呀?你被差遣得屁顛屁顛的那是因為你樂意,她要半天不吱聲,你還不是更得着急呀?
沒辦法,徐藝只能連忙調頭又往香水河投資擔保公司趕,心裏急得跟火燒了屁股的猴子似的。
一進車庫,就發現原先停在那裏的檢察院的車子沒有了蹤影。徐藝大聲叫來保安問發生了什麼,懵懂的保安除了搖頭什麼也不知道。徐藝驚呆了,六神無主地回到車上,腦子裏“嗡”地一聲又炸了,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張仲平載着唐雯進了酒樓包廂以後,便坐在沙發上翻看手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服務員進來將菜譜擺在他面前,他竟翻也沒翻一下。唐雯見狀便隨便點了幾個菜。
張仲平跟唐雯說自己太累了,得休息一會兒。他建議唐雯也休息一會兒。唐雯搖了搖頭。張仲平不再說什麼,頭一耷,便歪在了沙發上。
他雖然閉上了眼睛,卻哪裏睡得着?滿腦子一會兒是左達摔下來的樣子,一會兒是顏若水被銬着手銬押上檢察院車子的畫面。說實話,一整天,他真的一絲一毫也沒想過唐雯的那堂選修課。
唐雯望着身邊的丈夫,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早在上選修課之前,也就是大概一個月以前吧,她的情緒便開始有點起伏不定,老覺得心裏要麼堵堵的,要麼空落落的,她多次懷疑是不是傳說中的更年期反應已經找上她了。
唐雯正想着自己的心思,包廂門被突然推開了,他們的寶貝女兒張小雨一陣風似的推門進來,媽媽,生日快樂。張仲平從沙發上起來,揉了一下張小雨的頭髮。張小雨問他們點菜沒有?她吃了飯還得趕回學校晚自習哩。唐雯出門叫服務員趕緊上菜。
張小雨突然發現了茶几上的新手機,驚呼道:“哇,新手機?500萬像素的,太好了,你們太客氣了,給我買這麼好的手機,謝謝謝謝。”
唐雯大喝一聲:“你給我放下!”
張仲平和張小雨被唐雯的喊聲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的張小雨嘟噥着說:“媽,你喊什麼喊?”
唐雯拿過張小雨手裏的手機,“誰說是給你買的手機了?你一個學生要什麼手機啊?”
張小雨挺委屈地望着張仲平,說:“爸,你看看我媽,我們全班就我和叢珊沒有手機,我憑什麼不能有手機了?爸,我媽她是不是后媽……”
張小雨經常沒大沒小地和張仲平唐雯亂開玩笑,這會兒見唐雯臉色不對,忙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朝張仲平吐吐舌頭。
張仲平平時最寵的就是張小雨,便拍拍她的背勸道:“小雨,這是你媽的手機,是她自己給自己買的生日禮物,你想要,回頭爸爸再給你買。”
張仲平中間那句話放在平時也沒什麼,這時唐雯聽了卻特別刺耳,她不禁指責道:“張仲平,孩子都是你給慣壞的,沒大沒小,像什麼樣?什麼叫回頭給她買?學校有規定你不知道嗎?”
張小雨說:“有什麼規定啊?學校只是規定上課的時候不能用手機,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撿破爛的賣菜的都有手機,憑什麼我沒有?”
張仲平覺得張小雨說得對,想勸勸唐雯,“老婆,你聽我說……”
唐雯根本就不買賬,手一揮道:“你別說了,小雨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分心。”
張仲平平時做慣了和事佬,只好又轉過頭來哄張小雨,“小雨,媽媽說的也對,你考上大學之後,爸爸給你買更好的手機。”
張小雨說:“那……這手機借我用幾天行不行?就幾天。”
張仲平說:“我看行。說好了,就幾天。”
唐雯說:“張仲平,你還有沒有一點原則?你……你這麼下去……得得,我不管,孩子耽誤學習你負責。”
張仲平背着唐雯,看着張小雨直吐舌頭做鬼臉。
張小雨一擺手,說:“好了,我不借了,別因為一個手機影響你們夫妻感情,我可不想成為單親家庭的受害者。”
唐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你……”
張仲平說:“好了好了,小雨你也別太瞎胡鬧了。今天是你媽生日,你彆氣着壽星了好不好,會說話嗎你?”
張小雨說:“好了好了,我錯了行不行?沒勁。哦,蛋糕呢?爸,你也太沒勁兒了吧?媽媽過生日,你這做老公的不會連個蛋糕都沒買吧?”
張仲平說:“你別亂打棍子好不好,你藝哥昨天就把蛋糕訂好了,放心吧,他一會就到。”
一不順心看誰都不順心,唐雯道:“徐藝這孩子也是,我過生日也來這麼晚。”
張仲平忙替徐藝解釋:“怨我,怨我,我讓他在辦事,應該馬上就到了。”
張小雨往窗外張望了一下,說:“不對啊,我看見他的車停在樓下。我還以為他已經上來了呢?”
張仲平說:“徐藝的車在樓下了?”
張小雨說:“對啊,他那破車我還不認識。”說完還特意往窗外指了一指,嘀咕道:“不就停在那兒么?”
張仲平掏出手機剛要撥打徐藝電話,徐藝已經拎着蛋糕走了進來,向唐雯笑道:“姨媽,祝你生日快樂。”說著,快速地看一眼張仲平。
張小雨接過蛋糕,忙着打開,插蠟燭。徐藝再次向唐雯陪笑臉:“姨媽,沒生我氣吧?”
張仲平搶在唐雯面前道:“不生氣不生氣,好好的生日生什麼氣呀?來,徐藝,坐我這兒,今天誰敢讓壽星不高興,我就和誰沒完,重重地打他的屁股,是不是小雨?”
張小雨把蠟燭插好之後,對着張仲平擠眉弄眼。
唐雯的表情有些舒緩,氣氛開始好起來。
張仲平伏在徐藝耳邊說:“怎麼樣,是不是真抓人了?”
徐藝遲疑了一下,道:“姨父……”
張仲平緊張地問:“真是顏若水?”
徐藝吶吶道:“姨父,對不起,我……中間有點事出去了一下,可回來的時候,檢察院的車已經不見了,我……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抓了人,也不知道是誰被抓走了。”
張仲平“啪”地一下拍了桌子,生氣地看着徐藝,說:“徐藝,你是幹什麼吃的?誰讓你離開的?這麼重要的事情,你……你你怎麼當兒戲?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一出接着一出,你還讓不讓我做生意了呀?”
唐雯和張小雨都被嚇了一跳。唐雯從桌子後面拉扯張仲平,勸道:“仲平,怎麼了?快坐下,好好說。”
張小雨也幫腔道:“爸,誰要讓我媽過不好生日,我和他沒完,重重地打他的屁股。”
張仲平冷靜下來,“也是,我這是怎麼啦?對不起徐藝,我不該沖你發脾氣,可是……”張仲平後面的話沒說,今天,他對徐藝的表現真的十分不滿,想不到盯着兩輛車子這麼簡單的事,他居然都辦不好。他今天是怎麼了?還是我自己太緊張了?
徐藝趕緊把曾真要見他的事說了。
張仲平聽了之後表示理解,他伸手在徐藝肩膀上拍了拍,表示歉意。又歉意地對唐雯一笑,道:“對不起老婆,是我不好,我錯了。好了好了,我們別再談公事了,再大的事,也等給你過了生日以後再說。小雨,蠟燭點好了嗎?可以熄燈了吧?”
張小雨說:“可以了。”轉身把房間的燈關上,燭光中每個人的表情各異。
唐雯許願后吹滅了蠟燭,掌聲中大家唱起生日歌。
唐雯也是滿懷歉意,張仲平的脾氣雖然一晃就過去了,她卻深深地理解了他的壓力,再拿自己的兒女情長要求他實在有些過份,她把刀子遞給張仲平,說:“你來幫我切蛋糕吧。”
張仲平接過刀子開始切蛋糕,邊切邊偷偷看着手錶。
唐雯忍不住問:“仲平,你是不是着急等那個電話?”
張仲平掩飾地一笑,道:“沒事,不是說好了不談公事嗎?”
徐藝提議道:“姨父,要不,我們主動給顏總打個電話吧?”
張仲平停下手裏的刀,說:“真要有事,這個電話反倒不能主動打過去了。”
唐雯問:“為什麼?不就打一個電話嗎?誰主動還不是一樣的?”
徐藝也道:“是呀姨父,我們和香水河投資擔保公司有業務往來,跟顏總打個電話很正常。”
張仲平思考幾秒后決定,與其一一跟唐雯與徐藝解釋,不如就打個電話吧。顏若水接了電話要覺得他沉不住氣,也只能由着他想了。張仲平掏出手機撥號,對方電話里傳來已關機的電腦提示音。
“關機了?”唐雯問。
“是不是電板沒電了?”徐藝也問。
“顏若水從來不關機。”張仲平說,他覺得自己的心正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唐雯幫忙出主意說:“打辦公室電話看看?”
張仲平撥通顏若水辦公室的座機,沒人接聽。他平靜了一下,換上笑臉,把手機放在唐雯面前,說:“不想了,電話歸你保管,絕不談工作了,給我老婆過生日比什麼都重要,現在,我專職負責分蛋糕。”
張仲平故作平靜地把蛋糕分給大家,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張仲平正用刀端着蛋糕,心中一驚,說:“一定是他,老婆,你幫我接,沾點你的喜氣,快接。”
唐雯說:“如果是壞消息呢?那你是怕經受不了打擊,還是算我給你帶來了霉運?”
張仲平說:“別亂說。讓你接你就接吧,我相信一定會是好消息。”
唐雯看了一下彩屏上的顯示,道:“奇怪,上面怎麼沒顯示電話號碼?”
張仲平讓她別管那麼多,快接電話。
唐雯接電話:“喂,是不是顏總?怎麼不說話?喂,喂,喂……噢,對,我是她太太,對不起,他正好有點事,你等一下,”她捂着電話對張仲平說,“一個女的,她說她是江法官。”
張仲平接過手機,先捂着手機,說:“江法官?唉呀,我都把這事兒給忘了。”他本能地轉過身去接電話,“江法官嗎?你好你好,對不起對不起。沒事沒事,我……一小時後過來,行嗎?好好好,不好意思呀。”說著掛斷了電話。
唐雯忙問怎麼回事?
張仲平解釋說,是東區法院的江法官,本來約好了今晚打麻將的。事一多,給忘了。
唐雯盯着他看了好幾秒鐘,這才道:“你是在答應她的時候,忘了我過生日的事,還是為了我過生日,忘了陪人打麻將的事?”
張仲平一笑,說:“看你這話繞的。當然是忘了陪人打麻將的事。”
唐雯說:“現在怎麼辦?你不吃蛋糕了?不吃飯了?”
張仲平說:“吃呀,不過得稍微快點兒。”
唐雯說:“等下……江法官那兒,能不能讓徐藝替你去?”
張仲平搖頭否定道:“不行。東區法院是我自己親自管的,徐藝不認識她。對吧,徐藝?”
徐藝連忙幫腔說:“對對對。姨媽,如果別人主動約我們打麻將,是好事,八成會有業務給我們做。”
唐雯說:“是吧?”
張仲平說:“是。剛才我不該讓你接電話,人家好像都有點生氣了。”
唐雯說:“生氣?不會吧,我聽她的聲音挺溫柔的呀。”
張仲平說:“這些在場面上混的人,不會溢於言表的。你不知道,徐藝知道,這幫孫子可難伺候了。”
徐藝又連忙說:“是是是,男的都是大爺,女的都是姑奶奶。”
張仲平才吃了幾口飯便說聲要走。“這幫人,我可怠慢不起。”張仲平故意開玩笑,“這些姑奶奶,老婆過個生日都不得消停。徐藝,我就不管了,你負責把你姨媽送回家。”
徐藝點頭應允。
張仲平親了唐雯額頭一下,“老婆,再次對你說對不起,再次祝你生日快樂。”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對徐藝說:“如果我沒記錯,你在市檢察院有個同學吧?”
徐藝說:“是,大學上下鋪兄弟,叫馬鳴。姨父,你是說……”
張仲平點點頭道:“對,你最好通過他側面了解一下香水河投資擔保公司到底出了什麼事。”
徐藝說:“我明白了。”
張仲平叮囑道:“你要注意分寸,行,我走了。”
剩下的三人彷彿都還在揣摩剛剛那個不明不白的電話,氣氛不禁有些沉悶。
張小雨舉杯打破了冷場,說:“媽媽,再次祝你生日快樂,祝你永遠長得像我姐。”
唐雯笑了:“看你嘴這麼甜,行,手機可以借給你幾天。就三天吧。”
張小雨高興地說:“真的?謝謝媽媽……”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拿過手機,背上書包道:“媽,我先走了,我去叢珊家玩玩,給她看看手機,很快就回去。”
唐雯說:“你剛才不是說要急着趕回學校搞晚自習嗎?”
張小雨說:“這不情況起了變化嗎?計劃趕不上變化嘛,我爸不也是?”唐雯還要說什麼,張小雨已經出門,唐雯只得搖了搖頭。
四個人的晚餐只剩下兩個人,唐雯心裏頭不禁覺得有點怪怪的,她讓徐藝去跟服務員商量一下,看看還沒上的菜能不能退了。一會兒徐藝回來,說行,這酒樓管理挺規範的。唐雯忍了半天沒忍住,還是把讓她糾結的問題提了出來。唐雯說:“徐藝,剛才來電話的江法官,你見過嗎?”
徐藝搖了搖頭。
唐雯嘆一口氣,說:“你看這生日過的。”
徐藝安慰道:“做生意就這樣,她主動跟姨父來電話,證明有戲。姨媽你想呀,拍賣公司又不止咱們一家,要不盯緊點,早沒我們什麼事了。姨父這是身不由己,你可別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