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傑林把《G省公開選拔14名副廳級領導幹部公告》推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以為他給錯了文件。我像廉潔的領導拒賄一樣把公告退給他,又被他推了回來。我說你可能給錯文件了。他說沒錯,我叫你來,就是讓你看一看這份公告,然後報名,參加選拔。我還是不相信,說一個大學副教授要去考官,這不是驢唇不對馬嘴嗎?他說你是諷刺我呢還是嘲笑你自己?因為我當大學副校長的時候,也是副教授。我說我當然是嘲笑我自己。我哪敢諷刺你?你當大學副校長是天經地義、眾望所歸,再說你也不是考上的,而是組織任命的,跟我說的是兩碼事。他笑笑,說你又說錯了,現在考上的可要比任命的光彩呀,更顯得有能耐。任命的呢,很容易讓人猜想到有後台呀暗箱操作呀上去的。文聯,幸虧我倆是同學,要不你這話可把我這組織任命的領導得罪了。我說這是什麼話?你現在是副廳級,要是有公開選拔廳級的,我肯定你首當其衝能考上。黃傑林手指了指我,說看看,會說話了不是?這樣說就對了,讓人舒服。我說我說的是真心話,可不是吹捧、拍馬屁。黃傑林豎起拇指,說更會說話了,這就是官話,就得這麼說!文聯,你絕對有做官的天賦!我說我可沒做官的命。我彰氏祖宗十八代沒一個人做官的,羞恥得連一個領銜編族譜的人都沒有。
黃傑林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彰氏很快就要有自己的族譜了,因為你即將成為你們氏族的驕傲,他說,並把手搭放在我肩上,像是有重任託付給我,說好好搏一搏。
我恐怕難以勝出。我說。
你別無選擇!黃傑林強調說,你想一想你現在的處境,學校原以為你要出國,就把你的處長給免了,誰想到你在國外的老婆突然來這麼一手,和你離婚,把你出國的路堵死了。現在是出又出不去,想重新安排你又沒了位置,你說還幹什麼?你說?
當副教授,教書唄。
教書?彰文聯就這點出息?黃傑林看着我,手卻指着自己的鼻子,東西大學副校長黃傑林的班長只有教書寫書的能耐?哦,小組長都當了副校長了,而班長卻屈居手下?你沒個官位別人以為是我打壓你,我的臉往哪擱?沒法擱!現在有機會高升,我是極力推薦你,懂不懂?
我看着黃傑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臉,麻木的心有些感動和衝動。那我考什麼官好呢?我說。
寧陽市副市長,管科教的,黃傑林說。他觸摸公告,在我手上翻開。公開選拔的職位和職數,看這,寧陽市副市長兩名,括弧,經濟和科教各一名。依你的條件,就考科教副市長合適。他說。
沒別的啦?我說。
有哇,黃傑林說,你看,省委黨校副校長1名,括弧,女幹部,你不是女幹部。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1名,括弧,黨外幹部,你是黨員。省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1名,你懂經濟嗎?不懂。省教育廳副廳長1名,括弧,黨外幹部,你又不合適。省水利廳副廳長1名,你不懂水利。省農業廳副廳長1名,你也不懂農業。省林業廳副廳長1名,省對外貿易經濟合作廳副廳長1名,省環境保護局副局長1名,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副局長1名,省經濟體制改革辦公室副主任1名,省煤炭工業局副局長1名,你看看,有合適的嗎?除了科教副市長,沒合適你的。
我能考上嗎?
黃傑林看着我,像個算命先生一樣掂量和思算着什麼,然後說你能考上。
說說看。我說。
黃傑林伸出左掌,用右手扳下小指,說第一,你政治可靠,在大學時代就入了黨,到現在已經有近二十年的黨齡,對黨忠誠。你還愛國,為了國家的教育事業,你放棄了出國的機會,不惜和在國外的妻子離了婚,顧大家而舍小家。
我想說我不出國與愛國無關,他扳下了無名指:第二,你具備擬任領導職務的崗位所必須的專業知識、組織協調能力和相應的決策能力,就是說你懂文教。他扳下中指,第三,你具備履職的身體素質和心理素質。他扳下食指,第四,你當過處長,已經是處級幹部。他扳下拇指,第五,你是博士。這是你最強人之處,因為將和你競選副市長的人,絕大多數都不可能有你這麼高的學位!
黃傑林一共說了五條,他左掌的五根手指也扳完了,攥成了一隻拳頭。他把拳頭往前一打,像《幸運52》的主持李詠那極富挑戰性的一擊,令我心潮澎湃,躍躍欲試。
我站起來,看着給我鼓舞的黃傑林,說我要是考不上,對不起祖宗事小,沒臉見你事大。
他笑了笑,說你要是考上了,我也就徹底地不內疚了,因為我的老班長終於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米薇在電話里稱我彰副市長,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你千萬別亂叫,米薇,我還沒考呢。米薇說你一定能考上,等你考上再叫就晚了,我要成為第一個叫你彰副市長的人。我說免了,我還是喜歡你叫我彰老師。米薇說不,我可以叫你彰老師,也可以不叫,因為我已經畢業了,走上社會了。我說工作有着落了嗎?她說我這種學生,誰喜歡?誰敢要我?我說不會的,你一定能找到好的接收單位的,不着急,呵?米薇說那要看好的單位的領導,是不是男的,又好不好色。
我一下子愕住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我鍾愛的學生。
“不過你放心,將來你當了市長,我一定不會為工作的事找你,”她說,“因為你不好色。你是柳下惠。”
我無奈地扭臉嘆了口氣,目光觸到一籃花,那是我離婚的當天米薇送的。我說:“你的花我收到了。”
“它枯萎了嗎?”
“沒有。”我說。事實上花已經蔫了。
“把它扔了吧,”米薇說,“我想你已經不難過了。”
“謝謝你,米薇。”我說。
“你正在做什麼?”
“複習,你打電話來的時候。”
“那不打擾你了,”米薇說,“等你考完試再找你。”
我說:“不,米薇!”
“啊?”
“我想見你。”我說。
一個小時后,我在市內一個叫上島的咖啡屋見到了米薇。她的打扮和在學校的時候已經截然不同。她現在倒像一名學生,在走上社會以後。我吃驚地看着她。
“我變得讓你刮目相看了是吧?”她說,“你坐我對面吧,這樣我才更像你的學生。”
我坐在了她的對面,卻沒有了是她老師的感覺。我已經離了婚,是個獨身男人。一個獨身男人的目光應該怎樣看待一個從大二就開始愛慕自己的漂亮女孩呢?
“你看我跟從前看我不一樣了。”她說。
“是嗎?你變了嘛。”我說,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想變嗎?”
“我不變也得變。”
“是的,你是迫不得已離的婚,我知道。”
我看着米薇,想到她同母異父的姐姐莫笑蘋,“因為我的前妻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律師。”我說。
“我姐姐是個排斥漂亮和不忠女人的律師,想不到在這件事情上,她能為背叛你的漂亮妻子全權代勞,”她說,“為這我要重新看待她,也謝謝她。”
“你也給你姐送花了么?”我說。
米薇一愣,才會意我的話,說:“我姐對花過敏,她不像你。”
“她結婚了嗎?”
“沒有,”她說,瞄了我一眼,“怎麼,對我姐有意呀?”
“我和對花過敏的人有距離。”我說。
米薇說:“想知道我姐為什麼至今未婚嗎?”
“有點好奇。”我說。
“為了不離婚,”米薇說,“我姐幾乎每天都接觸離婚的人,所以患了結婚恐懼症。”
“可惜。”我說。
“可惜什麼?”
“一個該結婚的女人不結婚,豈不剝奪了一個男人做丈夫或父親的權利?”
“我母親有丈夫,可到現在我還不是不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誰?”
“你的親生父親一定非常優秀,而你母親也一定非常愛他,不然你母親也不會生下你。”我說。
米薇端起杯子,像喝酒一樣將咖啡一飲而盡。“服務員!”她揮了揮手,“上一瓶酒!”我按下她的手,說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她說不行,我想喝。我說等我考上了官,再喝行不?她定定地看着我。服務員這時候到了我們身邊,說上什麼酒?
我舉起一根手指,說:“一杯咖啡。”
咖啡上來了,米薇將杯子舉起,說:“告訴我,你非得考上不可?”
我看着米薇,也把杯子舉起,說:“我爭取。”
“那就一定得考上。”
“一定。”我說。
我們碰杯后把咖啡都喝了。苦澀的液體進了我的腸胃,它比酒更使我感到興奮。我衝動地攥住米薇的手,像一個熱衷權力的人抓住公章不放一樣。
“我愛你。”米薇說。
我吻了吻她的手,什麼也沒說。
今天的第二十八中學至少集聚了一千名應試的人。今天是星期天,考試的人不是升學的學生,而是嚮往着陞官的官員。這些追求進步和提拔的人可真多,如過江之鯽,但是將被選拔任用的卻屈指可數,只有14個,僧多粥少。但這些人都不是苦行僧,你看他們乘坐而來的小汽車,從校門外開始綿延三公里,擺滿民生大道的兩旁。這些小汽車五光十色,在上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像一個巨型的汽車博覽會。我從其中一部走了出來,這是學校為了體面和鼓勁特意派的專車將我們送來。我們指的是我和東西大學報考副廳級職位的處級幹部們,我也不清楚有多少人,只知道自己是其中之一。我步行一千米,和其他陌生的報考者一道,走到中學,再走進中學。
我想不到在考場外碰到一個熟人。我和他熟得不能再熟。
李論也很感意外,捶了我一拳,說你小子,這麼重大的事也不告我。我說你還不是一樣。他說我是官場中人,遇到這種機會是肯定不會錯過的,你應該是知道我要考的呀。可你不同,你是教授、學者,教授學者投筆從政,意外,意外!尤其是你。
看着李論責怪聲討我的神態,我說:“不好意思,讓你見怪了。”
“哎,你考什麼職位?”李論說。
“寧陽市副市長。”我說。
“真是命,我們!”李論擺擺首說,“我考的也是寧陽市副市長。”
我們不約而同亮出准考證,他看我的,我看他的。
我們居然還是在同一個考場!
“不過沒關係,”李論指着准考證上括弧里的字,說,“我考的是經濟副市長,你考的是科教副市長,不衝突。”
“那我們怎麼會在同一個考場?”
“公共科目的考試都集中在一起,專業科目考試的時候才分開,”他顯然知道我沒他懂,“你知道報考寧陽市副市長有多少人嗎?”他等我搖了搖頭,舉起三根手指,“三百!”接着,他的手指左右點點,“這層樓全是考副市長的。”
“但只選兩個。”我說。
“對,”李論說,他指點我,指點自己,“就是我們兩個。”
他的玩笑話果然讓我笑了起來,他也笑了。我想起當年我們一起高考的時候,也是在考場外,李論說如果我們這個考場只有一人考上的話,那就是你彰文聯。如果能考上兩人,那還有我李論。我記得我立即就伸出指去,和他拉鉤。這一鉤勾出了神奇——1982年朱丹中學有兩名畢業生考上了重點大學,一名北大,一名復旦,他們就是一起拉鉤的我和李論。
李論伸出指來,他一定也想起了當年,所不同的是當年主動拉鉤的是我,現在是他。
李論和我的右手食指勾在一起,像兩個鐵環。難道說這一鉤也能像二十一年前一樣,勾出命運的奇迹么?
我看見李論的神情凝固起來,或許是因為他看見我的神情也凝固了的緣故。我們緩緩地鬆開了手指,像兩名渴望改變命運的苦孩子,並肩進了考場。
我坐在考場的後面,看着前面的人,準確地說是看着前面的人的頭顱。這些頭顱真是精巧別緻,像是數十種燈塔上的燈泡,閃爍着撲朔迷離的光澤。這些腦袋裏都裝着些什麼?
有一個腦袋轉了過來,面向著我,朝我眨了一下左眼,又轉了回去。李論在用眼光刺激我、鼓動我。
我果然感覺體內有一股激流,像從大壩噴涌的水,衝擊我的心扉。我的眼睛像大功率的電燈,在試卷的試題觸及我視線的時候,明亮起來。
論述題
論“政績靠炒”
要求:
1.答案中不得出現答卷人的姓名和職務,否則按作廢處理;
2.所作論述須有前瞻性、可行性、可操作性;
3.字數1000字左右。
我用了大約兩個小時答完試卷,才有心機抬起頭來,只見一半人還在埋頭寫着,而另一半人則仰着頭,彷彿答案就寫在天花板上。四個監考員在前後左右巡視着,銳利的目光能讓虛弱的人不寒而慄。一個女監考員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停下來,看了看我的試卷,還看了看我。她的目光穿過厚厚的眼鏡片射在我的答卷和身上,威力依然沒有減弱,彷彿我是作弊似的,因為我的試卷題題完滿。我把兩手平放在桌上,將手心和手背翻上了一遍。我的手臂除了汗毛清清白白,因為我穿着短袖。她或許覺察到了我的羞惱,對我微微一笑,走了。
考場開始有人交卷,我看到李論站起來,離開座位,於是我也隨後把卷交了。
李論和我出了考場,第一件事便是抽煙,兩個小時把我們憋壞了。狠狠抽了幾大口后,我們才記得說話。
“怎麼樣,考得?”他說。
“你怎麼樣?”我說。
“選擇題判斷題還行,就是論述題……”他搖了搖頭,“論‘政績靠炒’,誰出的這題目,有點邪門。”
“這是個反命題,”我說,“題目中的‘政績靠炒’,顯然是批判的對象,那麼,反其道而行之,在這個命題中加上‘不能’二字,以‘政績不能靠炒’為宗旨,去發表言論,就對了。”
李論一聽,打了一個榧子,說:“那我豈不是答對了?”他手一揮,“走,找個地方小慶去!”
在海霸王酒樓,李論點了兩隻龍蝦,說是圖個騰達,我沒反對。但他還要上酒,被我阻止。我說下午還有考試,不要喝酒。抓緊時間把飯吃了,最好能休息一個小時。李論說好,聽你的。下午考完試,記得等我。我說幹什麼?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吉利的地方。
龍蝦送了上來,一人一隻。我看着碩大通紅的熱騰騰的龍蝦,突然又想起當年高考時忍飢挨餓的情景——每科考試結束,李論和我就去到一棵大樹下,背着人,分食一塊玉米饃。一人半塊玉米饃,就是我們的中餐和晚餐。我記得全部科目考完那天,我們連半塊玉米饃都沒有了。李論和我頭暈眼花靠在樹榦上,最後倒在了樹下。我望見的每一片樹葉,都像是一塊肉。到了晚上,我望見的一顆顆星星,都是一個個蛋。我望眼欲穿,可它們一個都不掉下來。
“想什麼呢?”李論說,他已經撕開龍蝦。
“我在懷念一塊玉米饃。”我說。
“我操,還憶苦思甜呢,”李論見我提到過去,有些不快,“我們已經翻身做主,都往高幹奔了,還想過去幹什麼?”
“我在想,如果當年我們就有龍蝦吃,或許今天我們就吃不上龍蝦了,而是吃饃。”我說。
李論捏着一塊蝦肉,說:“應該這樣講,當年我們吃饃的時候,誰會想到有一天能吃上龍蝦?或者說當年我們吃饃,是為了今天吃上龍蝦。”他把蝦肉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嚼着。
我被李論的吃相感染,動手撕食屬於我的那隻龍蝦——它一截一截地被我掰開剝離,潔白的肉一口一口地吃進我的腹中。經過多年的洗鍊和保養,我知道我的腸胃已經沒有玉米饃的味道了。
兩隻龍蝦的軀殼留在碟子上。被李論解食的那隻,又被他完美地組合和構架起來,各個部位的銜接準確無誤,可以說天衣無縫。尤其那龍蝦的眼睛,像是沒有被蒸煮過,活生生地注視着我們兩個祈望飛黃騰達的在二十年前連飯也吃不飽的人。
我營養過剩、心力十足地參加下午的專業科目考試。
科教類《申論》試卷
應試者注意:
請仔細閱讀下列參考材料,然後按要求作答。
參考材料1
中央領導指出:“在當今世界上,綜合國力的競爭,越來越表現為經濟實力、國防實力和民族凝聚力的競爭。無論就其中哪一方面實力增強來說,教育都具有基礎性的地位。”“實現我國跨世紀發展的目標,必須大力依靠科技進步和創新”。
省委、省政府提出:全面實施“科教興G”戰略,加快建設教育強省步伐,為G省率先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提供強有力的智力支持和人才保障,培養大批高素質的勞動者和創新人才。
參考材料2
到2002年末,G省專業技術人才總量達163.9萬人,居全國第五位,但學歷水平明顯偏低,大專及以下學歷的佔76.2%。近年來,G省在鞏固發展農村義務教育、普通高中教育、中等職業教育的同時,着力調整高校佈局和專業結構設置,不斷擴大招生規模。但結構性矛盾仍較突出。2002年G省緊缺的工科招生數僅占本專科招生總數的33.29%,比全國平均水平低4.43個百分點;在校本專科生各佔一半,本科生所佔比例低於全國平均水平。高等職業技術教育的規模仍然偏小。G省高校每年計算機軟件專業研究生畢業人數不及一所華中科技大學。
高校畢業生結構性“就業難”的問題已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浙江某大學明確規定,凡畢業生就業率低於60%的專業停止招生。2002年G省第一次公佈了普通高校畢業生就業率。
參考材料3
目前,G省科技、教育與經濟的結合不夠緊密,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兩張皮”現象。國家某教育研究機構的資料指出:教育投資對經濟的貢獻率,發達國家在10%以上,發展中國家在5%—6%,我國僅為3.12%。2002年,G省高校科技產值10.6億元,僅為清華大學的1/3。高校和科研院所缺少既懂技術又懂管理的複合型人才,缺乏科技帶頭人和高水平的科技企業家。
參考材料4
隨着我國經濟體制、教育體制、幹部人事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化,近年來,G省高校師資和科研院所研究人員的流動明顯加快,給正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帶來了一定影響;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後,人才競爭將日趨激烈,對高校教師、科研人員的素質要求也越來越高;高校中“教授不教,講師不講”,科研機構中研究人員幾年不出成果,但工資補貼一分不少的現象仍較普遍。某校就有1/3的教授、1/5的副教授不給本科生上課。為了引進、留住、用好人才,各科研機構和高校積極探索,此背景下發端於清華、北大的“薪酬革命”和中國科學院停止職稱評定的做法,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一、請根據以上材料所反映的問題,提出對策。
要求:1.要注重對策的創新和可行,不講空話、套話;
2.字數600字左右。
二、請聯繫實際,以“從‘兩張皮’現象談起”為題,撰寫一篇議論文(字數1000字左右)。
《申論》試卷像一面鏡子,照出我熟悉的環境和現實,也折射着我的體會、憂患和思索。我暗暗嘆服:出這樣一種題目的人,是真正的智者。他或者他們的頭腦是何等的機靈和清醒!這些人比機器明智。那麼,我也不能像機器一樣回答,況且我不是機器。
我是寧陽市副市長,不,我比副市長的級別還要高,現在,我必須想像自己處在一個很高級別的職位上,是一個高官,至少也得是高官的智囊,因為我要對G省的科教現狀提出對策,還要對“兩張皮”現象進行議論。
兩個半小時后,我的對策和議論文全部躍然紙上。
對策(要點):
1.提高科教技術人才的待遇,要像保障官員一樣保障科教技術人才的衣食住行、自由和研究。
2.改革職稱評定,要像以政績大小、作為和不作為提拔和處分官員一樣,以成果大小取捨高低,以能力、實力取代學歷、資歷,取消職稱終身制,技術資格能升能降。
3.允許在校大學生轉變學習專業和自由選擇任課教師。
從“兩張皮”現象談起(節選)
……有人說所謂的職稱評定,其實就是一群不學無術的傻子坐在一起,在下列的申報者中,選擇誰更有資格做傻子——這話顯然尖酸刻薄,但也未必不是有些技術門類或學術領域存在的事實,它指出了現行技術職稱評定程序和制度的弊端:循序漸進,媳婦十年二十年才熬成婆。比如某些高校,有的教師成果斐然,但卻因為性格、人際關係等非技術原因,在申報職稱的時候屢屢受挫。筆者認識一名學貫中西的前輩,他著作等身,桃李滿天,卻因為只有專科文憑並且觀點和成就為某些評委不容和妒嫉,中級職稱幾十年不變,等到他終於獲得“破格”評上教授的時候,人已經老得頭上沒有一根黑髮,嘴裏只剩五顆牙齒……技術人才出了成果,得不到優待,自尊心就會受傷,鑽研的積極性也會減弱,正所謂“文章憎命達”。有的技術人才為了改變生活境況和社會地位,只能去下海,去做官……
我對我落到紙上的文字感到快意,因為這是從我胸中吐出的塊壘。我感到很痛快,像是和一個引誘我的女人過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性生活,而又不計後果。
“你不覺得我的言論很放肆、很大膽嗎?”後來我問李論。
這時候我已坐在“連升酒樓”的“六品乙”包廂里,和李論把酒問盞,交流心得,並慶祝首輪考試的結束。我告訴李論我進不了第二輪了,因為我寫了一篇直抒胸臆、尖酸刻薄的文章。我口述了部分的內容,讓李論聽得瞠目結舌,只知道豎拇指。
“如果那個評判官把你的的尖酸理解成精闢,把刻薄理解為深刻,那你就牛B大了。”李論緘默了一會後說。
我搖搖頭,說:“這樣的人可能像洪水一樣十年、二十年一遇,如果那個評判官恰好又是職稱評審委員會的評委,那我就只能祝賀你一個人高升了。”
“賭博,賭博,”李論把酒杯往桌角邊一擱,像是把籌碼擱在輪盤的冷註上一樣,“不贏則已,一贏衝天!”
我把我的酒杯也移了過去。兩隻酒杯押在一起,像孤注一擲。
我和李論離開“連升酒樓”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闌珊,但酒樓里依然笙歌嘹亮。這個被李論視為吉利的地方,今晚不知集聚了多少祈望連升或高升的官員。他們入主在分別有甲乙丙丁的七品、六品、五品、四品、三品、二品、一品的廂房裏,在舉行圖求吉利的盛宴。我不得不佩服置辦這個酒樓的老闆,真是絕頂聰明、知古通今,只用這麼一塊過去是招徠趕考狀元的招牌,現在同樣能使無數懷着“學而優則仕”美夢的才俊趨之若鶩。他們在裏面一擲千金,不惜血本。像我一樣,他們何嘗不是賭徒?
G省公開選拔副廳級領導幹部進入面試人員名單
(共42名)
省委黨校副校長(3名)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黨校本科,寧陽市黨校常務副校長)
筆試總分:174.16
范婷(女,1964年6月生,黨校本科,南周縣委書記)
筆試總分:173.5
趙小微(女,1963年5月生,黨校研究生,G省黨校辦公室主任)
筆試總分:172.84
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3名)
…………
省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3名)
…………
寧陽市副市長(6名)
經濟副市長(3名)
李論(男,1964年5月生,無黨派,經濟學碩士,省計委項目處處長)
筆試總分:176
呂琦元(男,1963年3月生,本科,東山市統計局局長)
筆試總分:175.5
殷昭舉(男,1968年7月生,本科,寧陽市芳村區委書記)
筆試總分:175
科教副市長(3名)
彰文聯(男,1964年8月生,文學博士,東西大學副教授,正處級)
筆試總分:186.4
…………
我的目光在看到我的名字后戛然而止,像飛速的箭鏃插中靶心。我不關心往下的名字,我只關心成績。我知道我現在的筆試分數是第一名!在科教副市長的入選面試名單中也排在第一!這就夠了。還有,我的中小學同窗李論也榜上有名——我們兩個共苦過的人的名字都登在了G省的黨報上,這張報紙遍佈全省的城鎮和鄉村,將被我們家鄉的老師和父老鄉親看到,他們會不會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會的,我想一定會的,因為那個九分石頭一分土的朱丹縣就要出李論和彰文聯兩名“大官”了,如果在最後一輪考試中能再拔頭籌的話。就像當年這兩個人改寫朱丹縣高考歷史,考上重點大學使群情振奮一樣,他們——我們恩情深重、苦難深重的親人和老師,一定會一如往昔為即將再度高中和刷新本縣官冊記錄的孩子祝福的!
我得到了祝福,但祝福卻不是來自家鄉的親人和老師,而是來自G省首府與我心有靈犀的兩姐妹——米薇和莫笑蘋。
她們的祝福是通過手機向我傳遞的。
——如果你想上天堂,最好是去做官;如果你想下地獄,最好也是去做官。米薇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莫笑蘋
這其實不是祝福,而是寄寓。兩姐妹的寄寓相繼出現在我的手機上,間隔不到十分鐘。她們讓我在十分鐘之內產生了兩次震顫或動搖,使我無法安然和陶醉。
這時候我和李論正在一家酒樓里喝酒,桌子上擺着一份公佈入圍者的報紙,這是我們聚會的理由。我們反覆看着報紙上兩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像看着兩隻小蜜蜂一樣。我們想像這兩隻蜜蜂正在飛短流長,進入官方和民間的視野,讓我們的仇者痛,親者快。我自信這個世界上,我的親者多過仇者,愛我的人多過恨我的人。比如給我發短訊的米薇和她的姐姐,她們之所以警示我、提醒我,是因為一個愛我,另一個同情我,雖然她們的警示和提醒讓我沉重。
“誰給你的發的短訊,讓你這麼惶惶不安?”李論見我悶不做聲,問我。
“一個你認識,一個你不認識。”
李論眼睛一轉,判斷說:“米薇?”
“另一個是她的姐姐,”我說,“是我老婆與我離婚的代理律師,卻在道義上站在我這邊。”
“她們給你發的什麼短訊?”
我想了想,把手機遞給李論。李論看了后,說什麼鳥話,刪了它!我摁住李論的手,把手機要回來。我說李論。李論看着我。我說李論,你要是真升了官,我要是真當了官,我們一定只做好事,不做壞事,好不好?李論瞪着我。我說行不行?他臉上的肌肉越開越寬,變成一個大笑。
我說:“你笑什麼?”
“你以為我會不做好事是嗎?”
“因為你干過壞事。”我說。
“對,”李論明白我指什麼,“我和米薇睡過覺,這確實是一件壞事,她差點害了我。”
我指着居然感到無辜的李論,說:“你之所以沒有遭到報應,是因為我幫了你。”
李論說:“米薇是你帶她來和我認識的,最後造成我們決裂的又是你。要說壞事,你也沒少干!”
“那是因為開始的時候我不知道米薇……她是個好女孩!”
“哦,開始的時候你以為米薇不是好女孩,是壞女孩,所以才帶她出來,用她來勾引我,腐蝕我?你他媽的比我還壞!”
“我都是被你逼的!”我說,“你如果不卡住東西大學科技園的項目不報不批,學校何必讓我找你?你如果不貪財貪色,我又何苦帶我的學生出來陪你?”
“你是被利益驅動,不是我逼你!”李論針鋒相對,“你如果不是為了評上教授,你才不會聽從學校的指派!你如果不是為了急於出國,你才不會捨得奉獻你的學生!”
“你放屁!”我惱羞成怒,一把揪住李論,等着李論推拒,好揚拳打去。
但是李論沒有動手,他挺着胸昂着頭,說:“你打呀,為了一個小妞,你居然要揍我?你可以揍我,沒關係,我不會還手,因為我還把你當兄弟。如果我不把你當兄弟,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東西大學科技園的項目到現在都不會批下來。你最後和老婆離婚,出不了國,這些問題、結果都是你的原因造成,因為你傻B。因為,你喜歡上了米薇!”
我終於打出了兇狠的一拳,因為李論的辱罵比還手更讓我衝動。
李論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被打破的嘴唇。他看了看沾血的手指,用它去夾起桌子上的報紙,舉到我面前,說:“在110到來之前,我們最好言歸於好,並且馬上離開,因為我想酒樓的老闆已經報了警。否則,明天的報紙上就會有這麼一條社會新聞,兩位入選廳官酒樓大打出手,只因爭搶美女好友反目成仇。”
我第一個反應是從錢包里抽出超額的錢來,讓服務員拿去,並聲言不用找了。然後我抓着李論的手,拉他出了酒樓。
我們在酒樓外不遠的地方看見警車呼嘯而來,停在酒樓門口。兩個戴着“110”袖章的警察跳下車,箭步進了酒樓。警車上的警燈依然忽閃忽閃着,銳利的光芒照射着我們。
我們抱頭鼠竄。
我坐在考場的正中央,我的正前方是評審委員的坐席,我數數一共七位。我的後面是由參加公選單位的領導組成的旁聽人員,具體地說是寧陽市政府的領導,其中包括市長姜春文,我在電視上見過他。考場邊上還設有計時員、計分員、核分員和引領員。
我怎麼看怎麼像是在法庭上。
評審委員會主任主持提問,他正襟危坐,像是個主審官。
“俗話說知人難,知己更難,你如何看待自己在這次公選筆試中脫穎而出?時間是3分鐘。”評審委員會主任考問我。
我想這是每個應試者一上考場迎面而來的一道題,現在輪到我來回答。
我想都沒想,就說:“我在這次公選筆試中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績,說實話,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甚至想我可能會是倒數第一名,因為我的答卷充滿着刺眼或尖銳的觀點和論述,儘管我相信我的觀點和論述是客觀的和有建設性的,是我長時間的體會、憂患和思考的表達,但仍然顯得‘不合時宜’,因為我是在參加廳官的考試,是為了個人前途的一次攀爬。但是在我看完題目以後,我已經忘記了我在考試,也忘了考慮自己的前途,我甚至忘記了我是誰?我只知道說實話、真話,不說空話、套話和假話。我沒想到我的沒有空話、套話、假話的試卷會得高分,能在這次公選的筆試中拔頭籌。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公選的組織者大略、開明,以及閱卷者的寬宏和卓識,才使得我這樣的持不同政見者冒出頭角。回答完畢。”
我看着前方的評審委員們,捕捉他們的神態和反應。只見他們面面相覷,有的還交頭接耳,彷彿都想從對方的眼神和嘴裏得知對我剛才發言的態度。最後他們的目光又集中到我的身上。
評審委員會主任看着手上的一張紙條,繼續向我考問。“下一道題,這是兩個問題,”他說,“‘坐懷不亂’是一句成語,形容男子在兩性關係上的品德高尚,來自一個典故,請問你知道這樣一個典故嗎?在種種誘惑面前,有人把握不住自己,掉進了‘溫柔陷阱’,這樣的事例在現實不乏其例。比如眾人所知的廈門‘遠華’案主犯賴昌星,有一個‘誘惑經典’:不怕領導幹部不好交,就怕領導幹部沒有愛好。在他認為,這‘愛好’就是聲色犬馬之類也。於是愛物的,給你送豪宅名車;好色的,給你送紅粉佳人;喜歡吃的,給你吃佳肴美酒山珍海味;喜歡玩的,讓你進賭城進紅樓。果然,他的這一‘誘惑經典’真的很有效。在這‘溫柔陷阱’面前,一些領導幹部敗下陣來。如果將來你走上了領導崗位,遇到‘溫柔陷阱’的時候,請問你如何對待,做到‘坐懷不亂’?時間不超過五分鐘。”
聽完評審委員會主任的考問,我笑了,因為我想笑。柳下惠是一夜坐懷不亂,我被要求才是五分鐘。
我聽到我後方的旁聽人員有很多人也在笑。
“春秋時代有個著名的賢人,叫柳下惠,”我收斂了笑容說,“《荀子·大略》上記載了他這樣一個故事:柳下惠夜宿城門,有一女子因找不到去處前來求宿,柳怕她凍死,就解開衣服將她擁在懷中,一夜毫不動心,也沒有任何非禮行為。這就是成語‘坐懷不亂’的出處所在。
“關於領導幹部面對‘溫柔陷阱’如何應對、做到‘坐懷不亂’的問題,”我繼續答道,“首先我以為,‘坐懷不亂’是一種神話,柳下惠是作為一個道德楷模流傳後世的,在某種程度上,它反映了我們兩性文化的虛偽性。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處在那樣一種相擁而眠的狀態中,都會有着正常的生理反應和心理反應。或許柳下惠確是超人,但超人的行為又怎麼可以當作芸芸眾生的標準呢?領導幹部也是人,也食人間煙火、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慾實屬正常,沒有就不正常。如果要求每個領導幹部都達到‘坐懷不亂’的人生境界,成為柳下惠那樣的超人,我想沒有誰能做得到,至少我做不到。”
我頓了頓,看看評審委員會主任和其他評委,發覺他們面無表情。我同時發覺我後方剛才發笑的人也都不笑了。
“但是,我可以做到不去坐懷,如果坐懷不是必然的選擇的話,”我話鋒一轉,“因為坐懷必亂。相傳古時候有位叫魯南子的人,有一次他獨自一人住在山下的一間屋裏。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位十分美艷的女子前去躲雨。魯南子閉門相拒。這位美女子就說,只要你學柳下惠,怕什麼?魯南子解釋說,‘柳下惠固可,吾固不可,吾將以吾不可學柳下惠之可。’魯南子這句話的意思是,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懷不亂,我做不到,所以我就不讓你坐懷,一樣能達到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效果。這位魯南子頗有幾分自知之明,因為他怕孤男寡女在一起心猿意馬,做出越軌之事,故以閉門為固守之法。如果我們的領導幹部能像魯南子那樣對自己有一個‘吾固不可’的自知之明,遇到‘溫柔陷阱”的時候,不妨效法魯南子的趨避之法,遠離那些充滿誘惑的酒綠燈紅,心中鐵石,腳底生根,請不去,拉不動,做到‘有欲也剛’,同樣難能可貴,這無疑也是一種真境界。回答完畢。”
我重新看着評審委員坐席上的人,像是一個為自己做完最後陳述的被告,迫切地看着審判席上的法官。我一看他們全傻了。
那些評委——不知組織部從什麼單位抽上來擔任裁判的學者、專家,現在一個個呆若木雞,就像是都被誰打了一棒,得了腦震蕩。那個重創這些精英人物的人還能是誰?
我想我完了。
我是帶着悔恨的心情離開考場的,從小到大這還是我第一次對考試心生悔意,儘管我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但是那些評委不滿意,從他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沒有當場進行打分,或許是為了給我留個面子。我離開考場的時候,回頭看了坐在旁聽席上的姜春文市長一眼,他正在看着我,目光如炬。我還是心灰意冷,心想尊敬的姜市長,無論您怎樣看我,我都做不成您的副手了。
晚上和李論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說了面試的情況,着重描述了那些評審在我回答完畢后的表情。他們僵在那裏,就像傻子,我說。李論說你錯就錯在把評委當傻子。我說我沒有。李論說那你就是傻子,你怎麼能否定柳下惠呢?那可是個聖人啊!我說一個沒有七情六慾的聖人,我不希望他成為共產黨領導幹部的楷模。
“柳下惠不是性無能,就是坐在他懷裏的女人一定又老又丑,”李論說,“除非是這樣,才能做到坐懷不亂。”
“這話你在評委面前也說了嗎?”
“我才沒有你這麼傻,”李論說,“再說他們考我的不是這道題。”
我看着李論,“這麼說來,你是穩操勝券了。”
李論笑笑,不吭聲。
我舉起酒杯,“祝賀!李副市長!”
“不是還沒當上嘛,”李論說,他看了看周圍,“小聲點,要謙虛謹慎。”
“祝賀,”我小聲說,示意李論和我乾杯。
李論盯着我,“這杯你先喝。”
“為什麼?”
李論指了指自己嘴唇邊上淤痕,“你還沒為這個向我道歉。”
我沒忘記一星期前我打過李論。“你該打。”
“我這嘴腫了好幾天,飯都吃不下,喝的全是涼水,知不知道?幸好消得及時,”李論抹抹嘴,“要不然我這張嘴,今天可哄不了那些評委。你這一拳,差點毀了我的前程,知道不?”
“好,我道歉,我喝!”我把酒喝了。
“我們兩兄弟為一個女孩打架,不值得。”李論和我互敬了幾杯酒後說,“米薇其實就是個雞。”
我瞪着李論。“你是不是又想挨揍?”
我告訴米薇我既不上天堂,也不用下地獄了。
我是通過手機短訊告訴她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米薇很快回了短訊。
——好啊,那你到我這來吧。
——你那是什麼地方?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
——我知道,是人間。
——民生路22號3棟2單元701。
——你一個人嗎?
——你來了就是兩個人。
——我覺得我現在很失敗。
——因為沒考好?
——我想是。
——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最優秀的男人。
——你現在幹嘛?
——想你。
——我今天喝了很多酒。
——那我更放心了。
——為什麼?
——酒能壯膽呀。
——什麼膽?色膽?
——你有嗎?
——我有。
——那你來呀。
——我真的來?
——是男人你就來。
——你不怕我亂性?
——就怕你不敢。
米薇在挑逗我,刺激我。
——你等着。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我像一個瘋子奔出大學校園,又像一個歹徒攔住了一輛過往的出租車。我把手機往司機的額前一指,像是手槍指着他。
“把我送到這個地方。”我指着手機屏幕上米薇留下的地址說。
司機看了地址,看看我,讓我上了車。我以為自己像個歹徒,但司機卻不這麼看。從來只有劫車出城的歹徒,哪有歹徒劫車進城的?我現在目的地是城裏,目標是米薇——一個半夜三更還想着我也被我想着的女孩。
一路上,米薇和我不斷地互發短訊。
——你出門了嗎?
——是的,在路上。
——從大學過來是嗎?
——是。
——三十分鐘能到我這,不堵車的話。
——現在是深夜,不堵。
——你沒事吧?
——你希望我有事?
——我希望你保持足夠的膽量到我這裏。
——你放心,我今晚喝了十八杯酒,現在就像武松要過景陽岡。
——那我就是等着被武松制服的老虎。
——你等着。
——我等着。
——我來也!
米薇沒有回復,我也不再給她發短訊。現在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只需要行動。我已經行動。出租車已經將我帶進了城裏。林立的高樓像是巍峨的群山,一座一座地撲面而過。夜風呼呼,從窗口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我感覺到了一股寒氣,從腦門貫到腳底。景陽岡就在前方,離我已經不遠。
但這時候我膽怯了。我讓出租車停下,然後掉頭。
在返回大學的途中,我把手機關了。
第二天,我打開手機的時候,手機里冒出十幾條未讀短訊。
——怎麼還沒到?(01:20)
——你在哪?(01:30)
——出什麼事了?(02:01)
——為什麼關機?(02:07)
——你到底來了還是沒來?(02:30)
——你騙我,彰文聯!(03:00)
——銀樣城雇罰悴皇歉瞿腥耍。ǎ埃常海埃玻
…………
短訊像毛毛蟲,一條一條地爬出來,又一條一條地被我刪除,因為它們讓我毛骨悚然。我是個膽小鬼、懦夫、銀樣城雇罰鎇緣木奕誦卸陌印⑵印⑽本印械男穩荻擠銜遙∪縉浞幀N矣忠淮紊撕α艘桓鱸詿笱Ф年級就開始愛我的女孩,因為我沒有去和她做愛。我承認我也愛她,愛一個人卻不和她做愛,這叫什麼愛?我不知道,也無法概定。我枉為一個大學副教授。我不是個男人,米薇說得沒錯,一點沒錯。
我在米薇的最後一條短訊給她回復:對不起,沒到目的地我就醉倒了,不省人事。
這輛三菱越野車碩大迅猛,像一艘巡洋艦,在麥浪林海間行駛。它來自我的家鄉,又向著我的家鄉。它現在載着我和我的學生曼得拉,又像一把扯着絲線的梭子,插進如織布機一樣龐雜而壯美的山河。
我要回家看望我的母親,這是我回家的理由。我已經兩年沒有看望我的母親了,我很想見她。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人、什麼東西值得我想念的了,除了母親和我家屋后的山泉。我的妻子和我離了婚,我心愛的女學生現在十分恨我,我報考的官職希望渺茫。我沒有心情待在一座令我傷感的城市裏,想遠離它,找個地方躲起來,這是真正的理由。於是我想起我的家鄉,那個山水環抱的小村,現在成了我最嚮往的世外桃源。況且,那裏還有每天都守望著兒子歸來的我的母親。
我的研究生曼得拉知道我要回家,鬧着要跟我一起走。這個來自非洲的黑人小夥子,說沒有到過中國的農村,一定要去看看,順便拜望他的師太。我說我的家鄉山高水遠,我的母親瘦弱矮小,講話結巴。曼得拉說那我更一定要去,我要看看山高水遠的地方,瘦弱矮小講話結巴的母親,是如何孕育出導師您這樣的天才!我說我是天才嗎?曼得拉說您不是天才我能拜您為師嗎?您是語言的天才!我看着恭維我的學生,心口一甜,答應了他。
車子是專門來接我的,因為我把回家的打算告訴了李論,問他是否也想回去。他的家和我的家就一山之隔,那座百年的老房子還住着他鰥居的父親。他的母親死了,而我的父親死了。我心想如果李論回去的話,一定可以弄一輛車,他現在不僅是手握重權的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還是勢在必得的首府寧陽市副市長。我不想不光彩地坐班車然後再轉坐農用車回家,好歹我現在是副教授、博士。
李論說怎麼想到這個時候回去?我說回去看看母親,現在學校還在放假。李論說學校放假,現在是選拔廳官的節骨眼上,怎麼能回去呢?我說哦,你不能回去。我是沒指望了,我自己回去。
“結果不出來之前,不能說沒有指望。”李論說。
“我要回去。”我說。
“那我給你找部車,”李論說,他說到我心坎上了,“我讓縣裏派部車來接你。”
縣裏的車子來了,先見了李論。李論跟車到大學裏來接我。
我和曼得拉上了車。李論看着我身邊的曼得拉問我這位爺是誰?我說曼得拉,我的學生。李論說美國黑人?曼得拉搶在我前面說不,我是非洲人。李論說哦,會中文呀。曼得拉說我是專門來中國學中文的,當然會啦。李論點頭說好,轉頭叫司機開車。他坐在副駕座上。
曼得拉卻不想放過他。
“前面這位先生,為什麼認為我是美國黑人?”曼得拉說,像是問我,也像是問李論,“難道美國黑人要比非洲黑人高人一等嗎?”
我說:“他沒有這個意思。”
“那他是什麼意思?”曼得拉說。
“我的意思是,”李論沒有回頭說,“你要是美利堅合眾國公民的話,回國的時候代我向萊溫斯基問個好,就說克林頓到過的地方我也想去。”
曼得拉聽了一頭霧水,問我說:“彰老師,他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我說:“你連這話都聽不明白嗎?”
曼得拉說:“我不明白。”
我說:“他的意思就是說,萊溫斯基最吸引克林頓的地方,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曼得拉說:“那萊溫斯基最吸引克林頓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李論哈哈大笑,用家鄉土話對我說:“文聯,你怎麼收了這麼個傻B學生?”
我用家鄉土話回答:“你千萬別小看他,其實……你應該給他敬個禮,因為……你到過的地方,他比你先到。”
李論回頭,“你說什麼?”
我說:“還用我說什麼嗎?”
李論盯着曼得拉,用土話狠狠罵了一句。
曼得拉問我:“他和你說了什麼?”
我說:“他說認識你很高興。”
“是嗎?”曼得拉將信將疑,“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他是誰?”
我說:“我的朋友、老鄉,省計委李論處長。”
曼得拉友善地看着李論的後腦勺。
我說:“李論!”
李論回頭,把手伸向曼得拉,真的說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
兩隻不同顏色的手握在了一起,像是兩根都想上樹的老藤,在樹下接觸。不,其實他們都已經爬到了樹上,只不過沒有纏住,甩下來罷了。那棵樹的名字叫米薇。
李論與曼得拉握手后,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我。
“這是三千塊錢,”李論說,“兩千給我爸,一千孝敬嬸。”
李論所說的嬸,指的是我母親。
我數出一千,還給李論,被李論擋回。
“嬸不要,你再帶回給我。”
我看着李論,把錢收了。
“有空的話,到我的祖墳,替我拜拜。”李論說。
我說一定。
車子到了大學門口,李論讓司機停車,說要自己打車回城裏去。他下了車,想起什麼,走到車子後窗前,對我說,“哦,我給我們縣縣長打電話了,他今晚接待你。”
“不要興師動眾了吧?”我說,“況且我和縣長也不認識。”
“省城來的處長,大學教授,”他看了看曼得拉,“對,還有一個外國友人,縣長是要出面的,這是正常接待。”
“我是副教授,你可別說我是教授啊?”我說,“況且我也不是處長了。”
“搞不好你是寧陽市的副市長,現在還說不準。”
“你別羞辱我了,李論。”
“你別管,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李論說,“說教授你就是教授。”
“那你還不如說我是禽獸得了。”
李論笑,說:“你白天是教授,晚上才是禽獸,到了早上,你就是困獸了。”
曼得拉也笑了,像是聽明白了,說:“中國語言,太奇妙了。”
李論說:“看來你沒有枉做彰教授的學生,得到真傳了。”
三菱越野車在李論的揮手間與市區背道而馳,它向著我的家鄉奔去。
一路上曼得拉興味盎然,像司機一樣全神貫注。他的目光一刻都沒有從窗外收回,沒有放過撲向他眼帘的山水草木,彷彿他對這些山水草木比我更有感情,或者說彷彿他比我更嚮往我的家鄉。
汽車跑了三個小時,臨近我家鄉的縣城。我家鄉縣名叫朱丹,像一個好聽的女人的名字,但它不是因女人而得名,而是因為這個地域蘊藏着一種叫銻的礦物。這種礦物在過去只是被人們拿來避邪,它的顏色和產生的氣味能使毒蛇或附在蛇身上的魔鬼退避三舍。我小時候也這樣迷信過。但是在我長大后,具體地說我二十歲以後,我不迷信了。我發覺別人比我更不迷信,那可都是些有頭有腦的人,大都來自外地,是人物中的精靈,他們率先對銻礦進行開採,像那時候的戀愛一樣半公開或不公開。開始的時候人們對這些人並不很在意,以為他們成不了,因為他們必然會受到阻撓。但只過了若干年,人們發覺這些人富起來了,本地房子起得最高裝修得最好的,肯定是與採礦有關的人。這些人真是聰明能幹呀,他們讓更廣大的人們感到了貧富不均或利益懸殊。於是,覺醒或覺得落後了的人們,走進了銀行或親戚、朋友家裏,貸款和借錢,當起了礦老闆,這叫借雞生蛋。不懂得借雞生蛋的也懂得去做礦工,像我村裡那些正當年和還有力氣的男人們。但礦老闆和礦工這兩樣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在二十年前上了大學,後來又分在了大學。我在大學裏教書,像在廁所里放屁一樣,活得很文雅、清閑,就是說我的家鄉天翻地覆卻與我無關,因為我在大學,是個副教授,像公雞一樣,能說會道,卻不會生蛋。後來我雖然當了幾個月的處長,那也是粉筆盒裝死鸚鵡,不是個人棺(官),東西大學處長有一禮堂,科長有滿操場。
我定睛看着窗外,汽車在我的遐想間已進入縣城。寬敞、嶄新的街道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我在這兒讀過高中的縣城,它已經變得我不認識了。自從我上了大學,二十年來,我只到過縣城兩次。最近一次是六年前我攜新婚妻子回家——通常我回家是不用經過縣城的,而是在中途下車等路過的班車轉道。但那次回家不同,我的妻子曹英不僅想看望我的母親,還想看把我輸送出去的母校,於是我們取道縣城。在探訪了我的母校朱丹高中和部分老師后,我們在縣城的街道散步。那時候的街道基本上還是老樣子,我領着妻子到哪指哪,像個本地通,惹得我的妻子說敢情你讀書這幾年都在逛街呀?我說那哪能,記性好唄。曹英說那你帶哪個女孩逛過街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到目前為止只帶過一個女的逛這條街。曹英說誰?我說你。曹英說我不信,你那麼浪漫的人。我說我的浪漫是考上大學以後才浪漫的,不,是認識你,不,是和你談戀愛以後才浪漫的。曹英說你滑頭。我說我滑頭的話,還能考上大學嗎?而且是北京大學。那一年朱丹高中考上重點大學的只有兩個,而且都出在我們鄉。曹英說是嗎?還有一個是誰?我說李論,他考上的是復旦大學。曹英說現在在哪?我說省計委。曹英說怎麼不見你們來往?我說我沒有和政府官員打交道的習慣,他現在是副處長。曹英當即就罵我清高。那是曹英第一次說我的不是,而且是在我故鄉縣城的街道上,所以我還記得。而現在清高的我已不清高了,清癯的舊街也已面目全非,就像我的妻子已成為我的前妻一樣。
而讓我更覺得新奇的是我們進駐的賓館,它豪華又幽雅得讓我懷疑身處異地,比如桂林的榕湖飯店,我在那裏開過會。它最大的特點是堂館全掩映在榕林之中,可我記憶中的朱丹縣城是沒有榕林的,而且這個賓館所在地原來不過是個大魚塘,我和李論還在這裏偷過魚。但現在什麼都變了,彷彿是鬼設神造,彈指一揮間,這裏哪來的一片榕林?而且看那一株株輪胎般圓大的榕樹,都在百年以上。毫無疑問這是移植的結果,這些榕樹來自深山老林。試想移植這一片榕林,要動用多少人力財力啊?這座名叫銀塔的賓館,讓我想起埃及的金字塔。
朱丹縣縣長在銀塔賓館大堂里迎候我們,我在車裏聽司機說他的名字叫常勝。常勝在司機的介紹下和我認識。他和我握手的時候,稱我為教授,還稱我領導,讓我很難堪。
“李處長在電話里都跟我說了,”常勝縣長見我不自在,“你很快就要考上寧陽市副市長了。朱丹縣現在劃歸寧陽市管轄,你一上任,可不就是我的領導了嘛。”
我說:“你別信李論瞎說,我考不上的,李論倒是勢在必得。”
“都上,都上,”常勝縣長手掌往上託了兩下,“李處長和你,一個都不能少!”
“常縣長看過張藝謀的電影,”我說,“可是我真的不會考上副市長,我就是一個副教授。”
“副教授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呀,你和李處……不,你和李副市長,都是我們朱丹縣的光榮!驕傲!”
我看着花言巧語的縣長,無話可說。
我和曼得拉被安排住進總統套房裏,一人一套。曼得拉激動而緊張地跑到我這邊,說彰老師,他們是不是誤認為我是曼得拉總統了?讓我享受這麼高的待遇?我說你的理想不就是當你們國家的總統么?你就當作提前實現了。
“就像老師您,被提前當作副市長一樣么?”
我看着曼得拉,看着豪華得令人咋舌的房間,“一個副市長怎麼也跟總統的待遇一樣?”
曼得拉說:“您雖然只是副市長,但您卻是總統的導師呀!”
我們相視而笑。
晚宴也隆重之極,常勝縣長不僅用山珍招待我們,還調動了美女前來作陪。美味佳人,讓幻想當總統的曼得拉以為自己真當了總統。他摟着美女又喝又唱又跳,直到醉得趴下。
常勝高興地給李論打電話,把招待的規格、狀況向李論報告,得到李論的稱讚。
“那自然,你的朋友、同學,我豈敢怠慢,”常勝縣長在電話里跟李論說,他看看我,看看醉倒在沙發上的曼得拉,“彰教授沒醉,外國友人醉了。我知道,別人的面子我不給,你的佛面我能不給嗎?”
我這才明白,常勝縣長對我的熱情,完全是因為李論的關係。李論現在還是省計委計劃處的處長,手裏握着上千萬過億元項目的審批權,李論的吩咐對他如同聖旨。他根本不是以為我會考上什麼副市長,也沒有看得起我是副教授。他討好的不是我,而是李論。我不過是他向李論獻媚的途徑,也是李論炫耀和證實權力的試金石。如此而已。
我從縣長手裏要過電話,對李論說李處長。李論聽出是我的聲音,說你罵我。我改口說李副市長。
“彰副市長。”李論回敬道,“你好摸(么)?”
“我好摸,很好摸,”我說,“我原以為自己是猴屁股,托你的造化,變成馬屁股了。”
“文聯同志,做人要厚道,”李論引用電影《手機》裏的話,“不要自以為是,孤芳自賞。縣長常勝這人是我的好兄弟,不要把人家的好心當成驢肝肺。好車接你,好酒待你,你還不領人家的情,這就不對了。”
“對不起,我錯了,”我說,“我改!”
我把手機還給縣長,緊接着端起酒杯,向縣長敬去。
“謝謝你的款待,常縣長!”
常勝縣長難堪的臉上勉強露出悅色,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的炭火艱難地復燃。他和我把酒幹了。
末了,縣長說:“明天,我過來陪你喝早茶,送送你。”
我說不了,縣長!
“送送你嘛。”
“不!不不!”
縣長見我態度堅決,說:“那好吧,車明天照送你。我讓秘書給鄉里打個招呼。”他的表情一愣,“你家是在哪個鄉了?”
“菁盛。”我說。
“哦,菁盛呀,和李處長同鄉。”縣長揚揚手,“我給鄉長打電話,親自打,讓他陪你。”
我說:“不用,我有個弟弟就在鄉里工作,有他陪我就行了。”
“是嗎?你弟弟是誰呀?”
“彰文合。”我說。
“彰文合?”縣長邊在腦子裏搜索邊說。
“在鄉里當宣委。”
“彰文合,我記下了,”縣長邊點頭邊說,彷彿我囑託他什麼似的,“知道了,你放心。”
“常縣長,我沒別的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不想太麻煩縣裏鄉里,有我弟弟陪我就行了。”
“我知道。”縣長拍拍我的肩,然後順手和我握別。他福相、世故的臉上露出笑容。那笑容讓我看上去就像深潭的水渦,輕蔑地朝我蕩漾。
我站在河岸上,指着對岸山腳下的屯子,對曼得拉說,那就是我的家。
曼得拉手往額前一抵,像猴子一樣眺望。他眼睛骨碌碌地轉,說是哪一家?
“最裏面,只露出屋頂的瓦房就是。”站在曼得拉旁邊的我弟弟說。
曼得拉又望了一會,像是看到了,“師太現在就在那裏嗎?”
我弟弟突然發出一聲長呼。猿啼一樣的聲音傳過河去,抵達對面的山,又向我們回蕩。
曼得拉看着我弟弟,看看我,想弄明白我弟弟為什麼呼叫。
“叫船。”我說。
“叫床?”曼得拉說。
我看着曼得拉,“你平時是這麼叫床的嗎?”
曼得拉笑笑,看着河對面碼頭的一條渡船。“我明白了,是叫船,不是叫床。”他其實清楚我弟弟呼叫的用意,也聽懂我的話。
渡船上現在沒人。
屯子裏走出一個人,戴着斗笠。他下了對岸的碼頭,那是渡船的船夫。
送我們的車子掉頭回去。
我們走下只能步人的碼頭。
碼頭陡峭、狹窄,仍然是老樣子,亘古不變。我弟弟說你當了副市長,別說是修碼頭,連造橋的可能性都有。我回頭瞪着弟弟,“誰說我要當副市長了?”
“報紙不是登了嗎?”弟弟說,“你和李哥都榜上有名。你是第一名。”
“那只是筆試。”我說。
“你是第一名呀!”
“那也只是筆試。”
“面試呢?”
“不知道,”我說,“考砸了。”
弟弟表情一僵,手裏的行李掉下,滾了兩滾,被我用腿攔住。
我看着亂神的弟弟,“我都不慌,你慌什麼?”
“鄉里的人都認為你是十拿九穩的呀?!”弟弟說。他是車子經過鄉政府的時候跟我回來的。“那李哥呢?你第一名都沒希望,他不是更沒希望了?”
“正好相反。”我說。
弟弟疑惑的眼睛看着我,“不會吧?”
我看着裸露的河床和清細的河流,“你等着過橋就是了。”
我撿起行李,重新交給弟弟。
“李哥就是當了副市長,也不會給老家造橋的。”弟弟說。
這時我們已經到了水邊。接我們的渡船正在靠岸。
“李哥在省里當那麼多年的處長,手裏又有權又有錢,鄉里打了無數次報告,送給他,要修這個碼頭,”弟弟繼續說,“就七八萬塊錢,可到現在毛都沒有。”
“說明他廉潔。”我說。
“屁!”弟弟冷冷一笑,“是膽小怕事,對家鄉沒有感情,明哲保身,怕自己的上頭說他徇私,就不怕鄉親戳自己的脊梁骨!”
我看着尖銳的弟弟,說:“幸好我沒當官的希望了,不然我也會遭鄉親們的罵。”
弟弟看着我,說:“哥,上船吧。”他神情落寞,像是對我很失望。他也許想不到他敬愛的哥哥竟是這麼一個不爭氣的人,考得上博士,卻考不上一個副廳級的官職。他不相信當官比當博士、教授還要難。我弟弟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卻輕易地考上了村干,又考上了鄉干,還入了黨,對他來說陞官肯定比升學容易。他現在是菁盛鄉黨委的宣委,副科級幹部。
渡船的船夫是我堂叔的小兒子,他摘下斗笠后我才看得出來。可我知道堂叔的小兒子幾年前考上了大學,現在怎麼當船夫了呢?
“大學畢業后沒找到工作,就回家待着,”堂叔的小兒子說,“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着我扁舟一葉,”他邊划船邊吟誦起宋代詞人張孝祥的詞,“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我、曼得拉和我弟弟聽着堂叔的小兒子念念有詞,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堂叔的小兒子回過頭,看看我,苦笑着,說:“堂哥,現在我可是我們村歷史上最有文化的船夫。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看着河心的水,說:“我想這河裏,一定會有會作詩的魚,因為它們在水裏,天天聽見你吟詩誦詞。”
母親繃著臉,瞪我。
我說:“我是發財了,也要當官了,沒錯。”我想起李論給我母親的一千塊錢,把它掏出來,“喏,這是獎金,我考官考了第一名,獎給我的。媽,給你。”
母親仍然繃著臉,瞪我。
看着母親威嚴的眼睛,我不敢再騙她。
“我和曹英離婚了。”我說。
母親沒有說話,她驀地站起來,走到牆邊,拿起一條鞭子,又走過來,將我一把擰起,扯到我父親的遺像前,命令我跪下。
我跪下。
母親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再說:“曹英有什麼不好?你要和她離婚?啊?”
“曹英沒有什麼不好。”我說。
“那就是你變心了,是不是?”
我說:“我沒變心。”
“還說!”母親又是一鞭打在我身上,“不變心是什麼?你當了官了,有權了,哦不,官還沒當上呢,就丟老婆不要了!你的心讓狗吃了嗎你?”
“不是我丟老婆不要,是曹英她不要我,是她要和我離婚的。”
“她要和你離婚?她為什麼要和你離婚?你外邊一定是有女人了,是不是?”
我說不是。
我的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還說不是?”母親說,“曹英不在你身邊這幾年,你打熬不住了,花心了,找野了!”
我說我沒有,我冤枉。
“冤枉?我打死你都不冤枉!”
母親繼續用鞭子抽打我。她邊抽邊罵,我越是申辯,她就打得越狠,也罵得越狠,就像是打罵自家的跑到別人家造孽的狗。
我記得二十三年前,母親也曾這麼打過我。那時我讀高二,父親死了,我卷着鋪蓋回家,不上學了。母親拿起鞭子,勒令我跪在現在跪下的這個地方,然後打我。她打我時除了罵,還有哭。凌厲的鞭子和悲憤的哭罵聲在我們家響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鋪蓋重新返回學校。
母親現在打罵我時,沒有哭,或許是因為心裏沒有哀傷,只有憤恨。她憤恨自己堂堂正正的兒子竟變成了一個負心、黑心的男人,因為她堅信是兒子背棄了兒媳婦,當官了就變壞,所以她要體罰兒子,執行家法。既然二十多年前她能用鞭子,把逃學的兒子抽成一名名牌大學的學生,那麼現在,她也要用鞭子,把墮落的兒子抽成一個好人。
曼得拉看着自己的導師被痛打了一番后,才過來替我擋了一鞭子,然後從我母親手上奪下鞭子。他看着如太后一般威儀的我母親,說師太,夠了,再打下去,你兒子就殘廢了。
母親看着我,咬着牙,眼睛裏卻含着淚水。她突然一扭身往屋后跑去,腳剛出門,哭聲就像決堤的水噴轟隆震響。巨大的哭聲撲向屋后的山壁,再打回頭,傳進門,像倒灌的洪水,將我們一屋子人的心漂浮起來。我的弟弟和弟媳最先搶着出去,勸慰母親,要堵住讓本來和美的團圓飯變得禍患的源頭。母親仍然在哭。
然後是我的一幫子親戚出去。他們是要回家。
母親立刻就不哭了。
散開的親戚們被賠着不是的母親請了回來,他們重新坐在飯桌上,為難得的家族團圓,為家族中產生的最大的官——除了我無一不信的寧陽市副市長,舒暢開懷地慶祝。
餐桌上的笑容,只有母親是裝出來的,我知道。她不認為我當官是好事情,因為當官要使她的兒子變壞,至少現在兒子已經把她又能幹又善良的兒媳婦給離棄了,這是兒子走向深淵的開始,也是當官的路造成的。她再怎麼咬牙不哭,也不相信我和妻子的離異其實與當官無關,更何況我能不能當官,現在還是未知數。
“你放心堂哥,你回來了,我保證搞一條魚,去拜你為師!”堂叔的小兒子說。
晚上我的家宴上,果然出現一條大魚,是堂叔的小兒子搞來的。魚帶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它的身上沒有傷痕,我想是被炸藥炸,嚇死的。它當然不能作詩了,卻給我們家增添了融融的樂意。
飯桌邊坐着我的家人和親戚們,一共有十五六個。每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像是過年。
最快樂的莫過於我的母親。因為久別的大兒子的歸來,我孤苦的母親喜出望外,談笑風生,就像是不曾守過寡,不曾結巴。她的嘴巴自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合攏過,儘管在看到曼得拉的第一眼時,她差點嚇暈了過去。
曼得拉一看見我的母親,就從我的身後閃出來,給她作揖。“師太,您好!”
母親看着眼前的黑人,立即就癱軟下去,以為見了鬼。我及時上前,扶起了母親,用力掐着她的人中,方使她恢復神智。
我用家鄉話告訴母親,眼前的黑人是我帶來的學生,他不是鬼,是外國人,外國人的皮膚跟我們不一樣,其他都一樣。
“他們也吃羊肉么?”又愣了一會的母親說。
我說吃,什麼都吃。
母親興奮起來,吩咐我弟弟準備宰羊。
我弟弟去後山喚回了放羊的我弟媳,宰了羊群中的一隻羊。兩夫妻手腳麻利,兩個小時不到,一頓豐盛的晚宴就準備好了。而此時,母親也把所能叫到的親戚都請到了家裏。
母親在飯桌邊頻頻地給我夾肉,給曼得拉夾肉。肥厚的羊肉、魚肉一塊接一塊地放到我們面前的碗裏,生怕七十斤重的羊和九斤的魚不夠全家吃似的,她要保證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吃夠,彷彿她的大兒子和大兒子的學生在城市裏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
曼得拉給我母親敬了好幾杯酒,母親每次都喝了,勸都勸不住。農村的酒杯跟城市酒樓的杯子不一樣,要大許多。母親每次端着拳頭一樣大的杯子和曼得拉乾杯的時候,我就心裏發怵。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沒有酒量的,六年前當我第一次帶她的大兒媳婦回家的時候,狂喜的她都沒有喝這麼多。但今天她的酒量卻特別驚人,如得神助。
看着酣暢痛快的母親,我不敢把我離婚的事告訴她,也沒有告訴我的弟弟。他們以為人在英國的曹英還是我的妻子,還巴望着她為我們彰家生子,傳宗接代。我弟弟彰文合已經育有二女,是不可能再生了,除非他敢冒被開除公職的風險。
但是口無遮攔的曼得拉卻酒後失言,他一句“中年男人三大喜:陞官、發財、離老婆,您兒子呀佔了兩喜”,讓聽懂普通話的我母親突然驚詫。她快樂的表情一收,審慎地看着我,“你當官啦?”
我說:“沒有。”
“您兒子就要當市長啦!”曼得拉附聲在我母親的耳邊說,“是考上的。”
“你別聽他瞎講,”我對母親說,“考是考了,沒考上。”
母親不理會我,問曼得拉:“市長是個什麼官?”
“大官!”曼得拉說。
“比鄉長大?”
曼得拉舉起拳頭,“比鄉長大得多。”
“跟縣長一樣大?”母親說。
曼得拉搖搖頭,“比縣長還要大!”
母親說:“考上的?”
曼得拉點點頭,“考上的。”
母親也點點頭,她相信了曼得拉的話。然後她看着我,臉上又露出快慰的表情,“哦,漲工資了,當官了唄。”
曼得拉笑着搖搖頭。他的這一笑又把剛浮在我母親臉上的快慰盪掉了。
那兩輛一綠一白越野車開到河對岸碼頭上停下併發出長鳴的時候,我和曼得拉正在山上,祭奠李論的祖父。
李論的祖墳像汽車的車頭那麼大,是用石頭壘砌成的。它三面環山,看上去就像一頂帽子,安放在沙發上。我沒有見過李論的祖父,但我知道李論祖父的骨頭就藏在這風水寶地的墳墓裏面。這把已明顯變得尊貴的老骨頭,正在被我這個不是他孫子的人頂禮叩拜。我一叩一禱告:尊敬的李老大人,我代表您的孫子祭您來了!您的寶貝孫子李論現在飛黃騰達,全托您的保佑。他現在又要陞官了,那麼請您繼續保佑他吧!如果您慈悲,也順便保佑保佑我,讓我跟着您的孫子發達富貴!
在我的禱告心聲中,曼得拉愉快地燒着鞭炮。嗶嗶啪啪的鞭炮聲響徹雲霄,回蕩在整個山間河谷。
汽車的長鳴就在這時候響開過來,就像樂隊的某種樂器,配合地奏起,與悠揚的鞭炮聲和諧地交響。我尋望着汽笛的來處,看見了停在河對岸的汽車。
半個小時后,在我的家裏,我看到了李論,還有縣長常勝。
他們是來接我回去就任的,因為我考上了寧陽市的副市長!
李論把G省的省報在我面前攤開,指着頭版上一條標題,說看吧。
我看報紙。
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
經公開選拔,省委組織部研究並報省委同意,郭元元等14名同志(名單附后)擬提拔擔任副廳級職務。按有關規定,現予以公示,徵求黨員、群眾和單位的意見,並就有關事項通告如下:
1.在公示期限內,個人和單位均可通過來信、來電、來訪等形式,向省委組織部反映公示對象在德、能、勤、績、廉等方面的情況和問題。以個人名義反映的提倡簽署或自報本人真實姓名;以單位名義反映的應加蓋本單位印章。
反映公示對象的情況和問題,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不得藉機誹謗和誣告。
2.公示時間:8月29日至9月5日,共8天。
3.受理單位:省委組織部幹部一處。
地址:寧陽市星湖路8號省委大院
郵政編碼:530011
聯繫電話:07??—871851??
傳真:07??—8718??99
電子信箱:g?b@sohu.com
G省公選14名副廳級幹部任前公示名單(附)
郭元元(女,1966年5月生,黨校本科,擬任省委黨校副校長)
章明(男,1962年6月生,法學碩士,擬任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
鍾蓓蓓(女,1963年1月生,黨校本科,擬任省經濟貿易委員會副主任)
………
………
韋德全(男,1958年11月生,大學本科,擬任省教育廳副廳長)
李論(男,1964年5月生,經濟學碩士,擬任寧陽市副市長)
彰文聯(男,1964年8月生,文學博士,擬任寧陽市副市長)
………
我的眼光一目十行,在碰到李論的名字后燙了一下,在緊接着觸到我的名字的時候沸騰了。
我的家頓時成了歡騰的蜂箱——聞訊而來的村民和親戚們踏破了我家的門檻,不知是為了看看縣長長的是什麼樣子,還是為了當上官的我和李論道賀,總之他們蜂擁而至,爭相進入我的家裏。家門外還有許多未能擠進的鄉親在翹首以待。
縣長常勝、我和李論就像三隻蜂王一樣被淳樸的群眾簇擁,被熱切的鄉音包圍。在我們村的歷史上,從沒有縣長光臨過,也沒有產生過比縣長還大的官。可今天我們家,一下子卻集中了三位“大官”!一個縣長,兩個副市長,如果村民們了解一點官場常識的話,應該知道副市長的級別比縣長還高。是的,村民們知道了,縣長常勝親口告訴了他們。並且從縣長對我和李論謙恭的神態中,村民們也看了出來。他們把熱情的重心轉向了我和李論,把希望和要求向我們這兩位本村本土走出的高官和盤托出——
修一修我們村的碼頭吧。村民們如是說。
我的心一震,因為村民們並沒有要求造橋,而只是希望修一修碼頭。這要求多低啊!
我正要拍胸脯答應鄉親們的時候,李論攥住了我的手。
李論說:“我們走吧。”
我看着李論。
“事情很急,需要你馬上回去,”李論說,他的臉色陰鬱,心情焦慮的樣子。
“什麼事情?”我說。
“到車上再跟你說,”李論說,“走!”
我看看滿目真誠的鄉親們,對李論說:“什麼事情現在不能說?”
“非常嚴重的事情,非你解決不可,”李論說,“我打你的手機不通,也知道這裏沒信號,就只有親自跑來了。”
“那你就不回家看看了?”我對已快到自己家門口的李論說。翻過我家後面的山,就是李論的家,他鰥居的老父親還在那家裏。
“以後再說吧。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李論說。他一臉的猴急。
李論的神態也讓我起急,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回家已經一個星期了。在這偏遠的山村裡,不通電話,也看不到報紙,那座我想躲避其實還惦念着的城市,究竟發生了什麼?
兩個時辰之後,我坐上了來接我的汽車。透過車窗,我看到真情的家鄉父老仍然站在河的對岸,眺望着我們,目送他們衣錦還鄉又決然離去的兒孫。他們的目光越過沒有橋的河流,火辣辣地追隨着陞官的李論和我上路。
在送別我們的人群里,有我的母親。我雖然現在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那人群裏面,用昏花而又自信的眼睛尋望着我的身影。在剛才我臨走的時候,母親把我拉到裏屋,要我發誓。“命中注定你要做官了,”母親說,“那你發誓要做個好官!”我不敢發誓。母親說:“那你就不是我的兒子!”於是我發誓。我說:“我要做個好官。”母親又說:“剛才鄉里鄉親的要求你聽見了?”我說我聽見了。母親說:“你發誓一定要修好我們村的碼頭!”我對着母親,把手按在胸口上,說:“我發誓!”母親鬆了一口氣,這才讓我從裏屋出去。沒有人知道我和母親究竟在裏屋做了些什麼。人腔蛐聿孿耄蓋裝鹽依鏤藎竊詬乙伊羯罘選U庋氳娜絲隙ù砹恕>褪親罹哂邢胂罅Φ淖骷遙峙亂參薹ㄏ胂笪移椒駁哪蓋祝竊諞曳⑹淖齦齪霉伲⑹男摶恍尬頤譴宓穆臚貳?/P>
我留下誓言,走下走上我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破爛碼頭,登上可以修好五個村碼頭甚至可以造一座弔橋的豪華汽車,在隔河矚目的鄉親與母親的盼望中,我讓司機把車開動。
“說吧,什麼事?”我對與我同一部車的李論說。
李論看了看駕駛的司機和坐在副座上的曼得拉,不說話。顯然他把司機和曼得拉當成了與我說事的障礙。
“你不會用土話跟我說嗎?”我說,用的是家鄉話。
李論得到提醒,試探着說了幾句家鄉土話,看到司機和曼得拉全然聽不懂的樣子,才神秘兮兮地說起事來。
李論說:“遇到麻煩了。”
我說:“什麼麻煩?”
“有人在往組織部那裏告我,”李論說,“說我腐化,亂搞女人。”
“誰告你?”
李論說:“還能誰?就是米薇那婊子!”
“米薇?”我一愣,看看李論,“不會吧?”
“玩弄女大學生,致使其懷孕,不是她是誰?這事誰知道?啊?你又不可能告我的是吧?”李論說,“這婊子還不想放過我!上次剛整了我一把,現在又來了!”
“上次的事情已經圓滿處理了。”我說。
“圓滿個屁!圓滿又來這一手?”李論說,“現在是公示的節骨眼上,第四天。組織部昨天找我談話了,要是查出確有其事,我這副市長還當得成嗎?你說!”
“你承認啦?”
“承認?”李論說,“我能承認嗎?打死我我都不承認!可我不承認有什麼用?關鍵是米薇這婊子,她拿出證據我就完了!她有的是證據!”
“組織部找到米薇了嗎?”我說。
“應該還沒有,舉報信沒有署名,而我也沒有承認,”李論說,“但是組織部要找到人是很容易的,況且米薇這婊子極有可能會主動跳出來。”
我瞪着李論,“你不能叫米薇婊子,她不是婊子!”
“好,我不叫。我叫她姑奶奶!”李論說,“只要能讓這姑奶奶閉嘴,我叫你爺!”
“怎麼扯上我了?”我說。
“不扯你我火急火燎來找你幹嘛?”李論說,“只有你能讓她閉嘴。”
“看來,我是做不成你爺了。”我說。
“為什麼?”
“第一,我不想做爺。”我說,“第二,米薇不會讓我成為你爺,她現在也恨我。”
“恨你?恨你為什麼不告你?”李論說,他看我的眼睛生出狐疑。
我說:“是呀,她為什麼不告我?她應該告我的呀?因為我助紂為虐,比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明白了,”李論腦門子一昂,“把我告倒了,你這副市長當成就更十拿九穩了。”
我瞪着李論,“你懷疑我縱容米薇告你?”
李論見我惱怒,連忙用手摸我,“不不,兄弟,我的好兄弟,我怎麼會懷疑你呢?”他的手不停地從我的肩胛往下捋,“我的意思是,米薇對你還是一廂情願,還是一片好心、愛心,她以為我是你的對手,都是副市長嘛,二者舍一,捨我其誰呀。但她不知道,我們兩個副市長是沒有矛盾的,我是經濟副市長,你呢是科教副市長,兩個職位都要有的呀,并行不悖。但是她誤會了。”
“她如果這麼想,倒是不枉是我的學生。”我說。李論溫柔的手並未讓我心軟。
“求求你兄弟,”李論說,“你得去做她的工作,糾正她的想法,把事化了,像從前一樣。告訴她,我們兩個是窮人家出身的孩子,能當上副市長,而且是考上的,可不容易呀!開天闢地,我們村一下子同時出了兩名高幹,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奇迹!告訴她我們倆做官后,是可以為一窮二白的家鄉做貢獻的。看在我們是同村同窗的情分上,請她無論如何要成全我,我們。”
我看着車窗外飛馳掠過的故鄉的山水,想着已消失在視線中的與我血肉相連的村莊,說:“米薇即使答應了,我母親也不會答應。”
“怎麼說?”李論把我的身首扳過來,“這話怎講?”
“我母親不想我成為一個不肖的兒子,我也不想。”我說。
李論說:“我不明白,你鐵定要當副市長了,怎麼還能說是不肖呢?我當不成副市長,才是對不起我祖宗。”
“你放心,在家的時候,我去拜過你的祖墳了。”我說。
李論說:“我聽見你們在山上燒鞭炮的聲音了,但那沒用。米薇現在才是我的祖宗!你還得替我去拜她。”
我看着李論,“李論。”
李論也看着我,“有什麼話你說。”
“我們得為我們村修好碼頭。”我說。
李論一聽擺手,“修什麼碼頭?”他把手一揮,“造橋!”
我說:“這可是你說的?”
李論說:“我說的。只要我這次副市長不被拿下,”他一拍胸口,“造橋!”
看着李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無話可說。我還能說什麼呢?沒有你李論,我也能為我們村造一座橋,我敢說這句話嗎?我不敢,至少現在不敢。我並沒有正式當上副市長。但是李論敢,而且我也相信李論有辦法和能力搞到造橋的錢,只要他想。在我的心目中,沒有李論想做而不敢做並且做不到的事情。他無所不為,也無所不能。小學的時候,他敢爬上樹掏馬蜂窩;讀中學的時候,他敢跳到魚塘去偷魚;大學暑假,他能扛着一大包的襪子短褲從北到南沿途販賣;後來,他玩女大學生——這一切都易如反掌。而我只需要看着他,跟着他,聽他的吩咐,為他點火、放風、數錢、拉皮條,我能做的就是這些。從小到大我註定只是他的助手。他是前鋒,我是後衛。他是主犯,我就是幫凶。他要是能成為功臣的話,我只能再做一次內奸——就像現在,李論立誓為家鄉造一座橋。為了這座橋,我必須搬掉攔在李論仕途上的障礙和堡壘,助他先登上副市長的寶座。我希望家鄉有一座橋,但是我又不想做內奸。
“我是要去找米薇,”我說,“但不是為你。”
李論盯着我,目光像透視機的射線,說:“我看你不像重色輕友的人。”
我說:“這可難說。”
曼得拉聽我們說了一大通的家鄉土語,什麼也聽不明白,他長着捲毛的腦袋一轉,說:“彰老師,看來我還不能回國,因為你還有一種語言沒有教我。”
我說:“貓教老虎學本事,你知道留有一招不教的嗎?”
曼得拉說:“哪一招?”
李論搶着說:“爬樹。”
“爬樹?為什麼不教爬樹?”曼得拉說。
“如果教了的話,這個世界就沒有貓了。”李論說。
曼得拉摸了摸腦袋,茅塞頓開的樣子,“哦,我明白了。但是,我還是不能回國,老師你一定得教我!”
我說:“你還是回去吧。你那動亂的國家,需要一名瀟洒而又公正的總統,而不是精通中文和少數民族語言的專家。”
曼得拉被我這麼一說,得意地轉過頭去,睡起覺來,做着當總統的夢。
縣長常勝的車超過我們,在去往縣城和省城的交叉路口停下。他下車與我們分別。
“再次祝賀!後會有期!”常勝分別緊握着我和李論的手說。
我看着數天前還對我嗤之以鼻而今天卻變得畢恭畢敬了的縣長,說:“好好乾,我們家鄉的人民百姓就交給你了。”我儼然已是上司的口吻。
“有什麼指示,一定照辦。”常勝說。
李論看着常勝,“我們村今天你也去過了。”
“是,”常勝點頭,“不好意思,今天才有機會去到兩位市長的家鄉,很對不起,我也剛從外縣過來,才當縣長不久,工作實在太忙了。”
“理解,”李論說,“我們村的情況你看到了吧?”
“是。”常勝說。
“缺一座橋。”李論說。
“是。”常勝說,他瞪大眼睛,像突然得了甲亢。
李論拍拍常勝,“錢嘛,我來弄,縣裏牽頭出面就行了。”
常勝一聽,眼睛終於能眨巴了,說:“那好辦!沒問題!”
李論笑笑,歪頭示意我上車。
我們繼續奔往在省城的路上。朝天的大路鍍滿了一萬萬丈的金光,在滑溜着飛快奔赴首府的車輪。
米薇,米薇啊米薇,你會接受我的懺悔嗎?
“彰文聯,告訴你,我現在不和你睡覺了!”米薇雙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準備過去擁抱她的我說。
我現在在她的住處,民生路22號3棟2單元701號房。半小時前,我根據她原來留在我手機的地址來到這裏。她發給我的手機短訊,我大都已經刪了,只有地址沒刪。數天前我自以為副市長考砸了的那天晚上,我曾經嚮往過這個地方——我興緻勃勃從學校星夜趕到樓下的時候,一陣涼風把我又吹了回去。我把這地方當成了景陽岡,把米薇當成了猛虎,可我卻不是武松。但是時隔數天,我又來了。一進城我就直奔這裏。我重上景陽岡。你現在有勇氣了是嗎?米薇見了我就說。我說是的。現在想和我睡覺了是吧?她說。我沒吭聲。我要是想和你睡覺呢?米薇又說。我說米薇,其實我不是……不能!米薇說。她豎著一根手指,在臉前晃動。你不和我上床、睡覺,我就不答應你,我知道你來是為了什麼,米薇說,為了李論,對不?不為李論,你就不來,對不?我說李論求過我找你,但我來不是為了李論。米薇看着我,說那好。她閉上眼睛,想必是期待我去親她。但我沒親。米薇睜開眼睛,說告訴你,我還要去告李論,親自主動到組織部去,提供證據,把李論拉下馬,讓他當不成副市長。我說米薇,你決定做什麼事情,我沒有權力阻止你。但是我以為,得饒人處且饒人,好嗎?米薇說不饒,我可以饒過別人,但是我決不饒李論這種人!我說那就請你原諒我行嗎?米薇看看我,把嘴湊到我的臉上,親了一下,說原諒你?我現在想把你吃了!她接着揪揪我的衣領,把衣領最上面的扣子也解開了。我看着把我當成唐僧的米薇,說我得去把身子洗乾淨了。我進了衛生間。我在衛生間裏磨蹭了十多分鐘,與情慾和性慾鬥爭了十多分鐘,最後情慾和性慾都戰勝了我。當我光着膀子一副慾火中燒的樣子走向米薇的時候,米薇卻變臉了。
“米薇你怎麼啦?”我看着突然變臉的米薇說。
“你把我這裏當什麼了?”米薇說,她看着我,“雞窩嗎?啊?”
“不是,米薇……”
“對,你是把我當雞了,”米薇打斷我,“果真沒錯。但我就是雞,也不和你這種人睡覺!”
“米薇,我從不認為你是你說的那種人,希望你也不要把我想像得那麼壞。”我說。
“你不壞嗎?”米薇說,“為了利己,你可以把你的學生送去和別人睡覺。現在同樣為了利己,你想和自己的學生睡覺!這不叫壞叫什麼?卑鄙?”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說,“這次不是。”
“那更卑鄙!”米薇說,“想不到你也淪落為性工具了,彰副市長大人。”
我說:“我沒有。我就想做個男人,現在。”
米薇說:“你要是個男人,現在穿上衣服就走。”
我看着米薇,她冷峻的樣子像一塊雪地上的玉石。我轉身去找衣服穿上。
“等等!”米薇說,她朝我的身後走來,“你背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
我轉過來,面向她,“鞭子打的,”我說。
“鞭子?”米薇說,“誰打的?”
“我母親。”我說。
“母親?”
“是的。”
“你母親為什麼要打你?”
“因為我是她兒子。”
“四十歲的兒子還要挨母親的打,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她的好兒子,”我說,“我離婚了,而且還要做官。”
“你母親反對你做官?”米薇說。
“她是在教訓我要做個好官。”我說。
米薇說:“你能做個好官嗎?”
“或許能,或許不能,”我說,“但是我想做個好官。”
“所以,現在這個時候,我不能和你睡覺,”米薇說,“即將上任的副市長尋花問柳,這會害了你。”
“米薇,你不是壞女孩,”我說,“從來不是,我說過。”
“我是。”米薇說,“把李論拉下馬,讓他當不成官,你還認為我不是壞女孩嗎?”
我說:“是的。但是,如果李論能陞官繼續做官的話,至少可以做一件好事情。”
“什麼好事情?”
我說:“為我的家鄉造一座橋。”
“橋?”
“是的,我的家鄉現在沒橋,”我說,“李論能找到造橋的錢,他比我有能耐,這你知道。”
“就是你當上副市長也不能?”
“我想是的,還要依靠李論才行,”我說,“我和李論是一個村的,我們村現在能同時考上兩名官員很不容易。”我把李論在車上教導我的話跟米薇說了一遍。
“我以為把李論搞倒了你會很高興,”米薇聽了后說,“他是你的政敵。”
“我不這麼看。”
“情敵呢?”
我不吭聲,開始穿衣服。
“疼嗎?”米薇說。
我搖搖頭。
米薇突然抱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胸膛上,“文聯。”
“呃?”
“我想你。”
“……”
“我不知道你回家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米薇說,“我就想,用什麼方法把你逼出來,讓我見到你。我想李論一定知道你的下落,於是我就寫信告他,迫使他去找你來見我。另外,我也想以我的方式幫你。”
“對不起,”我說,我撫摩着米薇的頭髮,“從今往後,我想我不會再對不起你了。”
米薇抬起臉,惶惑地看着我。
“我上任以後,如果我能上任的話,讓我幫你聯繫個工作單位行嗎?”我說,“我是管科教的副市長。”
米薇搖搖頭,“對我來說,現在找到我的親生父親,比找工作重要。”
“親生父親?”我看着米薇。
“我姐莫笑蘋沒有跟你說過嗎?我們不是一個父親生的。”米薇說,“我是私生女。”
“這很重要嗎?”
“你認為不重要嗎?”米薇說,“一個人連自己的生身父親是誰都不知道,你不覺得是一件奇恥大辱的事情嗎?”她看着窗外,“他就是在街上當乞丐,只要他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也要把他領回來,供奉他!”
“你會找到你的父親的。”我說。
米薇轉過臉來,含着淚珠的眼睛看着我。
我用手把她溢出的淚珠抹掉。
然後我就走了。
李論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在民生路22號的出口等着我。“怎麼樣?”他說,“做通啦?”
我沒理他,徑直走到路邊,招出租車。
李論殷勤地為我打開車門,扶我進出租車。他自己也鑽了進來。
“兄弟,情況到底怎麼樣?”李論說,他稱我兄弟,態度卻像是我的孫子。“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我一言不發。在從市區到大學的路上,任憑李論如何哀求,我始終不給他一句話。我像個賴賬的人,反而被債主苦苦地討好。開車的出租車司機可能也這麼看我們。下車的時候,我和李論同時掏錢,但司機要了李論的,而不要我的。司機以為他這麼做,我會因此感動,而把欠別人的錢還了。他想不到坐過他車的這兩個人,竟是即將上任的首府寧陽市的副市長!再過十天半月,他們永遠都可能不坐出租車了!因為,他們就要有自己的專車,還有辦公室、秘書。等待他們的是出有車、食有魚、居無常的耀眼而玄奧的官場生活。他們現在行為下作,但其實已經以人上人自居。他們姓名依舊,但身份已經變質。他們是我彰文聯、李論——兩個農民的兒子,兩鳥人。兩位副市長,兩匹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