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把米薇帶去見李論的路上,米薇像只蛐蛐,在我的耳邊聒噪。出租車雖然向著城內行駛,但米薇並不知道山本酒樓在什麼地方,李論又是什麼人。
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山本酒樓在哪裏,但我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只有有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孩才能去。
米薇還不滿意,非要問個明白。我說:“不過我沒有權,可我的朋友李論有權。而你是個很漂亮的女孩,這連大學裏的小孩都知道。”
米薇說:“學校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同學,為什麼只帶我去?”
我說:“因為我只看好你。”
“我明白了,因為我很隨便,”米薇說,她扭過臉去,用手擦了一下車窗玻璃上滲進的雨水,“因為我在學校談情說愛……不,是男女關係出了名的。”
我啞口,一下子想不出妥帖的話。我看着米薇,想看她臉上是什麼表情。她是不是生氣了?她的眼睛有陰雲嗎?她的嘴是不是噘着?可我現在只看見她的頭髮。她的頭髮是金色的短髮,街市上正時髦的一種,但在大學裏卻獨一無二。
米薇是東西大學比較獨特的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她至少和曼得拉上過床,這是我親眼所見也是米薇承認了的。
曼得拉是我的學生,他不遠萬里,從非洲來到中國,拜我為師。
元旦的早上,我去留學生宿舍看望曼得拉,祝他新年快樂。
我發現米薇躺在曼得拉的床上。
那時候她已經留着這樣一種頭髮,蓬鬆活泛,像沙灘上的水母,露在被子的外面。她的臉開始被頭髮埋着,不願讓我見到。後來我說曼得拉,待會兒校領導還要來看你,我只不過是打前站。她的頭突然轉動,像地球儀從西半球轉到東半球,我這才看見是米薇的臉。
米薇的臉是東西大學最出眾的臉,是公認的美貌,像一幅名畫。但現在這幅名畫被一個叫曼得拉的黑人留學生據為己有,藏在自己的宿舍里。這是犯眾怒的事情,如果被校方和更多的人知道的話。
米薇臉向著我,對我微笑。我還以微笑。我看着屋子裏七零八落的襯衫、乳罩、腰帶、褲衩和鞋襪,說:“我這就出去。”
我前腳走,曼得拉後腳跟了出來,只穿着褲衩、披着襯衫。
“中國有句俗語,‘家醜不可外揚’,”曼得拉在走廊拉住我說,“你是我的導師,相信你是不會把你學生的事情講出去的。”
我說:“放心吧,我不會。不過,你得叫米薇趕快走,待會兒校領導真的要來。”
曼得拉應聲回了宿舍。
五分鐘后,我在留學生樓的門外看見了匆忙走出的米薇。她看見我,沒打招呼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想我一定是把米薇得罪了,可是我又想我得罪她什麼了?我事先並不知道她和留學生有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我根本沒有要把這事張揚的打算。正這麼想,米薇迴轉身,走到我的面前。
“彰文聯老師,”她說,“你其實應該為你的學生感到自豪,因為能和我米薇上床的男人,是你的學生。曼得拉是用花言巧語把我誘上床的,並且使用的全是中文。這可有你的功勞,你教導有方。不過,我是自願的。”米薇說完便是一笑,那笑怎樣看都像一隻旋渦。
那旋渦又出現了,米薇的臉轉了過來。我以笑相迎,我想接下來不管米薇說什麼,我都笑着。
“彰老師,你有外遇嗎?”米薇說。
我笑着搖頭。
“我不信。我不信除了你夫人,你一個女人也沒有。”
“結婚前有過,但那不能算是外遇的。”
“算是什麼?嘗試,對不對?”
我笑着不答,臉朝前。從車前擋風玻璃的反光鏡里,我發現出租車司機也在笑。“結婚以前那叫考駕照,”我說,“結婚後恪盡操守,就不再違章了。是不是,師傅?”
出租車司機還是笑,雨簾厚厚地遮着窗外,使得反光鏡里的笑容特別清楚,像暗房裏放的幻燈片。
“師傅,到哪兒了?”我問。
“已經在民生大道上,”出租車司機答,“再有兩公里,就到了。”
我伸頭去看車上的計程表,計費現在是28元,按每公里1.6元算,扣除起步價7元,我們已走了大約13公里,還要走兩公里,這也就是說東西大學和山本酒樓的距離是17公里。我們就要到山本酒樓了,李論就要見到我給他送去的女大學生了。
李論在山本十八包廂等我們,是穿和服的小姐把我們帶進去的。那小姐走着日本步,卻講着地道的中國話。
“李老闆,您的客人到了。”她對坐在沙發上的李論說。
李論放下手中的茶杯,朝來人欠了欠身,二話不說。他的眼睛像兩個齒輪,目光炯炯地照射米薇。米薇像一張圖,被放在了掃描儀里。
“這是米薇,”我看圖說話,“東西大學最漂亮的學生,大四,外文系。”
李論聽一句,喉嚨里就噢一聲,加帶點一次頭。我的話好像是撒下的一把米,而李論則像一隻公雞。
“這就是李論,”我說,“省計委計劃處處長,凡是大的項目或工程,都得經過他的手。”
“你不是說他還是你的朋友嗎?”米薇說,她覺得我介紹得不夠。
“這要看李處長的態度,”我說,“我們過去是朋友,高中時曾同穿一條褲子。現在不穿了,不知道還算不算?”
“當然,”李論說,“你比過去還夠朋友。”
“何以見得?”我說。
“這還用說嗎?”李論看着米薇,像為他的結論指證。
米薇也不會裝傻,說:“是呀,我這樣的學生,彰老師也捨得帶來見你,真是兩肋插刀。”
我說:“你話里藏刀。”
米薇笑。
我說:“你笑里也藏刀,我最怕你笑了,你的每個笑都隱藏着危險。”
米薇說:“那以後我不對你笑了,我對你哭。”
李論說:“把笑給我吧,我不怕危險,我喜歡挑戰。”
米薇衝著李論一笑。李論高興地說快請坐。
我和米薇合圍着李論坐了下來。穿和服的小姐跪着給我們倒茶,遞熱毛巾。這才像日本人,我心裏想,而我的嘴裏卻說這個酒樓起什麼名字不好,為什麼要叫山本?是日本人開的嗎?李論說是個鳥日本人,我批的我還不清楚?這是地稅局的房子,當初報告的時候說是建辦稅大樓,房子起好后,變酒樓了。我說允許這樣呀?李論說酒樓開張,有錢的請有權的,都來這裏吃,還說允許不允許?
我說:“那山本是怎麼回事?”
李論說:“這還不明白?冠個東洋名,裝作外資企業,好洗錢好避稅唄。”
我說:“稅務局都這麼干,誰還願繳稅?”
李論納悶地看着我,說:“你問得真奇怪,你們大學成千上萬地收費,難道就沒人上學了嗎?”他轉過臉去看米薇。“是不是米小姐?”
“我叫米薇,別叫我小姐。”米薇說,口氣像挺嚴肅。
李論忽然覺悟什麼,“噢,對不起,”他說,“我忘了,好女孩已不能叫做小姐了。”
米薇說:“那你還是叫我小姐吧,我已經不是好女孩了。”
李論說:“誰說不是?我看你是。”
米薇說:“你問彰老師,我是不是?”
我說我可沒說過你不是。
李論一舉手,說不說這個,進去吃飯。他屁股離開沙發,抬腳朝一面牆走去。就在我納悶的時候,那面牆突然開放,露出又一個包廂,又一個日本秀跪在包廂口作恭候狀。我和米薇跟着李論走了進去。包廂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火鍋,有筷子、杯子和碗,就是看不見凳子。李論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腿盤了起來,儼然小日本做派。我和米薇也不例外,但我們看起來更像中國北方坐在炕上的中年漢子和小媳婦,所有的動作、姿態顯得特別的慌亂、彆扭和老土。
一絲不易覺察的恥笑掠過李論的嘴臉,它像一支看不見的毒箭,射進我的胸膛。日本秀這時候掀開鍋蓋,一團蒸汽騰騰冒升,像雲霧掩蓋山巒般遮住李論的嘴臉,卻擋不住他的聲音。
“我們來這裏主要是喝湯,”李論說,“這裏的湯是全市最好的湯,找不到第二家。”
米薇說:“那這是什麼湯?”
李論說:“這個湯沒有名字,它好就好在沒有名字。”
米薇說:“為什麼沒有名字?”
李論說:“因為它的美味根本無法用文字來概括和表達。再美的女人都能用語言來形容,但這個湯不能。”
我說:“但總是能用錢來計算和衡量,它總不能不要錢吧?”
李論說:“你說得好,這個湯是1688塊錢。”
米薇的眼睛瞪得像患了甲亢,說:“沒有吧?”
李論說:“喝了再說,你就知道值不值。”
蒸汽慢慢消減和平息,日本秀已舀好了湯,擺放在我們各位的面前。我看着我面前的這碗湯,就像我小時候看着不容易看到的一本書,或者說像看着寶貝一樣。湯碗裏還有我沒見過的肉,就像我不認識的字一樣。小時候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就去問老師。現在遇到沒見過的肉我只有問李論,如果我想知道的話。
“這是什麼呀?”米薇攪動着自己那碗湯問,她也不認識湯碗裏的肉。
李論趁機把屁股挪得離米薇更近,瞅着米薇碗裏的肉說這是山瑞。米薇說哪個rui?是尖銳的銳嗎?李論說不,是董存瑞的瑞。米薇說有這種動物嗎?李論說有的。米薇挑動另一塊肉問這又是什麼?李論說這是鷹呀。你碗裏這塊是鷹的胸脯。米薇說是養的嗎?李論說不是,鷹怎麼能養呢?是野生的。今天這鍋里的東西全是野生的,有蛇,有龜、蛤蚧,還有穿山甲等等。米薇說這是保護動物,可不能吃。李論說放心吃吧,它們都是從越南跑過來的,不受本國保護。米薇被李論的幽默逗笑,說沒有吧,我可是去過越南的,我在越南見習了半年,可從沒吃過這些東西。李論說你是什麼時候去的越南?米薇說就上學期呀。李論說噢,它們是1979年,中國一改革開放,就跑過來了。米薇說1979年?我還沒出生呢。它們的歲數可比我還大。李論說薑是老的辣,湯是老的甜。野生動物是越老越補,這個湯下午就開始熬了,現在正好。喝吧,試試。米薇舀了一匙羹,運到嘴邊,張口又說沒事吧?李論說男的喝了健身,女的喝了美容。米薇說只要喝了不發胖,我就喝。
米薇在李論的鼓動和注視下把湯喝了,把肉也吃了。她喝得緩慢,吃得舒服,那湯和肉在她嘴裏彷彿是男友的唾液和舌頭,堵得她氣喘和沉醉。毫無疑問她是喜歡這種湯肉的。
當然我和李論也把湯肉喝了吃了。我喝了一碗,還想再來一碗,李論把杯舉了起來,說乾杯。酒是已經倒好了的,紅黃紅黃的,看上去像是茶水。三人碰杯后全乾了。
“哇!”米薇難受得叫了起來,“這是什麼酒呀?好辣!”
“這是泡酒。別誤會噢,是浸泡的泡,不是大炮的炮,”李論啟髮式地說,“是酒樓自己泡的酒。”
“用什麼泡的?”米薇說。
李論神秘兮兮看着米薇,說這可不好說。米薇說有什麼不好說的?李論說說了怕你不敢喝。米薇說我不是已經喝了嗎?李論說那我說了,你還得繼續喝呵?米薇說好吧,你說。
李論說這是烏猿酒,猿,就是猴子。米薇一聽,喉嚨“噢”地發聲,背過臉去想嘔。李論忙伸出手去輕輕拍米薇的背,說我不說就好了,都是你讓我說。米薇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后,把臉轉了回來,說沒事了。她看了看我,說彰老師,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我說我還沒喝夠,所以沒反應。米薇說你還想喝呀?我說幹嘛不喝?喝了這種酒,能使人變得聰明。米薇說去,我才不信呢。我說你看,你不是變得聰明了嗎?
米薇情緒又好了起來,湯照喝,但烏猿酒是怎麼說也不喝了。李論又是哄又是勸,他的意圖我很明白,就是要把米薇搞醉。
“烏猿酒你不喝,別的酒你要喝,”李論說,他沒等米薇答應,看着日本秀,“換酒!”
米薇說:“別的酒我也不喝。”
“茅台?”李論說。
米薇搖頭。
“五糧液?”李論又說。
米薇又搖頭。
“那你想喝什麼酒,你說?”
米薇說:“什麼酒我也不喝。”
“人頭馬,”李論說,“人頭馬你也不喝嗎?”
米薇這下沒有搖頭,說:“人頭馬,我喝。”
李論朝日本秀一揚手:“上人頭馬!”
“嗨,”我看着米薇,“開什麼玩笑?”我又看着李論,“米薇是開玩笑。”
米薇說:“我不開玩笑,他上人頭馬,我就喝。”
李論說:“我也不開玩笑。”他又朝日本秀揚手,“上呀!”
我很清楚地聽見日本秀在包廂里給服務台打電話:18廂上一瓶人頭馬。我想米薇和李論也不會聽不到,可他們裝聾作啞,一個看着一個,用眼神表達什麼。我試圖聽懂他們眼睛裏的話。
米薇:我讓你闊,你闊呀?
李論:我就闊給你看,又怎麼的?
米薇:那你捨得上人頭馬,我又有什麼捨不得喝的?
李論:我就希望你喝,就怕你不喝。
米薇:我喝了你想把我怎麼樣?
李論:把你弄到床上去。
米薇:和我上床可沒那麼容易。
李論:除非你不醉。
米薇:我醉又如何?
李論:你醉了就由不得你。
米薇:我還有彰文聯老師在呢,是他把我帶出來的。
李論:就是他把你帶來給我操的呀!
米薇: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論:他要求我辦事呀,要請我吃飯。我說請人吃飯,不如請人出汗。現在操別的女人已經沒勁了,就想操女大學生,把個把女大學生介紹過來吧。彰文聯說我可以把女大學生介紹給你,但能不能操是你的事。我說那當然,你只管把人帶來,能不能操不關你的事。彰文聯說那好,我找個女大學生介紹給你。我說一定要漂亮呀?彰文聯說我把我認為漂亮的帶給你,你認為不漂亮可以再換。我說那太好了。彰文聯說我把女大學生帶去給你,那我們學校放在你那兒的項目報告?我說日後再說。
米薇和李論四目相視,他們眼睛裏的話沒有聲音,卻比有聲音更使我感到震顫。他們的目光猶如雷電,把我扯了進去。我被李論暴露了,或者說他把我出賣米薇的秘密給出賣了。
我把一名漂亮女大學生送給李論,就是為了一份報告。
那份報告放在李論那裏已經半年了,至今沒有動靜。黃傑林便叫我去找李論,他現在是大學的副校長,不知他是怎樣知道李論和我是老鄉加朋友,他說通過你們是老鄉和朋友這層關係,把報告給搞清楚了。
我說我恐怕不行。
黃傑林說你人還沒去,不要說不行。
我說我不行的,你去才行。
黃傑林說我行就不找你了。
我說你是學校領導都不行,我更不行。
黃傑林說你評不上教授,你有情緒我知道。但這事還非得你不行。黃傑林摸着自己的胸口,說只要你把報告……只要你把李論這一關打通了,明年再評審的時候,我一個評委一個評委地去做工作,你教授還評不上我不做這大學的副校長,我向你保證。
我說不要你保證,因為我已決定不要這個教授。
黃傑林說那你要什麼?你說。
我說我只要學校放我走,我老婆在外邊已經等了我三年,我再不走,就算我能熬,我老婆可不能再熬。
黃傑林笑道誰讓你熬?學校雖然沒讓你走,可沒有讓你熬呀?不要自己壓抑自己嘛。
我說你的意思是允許我搞婚外戀,或煽動我嫖娼?
黃傑林說你篡改我的意思了。
我說你什麼意思?
黃傑林說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壓抑自己嘛。
我說那我只有手淫了。對,沒錯,我手淫,我為祖國獻石油。
黃傑林哈哈笑過之後,說你還是為學校做貢獻吧,只要項目爭取下來,你貢獻可大了,到時候你要什麼給你什麼。
我說這可是你說的?
黃傑林說我黃傑林說話算話。我授權你代表學校,用車,用錢,用什麼方法都行。
我說那好,我試試看。
於是,我找了李論。
李論讓我給他找個女大學生,我就把米薇給他找來了。
人頭馬送上來了,擺放在桌上。它像一簇帶刺的鮮花,我不敢碰,米薇也不敢碰。李論說我來。他抓過酒瓶,把瓶蓋打開,往米薇的酒杯斟酒。然後,他說來,干!米薇看着我們,說你們不喝呀?李論說人頭馬是專為你點的,我們喝我們的泡酒。米薇說我一個人喝這麼一瓶?想弄死我呀?李論說你愛喝多少喝多少,不強迫你。米薇說這可是你說的?李論說我說的。
米薇自願舉起杯子,幹了第一杯人頭馬。她嘆了一聲,吐出舌頭。李論說怎麼樣?米薇說好喝。她看着我,說彰老師,你也喝呀?我說我不喝。米薇說這麼好的酒你不喝,你真笨。我說所以我得繼續喝烏猿酒,等我變聰明了再喝人頭馬。米薇說隨你的便。
李論親自往米薇的碗裏舀湯和肉,說大學裏伙食不好,你要多喝點多吃點,呵?米薇說謝謝。她喝了兩口湯吃了一塊肉,然後舉杯,說李處長,我敬你一杯。李論說叫我李論,或者叫李哥。米薇說李哥,我敬你一杯。李論說好。兩人乾杯。
接下來李論舉杯敬米薇,米薇說你先敬我彰老師呀。李論說好。他將手向一變,杯子轉到我的前面。我們兩兄弟干一杯,他說。我說好。李論和我乾杯后,把杯子朝向米薇,說現在我可以敬你了吧?米薇說倒酒呀?
米薇斷然接受李論的敬酒,像球員從隊友那裏接過傳球,朝下半場跑去。我本來可以攔住她,不讓她再往下走。但我沒有攔她。我放任她甚至縱容她隨心所欲。她的酒量就要到了底線。
“我們划拳好不好?誰輸了喝酒。”李論看米薇有些暈乎后說。
米薇說來就來,我們來石頭剪刀布。李論說同意,這是你們女孩子的強項。兩人開始出手。米薇出剪刀,李論出布。米薇說你輸了。李論說好,我喝酒。米薇得意地看着李論把酒喝了下去。接着,米薇出石頭,李論出布。米薇說哎呀我輸了。她喝了酒後說再來。李論出石頭,米薇出剪刀。李論說你又輸了。
米薇連續輸了幾輪,說不來了,我老是輸。李論說那我們玩牌好不好?比大小,純粹是賭運氣,我相信你運氣一定很好。米薇說是嗎?
李論叫日本秀拿來一副撲克。這次是我們三個人一起玩。每人抽五張牌后打開,順牌比有對大,有對比沒對大,都沒對的時候A最大,2最小。
米薇的運氣看上去不錯,我和李論喝得都比她多。其實,這是我和李論玩弄的一種伎倆,當米薇把牌打開的時候,我和李論只有一個人開牌,另一個人認輸,認輸的人也就不必開牌了。李論和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們不想使米薇喝得爛醉。我需要她保持自製,而李論則需要她保持亢奮。
屢屢贏牌的米薇越來越高興,她看着我和李論把一杯又一杯酒喝進嘴裏,就像熱情的球迷看着球星把球送進籃框一樣。
後來,我和李論雙雙舉手投降,都說不喝了。李論說買單吧。我說好。我招呼日本秀說買單。
賬單送了上來,日本秀問誰買單?李論用手指着我,說他買。他迅速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把賬單接了過來,一看傻了眼。
“多少?”李論說。
“三千二百零八。”我說。
李論問日本秀:“打折了沒有?”
日本秀說:“打了,八折。”
我看着賬單,遲遲不掏錢。
李論說怎麼啦?我看着李論,他正在向我眨眼。
“我沒料到這麼多,所以沒帶夠錢。”我說。
李論說那我買吧。他的手朝屁股伸去,我忙坐起來去阻止他。我說哪能讓你買單,不能,絕對不能!我看了看手錶,說時間還早,這樣吧,我出去拿錢。我有卡,我到有自動取款機的地方取,我這就出去。我站起來,邊邁出包廂邊說米薇,你在這裏陪着李哥。
我離開山本酒樓,像一個縱火的人,離開現場。我希望我點燃的慾火在我走後熊熊燃燒,但又害怕被發現,被見義勇為的人捉拿。我躲在民生大道邊上的棕櫚樹下,心神不寧地觀望。我望見山本酒樓燈火璀璨,像一座金山,又像一座火山。我想像那金山火山上的人,特別是其中兩個人,正在分享和切割黃金,或者正在被烈火融化。
李論惱怒地在電話里鳥我:“我讓你找大學生,你怎麼給我找了個雞來?”
我說誰是雞啦?
“就是昨天你帶來的那個,她實際上是個婊子。”
我說她怎麼是婊子啦?她明明是外語系四年級的學生,有校徽,有檔案,有學生證,她怎麼成婊子啦?
“要了錢才讓操的女人,你說是不是婊子?”
我說她跟你要錢啦?
“不要錢?不要錢我能說她是婊子嗎?”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啦?
李論說你過來再說,順便把昨天吃飯的發票給我報了。
我去見了李論。我們在省老幹部活動中心旁邊的大唐茶樓會面。中午的茶客比較少,我們依然選了一個角落坐下。茶水點心上來后,李論和我面面相覷,看誰忍不住先笑。
結果是我先笑。李論跟着笑后說你笑什麼?我說你笑什麼?李論說我笑我自己操來操去,想從良搞個乾淨點的純一點的,結果最後……我操!
我說我也笑我自己找來找去,想找一個很漂亮很甜的給你,想不到……看來我的禮物是白送了。
“也不能算是白送,”李論說,“話又說回來,她和街市上的婊子還是不同的,她畢竟是大學生,因此你還是有貢獻的。”
我說她到底怎麼啦?說說看。
李論看了看旁邊沒有別人,說好,你也不是外人。
——昨天你不是借故走了嗎?你走了以後,我就說彰文聯這小子,不會回來了。米薇說為什麼?他不是說取錢去了么?我說取什麼錢?大學老師能有幾個錢?他取錢是假,逃跑是真。米薇說怎麼是這樣?不會這樣的,彰文聯老師不是這樣的人。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我中學的同學、同鄉、同宿舍,我還不懂他?然後我就開始惡毒地攻擊你。我說你是個很精明的人,你整個的中學時代,都在蹭我的飯吃。我和你去電影院,快到電影院的時候,你就開始落後,然後電影票自然是由我來買。這當然不是事實,可是為了證實你不會回來了我必須如此貶你。米薇說那現在怎麼辦?我說怎麼辦?我買唄。
——我把單買好后,米薇說我怎麼辦?彰老師跑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我怎麼回去怎麼走呀?
——我說你不能走,你得留在這裏做人質,等彰文聯把錢拿來了你才回去。
——你開玩笑?米薇說。
——我不開玩笑,我說,你是得留下。其實這是你彰文聯老師把你留下的,不能怨我。當然,我也希望你留下。
——米薇說留就留,你以為我怕么?反正今天是周末。
——我說這就對了。我現在就帶你到賓館去。
——米薇沒有反對。
——我在新都賓館要了一間房,六百三,還是打了折的。米薇走進房間一看就說我的天哪,你居然讓人質住這麼好的房間?!我說沒辦法,誰讓我是一名憐香惜玉的綁匪呢?也因為你是天之驕女,身價高呀!米薇一躍趴在床上,說彰老師彰老師,你可別那麼早來贖我呀,讓我在這好好睡一覺吧。我說彰文聯彰文聯,你可聽見了?你最好永遠都別來領人。米薇繼續趴在床上說那我不是沒命啦?你撕票怎麼辦?我說哪裏,誰敢害你,我不會害你的。我寵你愛你還來不及呢。米薇說我醉了。然後就不說話了。我說小米?米薇?米薇還是不說話,好像是睡著了。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沒有反應。然後我就開始撩她。我的手像梭子穿過她的頭髮,又從她的頭髮滑下來,落到背上,變成了熨斗,它貼在裙子上熨來熨去,我感覺它的溫度是越來越高,高得已使我渾身燥熱。於是我想該熨裙子的另一面了。
——我把米薇的身子翻過來。熨斗繼續工作,但是沒有那麼順暢了,它在熨胸口的時候出了事故。米薇像着了火似的睜眼坐立,把熨斗推開,說幹什麼嘛?我知道這種時候就像騎在虎背上,不能軟弱。我抱住米薇,把她壓了下去。米薇不願服從地扭呀扭,但我可是喝了酒的武松。我三下五除二,米薇很快就溫順了。她說我依你,但是你要答應我。我說你說,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她說你不能白玩我。我說那是。她說我要讀書還要出國。我說需要多少你說?她沒說。我心急火燎,說你快說。她突然哭了,眼睛有水,像是真哭。我放開她,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都抽出來,大概有兩千多三千塊。我說現金只有這麼多,願意我就給你。她沒說願意也沒說不願意。我把錢擱在枕頭邊上。她眼睛一閉,說你可以等我睡著了你再上來么?
李論說到這,不說了。他像一個會說故事的人,留了個包袱給聽故事的人。而我也不需要他像罪犯一樣把事實經過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因為我不是警察。我不僅不是警察,而且還是他的幫凶。我幫助他實現睡女大學生的慾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但最後李論並不滿足。他看上去挺失望。
我食指敲了一下桌子,說拿來吧。李論說什麼?我說發票,昨天吃飯的發票。李論一面拿發票我一面拿錢。我把早備好的錢往桌上一擱,然後往他身前一推。三千二百零八,我說,你數一數。李論說要三千得了。他拿起錢,把二百零八退給我。我說不要。李論說傷你自尊啦?
我說我哪有自尊?我已經沒有自尊了。
“你們學校搞的那個項目,我一定會弄好的。”李論說。
我說:“怎麼?還有希望?”
“沒有希望我能把發票給你報呀?”李論說。
“我以為完了。”我說。
“你出面怎麼會完呢?”李論說,“你出面就不同了。”
“謝謝。”我說。
“朋友兄弟,不用言謝。”
我說:“是大恩不言謝,好,我不言謝。”
“聽你的意思,好像項目拿下來,你好處大大的?”李論說。
我說:“是的,項目批下來,我就可以離開東西大學了。”
“去哪?”
“出國呀,我老婆在英國,等我過去。”
“我操,就這點好處呀?”
“對我和我老婆來說,是大功告成或功德無量。”
我給李論添茶,李論看了看錶,說:“好啦,你回去吧,等着,我會讓你得好處的。”
我坐在講台上,手裏舉着一本書,書的封面對着學生。我說誰看過這本書?
教室里嘩然一片,像炸開的鍋。我等着學生們靜下來,目光趁機在教室里搜索。
我看見曼得拉,也看見米薇了。但是他倆沒有坐在一起,這是我注意並且發現他們私情后兩人第一次隔開聽課。
曼得拉還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米薇竟和他隔了三四排。我看得出他倆出了問題,我似乎也清楚他倆的問題在哪——那肯定是和上禮拜米薇的夜不歸宿有關,當然也和我有關,因為上周末是我把米薇帶出去的,我一個人回來。我是他倆之間矛盾的製造者,但是他們卻都來聽我的課。曼得拉是我帶的研究生,我的課他不得不來,儘管我這門課主要是對本科生上的。而米薇是完全可以不來的,因為她的專業是英語,中國文學不是她必修的課程,雖然她也可以選修並從此拿到學分,但選修的原則是自願、喜歡,事到如今,難道我或我的課還沒有令她生厭嗎?
教室里的喧嘩逐漸平息了下來,我的目光和心思回到書上。
“聽同學們剛才的口氣和看你們的神態,”我晃動着書本說,“我敢說你們都看過這本書,因為它是《上海寶貝》。”
一陣笑后,我邊指着封面上的女郎邊說這一節課就上她。又一陣笑后我說知道她是誰嗎?
眾口一詞:衛慧。
我說對,書的作者。怎麼樣,她?
有男生說挺漂亮。還有男生說挺性感。又有男生說我有點挺不住了,老師。
我說你得挺住,因為衛慧是個喜歡挑戰男權的人。如果你連45分鐘,我是指這節課呵,現在只剩40分了,如果你連40分都挺不住的話,衛慧會很失望的。
課堂爆笑后,我又說女同學的看法呢?
有女生說風騷。還有女生說做作。又有女生說我可以在課堂上嘔吐嗎,老師?
我說可以,但是你得小心別人說你和衛慧同樣另類,因為衛慧說或衛慧在小說里說,她只在兩種情況下嘔吐:一、沒有大麻,二、懷孕。
請求嘔吐的女生在哄堂大笑中憤然起立,欲離開教室。
我說:“你可以等我把話的意思表達完畢再走嗎,玉昆愛同學?”
玉昆愛沒有理會,離開座位朝教室的後門走去。
“我想,這可能是我的最後一課了。”我說,“當一名教師連說錯話的權利都沒有的話,當教師真沒意思。我錯了,很對不起玉昆愛同學。”
玉昆愛走到後門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她回身坐在後排的空位上。
整個教室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從窗戶射進的陽光照在《上海寶貝》上。
我把《上海寶貝》往桌上一撇說,害人不淺呀!這本書究竟害了多少人?誰也沒辦法統計。我所知道的,它首先把出版這本書的人給害了,其次是差點害了我,如果剛才我不及時道歉或檢討,我這副教授的形象也就毀了。惟一沒有受害的可能就是衛慧,她現在靠着《上海寶貝》的稿費買了豪宅、汽車,還有一頂“美女作家”的花冠戴在她的頭上。衛慧是不是美女?從封面上看,她是,但這是影樓的傑作。衛慧本來不是美女,但是她走進影樓,給化妝師粉飾了一個下午,拍了照片,再經過幾個編輯、評論家的吹捧,就成了美女。
“彰老師,你見過衛慧嗎?”有學生問我。
我說:“我沒見過,但我敢肯定,我們在座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她漂亮。”
一學生問:“那老師為什麼還要上她?”
我說:“因為我勇敢呀。都說《上海寶貝》是一部不健康的作品,是吧?衛慧呢,是一個有缺憾的作家,是吧?儘管她看上去很美。這樣的作品和作家,別人是不敢拿到大學的講壇上來評講的,但是我敢。我為什麼敢?因為我不怕明天就有人攻擊我是個誨盜誨淫的教師。再說你們也不是未成年人,你們是大學生,我不怕也不擔心你們的鑒賞力、辨別力、免疫力和抵抗力被這本書腐蝕和摧毀。即使我不評講,你們其實也都在讀和議論這本書。與其讓這本書私下裏搶手流行,津津樂道,不如擺到桌面上來、課堂上來,明斷是非。你們說怎麼樣?”
學生們用熱烈的掌聲,鼓勵我往下講。我又一次舉起《上海寶貝》,“生活中的衛慧並不漂亮,”我說,“但封面上的她是漂亮,她看上去很美。就是說這是一個被包裝過並且包裝得頗到位的作家,也可以說是一件很有賣點的商品。它的賣點在哪裏?一個字,性。”我把“性”字寫在黑板上,接著說:“大家不必對這個字諱莫如深,我們今天就正視它。關於《上海寶貝》的性描寫……”
我一口氣講了近四十分鐘,像一挺機槍,向我瞄準的對象掃射。我語言的子彈,沒有遮攔地打在《上海寶貝》上和“美女作家”的身上,雖然我當著學生的面,但他們不過只是聽眾或就像觀眾,耳聞目睹《上海寶貝》和“美女作家”是如何遭到我的抹殺,在我的討伐中玉隕香消、體無完膚。我無情的打擊和解剖讓學生驚愕,就好像我已變成了劊子手或變態的殺人狂。
我的感覺在下課後得到證實——我走在從教室到宿舍的路上,看見米薇停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她顯然是在等我,有話和我說。
我主動靠過去,說:“你好,米薇。”
米薇沒有答應。她的不禮貌使我感到一種不祥。我立刻又想起了我把她扔給李論的那個晚上,我是有罪過的,如果她確實感覺受到傷害的話。我準備向她道歉,現在就道歉。我說:“米薇,對不起,那天晚上我……”
米薇掀起手掌,打斷我說:“不說那晚上。”
我說好,不說。
她看着離路邊更遠的樹,說害怕別人說你閑話嗎?
我說不怕。
於是我們走進了林子,經過一棵又一棵的樹,像交友的男女似地穿梭,可我清醒意識到我們不是在交友,而是在變成敵人。
“你今天的課我去聽了。”米薇說。
“我看見了。”我說。
米薇瞄着我抱在手裏的教材,說:“你不是很討厭美女嗎,幹嘛還當寶貝似地抱着不放?”
我說:“這是教材,我不能扔呀。教授扔了教材,不就像當兵的扔了槍支一樣么?”
米薇說:“對,你不能扔,這是你的飯碗、武器。你還得靠美女要飯吃飯打天下呢。”
我聽得出米薇的話一語雙關,說:“是的,美女是財富、寶貝,人皆愛之,美女無敵呀。”
“那你為什麼對美女那麼深切痛恨,無情抨擊?”米薇盯着我說,“你不覺得你有些變態么?”
我望着米薇盯我的眼睛,像面對兩個向我報復的槍眼,那隨即噴發的火焰,在迫使我投降。我願意投降。
“我變態,”我說,“我是個兩面人,一面是教師,一面是文盲,不,法盲。或者說一面是人,另一面是獸。”
米薇破怒為笑,看上去她對我的檢討還滿意。我們相處的氣氛回到了從前。
米薇問我晚上可不可以請她吃田螺,這是我們和好如初的標誌。我說可以呀,叫上曼得拉一起。米薇說叫他幹什麼?我說平時我們總是一起的呀。
米薇說:“我和他已經吹了你不知道?”
我說:“為什麼?”
米薇說:“玩膩了。他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他的中文其實說得並不好,所用來哄女孩的花言巧語全是過時的了。”
我說:“你就因為這甩了他?”
米薇說:“彰老師,你的學生佔了我的便宜,而我對他一無所求,這已經很對得起他了。”
我想說那我是不是得替他感謝你,但我沒說。
“那……晚上我請你吃田螺,走吧。”我說。
我們走出林子。
這兩個找我談話的政工幹部一男一女,男的嚴肅,女的也嚴肅,我原以為是校紀委的,但不是。他們說他們是校組織部的,他們帶來校委會的決定,擬任命我為校學生工作處的處長,問我有什麼意見。
我愣了半天,一下子沒有從錯誤的思路轉過彎來,而還在往下走。我想我惹禍了,這禍因我而起,受害人是米薇,學校肯定知道了。我犯了錯誤,應該受處分。
“你考慮好了嗎?”男幹部說。
“什麼?”我還在懵懂。
“關於對你的任命呀。”女幹部說。
“沒搞錯吧?”我說。
“你這是不相信組織,”男幹部說,“人事問題,怎麼會搞錯呢?”
我說我是一名教師,不會搞人事呀。
女幹部忽然露出笑容,看上去平易近人了些,她說我原來也是教師,後來才搞行政。你可能不知道我,但我知道你。你的文章我讀過,你上課很受學生歡迎。你沒結婚的時候,我和你愛人曹英是隔壁宿舍,你當然不會注意到我。我說哪裏,我想起來了。實際上我並沒有想起來。我說好幾年了呵,我以為你出國了呢。她說我哪有你愛人有本事呀。我一直在學校里。我說這大學太大了,同一地面上都沒碰面。她說你也從政了,以後就常碰面了。我說是真的嗎?她說當然是真的,這是經過領導推薦、組織考核、群眾評議、校委會討論決定了的,最後才找你談話。
“可我怎麼總是覺得這就像是開玩笑,我怎麼當得了處長喲。”我說。
“你應該相信領導,相信群眾,”男幹部說,“也應該相信你自己。你在學生中有很高的聲望,相信你完全能勝任學工處處長的職務。”
男幹部連說了四個相信,讓我不相信都不行。我說好吧。
離開兩名找我談話的幹部,我去了黃傑林辦公室。他並沒有請我去,但是我要去,因為我覺得我這突如其來的升遷一定和他有關。他在幕後活動,我要到後台去探望他。
黃傑林見我進來,把文件夾合上,說:“來啦,談完啦?”
我說完啦。
他說:“你站着幹什麼?坐呀!”
我坐在沙發上,用低矮的姿勢看他。他摁桌面上的電話,說你進來一下。他的桌子像一條船一樣大。很快有一個少婦走了進來,我想是他的秘書,因為他叫她給我倒茶。少婦給我沏一杯茶,還送我一個微笑後退了出去。我看着瓷杯里緩緩下沉的茶葉和逐漸綠化的茶水出神。他說你喝茶呀,我這裏的茶葉你還信不過,上等的龍井。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抬頭看他。他也在喝茶。他那杯子是用咖啡瓶做的,可以透明地看見澄澈的茶水和均勻的葉片,交融在瓶子裏。
“有什麼想法?”他說。
“我想請你吃飯。”我說。
“吃飯可以,但不用你請,”他說,“和我吃飯還用你請?”
“我總得謝謝你呀。”
“謝什麼呀,我們之間,不用客氣。”他說。
“沒有你,我哪能當什麼處長?”
“什麼能不能的,”他說,“我都能當副校長了,你當一個處長還不能么?”
“你有當官的天賦,我沒有。”我說。
“你不當,你怎麼知道你有沒有?”他說,“你當了,天賦自然就發揮出來了嘛。”
“我當了這處長,”我說,“我還能走嗎?”
“去哪?”
我說:“出國呀。我老婆在那邊等我呢,你知道的。”
“先當了處長再說吧,”他說,接着喝茶,“會送你走的。”
“什麼時候?”
“等項目批下來,”他說,“你任務還沒完成呢。”
我說:“怎麼?李論還沒給消息么?”
“給啦,但還需要一些時間,”他說,並意外地站了起來,走到我的身邊坐下,“你還得繼續努力呵!”話音剛落,他的手也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感覺我正在承受一隻象腿。
我當處長後接聽的第一個電話竟然是李論打來的。我連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都還不知道,李論的聲音就鑽進了我的耳朵里。他連賀帶諷地說彰處長,那椅子好坐嗎?我說比教室的椅子好坐。他說那就對了。你現在是處長,我也是處長,我們現在可以平起平坐了。我說我這處長是管學生的,你那處長是管錢管項目的,能和你比?我們這處長有一禮堂呢。
“這你就不對了,”李論說,“美國總統是總統,尼加拉瓜總統也是總統呀,有個名分就行啦。好處嘛,多多少少會有的。”
我說哎,你怎麼知道我當處長的?他說操,是我暗示他們讓你當的。我對你們校領導說你們派一個教師來談項目,也太不合適了吧?這不,你從政了。我說原來是這樣,我謝錯人了。
“你請我吃飯吧,”李論說,“帶上上次那小妞。”
“我可能叫不動她了。”我說。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
李論說:“你懂什麼,女人就像馬,只要騎上去一次,把它制服,第二次騎上去它就服服帖帖了。”
我和米薇依然打的進城。我沒有要學校派車不是我想廉潔,而是想讓腐敗做得隱蔽些。我覺得我已經腐敗了,從給李論送女大學生開始,我走向墮落。我從副教授變成一名皮條客,又成為一名處長。從上次打的起步,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公款,所有的消費都能報銷。我沒有做官的準備,卻有了支配一定人力物力的權力。當我跟米薇說我要進城請李處長吃飯你還去不去時,米薇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她說如果你還是教師那另當別論,可你現在是處長了我敢不去嗎?我說你別管我是處長不處長,我也不是強迫你,你要願意我才帶你去。米薇說我願意。我說真願意?她說真願意。我說那好。
米薇坐在出租車裏,像只貓,顯得冷靜了許多,不再像上次問這問那。很顯然她對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像我一樣心照不宣。我們好長時間都不說話,直到手機鈴響我和李論通話。
我開始聽見手機叫的時候沒有意識到是我的手機在叫,因為我根本不覺察我有手機。我的手機是剛配的,只呼過李論一次,然後塞在衣袋裏就忘了。所以手機在車廂里響的時候,我無動於衷。手機連貫地響。我提醒司機說師傅,你可以接手機。司機說我沒有手機,是你們的。這時米薇把手伸進小包里,掏出一手機來,看了看,說不是我的。她轉眼看我,說是你的,彰老師。我一愣,啊?忙伸手東摸西摸,在其中一個衣袋裏摸出手機來,看見手機上顯示屏顯着一串數碼,鈴聲來源也更加明確。我摁了OK鍵后把手機提到耳朵邊上。
“文聯嗎?”李論的聲音。
我說:“是我。”
“怎麼這麼久不接電話?”
我說:“聽不見,我們現在是在車上。”
李論:“你們到哪了?”
我說:“半路。”我看着窗外,“過了長罡路了。”
李論:“新港飯店懂得怎麼走么?”
我說:“出租司機知道。”
李論:“操,還打的呀?好,我在大廳等你們。”
放下手機,我瞄着米薇,發覺她也正在看我。我們相視笑了。米薇說你的手機號碼多少?告訴我。我說不記得。她說不想讓我曉得是嗎。我說真不記得,這手機是今天上午剛拿給我的。她說是嘛,那我有辦法知道你的號碼。我說好啊。她說你打我的手機。我說好。她說你撥139071666。我撥139071666,她的手機響了。她看着來電顯示說你的號碼是139144144,怎麼那麼多4呀?這號碼不好。我說學校給的,號碼由不得我選。米薇說有8有6的,肯定都給校長書記們拿光了。我說你的號碼6可不少呀。她說我不一樣,我是私人手機。我說你有手機了也不把號碼告訴我。她說告訴了呀。我說在哪?她說在你的手機上呀。我恍然覺悟,說你聰明。
接着我們說話不停,不知不覺到了新港飯店。米薇先下車。等我付完車費進飯店,米薇和李論已經在大廳里會面了。李論一隻手夾包,一隻手攬着米薇的腰。米薇顯得不太情願或自然,但也沒有閃開。他們看上去像還不夠和諧或默契的一對情侶,在等待一個有約在先的客人或朋友。
見我走近,李論放開米薇,來和我握手。我說我們還要握手?他說當然要握,這是祝賀。我接過李論的手,感覺像被螃蟹夾着一樣,因為他下手很重。我說我當一個處長值得你這麼用勁么?他說今晚我要狠狠宰你。我說你宰吧。今晚我帶夠錢了。
我們坐在一個我不留意名字的包廂里。新港飯店的主打菜顧名思義是海鮮。我讓李論點菜。李論張口先點了一隻龍蝦,然後瞟我一眼。我說看我幹什麼?點呀。他說沒事吧?我說沒事,你儘管點。李論繼續點菜,我裝着無所謂的樣子,只顧和米薇說話。我說就剩一個學期了呵,還有幾門課沒拿學分?米薇說兩門,《英國史》和《中國當代文學》。我說那不多,說明你很努力呀。她說《中國當代文學》你還上不上?我說上呀。她說我以為你當處長了就不上課了,讓別人上。我說誰說?我還是副教授嘛,我本質上是教師。米薇說那很好,考試出什麼題目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說課還沒上完呢,誰想到出題呀?她說那到時出題的時候可不可以告訴我?我說這個嘛,到時再說。她有點嗲氣地說不嘛,你先答應我。我說好,我答應你。她十分高興顛了顛屁股。我說不過,我這科考試是寫論文,就是提前告訴你題目你還是一樣憑能力發揮的。米薇說那沒關係,開卷更好,只要文章是你改就行,你總不會讓我不及格吧?我說那倒是,你不會不及格的。米薇說我恨不得現在就敬你兩杯。
酒菜在我和米薇說話間送了上來。一隻碩大的龍蝦奪去了我們全部的視線,讓我和米薇目瞪口呆,因為它非常恐怖——處理過的龍蝦居然還是生的,它斷成了三節或分成三部分,頭部和尾部原封不動,中部是切得很薄的生蝦肉,是我們要吃的部分。米薇畏縮地說這怎麼吃呀?李論說生吃呀。米薇說生吃怎麼吃呀?李論說沒吃過吧?米薇說沒吃過。李論看了看我,我說我也沒吃過。李論說我教你們怎麼吃。
李論先往味碟里放配料,有油、花生、薑絲和芥末,然後夾着生蝦肉和配料攪在一起,送進嘴裏。
看着李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和米薇如法仿效,各吃進了一口生蝦肉。
“怎麼樣?好吃嗎?”李論說。
米薇點頭,說,好吃。李論端起杯子說,來,乾杯。米薇看着杯子說白酒呀?李論說吃生蝦要喝白酒,白酒殺菌。米薇這才端起酒杯。
我們三人碰杯正要喝下,李論說慢!忘了說祝酒辭了。米薇說對。她看了看我。李論說祝彰文聯同志當官,接着發財!米薇說祝彰老師當處長!
我們三人重新碰杯,把酒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內容基本上就是上面的重複或循環,所喝的每一杯酒都和我當處長有關,就像吃的每一口生蝦肉都要蘸配料一樣。如果說有不一樣的話,就是我喝兩杯酒,李論和米薇才喝一杯酒,因為他們在輪流敬我。米薇成了李論的同盟,她徹底倒在了李論的一邊。
我被他們搞吐了。
我跑進包廂裏面的衛生間裏,把龍蝦吐出來,把名酒吐出來,因為這些美食在我的肚子裏還來不及消化,但是我認為它們已經變成了穢物,就像金錢進了當官的腰包里而又被迫退出來就是贓款了一樣。我沒有退贓的經歷,但是我嘗到了嘔吐的難受或痛苦——我胃如刀絞,喉嚨像火燒一樣,全部的唾液變成辣水。我嘔吐的聲音像肺癆病人的咳嗽,經久不衰。我同時還聽到另一種聲音,那是從衛生間外面發過來的,明確無誤是李論和米薇幸災樂禍的笑聲,彷彿是在為我的嘔吐伴奏、謳歌,它提醒我進行下一步的表演。
我乜乜斜斜出了衛生間,扶着牆壁、李論的肩膀回到酒桌坐下。我橫眉豎眼發起酒瘋。我說你給我開個房間,李論。我回不去了,不回去了。李論說不回,不回。我說你搞什麼名堂,李論,報告怎麼還沒批下來?是不是不給我面子?我這麼求你你都不批,算什麼老鄉、朋友,狗屁!李論說批,肯定批。我說什麼時候批?他說就批,很快就批。我說我再給你一個星期,你不把我們學校的事情給辦了,我交不了差,出不去跟我老婆團圓,我×你!李論說好,事情辦不成,你×我。我掏出裝着錢的信封,扔在他前面,說買單,給我開個房間。李論向服務員舉手,說小姐,買單。我眯上眼睛說小姐,小姐。李論說知道,我給你找個小姐。我將頭垂在酒桌上,不吭聲,然後聽見米薇說彰老師,彰老師?我當然也不吭聲。米薇說彰老師醉了。李論說是,回不去了。米薇說那怎麼辦?李論說開房間睡唄。還有你,另開一間,我們一起。米薇說去你的。李論說去我的。米薇說哎,你真要給他找小姐呀?李論說剛才不是說了嘛。米薇說你別害我彰老師,他是個好人。李論說好人也是人。米薇說我不准你給彰老師找小姐,否則我送彰老師回去。李論說好,我不找。
我趴在飯店房間的床上,像頭昏頭昏腦的熊一樣。李論和米薇架着我好不容易來到這裏,還要被我折騰。我“爛醉如泥”,卻知道是李論給我脫鞋,把我的身翻過來,然後米薇用熱毛巾給我擦臉,把被子蓋在我的身上。我聽見米薇抱怨李論說都是你撮火我,要不然他不會醉成這個樣子。李論說他該醉,當處長了嘛,他高興。米薇說也是,我也為他高興。李論說那就行了,我們的目的達到了。米薇說是你的陰謀得逞了。
李論和米薇一走,我坐立起來,像頭猛獸在房間裏活動。我先打開電視,然後到洗手間往浴缸里放水。我回到床上看電視,偶爾也看一眼電話。我期待有電話鈴響,但是又很害怕。在觀望的這段時間裏,我的心一直像有頭小鹿在跳。電視裏正在播放一部叫《跪下》的連續劇,一男一女接吻后卻不再繼續。我心灰意冷關了電視,還把燈關了。
我又一次從床上下來已是半夜,是門鈴聲把我弄起來的。誰在深夜裏來臨?我又喜又憂去把門打開,看見服務員身邊站着個保安,我說什麼事?服務員說你沒事吧?我說沒有呀?服務員說你忘了關水了,我聽見洗手間的水嘩嘩流個不停,所以……我一拍腦門說對不起,我這就關。我轉身進洗手間把水關了,又回到房門口,服務員和保安還站在那裏,堅持說先生再見后才離開。
我泡在浴缸里,輕輕地洗浴,這個澡兩三個小時前就該洗了,但讓我給忘了。
曹英說你在什麼女人的家裏?誰那麼有魔力讓我的丈夫徹夜不歸?
曹英是在電話里這麼問我的。我是回了大學的住所才接的這個電話。開鎖的時候我就聽見電話在響,很顯然我的妻子按捺不住對我的懷疑。她用電話牽制我的行蹤,就在我在賓館裏什麼電話都沒有的時候,這個電話卻一直叫個不停,像一條單純的小狗,呼喚了我一夜。我沒有回宿舍睡覺,曹英據此認為我去了別的女人家裏。她的斷定從遙遠的英國傳到丈夫所在的中國,距離事實也十萬八千里。我如何澄清或解答對她不忠的詰問?
“昨晚我在一個朋友那裏喝醉了,”我說,“是李論那裏,知道嗎?我的老鄉、中學同學,以前我好像跟你提起過。是男的。”
“你什麼時候學會喝酒了?和我結婚的時候男女老少敬你你都不喝。”
“我不是不能喝嗎?可我的朋友,這個老鄉老灌我。一個祝賀一杯,一杯一個祝賀,我不是當處長了嘛。”
“你還當處長了?”
“是,學工處處長。”
曹英說:“好大的官,都不跟我說。”
“說了怕你笑話,這是學校趕鴨子上架。我想,反正我也要走的,當就當唄,過幾天官癮也行。等去了國外,哪有中國人官當呀。”
“你還想着出國,虧你。”
“想呀,因為想你。”
“你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想到我。”
“我沒有別的女人。”
“你以為我相信嗎?”
“你應該相信,就像我相信你一樣。”
“你要有別的女人也沒什麼,我們分開三年了,其實你也該有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要有別的女人的話,你也會有別的男人?”
“這是你的意思。”
“你就是這意思。”
“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反正我不像你,樂不思蜀。”
“誰知道?”
“好了不說了,我困了,輪到我睡覺了。”
我慢慢把話筒放下,因為曹英已經掛線。我們之間交流的通路被切斷了,妻子和丈夫的共同語言沒有了。身體分開了,心也隔膜了。地位不同了,時間也不對了。現在英國的夜晚是中國的白天,同種的夫妻一個睡去一個醒着,像東邊日出西邊雨。
我坐在學工處我的辦公室,給李論的辦公室打電話。
我說:“李論,時間到。”
李論說:“什麼時間到?”
我說:“一個星期呀,現在是第七天。”
“什麼一個星期?”
“上星期我們一起吃飯,我們學校的項目報告,你答應一個星期給解決,現在已經一個星期了。”
李論說:“這個呀?你不是喝醉了么?”
我說我根本沒醉。
李論說:“操,你騙我呀,我以為你醉了,還給你脫鞋。”
我說:“我不裝醉,你有機會和女大學生睡呀?”
李論說那倒是。我說我們學校的項目報告到底辦得怎麼樣了?李論說你急什麼。我說我老婆那邊已經給我亮黃牌了,學校黃傑林這邊又成天催我,項目不批下來,我任務沒完成,就走不了,我能不急嗎?李論說你急也沒用,那麼大的一個項目,不是輕而易舉說批就批的。我說我已經賣力到無計可施了,還叫輕而易舉嗎?
李論說:“你以為請吃兩餐飯,叫一個女大學生來陪,就很了不得了么?”
我說那你以為有什麼比獻身更極致的行為或方式呢?李論說那不叫獻身,是賣身。你和你的學生為我提供的服務,我是付了小費的。
我說你別佔了便宜還賣乖,李論!李論說沒錯,我是佔了便宜了,不過是小便宜。你知道你們學校項目有多大嗎?兩個億!知道嗎?我說什麼項目這麼大?
李論說:“你不知道?”
我說:“不知道。”
李論說:“操,你跑來跑去,竟然連為什麼項目都不知道?!”
我說:“我是跑腿的,只知道如何打動你,至於具體為什麼項目,知道不知道我無所謂。”
李論說:“那你不要再跑了,如果你連項目內容一無所知的話,你的奔跑也就失去意義和價值。你只想做一名狗腿子,難道不想成為東西大學的一名功臣嗎?”
彭冰突然這時候走了進來,我連忙降低話筒,用手封住聽口,生怕李論的話傳給學工處副處長聽見。彭冰見狀,知趣地一笑,說我待會再來。她正要退出去,我喊住她留步,然後把電話掛了。
彭冰看上去比我尷尬,因為我捂話筒的動作讓她以為我感覺她發現了我的私隱,她為此不安。一個副手讓上司感覺被自己抓住了把柄那是很危險的,就像一名領導感覺被下屬抓住把柄同樣很危險一樣,這是我從書上讀到的前人的經驗之談,現在變成了我的感受。我如何消除或化解這種感受?
“一個老朋友,在得知我當處長後來電恥笑我,我怕你聽見跟着我一起受辱。”我說。
“你這個老朋友一定是個神仙,要不就是個瘋子,”彭冰說,“因為兩者都不食人間煙火。”
“就是,”我說,我看見她手上有一份文件,“什麼事?”
彭冰把文件遞給我,說:“這是關於新聞系學生胡紅一等聚眾賭博的處理意見,你簽一下。”
我接過文件,隨手翻閱,看見文件上羅列着“惟利是圖、麻將、現金、飯票、通宵、輸、贏、惡劣、開除、察看、警告”等字眼,像火花一樣閃耀。我感覺新鮮,又感覺燙手。我說怎麼簽?彭冰說你就簽同意,或不同意。我說那簽同意好呢還是不同意好?彭冰說按照校規和常規你應該簽同意。我說好,我同意。
我在文件上籤上:同意彰文聯。
我看着我的簽字和署名,一種我沒體驗過的快感迅速在我身上沸騰,它有別於美食、沐浴、獲獎和做愛,或在美食、沐浴、獲獎和做愛之上。這種至高無上的快感是權力賜予我的,儘管建立在別人的疼痛之上,因為我簽發的是處分人的文件。
彭冰一走,我重新給李論打電話。李論當頭就說你居然和我甩電話?我說對不起,我的副處長突然進來,她是個很敏感的女人。李論說原諒你。我說剛才你說功臣是怎麼回事?李論說見面好說,見面再談吧。我說和上次一樣么?
李論說:“算了,你一個人來吧。”
我獨自去見了李論。碰面后他把我拉到麗晶城。我們一走進麗晶城就有人請我們脫衣服,還伺候我們脫衣服。
我惶惑地說這是什麼回事?李論邊脫衣服邊說桑拿,先桑拿再說。你沒有桑拿過是吧?今天我請你桑拿。接着李論脫得一絲不掛,他白胖的身軀像白海豚一樣溜圓油滑,讓我忍俊不禁。他說你笑什麼,你脫呀!
我和李論一樣脫得一絲不掛。
我們進了一隻蒸籠。蒸籠里的蒸汽像山峰的雲霧,而溫度卻比煤窯里還要燠熱。我的汗噴涌而出。濃濃的蒸汽使我和李論彼此看不清,但不妨礙我們對話。
李論說感覺好嗎?
我說還行。
“大學教授桑拿,可是不多見。”
我說:“你正一步一步把我往邪路上引。”
他說:“桑拿並不犯法。”
我說:“那為什麼有人害怕桑拿?”
李論說:“那是因為桑拿完了以後還有色情服務。”
我說有嗎?
李論說:“如果你害怕,你就不要這樣的服務。”
我說:“安全不安全?”
他說:“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安全,美國那麼強大的國家,尚且被偷襲,一個洗桑拿浴的地方,誰敢保證沒有突如其來的檢查?不過,我來這麼多次,沒有遇到過什麼不測。”
我說今天不會有什麼吧?
李論說不知道,難說。
我忽然覺得難受,可能是心慌引起的。我說走吧。他說不蒸啦?我說不蒸了。他說嚇唬你的,你不用怕,真的。
我說:“說什麼我也不蒸了。”
我像名新賊似地出了蒸室,匆忙用水一衝,然後到更衣室找我的衣服穿上。伺候我穿衣服的服務生問我為什麼不按摩?這裏的小姐檔次很高的,有很多是大學生。我說是嗎?服務生說進來都經過身份驗證的,那還有假?我說她們敢說自己是哪所學校的學生?服務生說那不會。我說那怎麼驗證?服務生說聽她們說英語,我們這兒有會英語的,考她們英語。我說哦。服務生邊把皮鞋遞給我邊說你的皮鞋我們擦過了。我說謝謝。等到我穿戴完畢,服務生把一張單遞給我,說幫個忙。我一看是張小費單,想了想他幫我擦了皮鞋,便在上面簽了20.00。服務生很高興說謝謝老闆。我說我不是老闆,跟我來的那個才是,待會由他結賬。服務生說有人幫你結賬,更說明你是老闆,真正的老闆是不用自己掏錢的。我朝服務生一笑,說你懂的還不少。
我在麗晶城門外等得不久,李論也出來了。他說本來想讓你解決一下問題,沒想到你還不領我這個情。我說我不習慣在這種地方解決問題。他說隨你的便。我們吃飯去吧。
吃飯的時候,李論拿出東西大學的報告。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學校的報告,報告的標題是“關於東西大學科技園的立項報告”,一個月來我忙乎的就是這份報告。這份報告很厚,足足有十幾頁。李論說你不用細讀,我告訴你重要性就行。我停止閱讀報告。李論說這份報告一旦批准,將有兩億國家資金源源不斷地進入你們學校的賬戶。而科技園建成后,你們學校的硬件便達到了“211”工程的要求,你知道什麼是“211工程”吧?就是“21世紀建立全國100所重點大學”的簡稱,也就是說,科技園建成后,東西大學便可以跨入全國重點大學的行列。
我的視線重新回到報告上。盯着報告上的文字,我感覺到金光閃耀、一字千金。我的手因激動而發抖。李論這時把報告收了回去,說現在你明白怎樣成為東西大學的功臣了嗎?
我說:“報告批下來,功臣應該是你。”
李論說:“我不想成為功臣,我只想得到我想要的。”
我說我也是。
李論說你不就只是想讓學校送你出國嗎?
我說:“學校先讓我當了處長,這是一種厚愛。”
李論說:“沒有我施加壓力,你當得成處長?如果我這一關過不了,你這處長也別想再當。”
“所以你要幫我。”
“我當然想幫你,但我又不想便宜了你們學校。這麼大的一個項目弄一個熟人來就想過我這一關,我李論還沒做過這麼容易的事。”
我說你想要什麼?你說。
李論瞪着我,說:“你不懂嗎?”
我說我不懂,真不懂。李論說你可以不懂,但你們學校領導難道不懂嗎?我說那我就不懂了。李論說你回去告訴黃傑林,最近我要出國,回來才能辦這份報告,問他有什麼表示沒有?我說你要去哪個國家?
李論看着我搖頭,說:“你這個人真傻還是假傻?真傻嘛,你又是副教授,博士出身。假傻嘛,你的腦袋又確實遲鈍、木訥。
我說真傻,你沒聽世人說傻得像博士嘛。聽過關於博士的笑話吧?李論說沒聽過。我說那我講給你聽。
我喝了一口啤酒,開始講笑話。我說IBM製造了一台測試智商的新機器,叫做“更更更更更更更深的藍”,然後找來了一個本科生,一個碩士生和一個博士生來檢驗。本科生把頭放了進去,機器發出一陣悅耳的音樂,說道:“恭喜你,你的智商是150!你是個天才!”碩士生把頭伸了進去,機器平淡地說:“你的智商是100,你是個人才。”最後博士生把頭也伸了進去,機器嘰里咕嚕地響了一陣之後說道:“不許往機器里丟石頭!”博士生氣憤極了,他找到管理員要求看程序的原始碼,管理員滿足了他的要求。博士生認真地檢查並修改了源程序,直到他滿意為止。這一回,博士生謹慎多了,他沒有直接把頭伸進去,而是先找了一塊石頭擺了進去。機器又是一陣嘰里咕嚕后說道:“啊!原來您是位博士!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李論聽完一頓,然後才開始大笑。真正頂尖的笑話是經過腦筋急轉彎后才發笑的笑話,看來我的這個笑話到了這一級別。我看着李論笑得那麼開心,也感到很高興。
“你能講這樣的笑話,說明你不傻,”李論說,“我相信你知道如何讓你的學校操作這件事。”
我帶着李論的信任走進副校長黃傑林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寬鬆闊氣,像酒樓里的豪華廂房,那巨大壁櫃裏的一套套偉人的著作,像一瓶瓶名酒,讓我賞心悅目。我的臉色可能還好看,所以黃傑林張嘴就問我有什麼好消息?我不置可否,黃傑林以為我想吊他胃口,又是請我坐又是給我沏茶。他坐在我身邊,等我開口。
李論要出國,他說回來就辦理我們學校的報告,我說,有些心虛地看着黃傑林,不知這算不算好消息?
黃傑林點頭,還有什麼?他說。
還有,他暗示我們學校是不是該有所表示?
怎麼表示?黃傑林說,你不是表示過了嗎?
我說請他吃了兩餐飯,可能這太簡單了。
黃傑林說你除了請他吃飯,就不會做他的工作?
做了,能做的我都做了。
你們是老同學、老鄉,他就不通融一下?黃傑林說。
我說我的面子還是太小了,說不動他。恐怕還要來點別的才行。
來什麼?
錢吧,我說。
我知道他想要錢,黃傑林說,他站起來,屁股扭來扭去,有錢就不找你了。
萬把兩萬總是可以吧?我說。
黃傑林不扭屁股,只把臉扭過來,臉和屁股像大小兩面鼓都對着我。什麼?他說,你以為李論這樣的處長是田螺呀?萬把兩萬就知足了。這樣的項目,這些人,沒有五六十萬上百萬根本填不飽!而我們學校不可能出這個錢,從哪兒出這個錢?所以我們不能用出錢的辦法,只能用別的辦法。
我說我所有的辦法都用盡了,除了用錢。
黃傑林說這就是你的能力問題了。我們可是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並且給了你相當的待遇。
我說你是指提我當處長這件事情么?
黃傑林說當然處長也不算是什麼提拔,他的屁股扭到背面,你副教授的職稱也相當於處級,還要高一些。
可很多人寧願當科長,也不願當副教授、教授,因為教授也都被科長處長們管着,我說,現在是科長治校。
黃傑林說體制,是體製造成的。以後會改觀的。
我說那是以後,所以我現在還得珍惜處長的官銜,因為它比科長還大。
你明白就好。黃傑林說。他去辦公桌上拿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裏,準備點火的時候,你抽嗎?他說。
我說謝謝,抽。
黃傑林把煙盒伸過來,我從中抽出一支。他給自己嘴上的煙點上火后,把火挪過來,欲給我點煙,但是被我拒絕。我從他手裏接過打火機,重新打火,把我嘴上的煙點燃。我濃重地吸了一口,讓煙霧從鼻孔里出來。黃傑林見狀,說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還像那麼回事。我記得你不抽煙。
最近,我說,我現在不僅學會抽煙,我還學會了喝酒。其實我說的不全是真話,我是抽煙的,只不過在別人面前我不抽,因為以往我抽的是低檔的香煙。
跟我一樣,黃傑林說,我搞行政以前,這兩樣我都不會。
我看着黃傑林,突然發現他特別親切,像一個常人。我覺得這是煙酒起的作用,因為我們談到了煙酒,還共同吸煙。吸煙讓我感覺我成了黃傑林的同盟,我們在一條戰壕里。我的命運和他雷同或近似,因為我也踏上了行政之路。我記得黃傑林也是在副教授的時候轉行的,他開始也先當學工處處長,再當校長辦公室主任,然後當副校長。在他當辦公室主任的時候,他評上了教授——這好像很滑稽,因為拚命上課和研究的人評教授比登天還難,而不學無術的人卻奇妙地當了教授。我現在準備和他一樣,因為我已當了處長,我的本職工作已經轉移。在行政的崗位上,將來我不僅能評上教授,而且還要當教授的評委。想到這我激動不已,像觸了電一樣。我嘴上的煙像一根電棒,弄得我全身打哆嗦。
李論說等吧,等我什麼時候突發神經,可能就把你們學校的項目報告給辦了。
“聽你的意思,東西大學是永遠成不了全國重點大學了,因為按你的身體和思維狀況,你是永遠也不會發神經的,你硬朗和清楚得像一台電腦。”我說。
李論微微一笑,“電腦也是很容易被病毒感染的嘛。”他說。
“你是一台銅電腦,只有錢才能毒害你,”我說,“可是我們學校沒有錢,領導已經明確表態過了。”
“那就等呀,”李論說,“公事公辦,也很好嘛。我先組織一批專家對立項進行評估論證,你們學校原來請的那幫專家不算。等驗證通過了,我才把報告呈送上去,這恐怕也該到了年底吧,然後報告在領導集體那裏還要冷卻一陣子,除非我催一催,這樣就到了春天。春天來了……”
“去他媽的春天!”我打斷李論的話說,“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就算學校能等,我不能等,我老婆也不能等!李論,你就不能看在中學時候我們一起挨餓的份上,幫上一把嗎?儘快把項目報告給辦了!”我幾乎是哀求的口氣對李論說。
“對不起,恕我愛莫能助,”李論說,“這項目太大了。”他打開雙手,還做了個聳肩的動作。
我們現在在一個叫“歐典”的茶園裏,這是一個情侶會面的天地,相會的人都是一男一女,除了我和李論。我和李論話不投機,看起來分明就像產生分歧的同性戀者。這一察覺讓我感到喪失臉面。我迅速站了起來,丟給李論一句話說你買單,就走開了。
李論攆着我的屁股,說你別走呀,有話好說,我們那麼多年的交情,我是肯定不會忘的,但是……
我比兔子跑得還快。
我對米薇大罵李論。那時候我剛在課堂上罵完王朔,因為王朔罵了魯迅——罵魯迅是不允許的。我罵了兩節罵魯迅的人後離開教室,往學校的辦公樓方向走。我沒忘記上課的時候我是副教授,不上課的時候我是處長。
在往辦公樓的路上我把手機打開,這是轉換身份的標誌。教學樓和辦公樓相距約五百米,我沒走到一半手機響了。
我一接是米薇的聲音。她陰陽怪氣說彰先生去哪呀?我心想這小妞不是剛聽完我的課么?從哪打電話來?回頭一看,她果然跟在我身後,約有二十米的距離,邊打手機邊沖我笑。我正要掛機,她說別掛,繼續走。我回頭像和另外的人通話似的邊走邊說幹嘛?米薇說我有話和你說,但考慮到你的影響,我們就在電話上講吧,反正你電話費能報銷,我無所謂。我說好呵,有什麼特別的話你就說。她說我看你情緒不對,為什麼?我說我哪情緒不對?她說你罵了兩節王朔,我看出來了,你心裏不順。我說我是不順。她說為什麼?因為家庭?事業?你事業蠻順嘛。我說屁話。她說我們剛祝賀你當處長,下次我們還要祝賀你當副校長,乃至校長!我說祝他奶奶的!她說你為誰發這麼大的脾氣?因為我?還是因為他,李論?
我大聲說:“別提李論這狗娘養的!”
這時我離辦公樓已不遠,我的罵聲應該能被樓下的人聽見,如果有人認真聽的話。
米薇說:“你和李論怎麼啦?李論對你怎麼啦?”
“你問李論不就知道了?”
“我不問李論我問你!你們到底怎麼啦?告訴我,你一定告訴我!”
說著我到了辦公樓前,針對米薇的逼問,我不好上樓。我說好吧,你回過頭走。
我回過頭的時候,看見米薇已迴轉身去,變成她走在前,我走在後。她裊娜的身材比從正面看更加生動。
我眼睛看着二十米開外的米薇魔鬼般的身材,嘴接着對手機說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么?米薇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說好,事到如今,我告訴你,全告訴你。
“你是一件禮物,”我說,“是我為了達到目的而送給李論的禮物。”
“是,我知道,一開始我就知道。”
“李論收下禮物了,他對我說他很滿意。”
“對,我滿足他了。”
“但是我讓他辦的事他沒有辦。”
“所以你很生氣?”
“是,因為我覺得他耍了我,還玩弄了你。”
“你讓他辦的事對你很重要麼?”
“非常重要。這是學校交給我的任務,負責做通李論的工作,把學校一個兩億元的項目報告給辦了。學校對我很信任,為此先提我當了處長。但是李論拖着不辦。這事沒辦成,我就對不起學校對我的信任,最關鍵的是我就出不了國,不能出國和我的夫人團聚。”
“是嗎?”
我看見米薇停了下來。我說你怎麼不走了?她說我等你。我說你不怕影響我了嗎?
她說:“不怕,我豁出去了。我決定再豁出去一次。”
我走到米薇的身邊,把手機掛了,米薇也掛了手機。我和她面對面站着,卻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學生、教工經過我們的身邊,有的我認識,但所有的人都免不了或禁不住看米薇一眼,因為米薇實在是太美了。他們同時也免不了看我,因為我和漂亮的女學生在一起,彷彿在靠山吃山,近水樓台先得月。
“你既然利用了我,為什麼不再利用下去呢?”米薇先開口。
“不,我已經錯了,我不能再錯下去。”我說。
米薇盯着我,大概是想觀測我的認錯是否真誠。她大概看到我眼睛裏的真誠,所以她說:“彰老師,就讓我為你做一件錯事吧。”
我說你打算做什麼?
她說沒想好,總之做我可以做的。
我說你千萬別亂來。
米薇笑了笑,然後走開。她牽動我的視線,把我的目光愈拉愈長。
這一天,我感到非常吃驚,因為李論來到了東西大學。他本來是約我出去的,但是我說我沒空。事實上我有空,整個下午我都在辦公室里看報紙,我就是不想和李論見面。李論打電話說你可以出來一下嗎?我說不可以,因為我要開會。
李論說:“有一件事很棘手,需要和你面談。”
我說什麼棘手的事都不行,我馬上就開會。他說會後呢?我說會後也不行,會後還有會。
李論說:“你治我呀?這事你也有份。”
我說什麼事?他說見了面才能和你說。我說可是我不能出去,也不想出去。他說好,你是爺,現在。
通完電話不到一個小時,李論就到了我們學校。他是自己開着車來的,把車停在辦公樓前,然後叫我出來。我鑽進李論的車子,他立馬將車開走。我說要帶我去哪兒?他說找個僻靜的地方,附近有嗎?我說只有餐館,但現在我不想上餐館,太早了。他說那去你房間,去你房間行嗎?
我指引李論開着車穿行在校園裏,來到我宿舍的樓下。他說你住幾樓?我說七樓。他說太高了吧?我說那就不上去,你有什麼事可以在車裏說。他說也行,我急昏頭了。
李論告訴我米薇懷孕了。
“一大早,米薇跑來找我,她說她懷孕了,”李論說,兩手擊了方向盤一下,“我操!操出事來了。她拿出一張檢驗單,尿HCG陽性,就是妊娠反應,說白了就是懷孕了,問我怎麼辦?我說怎麼辦,打掉唄。我給了兩千塊錢給她,她不接,我又加到三千、四千、五千,她還是不接。我說要多少你才肯你說?她說我不要錢。我只是想要這個孩子。我說你瘋了?這怎麼可能?她說有什麼不可能的,反正我快畢業了,現在懷孕,到畢業的時候,才五個月,你現在就開始和你老婆離婚,等我畢業的時候,我們就結婚。我說你這是敲詐。她說隨你怎麼說都可以,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也決定這麼做。我說你不怕學校開除你嗎?我叫彰文聯開除你!她說我不怕開除,但願你也和我一樣,不怕開除。我見來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我哄她說你先把胎打掉,專心完成學業,等畢業了,我給你找個好的工作,然後我們再結婚,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但我左哄右哄,她就是不肯。她說我才不信你們這幫男人,我連彰文聯老師都信不過。完了,就這樣,我找你來了。”
李論有些無助地看着我,像一個不自信的球員把球傳給了他相信的另一名球員,他把難題踢給了我。我說找我有什麼用?沒用的。
“這事跟你沒關係吧?”李論狐疑地看着我說。
我瞪着李論,說:“去你媽的,你什麼意思?”
李論趕忙摸了摸我的左臂,說:“別生氣,說著玩的。我知道肯定是我的,跟你無關。”
“米薇是東西大學的學生,你把我的學生弄懷孕了,也不能說一點關係沒有。”我說,口氣變得軟和。
“所以你要幫忙呀。”
“怎麼幫?”
“說服她把胎打掉,不聽就嚇唬開除她。”
“她要是不理這一套呢?”我說,“一個用錢都不能解決的問題,用別的辦法更不能解決。”
“這就要看你的啦,”李論說,“我不會讓你白幫這個忙的。”
“你不會把米薇不要的錢給我吧?”
“不不,”李論說,他思忖了一會,“我們這麼說吧,你這邊幫我把米薇的事給解決了,我這邊幫你們學校辦項目報告的審批,立刻。”
“你不是說要等到明年春天么?”我說。
“什麼春天,”李論說,“等到明年春天小雜種還不早就出來了?”
“別叫你的骨肉小雜種,”我說,“不然我袖手旁觀我跟你說。”
“好好,我不叫小雜種,我叫寶貝行嗎?”李論說,手往方向盤中心一拍,一聲汽笛驟然響起,劃破課外活動前的校園。
我坐在我的辦公室里,等着米薇。我本來不想把她約來這裏,想找個好談話的地方。我首先想請她去學校附近的酒樓,進一個包廂。但酒樓里到處都是本校來吃飯的人,而且都是大頭頭小頭頭們,難免讓他們發現。我不想讓他們猜疑我是勾引學生上床的男人,我還沒這個膽。於是我又想把她約去樹林裏,我甚至想把她約到我的房間去,但我細想這兩個地方比上酒樓更像是幽會,在樹林是談情,在房間就是做愛了。我和米薇的關係沒有情愛,所以我想在辦公室妥當些。
米薇走了進來,背着一個坤包,一看皮質就知道屬於非常高檔的一種,說不定是李論給她買的。我請米薇坐下,然後去把辦公室的門掩上,但留了指頭大的一條門縫。
“處長的辦公室也不見得怎麼好嘛,”米薇邊觀望辦公室的裝修邊說,“沙發又硬又舊。”
“只有校長辦公室的沙發才是皮的。”我說。我坐回椅子上,點了一支煙。
米薇忽閃着眼看着我,似是預測我想問她什麼。
“最近身體好吧?”我說。
“好呀。”她說。
“沒出什麼問題?”
“沒有。”
“沒有吧?”
米薇:“沒有,難道你希望出什麼問題?”
“可我聽說……你去醫院了是吧?”
“李論來找你了?”米薇說。
我點頭,“這個問題很嚴重,”我說,“對你很不利,在只有我知道這個事之前,你再去一趟醫院,儘快。”
“我不去。”米薇說。
“你要去,必須去!”我說。
“我為什麼要去?”
“因為你是在校大學生。”
“可我很快就畢業了。”
“你沒有結婚。”我說。
“我出去就結婚。”米薇說。
“那不行,也不太可能。”
“所以我這麼做就有可能。”
“你這麼做到頭來受害的只能是你。”
“我願意。”
“告訴我你這麼做真實的目的是什麼?”
“為了你。”
“別瞎扯。”我說。
“李論耍了你,他害你辜負了領導的信任,害你不能出國,”米薇說,“當然他也玩弄了我。我現在要整他一下,讓他負責任,接受教訓,不能再耍人。就這個目的。”
“你這樣做代價、風險很大,你知道嗎?”
“我無所謂,只要能幫你。你起初帶我去見李論不就是想讓我幫你,把事辦成嗎?”
“我現在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就是要幫你,幫到底。”
“你真要幫我是嗎?”
米薇頷首。
“好,”我說,“那你就去醫院。李論說了,只要我能說服你去醫院,他就把我們學校的項目報告給批了。”
“我不信,他要把報告批了我才去。一定要這樣。”米薇的口氣十分堅定。
我無奈地注視米薇,這個我行我素的女孩,一個被拉入東西大學公務活動中不小心受孕的女學生,一個決定報復或要挾男人的女子,她現在就在我面前,像一棵不畏嚴霜的小樹。她現在夾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是我,一個是李論,我們都是使她陷入絕境的風雪。但是從目前的姿態看,她鋌而走險是為了我,傾向非常明確。她居然不把和她上過床的男人視為知己,卻正在和把她推向火坑的男人推心置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品質、性格和人格?我搞不明白。
“怎麼不說話?沒話我可走了。”米薇說著站了起來。
我說你走吧。
東西大學科技園的立項報告終於批了下來,這是我和李論達成口頭協議一個月後的一天。
項目報告的批文擺到了學校領導辦公會上,樂壞了清高或迂腐的大學首腦們,這些首腦包括校長、副校長、書記、副書記,兩道班子都是一正五副,一共一打。他們聽了宣讀還不夠,還把批文在手上傳來傳去,比當年看自己的任命書還激動。因為有了這紙批文,科技園就不再是空中樓閣,21世紀初跨入重點大學的夢想就要實現,到那時他們是誰?是重點大學的校長、副校長、書記、副書記!想到這些,誰能不心潮澎湃、興高采烈?在辦公會上,領導們表現出少有的團結和統一,一致同意保送彰文聯同志赴英國學習深造。
黃傑林向我講述這些的時候卻十分冷靜,就好像他不是學校首腦們其中的一員。而事實上他是副校長中排名最前的一位,是常務副校長,並且科技園的批文是由他負責爭取得到手的。在首腦們那裏,黃傑林才是真正的功臣,而我不過是他麾下的馬前卒或走狗而已,我被保送出國不過就像主子慰勞的一把夜草或一根骨頭。對於這些權威而言,出國算得了什麼?出國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去美國就像我去一趟北京,去英國就像我去上海,容易得很。但是對我卻十分不易。自從我妻子先赴英國后,我就開始申請,可得到的答覆是:學校已經把你妻子送出國去,你再出去,你們都不回來怎麼辦?言下之意,只要我留在國內,我妻子一定會回來的。兩年過去了,我妻子該回來的時候沒有回來,她讀完博士還要讀博士后。於是我的出國申請就變得更加困難,因為我妻子和我的移民傾向更加明顯,事實的確如此——我妻子明確表示她是不會回來了,只有我出去。可是我怎樣才能出去呢?只有祈望學校能夠開恩。可是學校憑什麼開恩呢?學校曾有恩於我的妻子,可我的妻子負了學校,她沒有按時歸來。就是說學校已經上了一次當,為什麼還要繼續上當?我的出國夢遙遙無期,可我的妻子卻在步步緊逼。她說你一定要設法趕快出來,黃傑林是你的大學同班同學,他現在是大學的副校長,我不信他幫不了你?除非你不想出來。你不想出來那就算了。我說我想出去,我做夢都想出去,因為我做夢都想着你。她說那你找黃傑林呀!於是我找了黃傑林。我說傑林,不,黃副校長,我從來沒求過你,我現在求你。他說你不用求我,我正好有一件事託付你去辦,如果你辦成了,我保證學校放你走,不,是送你出國。於是他跟我說了項目報告的事。然後我就去找李論,然後就有了今天這樣的結果。
“說真的,我真捨不得你走,”黃傑林說,他抽完一支煙,接着準備抽下一支。
我說:“讓我給你點吧。”我把打火機湊了過去,給他把香煙點燃。
黃傑林吐着煙霧,說:“但是,不送你走是不人道的,我們是講人道的嘛。”
我說:“謝謝你,謝謝學校恩准。”
“不用謝。要說謝,我還要謝你才對,因為你把事情辦成了,幫了我的大忙,也為學校立了大功。”
“我其實也沒做什麼,穿針引線而已。”我說,心裏想我像是個拉皮條的。
黃傑林說:“心靈手巧才能穿針引線哪,沒有你想方設法,我知道李論這樣的人是不會輕易經辦這麼大的項目報告的。”
我忽然想到了米薇,說:“可以給我一份批文的複印件么?”
黃傑林說:“幹什麼?”
我說:“想留作紀念。”
“好的。”
我把項目報告批文的複印件遞給米薇。這是下課時我叫她留下來,我從教案里抽出來交給她的。米薇看了后說給我這個幹什麼?我說我想讓你知道,事情可以結束了。這時候教室的人已經走光,只剩我們兩人。
米薇說:“好,那就結束吧。”
我說:“那你……什麼時候去?”
米薇仰臉看我,因為她比我矮,“去哪?”她說。
“醫院呀。”
“你陪我去呀?”
我想了想,說:“好,我陪你去。”
“你真要陪我去?”
我眨眼連帶點頭。
米薇注視我的眼睛忽然濕潤。她低頭然後扭身出了教室。
省婦幼保健院像一隻子宮,這是生產和流產最頻繁的地方,我第一個念頭或感覺就是這樣。
我帶着米薇來到門外,我們是打的來的。我下車以後發現米薇沒有下車,她坐着不動。我說你下來呀?她沒有下來。我說怎麼啦?她說沒什麼。我說不是要那個什麼什麼嗎?她說我沒什麼不什麼,我不下去。我說你下來再說。
米薇下了車,背對着醫院的大門。我說進去吧。
米薇沒有進去的意思。
我說我帶你進去,領你進去。
米薇說:“我說過,我不進去。”
“不是說好的嗎?”我說,用哄的口吻,“沒事的,半個小時就完了,別怕,呵?”
米薇忽然噗嗤笑了起來。
我說你笑什麼?
米薇見旁邊的人來來往往,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說:“騙你的,我根本就沒懷孕。”
我瞪着米薇,說:“你開什麼玩笑?”
“是真的,我不開玩笑。”
“不開玩笑你又跟我來這裏做什麼?”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守信的男人嘛。”米薇說。
“守信不守信用得着開這種玩笑呀?”
“你生氣啦?”米薇忽閃着眼對我說。
我說沒有。
“我請你喝飲料,”米薇說,“走,我們換個地方。”
米薇帶我來到一家飲料店,找了最角落的地方坐下,點了一杯果汁一杯可樂。
米薇邊吸果汁邊瞅我。
我們的目光相互頂撞,忍不住同時笑了。
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不是為了逼李論辦事編造出來的,”米薇說,“怕他不信,弄了一張化驗單。”
“化驗單也能搞假?”
米薇說:“我媽是婦幼保健院的醫生,得天獨厚呀。我偷偷拿了化驗單,蓋上章,填上尿HCG++不就好。”
“原來這樣,”我說,“害得我這一個月,一直為你擔心。”
“真的呀?”
“當然,每次上課見到你,我都注意你的變化。”
“被你擔心真好。”米薇說。
“還好呀?我的心臟都愁出毛病了,”我說,“其實你可以把真相告訴我,對我用不着隱瞞的。”
“告訴你戲就演得不像了,”米薇說,“再說,你也就不會為我擔心了。”她注視我的眼光有些異樣,“我需要你擔心我。”
我迴避米薇的注視,說:“你和李論……還什麼嗎?”
米薇搖搖頭,說:“我們完了,應該玩完了。一開始是他玩我,後來是我玩他。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
“怪我嗎?”我說。
米薇又搖頭,“能幫你的忙,我什麼都願意。”
“謝謝你,米薇,”我說,我舉起飲料杯,做了個敬酒的動作,自顧喝了一口可樂,把杯子放下。“我可能過不久,就出國了。這裏面,有你的幫助。”
“祝賀你,彰老師,”米薇說,“將來,你會記得我這名學生么?”
“記得,”我點頭說,“一定記得。”
米薇臉上露着笑容,但眼睛裏卻有淚花在閃,我不知道這是喜極所致抑或悲欣交集?我很想這個時候抱她一抱,但是我又不能夠,場合和關係都不容許。我們現在在公眾之中,她是我的學生,與我的學生、我的老同學都上過床,這些都是我無法逾越的障礙。在她的面前,我恐怕永遠只能做她的叔叔、良師或者大哥。
李論在電話里發誓他決不會玩女大學生了。“就是×毛是金的我也不玩了,”他說,“我玩演員、玩明星也要比玩大學生省事,大學生智商太高了。”
“智商高可以使你長見識呀,”我說,“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你現在不是變得聰明了嗎?你玩小蜜沒有玩成老公,就是高明的標誌。”
“米薇真的……不會找事啦?”李論說。他顯然對“墮胎”后的米薇還心有餘悸。
我說不會,我辦事,你放心。
“我對誰都不放心,”李論說,“我以後辦事,我戴兩個套,×他媽的一百個放心!”
聽着李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態度,他顯然不知道米薇懷孕是假的,我當然也不會告訴他。我就要出國去了,我的心已經飄洋過海,到了妻子的身邊。她在英國等了我整整三年,像寡婦一樣,等着夢想的男人從天而降,進入她的身體,並且使她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