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世界憑良心吧
79、世界憑良心吧
馬廳長几次從洛彬磯打來電話,詢問廳里的情況,又問還有別的消息沒有?我知道這個“別的消息”就是他的安排問題。我已經從鍾處長那裏得到了信息,省里對他不會再有別的安排,吃了這個定心丸,我可以放開手腳干幾件事了。但這個話不能由我來說,天下沒有人喜歡報憂的。我只好回答說:“暫時還沒有聽到消息,是不是要廳里促進一下?”他說:“有機會你看着辦吧。”如果是別人,我根本不把這話放在心上,誰有義務為你去促進?可對面是馬廳長,我就背了一種心理包袱,再次來電話我就緊張,覺得欠了他的,的確我也是欠了他的。他來電話次數多了,我就有了一點不舒服,現在到底是誰當廳長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種遊戲規則他應該是懂得的。他把我看成了他自己的人,以前這是誰都求之不得的,可他現在還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就有點失態了。我理解他,一有了消息,他馬上就會飛回來,所以總是忍不住要打電話。這使我感到他並不像我以前認為的那樣神秘,那樣堅強,神秘和堅強都是權力賦予他的。
對馬廳長我說廳里的工作基本照舊,其實我已經有了幾個動作。首先就是清帳。馬廳長在退位前十幾天在全廳大會上作了一個報告,提到廳里的虧空是三千多萬元。據我的推測,廳里虧空已經近億。當馬廳長一走,我就給省審計廳打了報告,請他們派人來廳里進行財務審計。我不能繼承了這筆糊塗帳,現在不搞清楚,將來都要記在我的名下,那我還能辦成事嗎?審計的結果令我也吃了一驚,廳里的虧空是一億三千萬,我急得雙眼發黑,拉下這麼大的窟窿要我來填?我馬上向省政府辦公廳作了彙報,他們似乎並不着急,我才稍稍把心放了下來。這個數字我沒有在全廳大會上傳達,我得給馬廳長留點面子,但在廳辦公會上還是講了,他們自然會傳出去的,這就夠了。做了這事我了卻了一件心愿。想起來這是給馬廳長臉上抹黑,我對不起他,對不起啊!看樣子他是全部相信了我,並沒有從別人那裏去搜尋信息,在電話中也沒提這件事。想着以後無法面對馬廳長,我又背了一種包袱。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這種無法面對的格局其實早就包含在客觀情勢之中,現在不過是隨着時間推移展開而已。不光是我,誰在這個位子上也將面對這種情勢,不同的是別人沒有心理障礙。可不論我怎麼想,事情總是避不開的。這天人事處賈處長來到廳長辦公室,說:“池廳長,有件事要請示一下。”我說:“說。”他並沒坐下來,還是站在那裏,說:“是這麼回事,這麼回事……”眼睛詢問似地望着我,我忽然意識到,他在等着我讓他坐下,我就做了個手勢,他小心地在我對面坐下了。其實我認為他有事情坐下來說是不言而喻的,從他的等待中我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分量。早幾年他把我從中醫學會叫去談話的情景我已經忘記了,我想當時自己可能是一直站着的。如果他當時招呼我坐下,那他還算一個好人,可惜不記得了。人還是這兩個人啊,可情勢完全相反了。權力就是有這麼神秘的力量。權力左右着資源分配,誰還敢說自己無需在分配中得到照應嗎?照應不照應,地獄天堂!
賈處長說:“是這麼回事,那年跟舒少華起鬨的那一批人,今年以為形勢變了,都準備報職稱,一窩蜂都來了,池廳長您看?”我說:“有多少人?”他說:“除了退休的吧,還有幾個調走了,剩下三十多個,有那麼十來個以前考了外語,過了兩年就作廢了,今年不能報,大概還有二十來個人。”我說:“我們全部的名額也就這麼多!”他馬上說:“是的,是的,那我們是不是……您看?”他的意思非常明白,還想把這批人壓下來。雖然他跟這批人無冤無仇,可馬廳長的意思這麼多年來都是他執行的,他不想認這個錯。我想,人真的是個可怕的東西啊,為了自己的一丁點利益,甚至一點面子,就不怕要別人作出重大犧牲,幾十個人為他犧牲。憑良心?希望世界憑良心來運作,那就太可怕了。人不憑良心又怎麼辦?憑良心?說憑良心這個話本身就是沒有良心。在我的經驗中,良心只是在少數人的少數情況下才是有效的。當年我去搞血防調查,那麼多人誰憑良心沒有?這幾十個人的職稱被馬垂章壓了六七年,又有誰憑良心站出來說句心裏話?良心太不可靠了,這是個未知數。凡事說憑良心那不但是幼稚,簡直就是欺騙。人在不憑良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意識到良心還是一個問題,個人的慾念和情感趨向已經把良心重重疊疊地遮蔽起來。我試探說:“這個問題,你有什麼主意?”他也試探說:“我當然聽從廳里的安排。馬廳長交待過,基本上都按原來的方針辦,池廳長您也是這個意思?”看來,在馬廳長下來之前,他就到馬廳長那裏把我的底也摸去了。我說:“按政策辦吧。”他說:“對,對。”他顯然沒領會我的意思,而按自己的意願,把“政策”理解廳里的既定方針了。於是我換了一種口氣說:“堅決按政策辦。”他馬上意識到了,說:“池廳長的意思……是按什麼政策辦呢?”我說:“你看呢?”他有點不知所措,笑着望着我。我說:“除了黨的政策國家的政策,還有別的政策?”他這才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說:“對對對。黨,國家,黨。”又說:“這麼多人,是不是分批解決?”我說:“我們要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這些人被壓了這麼多年,他們過的什麼日子?對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不會耕田不會鍊鋼,更不會殺豬也沒有臉去偷去搶,職稱就是命根子,這裏給堵住了,住房沒有,工資沒有,連病人都不找他,他怎麼抬得起頭在家裏在社會上做人?”我說著激動起來,把右手比作一把刀,說一句就在桌子上砍一下,我砍一下,他的頭就點一下。我說:“這些人的材料全部進入評審,至於名額問題,我想辦法。”他說:“其實我早就想解決這個問題了,我說話不算數,沒辦法啊,憑良心說誰願做這樣的事?”他還想解釋,我說:“好了,好了。”他只好去了。
他剛走退休辦的小蔡就進來了,站在那裏說:“池廳長我向您彙報一個情況。”我故意不叫他坐,看他怎麼辦。他仍然站着,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也是個問題,說:“有幾個人在進行地下活動,想等今年職稱評完了,再等馬廳長回來,要跟馬廳長打官司,說是要討個說法,憑什麼壓他們這麼多年?”我問他有哪些人,他說:“是舒少華在後面組織,但他沒有職稱問題,就不是當事人,不好出面,讓郭振華打衝鋒。”又說了一連串的名字。這個小蔡我不喜歡他,那年一起到萬山紅去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他能來報告情況,我得給他一點鼓勵,不然就沒有下次了,這是遊戲規則。我和氣地笑笑說:“坐下說。”他說:“整天坐着,也坐煩了,站着還好些。”我說:“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以後有什麼情況就打電話告訴我。”點點頭,他就去了。
我剛上台廳里就要起波瀾,我怎麼向上面交待?事情不是針對着我的,但擔子在我身上。下午我把其它三位副廳長叫來開了碰頭會,通報了情況。丘立原說:“我早聽說他們要有動作,沒料到他們要來真的。”早聽說了卻不向我通氣,巴不得有人把爐子架起來烤我吧!可見小蔡那樣的人還是少不得的,不然火燒到眉毛了才知道起了火。馮其樂說:“是不是向省里彙報?”我說:“那太大張旗鼓了。如果能從人事廳多要幾個名額,把該評的人基本評了,再個別做做工作,看能不能在廳里就平息下去?事情不鬧大,省里不會管,舒少華憋了這些年的氣,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而我們的方針是安定團結。”馮其樂說:“我跟人事廳顧廳長關係還可以,我去探探他的口氣。”又說:“有兩個人我還是可以做做工作的。”馮其樂比我大七八歲,我升了廳長,他並沒有特別的怨氣,這從主動請纓可以看出來。我說:“誰還可以做幾個人的工作?”眼睛望着丘立原,他只好說:“那我也承包兩個人吧。”我給省委組織部章部長打了電話,把事情說了,希望他能支撐我,給人事廳打個招呼,他答應了。我又給耿院長打了電話,問郭振華的情況。他說:“已經辦退休了,談過話了。”我問:“什麼時候?”他說:“上個月滿六十,按政策是自動退休。”我說:“特事特辦,郭振華推遲一年退休,工資關係從退休辦要回來,這個人廳里要用他。”他還想說什麼,我把電話掛了。
這是馬廳長留下來的事,我來擦屁股,有苦難言。過了兩天,我晚上開車到郭振華家去了。他老婆隔着鐵門問:“找誰?”我說:“想找郭醫師。”她說:“你是誰?”我說:“我姓池。”她對着裏面喊:“郭振華,有個姓池的人找你!”郭振華跑到門邊,不相信似地說:“是池,池廳長?”馬上把門開了,拚命搖頭說:“哎呀,哎呀,我家裏的人不認識你,不認識你!”我輕鬆笑了說:“你夫人警惕性還是挺高的,是在公安局工作?”他笑了說:“昨天看了電視裏,說找人找人,衝進來就殺人搶東西了。把她的膽嚇虛了。”我在沙發上坐下說:“找你們耿院長商量個事,順便來看看。”他夫人說:“啊呀啊呀,池廳長您,您,您來看我們?”我說了一些閑話,又說:“剛才聽耿院長說,你快退休了?”他說:“已經談過話了,按規矩談過話就算數了吧?”我說:“剛才你們耿院長說,你們皮膚科的梯隊沒形成,他想留你一年,又怕你不肯,我說郭醫師我認識,那年我家一波燙傷了,還是他看的呢,就自告奮勇來找你了。”他將信將疑說:“耿院長說了這個話?”我說:“他說了我說了都是一樣的。像你這樣的人才,正是幹事的時候,退了也是醫院的損失。你就給我一點面子,再干一年,把後面的人帶帶?”他還不相信說:“池廳長您,您,您這麼看得起我?”我說:“我夫人在家裏都念着你的好處呢,人好手藝也好,我兒子身上一點疤都沒有,我們本來還作了有後遺症心理準備呢。”他很激動說:“既然池廳長留我,我就再干一年。”我說:“那我們就說定了,可不能反悔!”她夫人說:“池廳長您太看得起他了。”我說:“耿院長剛才說,你的職稱還沒有解決,特殊情況造成的啊,今年報了沒有?沒報趕快把材料弄出來。再晚幾天就趕不上趟了。”他夫婦倆都驚呆了,半天說:“還報?”我說:“報!我說能報,誰說不能報?”郭振華一拍大腿說:“誰知道會有雲開日出的這一天?我從九一年到九五年連考了三次外語都通過了,主任醫師我報了六年啊!為了這件事我頭髮全白了,掉了一大半,我是戴的假髮呢,池廳長!”他一把將假髮扯去,果然只在邊上剩一圈白髮了。他拍着禿頂說:“看吧,看吧,我這些年過的是人的日子嗎?”他又把頭使勁拍了幾下,“啊哈哈哈哈,啊啊啊啊!”他突然大笑起來,笑着笑着聲音變了,嘴歪到了一邊,臉擠皺着,眼淚流了出來。他夫人也哭了說:“我們家要倒苦水,三天也倒不完啊,池廳長啊!剛來的小青年都欺他,這麼大年齡了,安排他值通晚班。值班不要緊,受不了那口氣!我家老郭為了職稱受氣,哭都不知哭了多少次了,我陪着他哭也不知哭多少次了!馬垂章他剛愎自用胡作非為自以為是固執己見一手遮天無法無天……”郭振華用力碰她一下,她就住了口。我是馬廳長提上來的人,罵他太過就是罵我了。郭振華抬頭說:“池廳長你給我機會,可我哪裏知道今天會雲開日出?哪裏知道領導還會想起我?我沒考外語!兩年已經過了,過期作廢。”我說:“特事特辦!”一拍茶几,“我去幫你爭取!”他雙手抓着我的手,雙膝曲了下去說:“那我真不知怎麼報答你!”我說:“談什麼報答,又不是我池大為給你評職稱。一定要說報答,你支持我的工作不就是報答?”他馬上說:“一定支持,堅決支撐。我本來想着退休了,職稱反正也沒希望了,拼個魚死網破,如果池廳長要我安靜下來,我聽你的!”我說:“您也有一點年紀了,火氣大了對身體不好,靜一點,把身體保養好,才是大道理,大道理管小道理嘛。”出了門我想着這些人其實很容易對付,反正他們沒有原則,自己就是原則。
其它幾個人我就用電話召到辦公室來,話挑明了說:“壓了你們這麼多年是委屈了你們,廳里對你們是特事特辦,從上面要來了名額,夠一個條件上一個,但如果鬧出什麼事來,省里不高興,名額下不來了,廳里也沒有辦法。”有人說:“受了這麼多年的壓,就白壓了,總要討個說法。”我說:“今年評了職稱就是說法,當年右派比你的委屈大吧,平了反就是說法。他們跟誰打官司去?坦率地說像馬廳長這樣下了台還經得起審計的人不多,你們要贏官司也不輕鬆,不脫幾層皮是不行的。”我原來以為會費一番口舌,可只幾句話就擺平了他們。我又一次感到了自己都理解不透的那種神秘力量。古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是抬舉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