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案情追溯
六
憑良心說,長山市公安機關的表現是很稱職的,火災發生后反應及時,臨危不亂,採取的措施也很得力。八月十四日凌晨,市委、市政府通報火災情況的緊急會議在人民商場四樓會議室召開時,起火的直接原因已基本查明了,四位和火災有關的人員已被公安局辦案人員分頭控制起來,其中包括方舟裝潢公司總經理、法人代表李大川和方舟公司第三施工隊隊長查鐵柱,以及當時在場的兩個重要目擊者。
根據大富豪娛樂城幾個幸免於難的工作人員反映:由於方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在裝潢大富豪娛樂城時質量上出現不少問題,娛樂城老闆蘇阿福扣了二十萬工程尾款沒有支付,施工隊隊長查鐵柱帶着手下人來鬧過好多次。八月十三日下午兩點左右,查鐵柱又帶着一個叫劉金水的管道工和一個叫周培成的電焊工來要錢了。三人在蘇阿福的辦公室里吵了好半天,亂扔煙頭,四處吐痰。蘇阿福被鬧得吃不消了,叫來娛樂城的保安把他們轟了出去,劉金水和周培成當時便揚言放火燒了娛樂城。這兩個工人是不是真的放了火沒人知道,娛樂城的工作人員只注意到了一個事實,當晚,查鐵柱又過來了,在娛樂城前廳燒電焊,後來這場大火就燒了起來。
查鐵柱是第一個被拘留的。因為案情重大,主管業務的第一副局長伍成義親自主抓。拘留地點在方舟公司第三施工隊租來的一套舊民房裏。這套舊民房是施工隊的集體宿舍。查鐵柱不知出於什麼心態,肇事之後竟然沒有逃跑,竟然穿得衣帽整齊,坐在床前的破桌子旁喝酒。伍成義帶着一幫公安人員匆忙趕到時,查鐵柱面前的一瓶二鍋頭已喝掉了半瓶。查鐵柱當時尚不知道大火造成的嚴重人員傷亡情況。
進了公安局,面對突擊訊問的伍成義和公安人員,查鐵柱並不否認是自己闖的禍,在審訊室的椅子上一坐下,沒等伍成義先問,就急忙說:“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我這回工作失誤,闖下大……大禍了。你們就是不找我,我……我也要找你們投案自首的。你們看嘛,換洗衣服和牙刷毛巾我……我都準備好了!”
伍成義冷漠地審視着查鐵柱,公事公辦:“說說你的姓名,年齡,職業!”
查鐵柱道:“我叫查鐵柱,四十歲,原是咱長山礦務集團南二礦礦山救護隊隊長。去年礦上破產了,給了我一萬八,讓我結賬回家,我就在方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當了隊長,哦,我還是方舟公司黨總支副書記,書記是我們老總李大川……”
伍成義手一揮,阻止道:“查鐵柱,我不問的事你都不要嗦!”
查鐵柱很老實,連連點頭:“是,是,伍局長,那你問吧,問啥我說啥!”
伍成義問:“你究竟是怎麼失誤的?這場大禍又是怎麼闖下來的?”
查鐵柱說了起來:“是……是這麼回事:火是燒電焊的焊流引起的。大富豪娛樂城前廳不是有個洞嗎?原是他們甲方讓我們留下的,說是當地漏用,後來蘇阿福老闆為了賴賬,非……非說是我們的工程質量問題,我就來焊了!我……我可不知道樓下是他們娛樂城的大倉庫,堆了那麼多東西,他……他們也沒跟我說!”
伍成義懷疑當時在場從事電焊作業的不止查鐵柱一人,追問道:“查鐵柱,請你把事情過程說說清楚:當時在場進行電焊作業的有幾個人啊?除了你還有誰?”
查鐵柱想都沒想便說:“就我一個人,下午因為討要工程款,我們和蘇老闆吵過架啊,吵得挺凶,電焊工老周不願干,誰都不願來幹了,我是施工隊長啊,又在礦上干過幾天電焊活,也只能我來幹了。我這不是想早點要回那二十萬尾款嗎?我們南二礦去年就破產了,是第一批試點單位,今年又是好幾萬人破產失業,我們掙點錢不容易啊!他蘇阿福是大老闆,不能這麼黑心啊,你們說是不是……”
伍成義再次阻止道:“查鐵柱,請你不要扯遠了!”想了想,問,“查鐵柱,你這個電焊工合格不合格啊?有沒有電焊作業許可證啊?”
查鐵柱沒當回事:“沒有,可我會幹哩,挺合格的!我……我在南二礦是救護隊長嘛,礦山救護隊是幹啥的?專門搶險的!”說起自己以往當礦山救護隊長的光榮歷史,明顯興奮起來,兩眼放光,不無炫耀,“伍局長,你不知道,井下冒頂塌方,透水爆炸,我們都得上!作為救護隊長,啥都得會擺弄幾下!伍局長,你想啊,我要是沒這兩下子,當緊當忙時不抓瞎了,再說,大家也不會服我嘛……”
伍成義明白了:“這就是說,你根本不具備電焊作業資格,是不是?”
查鐵柱仍在辯:“可我的電焊活並不比有證的老周差啊,大家都知道的!”
伍成義不願在已弄明白的細節上過多糾纏,問起了具體問題:“查鐵柱,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起火的?起火后都幹了些什麼?”
查鐵柱又說了起來:“着火不是我發現的,那個洞不是讓我焊死了嗎?樓下倉庫里的煙啊,火啊,我不可能看到!是歌唱家劉艷玲告訴我的!劉艷玲當時不知怎麼從三樓跑上來了,一見我在那裏燒電焊就說……”
伍成義敏感地發現了新線索,做了個手勢:“哎,查鐵柱,請你等一下:這個劉艷玲是什麼人?你們好像很熟悉?是不是?”
查鐵柱說:“當然熟悉了!劉艷玲是我們礦上劉木柱的小閨女,她爹是我師傅,後來在井下犧牲了,是冒頂砸死的,屍體還是我親手扒出來的哩!劉艷玲一直在海南當歌唱家,前陣子從海南回來了,又到大富豪娛樂城當上了歌唱家……”
伍成義不屑地插了一句:“什麼歌唱家,三陪小姐嘛!”
查鐵柱很正經:“哎,可不敢這麼說啊,艷玲歌唱得好呢,是個小百靈!”
伍成義擺擺手:“好了,我們不爭論,請你繼續說事實吧!”
查鐵柱只好說事實:“劉艷玲一見燒電焊的是我,就說,查叔,壞了壞了,樓下讓你弄着火了!我到樓下一看,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我先還想救火,和劉艷玲一起四處找滅火器,找不着,就拉過三樓廁所的清潔水管沖。伍局長,你們想啊,那麼大的火,那麼小的水,像尿似的,它不起作用啊!再說,玻璃都燒炸了,樓下倉庫里燃燒的毒氣也出來了。劉艷玲先捂着鼻子跑了出來,也招呼我快跑。”
伍成義注意地看了查鐵柱一眼:“哦,那你就跑了?啊?”
查鐵柱說:“我……我不跑怎麼辦?我跑出來后,就……就打119火警電話報警了。哦,對了,對了,我……我還給110打過電話!就這麼個情況,是……是我闖的大禍,我……我不賴,你們該判我多少年就是多少年,我……我全認!”
伍成義想了想:“你剛才說到,你們下午和娛樂城老闆蘇阿福吵過架?都吵了些什麼?你有沒有說過要燒了蘇老闆的大富豪娛樂城?再不給錢就放把火?”
查鐵柱忙解釋:“哎,伍局長,這話可不是我說的,真不是!是劉金水和周培成說的!伍局長,你不知道,蘇阿福太霸道了,沒聽完我們的話就要喊保安趕我們走!小劉一下子惱了,把一支剛吸完的煙頭扔到了地板上。蘇阿福就說,‘你他媽的想燒了我的娛樂城啊?’小劉話趕話接了上來,‘就算我燒了你這鳥窩又怎麼了?你們是大富豪,老子是沒飯吃的窮人,赤腳的不怕你穿鞋的!’周培成也說了句氣話,‘再不給這二十萬,小心哪天我們就在你娛樂城放把火!’我當時就批評了他們,很嚴肅哩!還給蘇老闆道了歉,這事你們可以去問蘇老闆!伍局長,你不知道,對這支施工隊,我一直抓得比較嚴,上半年還被評為方舟公司優秀施工隊,我們老總李大川敢把這支隊伍交給我,就是知道我的為人,對我很放心……”
伍成義敲了敲桌子:“又跑題了,說說看,你批評這劉金水和周培成時,心裏的真實想法是什麼?拿不到錢對蘇阿福就沒有怨憤嗎?就沒有報復的念頭?”
查鐵柱沉默了片刻:“說心裏話,我連殺了他的心都有!蘇阿福早先不過是個擺地攤的個體戶,好像還進過號子吧?現在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發了,他大富豪了!我們倒好,產業工人啊,為國家拼了一輩子命啊,萬把幾千塊,一個個全結賬回家了!我們把這點保命錢湊起來,搞了這麼個自救的裝潢公司,他蘇阿福還黑心賴我們的賬!這他媽的還有天理嗎?!”
伍成義故意問:“如果這把火不是因為你的原因造成的,你會很開心吧?”
查鐵柱臉一下子白了:“哎,伍局長,這是什麼意思啊?我怨憤再大,也不會這麼幸災樂禍的,真想殺蘇阿福,我可以單挑嘛!你的話我聽出味兒來了:你們是不是懷疑我故意放火?這誤會可就太大了!我是黨員,還是總支副書記,我說過的,我干過礦山救護隊長啊,哪裏出了險情,我就帶人沖向哪裏!怎麼可能故意放火呢?水火無情啊,大火一起來,燒死的就不是一個蘇阿福了!”
伍成義心裏已多少有數了:“查鐵柱,你知道就好!這場火災的性質我們先不談,我們還是來談事實。現在的事實是:一、因為你燒電焊引起了這場大火;二、你們方舟公司第三施工隊與大富豪娛樂城存在經濟糾紛,是不是這個情況?”
查鐵柱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這我都承認!可我們施工隊與大富豪娛樂城的經濟糾紛和這場火災沒什麼關係!我們老總李大川一再提醒我們,要我們通過協商或者法律途徑解決問題,至於我查鐵柱的為人,我們李總可以替我做證明!”
省市那麼多領導都在等着聽彙報。弄清了基本事實之後,伍成義沒再問下去,果斷結束了對查鐵柱的第一次訊問:“好了,查鐵柱,我們今天先到這裏吧!”
查鐵柱卻意猶未盡:“你們還得找找歌唱家劉艷玲啊,她也能替我做證明!”
伍成義站了起來:“查鐵柱,你不要吵了,看看這份記錄,簽個字吧!”
查鐵柱接過訊問筆錄認真地看了一遍,哆嗦着手簽了字。
簽字時,查鐵柱還在不停地說:“反正我……我不是故意放火,劉艷玲能證明!我對蘇老闆意見再大,也……也不會去放火!這……這你們不能賴我……”
伍成義這才火了,把查鐵柱簽過字的訊問筆錄往公文包里一裝,怒道:“查鐵柱,你知道這場火燒死多少人嗎?一百五十四人!就算是失火,你也罪大惡極!”
查鐵柱一下子呆住了:“什麼?燒……燒死了一……一百五十四人?啊?”
伍成義沒再理睬查鐵柱,把公文包一夾,匆匆離開了審訊室。
臨出門時,伍成義注意到,查鐵柱身子晃了晃,軟軟癱倒在地上……
七
尋找重要知情人劉艷玲時,公安局另一組辦案人員費了很大的周折。
火災現場沒發現這位“歌唱家”的蹤跡,南二礦區家裏也沒有此人的芳影。據劉艷玲的母親說,她這位當“歌唱家”的女兒從海南載譽歸來以後,在長山市內的演出工作一直比較繁忙,請她唱歌的單位和領導太多,這陣子已經基本上不回家了。辦案人員沒辦法,電話請示伍成義以後,調動了各分局、各派出所的值班人員,臨時在全市範圍內搞了一次突擊掃黃,這才好不容易在上海路43號夜巴黎泳浴中心包間裏把劉艷玲找到了。公安人員出現在劉艷玲面前時,劉艷玲的確在唱歌,唱“你有幾個好妹妹,為什麼每個妹妹都嫁給了眼淚?”是躺在一位喝醉了的廣東建築承包商懷裏唱的,一對豐滿的乳房正被牢牢把握在那個中年男人手上。
這位歌唱家顯然已把大富豪娛樂城的大火給忘了,派出所人員要帶她走時,她馬上現出了一副可憐相,淚水漣漣地說:“同志,同志,你們……你們肯定搞錯了,我……我也就是坐坐枱,唱唱歌,我……我從不賣身做那種生意啊……”
上海路派出所方所長經驗豐富,二話不說,把劉艷玲的手袋一下子抖了個底朝天,幾個避孕套當場暴露出來:“還狡辯哩!不做皮肉生意,你隨身帶這些東西幹什麼?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的外號是不是叫歌唱家啊?這陣子是不是一直在大富豪娛樂城賣淫啊?給我放老實點,我們一直盯着你呢!”
劉艷玲沒話說了:“好,好,我認倒霉,認罰,你們說個數吧!咱們最好當場解決,這種事我在南方碰到過,人家很講效率,就是當場解決的,交錢就走人!”
方所長沒當場解決,按伍成義的要求,把劉艷玲帶進了轄下的上海路派出所。
進了上海路派出所,劉艷玲仍沒想起那場已造成了重大災難的大火,還試圖就自己的賣淫罰款問題和方所長討價還價:“所長,你少罰我兩個,我肯定不讓你們派出所吃虧!我多給你們交代幾個嫖客,你們去罰那些嫖客嘛,都是大款哩!”
方所長桌子一拍:“這事回頭再說,先給我說說大富豪的火!”
劉艷玲這才想起了大富豪的火災:“說這呀?那……那可不是我的事!”
方所長又唬又詐:“不是你的事我們就找你了嗎?老實交代你的違法事實!”
劉艷玲白了臉,叫了起來:“違法的不是我,是……是我們后道房的查叔查鐵柱,我爹過去的大徒弟,大火是……是他弄的,這……這可不關我的事,真的!”
方所長揮揮手:“那就細說說,都是怎麼回事呀?啊?劉艷玲,這種地方想必你也來過,如果耍滑頭,你小心我舊賬新賬和你一起算,賣淫就夠勞教的了!更何況,你今天這情節極其惡劣!大富豪娛樂城燒成那個樣子,死了那麼多人,你竟然跑了,又到夜巴黎做起生意了,還有點心肝嗎?!”
劉艷玲嚇壞了:“我……我沒心肝。方所長,你……你讓我咋說我就咋說!”
方所長又來火了:“我讓你實事求是說,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剛才說火是查鐵柱弄的,查鐵柱是怎麼弄的啊?是失火還是放火啊?把過程都說說清楚!”
劉艷玲小心地看着方所長,回憶着:“是……是這麼回事:今晚快九點的時候,有個老闆打傳呼讓我到大富豪去陪他,我當時在夜巴黎沒生意,就過去了。一進樓門就聞到了一股煙味,上到三樓才發現,三樓的倉庫燒起來了。我挺害怕,想逃,可聽到樓上有啦啦焊電焊的聲音,就跑了上去,想和電焊工說一聲。一上四樓,就看到了查叔查鐵柱,原來……原來是他在那裏焊電焊!”
方所長問:“在三樓時,你看到落下來的電焊火花了嗎?”
劉艷玲說:“沒有,火勢那麼大,有電焊火花我也看不見了。”
方所長想了想:“這就是說,你看到大火時,火已經燒了很久了?”
劉艷玲說:“肯定燒了很久了,我也納悶,查鐵柱怎麼會沒發現呢?!”
方所長注意地盯着劉艷玲:“查鐵柱會不會發現了,故意讓火燒啊?”
劉艷玲否認了:“不是,不是,後來查鐵柱和我,和另一個姓周的工人一起救火的,我們一起找滅火器,還從前廳衛生間拉了根清潔工用的水管出來……”
方所長意外地發現了新線索:“哎,劉艷玲,你等一下:你是說,當時在場的,除了你和查鐵柱,還有一個人?一個姓周的工人?是不是?”
劉艷玲“嗯”了一聲:“是,好像是查鐵柱手下的打工崽,喊查鐵柱隊長!”
方所長和氣多了:“那你回憶一下:這個姓周的工人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四樓電焊現場的?是在你上了四樓之前,還是在你上去之後?你又怎麼知道他姓周呢?”
劉艷玲想都沒想便說:“查鐵柱喊那人老周,老周是在我後面上來的!我正和查鐵柱說著失火的事,老周上來了,也說著火了,拉着查鐵柱要跑。查鐵柱非要我和老周救火,老周還嘀咕說,救什麼救,把這些×養的大富豪都燒死才好呢!”
方所長提醒道:“劉艷玲,你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一定要實事求是啊!”
劉艷玲說:“就是這麼個事嘛,不信你們去問查鐵柱和那個老周!”
方所長說:“這不要你煩,我們當然會問的。後來呢?”
劉艷玲聳了聳肩:“後來……後來,我看火實在太大,馬上要躥上樓了,怕被困在裏面出不去,就第一個跑下樓了,下樓之前還喊了一聲,讓查鐵柱他們也快點走。再後來,你們知道的,我又去了夜巴黎,一直在陪那個廣東佬喝酒唱歌。”
方所長最後問:“離開火災現場以後,你是不是又見過查鐵柱和那個老周?查鐵柱和老周和你說過什麼沒有?他們有沒有打過電話或者傳呼給你?”
劉艷玲搖搖頭:“沒有,都沒有,他們誰也不知道我的傳呼號碼!”
對“八一三”大火案重要目擊者劉艷玲的目擊訊問到此結束。
劉艷玲這時也鬧清楚了:公安機關這次找她的目的不在掃黃,而在於搞清火災情況,神情中現出一絲僥倖:“方所長,着火的事我都說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方所長臉一拉:“走?你往哪裏走?現在該說說你那些好生意了!”
劉艷玲只好說自己的好生意,愣都不打,馬上把那個廣東佬賣了。
方所長並不滿足:“不止那個廣東佬,你這個歌唱家名氣大得很哩!”
劉艷玲很為難,嘀咕說:“捉姦捉雙,不抓現行也算啊?”
方所長說:“算,凡和你做過的都算,你今天得竹筒倒豆子了!”
劉艷玲想了想,問方所長:“方所長,你這回是不是玩真的?”
方所長眼一瞪:“你以為是和你開玩笑嗎?我再說一遍:你今天這性質極其惡劣!大富豪娛樂城燒死那麼多人,你不說向公安機關報告,還去做!”
劉艷玲怯怯地看了方所長一眼,又問:“不論是誰,我……我都得說?”
方所長虎着臉:“說,通通給我說出來!”
劉艷玲吞吞吐吐道:“你們派出所的王立朋和我做過,只給了我五十塊錢……”
方所長一怔,拍起了桌子:“劉艷玲,你給我放老實點!”
劉艷玲一臉怯意,也不知是真害怕還是裝害怕:“方所長,我說不說吧,你非讓我說!真的,王立朋真和我做過,就在大富豪包間的沙發上,按倒就干!大富豪在王立朋分管的片上,王立朋和蘇阿福又是兄弟哥們,別說給了我五十,就是給五塊,我也得和他做啊!方所長,你們只要能對王立朋秉公執法,我就繼續交代!”
方所長這才黑着臉說:“這個法恐怕執不了了,告訴你:王立朋已經死了,燒死在大富豪娛樂城了。所以,你也少給我胡說八道,更不許在外面亂說!”
劉艷玲嚇了一跳:“真的?王立朋犧……犧牲了?”
方所長不接茬兒,沒好氣地喝道:“少廢話,繼續交代吧!”
劉艷玲卻不交代了,嫣然一笑道:“不年不節的,你們又不急着發獎金,我交代啥?總得細水長流嘛!我都交代了,有錢的老闆們全讓你們抓完了,咱們的日子都不好過!王立朋都知道培養稅源,你當所長的咋就不知道?真是的!”
方所長火透了,從桌前站起來,走到劉艷玲面前又吼又跳:“劉艷玲,你胡說什麼?你以為我們公安人員都像王立朋嗎?王立朋今天被燒死了,是他狗東西的幸運,如果不死,那不僅僅是罰款,是要雙開的,開除公職,開除黨籍!”
就在這時,市局的電話到了,是副局長伍成義打來的,了解對劉艷玲的突擊訊問情況。得知方所長在為賣淫問題和劉艷玲糾纏不清,伍成義發了大脾氣,在電話里訓斥方所長說:“你們神經有毛病啊?燒死的那一百五十多人還扔在那裏,省委、市委這麼多領導同志等着我們彙報,你們還在審什麼賣淫嫖娼問題,當真要錢不要命,要錢不要臉了?!還有你們所的那個片警,怎麼也死在大富豪了?到這種娛樂場合竟然帶着槍!你們都給我小心了就是,就算我和江局長饒了你們,檢察院也不會饒了你們!馬上把這個三陪小姐送過來,還有訊問筆錄!”
放下電話后,方所長再不敢怠慢,立即安排車,親自送劉艷玲去了市局。
劉艷玲當夜即被市公安局拘留,羈押於公安賓館。
八
方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電焊工周培成和管道工劉金水是在城西區一處裝潢施工工地被抓獲的。當時,周培成和劉金水都穿着印有“方舟裝潢”字樣的工作服在工地上幹活,像根本不知道大富豪娛樂城着了火。執行任務的公安人員要帶他們走時,他們還一再問:“怎麼回事?這都是怎麼回事啊?我們到底犯了什麼法?”
然而,這兩個涉嫌者畢竟不是作案老手,顯然沒經歷過這種嚇人的場面,內心的虛怯幾乎是遮掩不住的,交涉過程中,一直不敢正視公安人員的眼睛。領隊的鐘樓分局王小峰副局長注意到,從被帶上警車開始,周培成就渾身發抖,臉上、額頭上虛汗直冒。因此,王小峰開初以為這場突擊訊問可能會很容易得到正確的結果。
沒想到,問題偏偏出在周培成這個最重要涉嫌者身上。
周培成對警方提出的所有的涉嫌疑點都不承認,甚至連他們施工隊和大富豪蘇阿福那二十萬的經濟糾紛都推說不知道,要王小峰去問他們的隊長查鐵柱。審到後來,查鐵柱和劉艷玲兩邊的交代全出來了,周培成才承認說,他和劉金水八月十三日下午是跟着隊長查鐵柱找蘇阿福要過工程尾款,也確實吵過架,可周培成仍不承認火災發生時自己去過大富豪,劉金水也信誓旦旦地證明:大富豪着火時,周培成一直和他在一起,吃過晚飯後就到城西區工地幹活去了,從沒離開過工地一步。
王小峰副局長由此判斷,事發後周培成可能和劉金水、查鐵柱訂過攻守同盟,不得不認真對付,敲着桌子,極具威嚴地說:“周培成,你以為咬死口不承認,事實就不存在了?你以為和劉金水、查鐵柱訂了攻守同盟,就能矇混過去了?事實就是事實!我可以告訴你,有位重要的目擊者在起火現場看到過你!”
周培成堅決不承認:“那……那他可能看錯人了!”
王小峰副局長內心焦慮,卻盡量保持着耐心:“你說的這個情況也有可能,如果這位目擊者是偶然路過,無意中看了你一眼,不排除會看錯人。問題是,這位目擊者最初參加了救火,和你,和查鐵柱一起呆過一段時間,知道你姓周,還親耳聽到你對查鐵柱說:救什麼火?把這些大富豪全燒死才好哩!對不對?!”
周培成當即叫了起來:“我沒說過這話,我說了,我當時不在現場!”
王小峰桌子一拍:“那麼,你找蘇阿福要錢時威脅過要放火吧?啊!”
周培成知道這話關係重大,頭一昂:“當時說的話多了,我記不清了!”
王小峰火透了,冷冷威脅道:“周培成,你不要這麼死硬!我警告你:你現在已經涉嫌犯罪了,偽證罪!你不要以為你什麼都不承認,我們就不能抓你判你,不管這把火是怎麼燒起來的,不管與你有沒有直接關係,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你都有義務作證,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向我們執法機關說清楚!”
周培成偷偷看了王小峰一眼,怯怯地把頭低了下去。
王小峰口氣緩和了一些:“周培成,你也不要怕,就算你實事求是,承認到了現場,我們也不會認定就是你放的火,我們辦案要的是證據,不僅僅是口供!”
周培成說:“王局長,那……那你們何必要問我呢?把證據拿出來好了!”
王小峰實在沒辦法了,讓周培成冷靜一點,好好想一想頑抗的後果,自己出去給自己的連襟、市局局長江正流打了個電話,彙報說周培成確有放火嫌疑,建議江正流立即和檢察長葉子菁通一下氣,特事特辦,馬上對周培成採取拘留措施。
江正流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了,要王小峰先把周培成涉嫌放火的事搞清楚再說。
也是巧,這邊剛放下電話,劉金水那邊就突破了,審訊人員向王小峰彙報說,劉金水交代了:大富豪娛樂城着火前一個小時,周培成確實到大富豪去了,說是去給查鐵柱幫忙,是踏着一輛三輪車去的,想回來時順便把用過的電焊機拖回來。娛樂城大火燒起來后,周培成一個人慌慌張張回來了,說是查鐵柱不小心,把大富豪弄失火了,搞不好要進去,還說是查隊長交代的,讓他不要承認到過現場。
王小峰心裏有底了,再次走進訊問室時,二話不說,先把周培成銬了起來。
周培成的臉一下子白了,這才明白,自己和查鐵柱、劉金水訂的攻守同盟是那麼靠不住,沒要王小峰多說什麼,便連連道:“我說,我說,我是到過現場!”
王小峰怒道:“現在願意說了?那就說清楚,到現場幹了些什麼?”
周培成吞吞吐吐說:“能……能幹什麼?我就是想給查隊長幫忙!我是電焊工,這……這份電焊活本來該我乾的,我……我鬧情緒不去,查隊長才去了。我到現場后發現火燒起來了,就……就和查隊長,還……還有一個小姐一起救火……”
王小峰緊追不捨:“是你先發現的火情,還是那位小姐?”
周培成緊張極了:“是……是那位小姐,她在我前面上的樓!”
“你離開宿舍趕往大富豪,具體是什麼時間?”
“這……這我記不太清了!”
“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說!”
“好像……好像是八點多鐘……”
“八點多多少?說准一點!”
“好像……好像剛過八點吧?”
“從你的宿舍到大富豪騎三輪車走不了一個小時吧?”
“一般也……也就是半個小時……”
“還有半個小時你在幹什麼呢?有沒有到娛樂城裏逛一逛啊?”
周培成說不下去了,怔怔地看着王小峰:“王……王局長,你……你懷疑我……我放火是不是?着火前,我……我根本沒進過娛樂城,真……真的……”
王小峰逼視着周培成,目光犀利:“周培成,你別急着解釋,先回答我的問題:那半小時你都幹了些什麼?既然沒進娛樂城,那你在什麼地方啊?”
周培成膽怯地迴避着王小峰的目光,支支吾吾回答說:“我……我在路上和……和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撞……撞了一架,我……我們吵了起來……”
“路上?哪條路?”
“知……知春路口……”
“這個老頭姓什麼,叫什麼?”
“這……這我怎麼會知道?”
“形容一下他的樣子。”
“就……就是一個老頭,不高也不矮,不……不胖也不瘦!”
“你這等於沒說!老頭什麼長相?”
“這……這我說不清楚,長……長相很一般……”
王小峰心裏益發有數了:“周培成,請你給我放老實點!大富豪娛樂城這把火燒死的不是一個兩個人,是一百五十四人啊!多少無辜的家庭被這把火葬送了,多少兒子失去了父親,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老人失去了兒子女兒!”
周培成臉色蒼白難看,無力地喃喃道:“這……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王小峰壓抑不住地吼道:“沒關係?你不是說過嗎?這些大富豪全燒死才好呢!燒死在娛樂城的這一百五十四人都是大富豪嗎?絕大多數都是奉公守法、勤勞致富的市民百姓!他們利用閑遐時間到娛樂城休息一下,竟然落得這麼個下場!”
周培成辯解道:“我……我咒的大富豪不是他們,是……是蘇阿福那種人!”
王小峰哼了一聲:“周培成,我看你的情緒很成問題,不恨窮,就恨不均!”
周培成心裏很不服氣,愣了半晌,終於壯着膽,勉力打起了精神:“不……不是!我……我恨的只是不公!只要……只要是公平的,我沒啥話說!現在許多事公平嗎?他……他蘇阿福怎麼富起來的?怎麼就敢這麼公開開妓院?蘇阿福開……開妓院,你們……你們公安暗地裏還保護,我……我們的老婆女兒卻去賣淫!”
王小峰一怔,近乎莊嚴地責問道:“周培成,你這話說得有根據嗎?啊?我們哪個公安在保護妓院?蘇阿福這個娛樂城是妓院嗎?你說的這個我們是指誰?又是誰的老婆女兒在大富豪賣淫?今天都請你說說清楚,我們一定去查,去辦!”
周培成口氣強硬起來:“查誰辦誰呀,王局長,這種官腔你就別打了吧!”
王小峰緩和了一下口氣:“好吧,好吧,周培成,這事我們先不談!你以後可以慢慢談,這些情況如果屬實,我們一定會依據黨紀國法嚴肅處理!但是,不論怎麼說,這都不應該成為你仇視社會,進行瘋狂報復的理由……”
周培成冷笑起來:“怎麼?王局長,你還真認為這把火是我放的?”
王小峰盡量平靜地說:“周培成,誰也沒認定這把火是你放的,這把火究竟是怎麼燒起來的,我們會去進一步深入調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真相大白的!”
周培成試探着問:“那就是說,你們……你們現在抓我並沒有多少理由?”
王小峰毫不客氣地說:“有理由,這理由還很充分:你涉嫌作偽證!”
……
九
八月十四日上午九時,這些至關重要的訊問筆錄都送到了省市領導們面前。
這時,省市領導們還在緊張忙碌地不斷開會,葉子菁已記不清是第幾個會了,反正一個會接一個會,從大富豪對過人民商場的臨時會場一直開到西郊賓館多功能會議廳。先是火災事故情況通報,接着是市委常委擴大會,擴大到了公檢法三長。天亮之後,又是火災事故處理領導小組善後工作協調會,在協調會上,市委書記唐朝陽陰沉着臉宣佈說,“十點還要開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副處以上幹部全部參加,不準請假!‘八一三’大火傷亡慘重,震驚全國,在這種非常時期,各單位、各部門,長山市每一個黨員幹部都有責任在市委、市政府的統一領導下,全力以赴做好社會穩定工作。”這期間,從北京和省城打過來的電話,發過來的電傳和明碼電報一直不斷。國家安全生產管理局、國務院辦公廳,中央有關方面領導相繼發出了一系列嚴厲指令,要求迅速查明火災原因。天還沒亮,省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兩位一把手就緊急往長山趕了,八點剛過,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的電話也追了過來。
好在對三個火災涉嫌者和一個現場目擊者的訊問材料及時出來了,相關的現場證據也找到了,省市領導們才略微鬆了口氣,這才搶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召開之前,抓緊時間開了個案情彙報分析會。會議由市委書記唐朝陽主持,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王長恭,市人大主任陳漢傑,市政法委全體成員和公檢法三長參加了會議。
會議氣氛沉重而壓抑,省市領導們的臉色很憂鬱,與會者們都賠着一份謹慎和小心。倒是王長恭還放得開些,臉上努力掛着一絲笑意,要大家打起精神來。
似乎是為了打破會場上的沉悶,鼓舞士氣,王長恭在會議一開始就表揚公安局說:“正流同志啊,我看你們公安局還就是過得硬嘛,十二小時就把起火原因搞清楚了,把幾個重要涉嫌者全控制起來了,這是抓住了戰機嘛,開局不錯啊!”
江正流說:“王省長,這不都是分內的事嘛,我們公安局乾的就是這個嘛!”
市委書記唐朝陽感慨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這種時候主要看你們的了!你們就是要主動一些,要不斷抓住戰機,還有檢察院和法院,也都要有這種主動出擊,連續作戰的精神!好了,江局長,你先說說目前掌握的情況吧!”
江正流點了點頭:“好吧!”看着面前的訊問記錄,胸有成竹地說了起來,“唐書記、王省長,同志們,根據幾個犯罪涉嫌人和目擊者的初步供述和現場取證的情況來看,這場大火疑點很多,不排除有人故意放火。故意放火的人有可能是方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隊長查鐵柱,也有可能是該施工隊電焊工周培成!”
唐朝陽馬上問:“正流同志啊,你們這麼推測,這個,啊,有什麼根據啊?”
江正流看了葉子菁一眼,對唐朝陽道:“唐書記,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推測,是我們具體辦案同志的初步判斷,葉檢和檢察院的同志也有相同的認識!根據市委的指示精神,檢察院已經提前介入,一直在配合我們的偵查,我們是通了氣的。”
王長恭把目光轉向了葉子菁:“哦,子菁同志,也說說你的想法和看法吧!你這個檢察長發現了什麼啊?哦,有一點我還要再次充分肯定:就是敏感性,你和檢察院的同志在第一時間內及時趕到了現場,和正流同志配合不錯,值得表揚啊!”
葉子菁覺得現在是公安局在第一線辦案,自己不宜多說什麼,便道:“王省長,還是先聽江局談吧,別沖淡了主題,我的想法和看法回頭再彙報!”又適時地解釋了一下,“我真不是有什麼敏感性,也是趕巧了,昨晚我正在陳主任那彙報工作,聽說大富豪着火,就隨陳主任一起過去了。江局,你說,繼續說!”
江正流說了下去:“現在已經搞清楚了:起火的直接原因是電焊的灼熱焊流從四樓落到了三樓倉庫,引燃了倉庫里的剩餘裝潢材料、油漆和娛樂城淘汰下來的舊沙發。我們已經在四樓現場發現了那台燒壞的電焊機,在三樓倉庫發現了凝結成塊的焊流。從表面看,這是一場電焊作業不慎引起的火災。但是,情況沒這麼簡單,目前看來,起碼存在以下三個疑點:一、方舟裝潢公司第三施工隊和大富豪娛樂城存在嚴重經濟糾紛,從方舟公司法人代表李大川,到幾個涉案嫌疑人全都承認,並且承認不滿情緒很強烈,這種強烈的不滿情緒會不會導致他們中的某個人失去理智,鋌而走險呢?二、火燒起來有個過程,着了那麼大的火,電焊作業者查鐵柱為什麼沒有及時發現?僅僅是疏忽嗎?三、幾次揚言要放火燒娛樂城的電焊工周培成奇怪地出現在現場,對自己出現的合理性卻無法解釋。周培成在無法自圓其說的半小時內都幹了些什麼?有沒有可能鑽進三樓倉庫故意放火呢?很值得懷疑!”
這些懷疑也是包括葉子菁在內的所有與會者的懷疑。
江正流簡短的彙報結束后,陳漢傑第一個說話了,情緒比較激動。
陳漢傑說:“現在看來,情況比較複雜,有可能是失火,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放火,江局長和辦案同志的懷疑不能說沒有道理。所以,我們辦案就要慎重了,一定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針對案情,就這麼原則地說了兩句,誰也沒想到,陳漢傑話頭一轉,批評起了公安局,“在這之前,我找辦案同志了解了一下情況,真嚇了一大跳啊!訊問筆錄上有些話我記了下來,現在給大家念念吧!”
與會者的目光全盯到陳漢傑臉上,葉子菁禁不住有些擔心了。
陳漢傑戴上老花眼鏡,看着手上的筆記本:“先來聽聽查鐵柱回答訊問時是怎麼說的,查鐵柱說:我連殺了蘇阿福的心都有!蘇阿福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發了,他大富豪了!我們為國家拼了一輩子命啊,萬把幾千塊,一個個全結賬回家了!我們把這點保命錢湊起來,搞了個自救的裝潢公司,蘇阿福還黑心賴賬!這還有天理嗎?周培成的話就更讓我揪心了!周培成說,蘇阿福怎麼就敢這麼公開開妓院啊?蘇阿福開妓院,你們公安暗地裏還保護,我們的老婆女兒卻去賣淫!”
會場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似乎充滿了火藥味,隨時可能爆炸。
葉子菁注意到,唐朝陽和王長恭對視着,用目光交流着什麼,臉色十分難看。
陳漢傑把老花眼鏡摘下,掃視着與會者:“同志們,兩個犯罪嫌疑人說的情況存在不存在啊?我看還是存在的吧?比這還黑的事恐怕還有吧?比如說:我們某個執法機關和盜竊犯勾結,大收贓車,都告到我們人大來了!我已經讓子菁同志和檢察院過問了!今天我不是在批評哪個同志,也不是為查鐵柱和周培成辯護,不管有什麼理由,只要事實證明他們縱了火,該殺就殺!但是,我想提醒同志們:一定要注意社會情緒啊,一定要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不能這麼麻木下去了!”
王長恭強做笑臉接了上來:“好,好,我看陳主任提醒得好,很好!這種時候一定要注意社會情緒!同志們,大家千萬不要忘了一個事實:查鐵柱、周培成都是南部破產煤礦下來的失業工人,這樣的工人在長山市還有三萬!所以,我們公檢法各部門辦這個案子一定要慎而再慎,一定要以穩定為前提!正流同志,陳主任剛才提到的這些問題,你要抽時間去查一下,要給老百姓和方方面面一個交代!”
江正流忙站起來,解釋道:“王省長,陳主任,我們公安系統可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有些問題也許還很嚴重,可……可要說保護誰開妓院,恐怕……恐怕不是事實!查鐵柱、周培成有明顯的反社會傾向,他們說的話不能作為根據……”
王長恭臉一拉,沒好氣地道:“正流同志,你就不要再解釋了,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你們要集中精力辦好這場火災案,公檢法密切配合,你們在座三長就是第一責任人,都要負起責任!與此無關的話題都不要說了,繼續彙報分析案情!”
陳漢傑似乎聽出王長恭的弦外之音,當即予以反駁:“長恭同志啊,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可都與這場大火有關啊!破產失業工人的情緒你和省委也知道,昨天還鬧過一場未遂卧軌,把我們長山折騰得夠嗆!現在,好像大家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好像就是放火了!帶着這種先入為主的情緒可不行啊,不能定調子嘛!尤其是江局長和子菁同志,辦案權在你們手上,你們一旦搞錯了,那是要人頭落地的,搞不好還會引起嚴重的社會###,這也不符合省委、市委穩定壓倒一切的精神嘛!”
誰也不能說陳漢傑說得不對,可誰都感到陳漢傑弦外有音,有點不顧大局。
畢竟是自己的老領導,畢竟是案情分析會,這樣開下去可不行,對老領導不好,對會議的順利進行也沒有任何好處,葉子菁便及時地插了上來:“哎,陳主任,我們現在不是在彙報分析嗎?誰也沒定調子嘛,江局長也不過是種分析!”
陳漢傑看着葉子菁:“江局長說了,你們檢察院也分析是放火,是不是?”
葉子菁賠着十分的小心:“是的,陳主任,根據現在掌握的情況看,放火的可能性的確不能排除!對江局長和公安局的分析判斷,我們檢察機關基本上是持贊同態度的。但是,陳主任,你提醒得對,這也是我正想說的:不能定調子,我們現在決不會帶着任何主觀印象去辦案,是失火也好,是放火也好,關鍵看下一步的證據。目前看來,放火證據還不太充分,我和江局商量了,準備進一步調查取證。”
唐朝陽提醒說:“你們在辦案過程中,要注意一個問題,就是內外有別。即使有確鑿證據證明是放火,也要注意對外宣傳的口徑。我個人的意見是就事論事,一定不要特彆強調犯罪嫌疑人的破產礦工身份,要講政治,顧大局!”
王長恭接上來道:“朝陽同志這個意見我贊成,省委贊成,劉省長、趙書記剛才還打了電話過來,要求我們特別注意當前社會的敏感點,我看這一條要作為政治紀律規定下來,一定要顧全社會穩定的大局!”怕陳漢傑產生誤解,馬上又強調說,“陳主任剛才說得很好嘛,不管有什麼理由,只要事實證明有人縱了火,該殺就殺!今天你們公檢法三家都在這裏,我希望你們都能有個明確態度!”
江正流代表公安局第一個表了態:“王省長,唐書記,我們公安局聽省委、市委的招呼,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堅決按省委、市委指示辦事,不打折扣!”
法院院長洪文靜也跟在江正流後面表了態:“黨領導一切嘛,這沒啥好說的!王省長,唐書記,我們法院肯定聽省委、市委的招呼!”似乎言猶未盡,看了葉子菁一眼,“可關鍵得看檢察院將來怎麼起訴,檢察院怎麼起訴我們就怎麼判嘛!”
王長恭、唐朝陽、陳漢傑和所有與會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葉子菁身上。
葉子菁覺得這態不好表:黨的領導是政治領導,黨也要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活動,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都不應該干涉具體案件的偵查審理,這其實是個誰都知道的基本常識。於是,便斟詞酌句道:“王省長,唐書記,我們檢察院一定堅定不移地認真貫徹落實省委、市委的指示精神,一定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把這樁影響重大的案子辦好,不枉不縱,對死難者親屬和全社會做出法律交代!”
唐朝陽顯然聽出了葉子菁表態的微妙之處,衝著葉子菁點點頭說:“好,子菁同志,你有這個態度就好,市委不會對具體案情做什麼指示,更不會以權代法,干涉影響你們辦案。不過,其他方面的影響可能還會有,比如,你丈夫黃國秀同志,今天早上就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為方舟裝潢公司打保票。我沒什麼客氣的,和他說了,這個保票你黃書記最好不要打,讓我們的公安檢察機關依法去辦!”
葉子菁這才知道,這個破產丈夫竟然把電話打到市委書記唐朝陽那裏去了?
唐朝陽繼續說:“所以,我說啊,現在依法治國還不是那麼盡如人意,問題是多方面的,既有權與法的問題,以權代法,以權壓法,也有情與法、理與法的問題!我不否認礦務集團破產領導小組組長黃國秀是個好同志,對破產煤礦的工人同志有很深的感情,可這種感情絕不能影響到我們辦案,影響到我們公正執法!”
葉子菁一時間渾身燥熱,不無窘迫地道:“唐書記,您說得對,這個問題我一定會特別注意!”繼而,說起了正題,“火災的直接原因要進一步查清楚。另外,對涉嫌瀆職這方面的線索恐怕也得馬上查,如果行動遲緩,也許會給涉嫌瀆職的犯罪分子造成串供和脫罪的機會。現場情況證明:瀆職問題不但存在,後果還很嚴重!比如說,蘇阿福蓋到路面上的那片門面房,比如說大富豪的無照經營……”
唐朝陽揮了揮手,打斷了葉子菁的話頭:“子菁同志,這些都不必細說了,你們公檢法三家就依法去辦吧!不過,當前的重點還是要擺在起火的直接原因上。現在我們的壓力極為沉重,必須儘快做出正確結論!好了,同志們,時間不早了,馬上還要開黨政幹部大會,下面,我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講幾點精神……”
唐朝陽代表市委、市政府做指示時,葉子菁走了神,眼前又現出昨夜那場劃破夜空的熊熊大火,心裏既焦慮又緊張。省委、市委面臨的壓力,其實也是她和江正流面臨的壓力。不管帶不帶主觀情緒,做不做定論,查鐵柱和周培成都有放火之嫌。查鐵柱確有可能以燒電焊做掩護,製造失火的假象,周培成也有可能在說不清道不明的那半個小時內鑽進三樓倉庫做什麼手腳。進一步的偵查取證必須馬上開始,要提醒一下江正流,請伍成義和公安局的同志們查清以下一些問題:周培成這半小時到底幹什麼去了?他說他在知春路口和一位老人吵架,誰能證明呢?三樓倉庫着火時,身在四樓的查鐵柱是不是真發現不了?恐怕要做一下偵查實驗……
十
新的證據次日上午出來了:據知春路執勤交警和兩個報亭攤販證明,八月十三日晚上八時至九時,知春路口沒發生任何交通糾紛,更沒見到一個騎三輪車的中年人和一個什麼老人吵架,不要說吵了半小時,半分鐘也沒有。而大富豪現場的偵查實驗則表明:三樓大火燒起來時,身處四樓的人的確看不到,原因很簡單,娛樂城前廳沒有任何窗子,除非火勢大到足以從樓梯口躥上來,查鐵柱根本不可能發現。
“……不過,這並不能說明查鐵柱就沒有放火的可能!”江正流和葉子菁碰頭通報情況時說,“葉檢,我請你注意一個重要事實:查鐵柱不是偶然到大富豪娛樂城,臨時焊了這一次電焊,他是負責大富豪裝潢的施工隊長,在那裏幹了半年活,對這座樓的結構應該很熟悉,完全可能利用這一點製造失火假象!”
葉子菁明白江正流的意思:“這就是說,疑點還是疑點?”
江正流說:“我看已經不是什麼疑點了,事實差不多可以認定了!”
葉子菁仍很謹慎:“江局,我看還不能認定,這還是我們的主觀推測嘛!”
江正流有些惱火了:“葉檢,王省長、唐書記一直在盯着咱們啊,都等着要結果,快急死我了,你怎麼還這麼婆婆媽媽的?這麼大的案子,這麼多的疑點,先把這兩個傢伙以放火罪逮捕再說嘛,一百五十多條人命啊,保證冤不了他們!”
葉子菁不為所動,憂心忡忡地說:“江局啊,放火和失火可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啊!失火最高刑期七年,放火可是要判死刑的,不能不慎重啊,我們不但有個對上級領導負責的問題,更有個對事實和法律負責的問題嘛!”
江正流不好再說什麼了,親自跑到看守所主持了對查鐵柱的又一場審訊。
讓葉子菁和檢察院的同志都沒想到的是,就在當天下午案情出現了重大突破:查鐵柱終於悔罪了,承認是他故意放火。現場取證也有了新收穫,三樓倉庫發現了汽油燃燒的殘餘成分。對查鐵柱的審訊結束后,江正流和公安局的同志帶着最新的審訊筆錄和相關立案材料,再次找到了葉子菁,要求檢察院馬上對查鐵柱和周培成以涉嫌放火罪正式逮捕。為了證明沒上手段,還帶來了一盤審訊錄像帶。
這是葉子菁第一次看到查鐵柱,儘管是在錄像上。當時,葉子菁並不知道錄像上的這個中年人和自己丈夫黃國秀有什麼特殊關係,只是根據案卷記載,知道這個中年人是黃國秀過去在南二礦任黨委書記時的一個部下,礦山救護隊隊長,現在則是一個具有強烈反社會情緒的放火嫌疑人。也就是那晚在西郊賓館看錄像時,葉子菁注意到,這個中年人多少有些面熟,好像在過去某個模糊的歲月里到他們家來過,也許是來向黃國秀彙報工作,也許是喝酒。黃國秀在南二礦當黨委書記時,經常有些幹部工人找到門上和他喝酒,曾經讓葉子菁不厭其煩,也生了不少氣。
市委書記唐朝陽提醒的不錯:除了權與法的問題,客觀上也確實存在着情與法、理與法的問題。面對錄像帶上受審的前礦工查鐵柱,葉子菁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既有同情憐憫,也有厭惡憎恨。她多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多希望查鐵柱面對公安人員大聲申辯:不,我不是故意放火!可事實讓葉子菁既沮喪又震驚?
查鐵柱精神幾近崩潰,在審訊過程中一直淚流滿面,不斷悔罪,說是自己罪大惡極,說是他恨死了大富豪的蘇阿福,就故意放火。據查鐵柱供認:到大富豪娛樂城放火,他是蓄謀已久的,不過,事前事後都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他是施工隊長,二十萬工程尾款要不回來是他的責任。所以,八月十三日晚上,他才以燒電焊為掩護,故意讓大富豪娛樂城燒了起來,其後的救火完全是演戲。
錄像帶上的江正流問:“……那麼,查鐵柱,你為什麼要演這個戲呢?”
查鐵柱說:“不是歌唱家劉艷玲上……上來了嗎?後來還有我們施工隊的老周,周培成,他們都……都看見三樓倉庫着火了,我……我不假裝救火不行啊!”
江正流問:“周培成又是怎麼到現場來的?他真的一點不知情嗎?”
查鐵柱說:“就是沒……沒周培成的事嘛,全是我的事,真的!”
江正流問:“怎麼這麼巧呢?偏偏在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周培成也到了?還有,你為什麼讓周培成不要承認到過現場?出於什麼目的?放火的事都承認了,還有什麼好怕的?把周培成的情況也給我們說說清楚!”
查鐵柱號啕大哭起來,一把把抹着鼻涕:“真……真沒有周培成的事啊,我……我不能說假話啊!要……要斃你們斃我!一百五……五十多條人命啊,就……就斃我一百五十次我……我也不冤,我認罪服法,認……認罪服法!”
江正流責問道:“查鐵柱,你在此之前為什麼不承認放火?”
查鐵柱喃喃說:“那……那是我心存幻想,以為你……你們查不出來!”
江正流說:“查鐵柱,這你就想錯了!俗話說得好嘛,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再問你:你在燒電焊之前,有沒有往倉庫里澆過汽油或者其他燃燒物?”
對這個關鍵問題,查鐵柱當場否認了:“沒有,這……這沒有……”
江正流直截了當地追問:“那麼,周培成呢?有沒有可能這麼干?”
葉子菁注意到,這時候錄像上的查鐵柱像瘋了似的,直着脖子叫了起來:“沒有,我……我說過,沒……沒周培成的事!你……你們就當……就當是我潑了汽油吧,槍斃我吧,我什……什麼罪都認,反正,反正我……我是不想活了……”
很明顯,江正流和公安局在汽油這一細節上有誘供嫌疑,錄像上一清二楚。
好在報捕材料上這一細節沒有作為證據列出,葉子菁和檢察院的同志也就沒有就此提出質疑。檢察公安兩家畢竟要密切配合辦好這個大案要案,上面追得又這麼急,江正流和公安局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在這種時候沒上手段已經算不錯了。
不過,在公安局報送的材料上,周培成的罪名仍是涉嫌放火。
葉子菁和負責批捕工作的副檢察長張國靖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妥。
張國靖便以商量的口氣對江正流說:“江局,周培成現在以放火立案不合適吧?此人雖有放火嫌疑,但他自己既沒承認,又沒人證物證,將來如果不能以放火罪提起公訴,我們就被動了!最好還是以偽證罪先立案吧。你們看呢?”
江正流和公安局的同志也沒再多堅持,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八月十五日晚上,經長山市人民檢察院批准,查鐵柱以涉嫌放火,妨礙司法作證兩項罪名被正式逮捕立案,周培成以涉嫌偽證罪被同時批准逮捕。妨礙司法作證的水電工劉金水,因最終幫助公安機關認定了事實,履行了自己的作證義務,傳訊后被監視居住。負有法人責任的方舟裝潢公司總經理李大川也被監視居住,隨時聽候有關執法部門的傳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