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獨裁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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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裏,陳海洋絕對屬於多數派,因為有了兒子朵朵這個鐵杆盟友的支持,他輕而易舉地掌握三分之二的多數票。所以,家裏的大事小情,只要妻子艾艾發揚民主,他就能夠獲得主動,這樣的境況比在單位強多了!可惜的是,少數派的艾艾,大多數情況下,是並不發揚對她不利的民主的,而以戶主自居,實施獨裁統治。當然,獨裁統治歷來是要受到反對的,國家如此,家庭亦如此!
朵朵就是當之無愧的反對獨裁統治的先鋒隊和主力軍,每次面對艾艾的獨裁統治,都是朵朵率先吹響了反對獨裁統治的衝鋒號,並且打響了第一槍。
總算是盼到星期五了,朵朵急急忙忙吃完晚飯,撂下筷子跑到客廳打開電視看動畫片,早已吃完飯等着打掃戰場的皎皎看着朵朵的碗說:"哎,朵朵,你的湯怎麼又沒喝凈!"朵朵從客廳的大沙發里探探頭,不滿地瞪了皎皎一眼,說:"找事呢不是,什麼叫喝凈啊?是不是得讓我用舌頭把碗添添,省得你洗了才叫凈!"
遇到朵朵這麼不講理的情況,陳海洋是絕對不護短的,他放下筷子,聲音低沉地對朵朵說:"陳朵朵,過來把你碗裏的湯喝乾凈!"陳海洋輕易不叫朵朵的大名,一旦叫了,就表明了他的態度。朵朵雖然頑皮,雖然不聽他媽的話,但是卻聽他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於是,陳海洋每次就覺得兒子很給他這個當老爸的面子,隱隱地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果然,聽到他的話,朵朵沒有頂嘴,一個側身翻從沙發上翻了起來,幾個箭步躥到餐廳,端起碗呼嚕呼嚕喝完了碗裏的剩飯,臨走的時候順便掰開眼皮扯開大嘴吐出舌頭給皎皎做了個鬼臉。
皎皎今年才十八九歲,也還是一個孩子,剛才被朵朵一句話噎得直翻白眼,白皙的臉上先是綻開了幾朵桃花,然後又霧上了一層寒霜,顯然是生氣了。皎皎家裏有一個弟弟,和朵朵年齡相差無幾,要是敢和她這樣說話,早大巴掌打屁股上了,還敢做鬼臉!可是,面對少爺公子般的朵朵,她卻無計可施,只能委屈地噙着眼淚,心裏暗暗罵著:"陳朵朵,你混蛋,好心當成驢肝肺!"
陳海洋看着淚眼矇矓的皎皎,本想安慰兩句,可是看了看旁邊一言不發、只顧埋頭吃飯的艾艾,還是忍住了。皎皎是他的遠房親戚,論輩分該管他叫叔。去年皎皎高中畢業,她的父親,也就是他的遠房表哥大奎,帶着皎皎來到了他家,說:"兄弟,你是個當市長的,家裏沒個保姆怎麼能行?皎皎是咱自家閨女,就留在你這兒幫着干點家務活吧!"
當時他家的保姆大梅正好回老家結婚了,後來又找了幾個,可是艾艾不是嫌人家不講衛生,就是嫌人家沒有眼色,再不就是不勤快或者人長得太丑,丑了就換個漂亮的吧,艾艾又說人家妖冶,這樣的人留在家裏不放心。反正來個保姆艾艾就拿用順手的大梅和她們比,雞蛋裏挑骨頭。那些天,家裏的保姆走馬燈似的你去我來,好多連名字都沒有記住。兒子朵朵看着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在家裏穿梭,又說起了怪話:"哎,我說咱家什麼時間改家政服務部了?"可是就這樣也沒有一個讓艾艾中意的,他有些煩了,就說:"我說你這是找保姆呢還是挑兒媳婦呢!照你這個挑法,挑出來的保姆可以到我們市政府接待辦當接待員了!"誰知艾艾脖子一梗,說:"我挑的保姆就是要水平不低於你們市政府接待辦的接待員,怎麼了?"
碰到這種人,你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就由她瞎折騰去吧。陳海洋心想,人家要有那個水平,誰來給你當保姆!果然,市政府接待辦接待員水平的保姆不是好找的,哪怕是市長家。走馬燈似的換了無數個保姆后,艾艾也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慢慢地,介紹保姆的就少了,再慢慢地,知道艾艾挑剔,就沒有人敢來試工了。無奈,神情落寞的艾艾只好重新系起圍裙,站在鍋台前忍受煙熏火燎。那陣子,艾艾的脾氣,就像炒菜鍋里燒得嘶嘶冒煙的花生油,隨時都會着起來。面對成了易燃易爆物品的艾艾,陳海洋儘可能不去招惹她,還使着眼色讓朵朵也躲得遠遠的,心說都是自找的,讓你還挑去!
就在這個時候,大奎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領着皎皎來了。
放在以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艾艾,對皎皎也不會看上眼的。現在農村的妮子,也是嬌氣得很呢,一個個小臉粉撲撲的,小手白嫩嫩的,家裏大人根本捨不得讓她們下地干農活,何況皎皎才這麼大點的年紀。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一個多月的煙熏火燎,讓艾艾痛苦得有了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感覺,她開始懷念往昔那些有保姆的美好日子。懷念往昔那些有保姆的美好日子的艾艾,腦海里就不自覺地放棄了找市政府接待辦接待員水平保姆的念頭,只想着能夠早日脫離家務苦海,於是,看到大奎領着皎皎來,就感覺人家是雪中送炭,感激得很。艾艾一把拉過皎皎的小手撫摩着,親熱得不得了,不等陳海洋說話,就表態說,那就太謝謝大奎哥了,是呀,皎皎是咱自家閨女,在這就和在家裏一樣,你就放心吧!
艾艾那生怕人家反悔似的急不可耐的樣子,讓陳海洋看了覺得可笑。
本來貿然上門,心裏還有些七上八下的表哥大奎,聽了艾艾的話,倒是喜出望外,笑得滿臉枝枝杈杈的,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有妹子你招呼着,我當然放心了!
陳海洋偷偷瞪了艾艾一眼,他不想讓皎皎在這當保姆,一來大家都是親戚,皎皎又是個剛走出校門沒幾天的妮子,讓人家來伺候你,總覺得有那麼些不好意思;二來呢,這個表哥大奎,在老家一向以眼皮子活泛著稱,今天熱和着領女兒上門來做保姆,還不是圖着以後讓他能給皎皎找個好工作。要說給皎皎找個好工作對於他這個常務副市長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張張嘴就安排了,他怕的是一開了這個頭以後就收不住了。消息傳回老家去,那些七大妗子八大姨和數不清的拐彎抹角的親戚知道了,哪個不眼紅!老家人愛攀比還愛較真認死理,好,既然你能給一個遠房侄女安排工作,那這些比皎皎還要近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們,你就看着辦吧!到那時口子一決堤,想再堵着就難了。
可是,容光煥發的艾艾才不想那麼多呢,她站起來拉着皎皎就去了廚房,說大奎哥,你等着,我和皎皎給你做倆菜,你和海洋喝兩杯!
大奎求之不得,感激地說那老好,那老好,那就麻煩你了,妹子!
那天,大奎喝酒如飲水,大醉而歸!
吃完飯,陳海洋坐到了沙發上看報紙。在單位沒有看報紙的時間,陳海洋養成了把報紙帶回家看的習慣。翻開《玉州日報》,他發現近來報紙開始連篇累牘地刊登介紹雞冠花種植和市民群眾喜歡雞冠花的文章,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搞什麼鬼名堂?!這些文章沒有看頭,陳海洋便把報紙翻得嘩嘩響,看報變成了翻報。
坐在對面沙發上嗑瓜子的艾艾,聽到嘩嘩聲,瞪了陳海洋一眼,一反常態地說:"哎,你嘩啦什麼呢,還讓不讓兒子看電視了!"陳海洋奇怪地看着艾艾,艾艾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她一直反對朵朵看動畫片,說朵朵這個年紀看動畫片太幼稚,今天這是怎麼了?
過了一會,艾艾丟掉手中的瓜子皮,側過頭笑眯眯地對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視的朵朵柔聲細語地說:"朵朵,媽媽在市青少年宮給你報了個作文輔導班,老師很有名的,一個星期兩次,到時你準時參加好嗎?"說著就把不知從哪摸出的聽課證遞給朵朵。
朵朵專心致志地看着電視,眼睛不離電視屏幕,卻還能準確地接過聽課證。拿到聽課證,朵朵用不屑的目光掃了一下,手一揮,聽課證就長了翅膀般,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飛向了餐廳。
當聽課證像蝴蝶一樣在空中優雅地飛舞着,還沒有落到餐廳的地板上時,艾艾已經觸電般尖叫着陳朵朵的名字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剛才的柔聲細語變成了聲嘶力竭。艾艾仍舊是用她那細細尖尖的蔥白食指,指着朵朵的後腦勺,不過今天這蔥白食指卻抖得厲害,臉上的五官也扭曲變了形,有點像朵朵正看的那部動畫片中的女妖。女妖一樣的艾艾很傷心,傷心透頂!朵朵這孩子,怎麼對她這個當媽的有仇似的,好像她這個當媽的上輩子欠了他什麼,總是和她過不去。唉,這孩子要不是親生的也罷了,可是,朵朵確實是她十月懷胎親生的呀!眼淚在艾艾的眼眶裏打轉轉,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俗話說"兒大不由娘",可是朵朵還沒長大呀,怎麼就這樣?艾艾惱怒得真想狠狠打朵朵一頓,可是一想不行,依朵朵的個性,真的打了,恐怕只會讓他更加敵視自己。於是蔥白食指就縮了回來,兩手捂着臉跌坐在了沙發上,這可該怎麼辦呀,我的老天爺!
看着艾艾傷心欲絕的樣子,陳海洋也覺得朵朵有些過分了,這孩子,怎麼就一點也不理解大人的苦心呢!可是話說回來了,艾艾你也是的,孩子都這麼大了,給孩子報作文輔導班為什麼不先徵求徵求孩子的意見呢!本來陳海洋是想幫艾艾批評批評朵朵的,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艾艾你也真是的,不怪兒子把聽課證給你扔了,報名之前,為什麼不先和兒子商量商量呢?"
"陳海洋!"正有火發不出去的艾艾終於炸了,她正憋屈着呢,她正找不到出氣筒呢,陳海洋來得真是時候,謝謝了!艾艾迅速地把她那蔥白食指伸向了陳海洋的鼻子,滿腔怒火火焰噴射器般轟轟噴發出來:"陳海洋,都是你把朵朵慣成這樣的,知道嗎,是你讓他好壞不明,是你讓他香臭不分,是你把朵朵給毀了,你知道嗎陳海洋……"伴隨着滿腔怒火的噴發,艾艾的眼淚奪眶而出。
艾艾奪眶而出的眼淚並沒有嚇住朵朵,朵朵這些孩子是喝着娃哈哈看着唐老鴨長大的,一個個小小年紀就成了人精。他們知道女人的眼淚是最不值錢的,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至於女人嗎,哈哈,女人有淚隨便流!不是嗎,剛才皎皎的眼淚還沒幹呢,這邊媽媽的眼淚又出來了,這讓朵朵更加明白,其實女人流眼淚和男人流口水是一樣的,太平常了,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可不必為之驚異。既然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正好動畫片也結束了,他陳朵朵要發言了。
朵朵站起身,一聲響亮的、九曲十八彎般的清嗓子聲回蕩在空中,這是他要發飆的前兆。
沒等朵朵的飆發出來,滿腔怒火的艾艾猛地轉回頭,用那矇矓的淚眼瞪着朵朵,尖聲呵斥道:"陳朵朵,又想耍什麼鬼花樣?聽着,給我閉嘴,去把聽課證撿起來!"
朵朵不以為然,還是要張開嘴巴發飆。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方艾艾有你方艾艾的脾氣,我陳朵朵有我陳朵朵的個性,咱們東風吹戰鼓擂,這個世界誰怕誰!眼看着飆就要像離弦之箭一樣從朵朵的嘴巴里飛出射向艾艾,這時,忽然傳來一縷奇異的電波把朵朵麻了一下,使得朵朵的飆沒有能夠發射出來。朵朵定睛細看,原來電波來自於父親,他看到陳海洋正在沖他擠眉弄眼,還偷偷地向他擺着手。父親的意見他向來是尊重的,於是就會心地一笑,不再理睬艾艾,把兩個胖嘟嘟的小手背到屁股上,小大人似的一扭一扭回他的房間了!
好鬥的艾艾失去了兒子這個對手,重新把矛頭對準了陳海洋。艾艾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飛,好似蝴蝶振翅:"陳海洋,你拍着良心說說,朵朵的作文一直寫得不好,老師批評過多少次了,我去給他報個輔導班,難道有錯嗎?"
陳海洋耐着性子一字一頓地說:"艾艾,你報輔導班是沒有錯的,但是兒子這麼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尊重他,至少報名前要和兒子商量商量嘛!"
艾艾的手拤在了腰上,看來是想要和陳海洋好好理論理論了。薄薄的嘴唇依然上下翻飛:"商量商量?你說得輕巧,我和他商量了他不同意報怎麼辦?再說,什麼事都和他商量,我還算什麼家長?陳海洋你說說,兒子從小到大,你都管了些什麼,不僅什麼都沒管,還一到事上凈幫着朵朵說話,就會沒原則地做好人……"
長期的鬥爭實踐,使陳海洋明白,和氣頭上的艾艾講道理,那是對牛彈琴。這會要是被她粘上了,等於一腳踩上了牛皮糖,甩都甩不脫。他不想再浪費口舌,便站起身去書房,還沒走到書房門口,背後又傳來了艾艾輕蔑的嗤笑聲:"陳海洋,看看你這副德行,怪不得鬥不過人家錢良俊呢!依我看呀,你這一輩子就是讓人家踩在腳下的命!"
突然有一顆手榴彈轟的一聲在腦子裏爆炸了,爆炸而起的碎片直衝腦門,然後從眼睛裏嘴裏耳朵里鼻孔里四處躥出,讓陳海洋一下失去了理智,他轉身走回來逼視着這個叫艾艾的陌生女人,彷彿和她從來不認識。艾艾的話是一把利劍,一下刺中了他的軟肋,讓他十分受傷。兒子朵朵在家,他不允許艾艾這樣在兒子面前貶低自己,有損自己在兒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很顯然,從他眼睛裏嘴裏耳朵里鼻孔里四處躥出的手榴彈碎片擊中了艾艾,艾艾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向後仰去,要不是扶住沙發就摔倒了。一場世紀大戰看樣已經無法避免……這時,空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脆脆的甜甜的詩朗誦:"鷹——有時候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飛不了鷹那麼高!"啊,來得多麼及時的一場春風細雨啊,春風細雨吹散了陳海洋眼中奪眶而出的怒火,滋潤了陳海洋焦躁乾枯的心田,他感激地回頭看了看正站在房間門口調皮地看着他的兒子,突然就笑了。陳海洋笑着大步走進了書房,然後輕輕地關上了書房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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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海洋的書房是一間真正的書房,房子的主人是書而不是他,他不過是時不時來這裏休憩休憩瀏覽瀏覽的客人。環繞三面牆壁的六個大書櫃,裝滿了數也數不清的書,這些書們平時是寂寞的,它們渴望得到這個叫做陳海洋的人的親近,就像皇宮裏三宮六院無數的嬪妃貴人們,渴望得到皇帝的寵幸那樣。所以,當陳海洋走進書房時,它們都眼睛一亮,開始努力散發出自己身上獨特而迷人的氣息,向陳海洋昭示着它們的存在,想憑藉自己獨特而迷人的氣息,把陳海洋吸引過來,讓陳海洋打開它們、撫摩它們、閱讀它們、寵幸它們。
但是它們都失望了!今天這個叫陳海洋的人進來之後,看都沒有看它們一眼,就一屁股陷進了沙發里,眼睛發直地盯着天花板發獃。
眼睛盯着天花板發獃的陳海洋,腦子並沒有發獃,而是在想着艾艾。艾艾今天撂給他的那句話讓他受傷不輕,柔軟的內心被無情地劐開了個口子,現在還在滴滴答答地淌血。
艾艾原來不是這樣的!
艾艾怎麼會變成這樣?什麼時間變的?
不知道!
陳海洋開始懷念起那個曾經的艾艾了,他在腦子裏費勁地搜索着往昔那個曾經的艾艾的樣子,可是那個曾經的艾艾卻總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讓他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能看清楚的只有今天的艾艾,一個和曾經的艾艾大相逕庭的女人。唉,那個活潑大方、清新可愛、氣質優雅、渾身洋溢着青春氣息的艾艾哪裏去了?難道時光就是這麼打磨人的嗎?難道造物主就是這麼愚弄人的嗎?
雖然總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但陳海洋並不放棄,仍試圖走進記憶的深處,去找尋那個他剛剛認識時的艾艾……
那時候,已經是深秋時節。
深秋時節的中都大學,落葉繽紛。
晚飯後,他和錢良俊踏着繽紛的落葉,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散步。那時,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新鮮感在他們身上尚未褪盡,身體裏的血液整天沸騰着。看着腳下金黃的落葉,瞧着遠處燈火輝煌的教學樓,他們暢想着美好的未來,憧憬着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那一天能夠早日來到。
身邊的錢良俊,顯然已經不是兒時那個流着清鼻涕、尾巴一樣跟在他屁股後面,聽他使喚的小跟屁蟲了!眼下錢良俊和他並肩而行,個頭比他要高半頭,塊頭也比他要大,看來是再也不需要他的保護了。對於已經和他平起平坐而且高了他半頭的錢良俊,他很有些不是滋味,預感到錢良俊總有一天會大踏步超越自己的,而他要超越錢良俊則非常困難。就像今天散步,他需要暗暗加快步伐,才能趕上人高馬大的錢良俊。按說他陳海洋是很自信的,他打小就是個耳聰目明的聰明人,可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錢良俊打破了他的自信。兒時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跟屁蟲錢良俊,一進入校門,便像鯉魚跳了龍門,學習成績好得讓他眼紅,而且根本不給他超越的機會。本來錢良俊是比他低一屆的,但上小學三年級時錢良俊跳了一級,成了他的同學,後來他們便一直同學到初中、高中、大學。高考時,錢良俊的成績比他高十幾分,本來有機會上北大清華,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才和他一起填報了中都大學中文系,兩人又成了大學同學。
成了大學同學的二人有了晚飯後散步的習慣,他就是在那天散步的時候,認識了艾艾的。
那天是一個落葉歸根的日子,數不清的金黃色落葉,歡快地從大樹上飄落下來,在林蔭道上鋪就了一層厚厚的毯子,腳踩上去,彈彈的,柔柔的,很是愜意。陳海洋感覺秋天是很有情調的季節,秋天金黃色的色彩相比於春天的嫩綠、夏天的墨綠、冬天的雪白,更加富有詩情畫意,更加給人以聯想,使人彷彿行走在童話當中。金黃色的落葉不時飄落在頭上,而更多的落葉則在他們眼前翩翩起舞,完成它們落葉歸根前最後一次短暫的表演。
當他們走到學子雕塑亭的時候,兩個女孩的談話聲吸引了他。他循聲望去,看到亭子裏坐着兩個衣着長相反差很大的女孩。路燈雖然有些昏黃,可是他憑藉著聰耳明目,依然可以輕鬆地分辨出,吸引了他的目光的聲音是那個穿着紅色夾克的女孩發出的,女孩身材苗條,白皮膚大眼睛十分漂亮。和這個紅夾克女孩緊挨着的,是一個穿着花格粗布褂子的女孩,看上去很健壯,黑黝黝的皮膚紅臉蛋,一副典型的農家女孩模樣。
兩個女孩手裏各拿着一片金黃色的法桐落葉揮舞着,似乎在高興地爭辯着什麼,臉上洋溢出的青春笑容,讓人怦然心動。他注意到,錢良俊也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注視着兩個女孩。哦,他突然明白了,原來是兩個女孩發出的鄉音吸引了他們啊!他們兩個從未出過遠門的遊子,在滿是異鄉口音的中都大學,猛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該有多麼的親切和激動呀!自從離開家鄉來到中都大學,除了他們兩個人說話,很久沒有聽到第三個人說鄉音了。今天聽到鄉音,而且是兩個女孩子的鄉音,真讓他們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他和錢良俊對視了一眼,相互給對方充上一點自信的電流,然後同時朝着兩個女孩的方向瀟洒地一甩頭,像兩個無畏的戰士,勇敢地沖了過去。
來到兩個女孩身旁,是他先開的口,用的是那典型的、只有平聲而沒有其他聲調的家鄉話向兩個女孩問好:"你悶(們)郝(好)!"兩個女孩愣了一下,手裏揮舞着的法桐落葉停了下來,繼而興奮地跳了起來,向他倆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說:"是老鄉吧?太好了,沒想到在中都大學還能遇到老鄉!"他看到兩個女孩伸過來的手,一個手指蔥白一般尖尖細細,另外一個手指則豆角一般短短粗粗,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的手越過手指豆角一般短短粗粗的女孩的手,握住了手指蔥白一般尖尖細細的女孩的手,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鄙人陳海洋。"女孩的小手很滑膩,握了一下馬上抽了回去捂着嘴笑,說:"兩眼淚汪汪!淚呢?怎麼沒見你的淚?"女孩的長發被陣陣秋風吹拂得有些蓬亂,蓬亂的頭髮好像掃在了陳海洋的心裏,痒痒的,麻麻的,讓他有些心慌,便脫口說道:"那是老皇曆了,咱們現在應該是老鄉見老鄉,心裏喜洋洋!"
旁邊的錢良俊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把手和那個手指豆角一般短短粗粗的女孩的手握在了一起。本來這個手指蔥白一般尖尖細細的女孩是面對着他,而且他已經向她伸出了手,但是卻被陳海洋捷足先登了,心裏便有了幾分不樂意,木棍一樣直直地戳在那裏,看陳海洋他們說話。
兩個女孩是他們鄰鄉馬家堡的,和他們村直線距離不過四十來里,是真正的老鄉!
陳海洋沒有想到,在那個落葉歸根的秋日裏,他們四人兩對的握手,竟然成就了他們各自的姻緣。七年後,那個穿着紅色夾克、身材苗條、白皮膚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嫁給了他,女孩名叫方艾艾。而在他和艾艾結婚的頭一年,那個看上去很健壯、黑黝黝的皮膚紅臉蛋、一副典型農家女孩模樣的女孩則嫁給了錢良俊,農家女孩模樣的女孩有一個洋氣的名字,叫陳芳菲。後來好多人開玩笑,說他們這兩對是老天爺點錯了鴛鴦譜!明擺着嘛,漂亮的艾艾嫁給錢良俊那才叫郎才女貌呢,嫁給他陳海洋,嘿嘿,說出來不太好聽,有點像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聽了這些玩笑話非但沒有生氣,相反還很得意,洋洋自得的那種得意。想想,能讓鮮花插在牛糞上,那是需要本事的,對不?這句話從另一方面證明了他陳海洋有本事!
他有什麼本事,能讓鮮花插在牛糞上呢?
他的本事就是會寫詩!
在當時那個把文學拔得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的年代,要是有了會寫詩這個本事可是了不得的。憑藉這個本事以及校園詩人的頭銜,他的身上便籠罩了一層絢爛而神秘的光環,這層絢爛而神秘的光環不但彌補了他自然條件的不足,還使他的形象高大起來。在校報發表了幾首小詩后,他漸漸成了中都大學小有名氣的人物,號稱中都大學的汪國真。一旦和著名詩人汪國真沾了邊,他就從凡人堆里脫胎換骨了,就能夠把同樣對艾艾着迷萬分的錢良俊和那些錢良俊們比得黯然失色。回想過去,那時的校園詩人陳海洋,以詩人的身份去征服那個名叫方艾艾的女孩,可以說是牛刀殺雞易如反掌。真的,就是牛刀殺雞,太易如反掌了!現在想起來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他當年僅僅用了一首百十個字的小詩就征服了艾艾,讓艾艾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時的艾艾年紀和皎皎差不多,和他們一樣也是剛上大學一年級,讀的是歷史系。剛上大學一年級的艾艾,和那時的許多女大學生一樣,單純而幼稚,幼稚而多情,多情而傷感,很容易被文學作品裏營造的虛假感情所迷惑。他們認識后的第二個學期,不知從什麼時間起,艾艾忽然開始迷上了古典名著《紅樓夢》,每天晚上蜷縮在被窩裏讀得神魂顛倒,而且邊讀邊哭,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整個就是一個現實版的林黛玉。許多跡象表明,那時的艾艾已經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宿舍熄燈后,艾艾拿着長把手電筒,把頭縮進被窩裏,逮虱子一般地看《紅樓夢》。天長日久,艾艾看得視力急劇下降,白天上課無精打採的,學習成績也直線下滑。更為嚴重的是,深更半夜,同寢室的室友們常常被她半夜三更狼嚎鬼哭般的失聲痛哭驚醒,一個個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而平時說話呢,艾艾也是詞不達意,精神已經到了錯亂的邊緣。
他是很久以後才得到這個消息的,那時艾艾的好友陳芳菲已經找了無數人,用了無數辦法去拯救她,無奈艾艾中毒太深,怎麼也不能從那個虛幻的世界裏自拔,而別人用了吃奶的力氣也同樣不能把她拔出來。也是有病亂投醫,陳芳菲找來找去就找到了他和錢良俊。錢良俊聽了覺得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把每晚到艾艾的宿舍開導艾艾變成了功課,想藉機加深和艾艾的感情,無奈所開藥方並無新意,早已被他人用過無數次,一個月下來沒有一點效果。
輪到他了!
冥思苦想了一整天,他決定以毒攻毒,和艾艾深入探討《紅樓夢》。熬了幾個通宵重新通讀了一遍《紅樓夢》后,他以半個紅學家的身份,來到了艾艾的宿舍。他看到躺在床上的艾艾眼睛是空的,像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艾艾的蔥白手指一圈圈地絞着黑油油的頭髮,一副自憐自哀的樣子,可不就是個林黛玉嗎!他坐到艾艾的床邊,在艾艾眼前晃動了一下手裏的《紅樓夢》,艾艾的眼睛猛地就亮了,馬上還魂一般坐了起來,一把搶過《紅樓夢》放到胸前,眼睛濕潤了。
他樂呵呵地看着艾艾,說:"艾艾,聽說你也愛看《紅樓夢》,我可算是找到同好了,咱倆得好好探討探討!"剛開始,艾艾半信半疑,待到陳海洋紅學家一般和她一一道來,艾艾信了,繼而興奮了,樂得合不攏嘴,像是找到了知音。一天,兩天,時間過得像小河流水,慢慢地就把陳海洋肚裏現學現賣的那點紅學之水流光流凈了。於是,他就每天去圖書館借書加班熬夜地往肚裏繼續灌紅水,鬧得是疲於應付!時間長了,看看這也不是辦法,他就在和艾艾的紅學交流中,有意地把現實世界的景況不時地攙和到其中,一會是虛幻世界,一會是現實世界,讓它們交替出現,輪流坐莊。末了,他引用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話,說:"艾艾呀,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的是排滿,流言家看的是宮闈秘事,艾艾你看見的是什麼呢?"艾艾沒有答話,但是兩條細長的蛾眉開始聚在了一起,陷入了沉思。就這樣,慢慢地,不知不覺地,他無聲無息地把艾艾一步一步引出了《紅樓夢》的泥潭。最後,他還寫了一首名為《賈寶玉》的詩,作為二人的紅學研究成果,贈給了艾艾。詩是這樣寫的:
一塊石頭
眾人圍着看稀奇
我相信
石凳比你實用
山石比你堅毅
精緻的石雕
長得比你美麗
但問題不在於此
你之所以惹得眾人驚奇
不是因為別的
因為曹雪芹的一部《石頭記》
宣揚得你有了十分的名氣
於是
一塊丑石
變成了"假"寶玉
就是這首小詩,徹底喚醒了艾艾,也讓艾艾認識到了作為詩人的他陳海洋的價值。剛剛從《紅樓夢》的虛幻世界裏走出來,回到現實世界的艾艾,一時間內心充滿了對才華橫溢的校園詩人陳海洋的無比崇敬,繼而由崇敬衍生為愛慕,由愛慕發展為愛情,最終成就了他們的姻緣,也經年累月地造就出了如今和他格格不入的艾艾。
當然,在這場愛情的競爭中,錢良俊是他的手下敗將,而且敗得毫無怨言。但是,大學畢業步入官場后,他們所走的道路好像又應驗了一句俗話:情場得意,官場失意!
事實不是如此嗎?他當年確實是情場得意了,今天不就官場失意了嗎!而當年情場失意的錢良俊,如今卻官場得了意,並且不是一般的得意!
難道這就是命嗎?!
要是早知道這就是命,他不知道當年靠着一首小詩贏得了艾艾的芳心,應該是喜還是悲?
要是早知道這就是命,艾艾會怎麼想呢?
艾艾會怎麼想呢?要想公道,打個顛倒!自己要是艾艾,現在會怎麼想呢?自己在費盡心思地去尋找那個曾經的艾艾,而艾艾何嘗不會在尋找那個曾經的陳海洋呢?脫下校園詩人外衣的陳海洋,身上早已沒有了耀眼的光環,沒有了耀眼光環的陳海洋,哪裏還能像以前那樣贏得艾艾崇敬的目光呢,哪怕是當了常務副市長!想到這裏,他開始有些明白艾艾為什麼這麼在意朵朵的作文了,是不是還有些別的因素在裏面呢?他忽然有些怦然心動。唉!說不定艾艾是在兒子朵朵身上尋找自己過去的影子呢,說實話,難道你今天的陳海洋還是艾艾心中那個曾經的陳海洋嗎?
沙發里的陳海洋微微搖了搖頭,一陣困意上來,忍不住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上下眼皮緩緩地合了起來,最後一縷思緒飄離了腦海,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