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紅梅閣》
睡夢裏,漢威徘徊在一處梅花盛開的樓閣前。
梅林間,陣風過處點點花瓣如雪飄落,心脾中清氣自生。
樓閣中傳來一陣清麗的京劇唱白聲:“悠悠蕩蕩風一陣,來了屈死一亡魂。”
漢威好奇的一抬眼,望見懸挂“紅梅閣”三字匾額的樓閣上,一位白衣女子一身縞素漫舞七尺水袖如朵雲飄蕩般在樓閣上邊唱邊念。
“可說是天呀,天呀!想我慧娘,死的好不苦也!~~有靈魂在花園淚流滿面,思想起奴的命珠淚不幹。”
那白衣女子水袖越舞越快,在樓閣上一個卧魚被樓欄擋住身影,再起身時卻是一身白紗衣在風中飄舞,背對漢威而立。漢威目不轉睛的盯着那女子,那女子卻在京劇的鼓點中緩緩的抖下身上遮體的紗衣,露出一背的鮮艷刺眼的梅花圖。
漢威驚叫一聲:“你是誰?”
那身影緩緩的轉過身,卻是一張慘白的面孔。
拖着長長的舌頭,驚得漢威“啊!”的一聲大叫坐起,一身虛汗。
小黑子聞聲闖進來慌忙問:“小爺,出什麼事了?”
漢威坐在床頭定定神:“沒,沒什麼。”
真該死,一定是前天去金蟾大舞台看德新社演的那折《紅梅閣》看出魔障了。
那戲裏的女鬼李慧娘和他夢中女鬼一樣的裝束。
漢威轉念一想:奇怪呀。我前天看《紅梅閣》,還感嘆戲中那南宋年間被奸賊宰相賈似道殺死的姿容曼妙的少女李慧娘,驚嘆李慧娘的俠氣。李慧娘化為厲鬼也回昔日的賈府紅梅閣救自己的戀人,找賈似道復仇索命。怎麼這戲看過才沒兩日,就在黃龍河裏發現一位背刺梅花圖的女屍,這夢要告訴我什麼?
漢威喘息着定定神,喝了小黑子遞上的一杯水,剛要倒頭睡下,想起了大哥,就問小黑子:“大爺還沒回家?”
黑子搖搖頭,似乎也同他一樣失望,一樣的迫不及待要托出黃龍河邊發現的這個驚人秘密。
漢威接着入睡,夢裏,《紅梅閣》中的李慧娘再次出現。這回她是站在黃龍河水中央凌波微步,對漢威款款的痴笑,潔白水袖在天空漫舞,漫天的梅花如雪飄下。
“姐姐你是誰?姐姐要告訴漢威什麼?”漢威張口向河中央的女子喊,卻發不出聲音,正在焦急時,聽到有人在喊:“小爺,小爺醒醒,小爺。”
管家胡伯打開漢威卧房的壁燈,黑漆漆的屋子裏有了昏黃的光亮。
漢威睡覺時周圍不能有任何聲響,也不能有一絲光亮,厚厚的絳紅色絲絨窗幔一年四季遮掩得夜窗嚴絲合縫。
胡伯知道,小爺漢威自幼嬌生慣養,是老太爺寵溺的掌上明珠。老太爺中年得來的幼子,生出來又是個粉雕玉琢的錦孩兒,人見人憐;長大后更是伶俐乖巧,頗得老太爺的歡心。老太爺這位叱吒風雲一世的軍閥,在世時,對家中子弟管教極其嚴厲,卻把所有溫情留給了小爺漢威這個幼子。
但畢竟是好景不長,自從幾年前老太爺過世,大少爺楊漢辰接管了龍城軍政大權,成為楊家一家之主,小爺漢威就開始盡嘗苦頭。面對嚴厲的長兄,小爺漢威那套撒嬌耍賴的本領和一副伶牙俐齒似乎都無施展的餘地。
“小爺,起來了起來了。看這沒出息的樣,將來娶了媳婦還光屁股睡覺,不被笑掉大牙。”胡伯如哄勸孩子般拍着漢威,從夢中喚醒他。
小爺漢威熟睡時乖巧的模樣象個大男孩,摟抱着虎頭枕,**着身軀側騎了被子睡得正酣。生得鍾靈毓秀的小模樣宛如他那如花似玉般嬌美的生母,那位被老太爺重金從蘇州買來的‘江南第一美女’。
漢威被胡伯扶着不情願的坐起,呢喃問:“這麼快天就亮了?”
胡伯心裏一陣暗笑說:“才一點鐘。”
“啊?”漢威拖長聲音一聲哀嘆,“咣當”一下倒回枕頭上。
胡伯忙推搡他說:“是大爺喊你去書房。”
一句話果然管用,漢威噌的一下躍起身,頭正撞到胡伯額頭上:“哎呦”一聲慘叫。
“哪裏去?穿上衣服。”胡伯抓起床邊衣架上嫩黃色絲綢睡衣,追上迷迷糊糊光着腳就要出門的漢威。
“小爺,怎麼了?”睡在門口沙發上的小黑子揉了眼睛跳起來,胡伯狠狠瞪了兒子小黑子一眼痛罵:“你是怎麼當差的,你主子被賊扛走了你怕都不知道。”
胡伯一句呵斥似乎把漢威從睡意中喚醒,揉揉着眼睛,漢威立在大哥的書房外。
楊家祖上也算是封疆大吏,世代鎮守南方重鎮龍城。幾年前龍城大帥楊煥豪撒手西去,偌大一攤家業就交給了長子少帥楊漢辰打理。而漢辰則在兩年前易幟從北洋舊政府歸順西京中央,成為如今的龍城省主席兼軍區司令。
對於大哥這個年輕的族長兼長兄,漢威心裏充滿敬畏。
大哥從出生起,額頭上就鐫刻了“優秀”二字。才五歲就隨了爹爹在軍中走動,十歲槍法百發百中,十二歲智擒了喬裝來楊家偷襲的白狼匪被軍中傳為美談,十四歲被爹爹虛報了年齡入了講武堂,十六歲畢業時竟然以全優的成績勝出所有年長他幾歲的同學,奪取了西南講武堂所年難得授出給全優畢業生的至高榮譽-“軍魄寒劍”。直到爹爹過世前,漢威聽到所有人對大哥的評價都是“作風嚴謹”、“滴水不漏”。
而這一切,都是在爹爹嚴厲的管教下達成的。
所以漢威十分怕大哥,因為大哥正沿襲着這套理論在對付他這個小弟,想將他培養成楊家的“人中美玉”。
就這樣,生命中的一切都在大哥有條不紊的安排下,早早的虛報幾歲年齡上軍校、去軍隊操練學習、研習兵書戰策、補習高中的課程、練書法、學琴、學英語……
這回軍校放假十幾日,回到家中也要被大哥抓來充當機要秘書去謄寫文件,就如此刻一樣。
大哥經常說:“楊家的子弟都是如此調教成材的。”
整整衣衫,撫了把頭髮,漢威規矩的躬身輕叩了兩下書房門,恭敬的說:“大哥,是威兒,可以進來嗎?”
“進來!”大哥深沉的聲音。
漢威輕輕推門進來,反手帶上房門。
“大哥,叫漢威來有何吩咐?”
“過來坐。”大哥邊說,邊將一落小山般的文件堆放在漢威眼前。
漢威想打哈欠,又強憋了回去,心裏暗嘆,今天的美夢是別指望了。只有兩個字:“苦~~~呀~~”
“下午打電話找大哥有事?”漢辰漫不經心的問。
漢威眼睛一亮,按奈不住的興奮,急於表功的心裏讓他只說了句:“大哥稍候。”,疾步跑出書房,不一會兒取回一封卷宗,神秘兮兮的將一疊黑白大幅照片攤在大哥桌案上。
“你就不能穩重些,毛手毛腳,哪裏還有大家子弟的風範。”大哥少不了對他的活潑好動滿是斥責。
照片中赤身**的女屍儼然驚呆了大哥漢辰,倏然抬頭,漢辰如寒劍之芒的目光射向漢威。
“大哥,你亂想些什麼呢。”漢威嘟噥說,“這是今天清晨在青石灘發現的間諜,屍體背上的紋身竟然暗藏了龍城軍事佈防圖。大哥你看……”
漢威挑出一張清晰的照片,指了一片繁花吐臆,爭奇鬥豔的梅花圖案,將放大鏡遞給大哥漢辰:“這裏,枝幹是黃龍河的河道,這裏是青石灘,這裏是山邊的一六八旅,這裏是漢威的團部,每朵花都是駐軍的分佈,小弟絞盡腦汁猜出來的玄機,並去核對過幾處。大哥,龍城有間諜。”
楊漢辰仔細的翻看着照片,沒有驚愕意外的表情。
漢威自然知道大哥的秉性,泰山崩於前都未必色變,這是少年戎馬打練的個性,但大哥心裏如何的吃驚,怕只有大哥自己知道。
“都多少人知道案情?”大哥的問話里含了責怪。
扮出一個燦爛的笑靨,漢威自鳴得意說:“小弟已經封鎖了消息,只警察署的鄭探長知道屍體紋身中軍事佈防的秘密,我們一直誤導所有人,說是情殺案,對記者也是如此說的。”
詳細彙報過事情經過,漢威補充說:“能查的線索都在勘察,第一是那艘載女屍漂流而下的渡船,已經派人沿河道上溯去兩岸查來歷;第二是女屍,探長在找人驗屍,看看致死的原因,及年齡特徵;第三是查屍體身上的物件,耳環、項鏈,當然,更重要的是背上的梅花圖紋身的來歷。”
漢威見大哥抬眼看了看他,那眼光中似乎帶了士別三日刮目相看的驚訝,於是漢威更為得意的介紹說:“現在看來女屍的死因可能是情殺、仇殺或是滅口,不會是‘劫財’,女屍身上的金飾都在;至於梅花圖上的軍事秘密是誰做的,無非就這幾家:赤匪、日本人,還有……還有……”
漢威相信他不用點明,大哥已經領會他要說的話,那就是“西京中央”。
漢威見大哥玩弄着手中的鋼筆沉吟不語,凝肅的表情,已經表明大哥對此事的吃驚和關注,怕大哥做夢都沒想到他能把此事辦得如此的周密。
“大哥,會是誰派間諜繪製龍城兵力佈防圖呢?今天小弟還在猜,若說日本人間諜最多最厲害,不過他們的勢力在東北,要龍城軍事佈防圖有什麼用?中央軍在龍城外的灤州山溝里剿赤匪大敗,難道是赤匪覬覦龍城地盤?也不該是西京方面的何總理吧,他的侄女都安插在大哥身邊當機要秘書,想要份地圖還用如此費周章?”
大哥平日總拿他當個毛頭娃娃一般呼來喝去,從來沒有承認過他的長大成人。十六歲,他已經是大人了,況且大哥十六歲時都從講武堂畢業,領兵打仗了。這回定然要破案讓大哥肯定他的能力。
“比起東三省和京津要地,龍城自然算不得什麼。只是若說起龍城毗鄰的城鎮……”楊漢辰說得慢條斯理,手裏挑揀着一張張女屍照片仔細查看。
“西京!”漢威脫口而出。
大哥一語道破天機般,龍城離中央所在的西京城很近,攻打西京勢必取道龍城,西京撤離,勢必要首選龍城這易守難攻的險地。這些分析,漢威早就在大哥身邊聽過龍城軍政要員們多次提及,這也是當年中央費氣力軟硬兼施拉攏加打伐逼龍城易幟歸順中央的目的所在。
想到這裏,漢威抑制不住的興奮。如果這具女屍真是如此事關重大,那他若是破了此案抓到幕後間諜,不就是奇功一件了。怕大哥也要對他這個小弟另眼看待。
本以為一樁案子辦得天衣無縫無懈可擊,大哥多少有幾句誇讚。卻聽大哥話鋒一轉,面色一沉吩咐:“威兒,破案的事自有警察署去處理,這案子你迅速交出去不要再插手。你眼前的任務只有一件,就是以優異的成績從軍校畢業,那才是你的戰場。”
漢威心頭漸涼,臉色也沉下來。
忙了一天,竟然大哥反要他將偵破得初見成效的案子拱手送給他人,這也太不公平了。什麼時候大哥才能給他機會證明他的能力,難道在大哥眼裏,他這個弟弟就是如此不值得信任?
漢威嘟起嘴,一臉的不快,心中悻悻。忙碌了一天的成績,竟然被大哥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抹殺,這也太不公平了。
但漢威心中暗自拿定主張,你不讓我去查,我就不查了嗎?案子找上了小爺我,就一定跟到底看個究竟了!
讀書讀書,當個讀死書的書獃子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