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世博會下的罪惡
五月二十七日是星期六,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
人們期待已久的世界博覽會終於開幕了。我和瑪麗·安坐在體育館警員區的露天看台里觀看着開幕式,周圍到處是喧鬧歡騰的觀眾。時而,那些熱情的觀眾會大聲合唱起《幸福的日子來臨了》,歌聲在體育場內久久回蕩,人們真誠希望世界博覽會的召開能為他們帶回幸福的日子。在體育場的外面,擁擠着更多的圍觀群眾,他們密密麻麻地站在密執安大街的兩側,如同等待美國總統親臨檢閱一樣興奮不已。
可是總統先生的公務實在是太繁忙了,他沒能從華盛頓趕來,為盛大的世界博覽會主持開幕式,不過,他派來了自己的得力助手郵政部長吉姆·法利先生作為自己的全權代表。副總統盧福斯·道維斯擔任本次世界博覽會的主席,他也是道維斯將軍的親生兄弟。
熱熱鬧鬧的人群里洋溢着盛大節日的喜慶氣氛,在震耳欲聾的鼓樂聲中,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一列接一列地進入到圓型的體育場裏。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是一排排警方的摩托車車隊,緊隨其後的是身着五色服裝的年輕少女,她們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停地向觀眾席上的人群揮手致意。在這些美貌少女的後面,是形形色色的遊行隊伍。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運動場內充滿了狂歡節一樣的熱烈氣氛,整座運動場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彩旗飛揚,馬刀閃亮,頭盔耀眼。
終於,乘載着大人物的遊行車隊緩緩地駛進運動場。吉姆·法利站在敞篷車上,不時地向四周的觀眾揮手致意,他身材魁梧,有些禿頂,不過看起來倒是十分和藹可親。盧福斯·道維斯和他的那位將軍哥哥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在他的鼻樑上戴着一副夾鼻眼鏡,這就使得他與那個從武的哥哥有了很大的區別。新近走馬上任的芝加哥市長愛德華·凱利也是一個大塊頭,可惜他滿頭的黑髮和鼻樑上的厚重眼鏡使他缺少了一些大人物的氣質。豪奈爾州長是個矮小的胖子,也戴着一副眼鏡,而且也是禿頂。
當他們一行經過高級官員們的專用看台時,記者們不停地按動手中的照相機快門,閃光燈此起彼伏,宛若夜空中閃爍的群星。等到他們到了競技場的中央對,看台上幾乎所有的觀眾都站立起來,不停地歡呼着,熱烈地鼓着掌。只有少數的幾個人如置身事外似的對此無動於衷,瑪麗·安也沒有隨着人流大呼大嚷,可是我想像得出在她那貌似平靜的外表下,一定也在為這樣一個盛大的場面興奮不已。我呢,以前看過這樣盛大的場面,所以能夠保持住那份心如止水的定力。
在遊行結束之後,那幾名重要人物依次走上了看台前面的平台,開幕式上的致辭儀式正式開始了。
愛德華·凱利市長和豪奈爾州長對世界博覽會和芝加哥的精心準備大肆吹捧了一番,他們的這番表演早在我的預料之中。
隨後,法利作為主要發言人開始講話了,他的演說相當不錯。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法利的禿頭閃着光,似乎是芝加哥的陽光也感染到了世界博覽會的喜慶氣氛。
他首先鄭重地對總統的缺席作出了解釋,在體育館的所有揚聲器里都同步地播放着法利的講話,他替總統先生代為轉達了未能親自出席世界博覽會開幕式的遺憾心情,“正是在芝加哥的體育館裏,他得到了總統提名……他與芝加哥人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在世界博覽會前夕,芝加哥市長的寶座落人到愛德華·凱利的掌握之中,這是盧福斯和道維斯將軍最不希望見到的人。凱利經過了一番精心的策劃,在他的那群黨羽們的吶喊助威聲中騙得了市長的位置。他的花招其實很簡單,他以節約選舉花銷為名,提議由市政會選舉產生新一任的芝加哥市長。結果呢,他這位臭名昭著的園林委員會主席搖身一變,就成為一名組織世界博覽會的市長了。媒體對他的評價是“一名有遠見卓識的政治家”。猶他州州長豪奈爾是他的強有力後盾,他們代表了民主黨內愛爾蘭派的勢力。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的前任市長舍邁克曾把“滾開,愛爾蘭人!”作為自己的政綱口號(當然這是秘而不宣的政治內幕)。凱利把自己的成功歸結於人們對於民主黨人舍邁克的懷念之情,而法利呢,很可能不完全明了伊利諾斯州的政治黑幕,把這位道維斯將軍的“眼中釘”帶到了世界博覽會的開幕式上。
“……他和你們那位已經逝世的前任市長之間有着極為誠摯的友誼,這兩位偉大人物之間的友情來自於他們在政治信念方面的志同道合和對彼此人格魅力的傾慕。”
聽到這句話,凱利市長、盧福斯、道維斯和豪奈爾同時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就好像是一九三三年那部著名的《淘金者》一片中的三名舞蹈演員一樣。
法利還在繼續說著:“我們的羅斯福總統曾經說過,他這一生中最為動情的時刻之一,就是他在醫院裏擁抱舍邁克先生的那一刻,正是他的這位忠心耿耿的朋友,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他擋住了那致命的一槍。”
聽到這裏,看台上的大部分觀眾都不禁熱淚潸潸,我卻不為所動,心裏暗想不知道舍邁克的親人們聽到這番動情的表白會作何感想。我昨天曾在《特布報》上看到一篇短文章,大概內容是說舍邁克的家人對於他們未被邀請坐到主席台上表示出極大的不滿,為此市政當局馬上責成有關方面為他們在主看台附近保留了幾個座位。
現在,道維斯將軍正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重要人物中間,不過他並沒有發言,他這一舉動的主要目的是要讓公眾們意識到,他的那位副總統兄弟盧福斯才是世界博覽會的主要負責人。可惜這一次他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這次是有遠見的凱利市長大出了風頭。道維斯將軍肯定對凱利的繼任相當地不滿,因為他不僅和托尼一樣是一名民主黨人,而且還緋聞纏身。
今天一清早,道維斯將軍就第一個(大人物中的第一個)乘坐着世界博覽會的兩輪馬車來到了體育場中。他戴着高頂禮帽,吸着煙斗,悠閑地坐在馬車上,為他趕車的是一名大學男孩。為了迎接這次世界盛會,許多記者已經準備多時,道維斯將軍將是其中的焦點人物之一。記者們為他拍下了大量的照片,我想他們會在道維斯將軍坐在馬車上的照片下註上這樣的一句話:“誰說道維斯將軍不能任人擺佈?”
我和瑪麗·安坐在靠近側廊的座位上。我聽了一會兒政客們滔滔不絕的演說之後,就向瑪麗·安建議提前離開,她沒有表示反對。在我們兩個人提前退場的時候,從上午九點鐘就開始了的演講還在繼續着。
體育館的外面更是人山人海,這主要是由於體育館裏面的觀眾席位實在是太少了。菲爾德博物館和塞德水族館比肩而立,它們都是以宏偉的體育館作為背景的,看上去它們都很嫉妒自己這位新鄰居的魅力。
我在博物館門口花費了十五美分為瑪麗·安買了一張門票,然後又從錢夾中取出自己的通行證遞給站在門口的門衛。他仔細核對了一下我的照片和證件,就揮手放我們進去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道維斯將軍以及舍邁克勾畫的“夢幻之城”。在這座夢想中的未來之城裏,摩天大廈比肩接踵,不規則幾何形的大樓隨處可見,四處還擺放着白色、藍色、橙色、黑色、黃色、紅色、灰白色、綠色以及有着斑點圖案的平角飛機。在我們的面前是一條平坦寬直的大街,一眼望不到頭。大街的兩側,插滿了五彩斑斕的彩旗,旗幟隨風飄揚。在中間的主幹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在其間還有一輛大型的旅行汽車。大路的盡頭是雄偉的科學大廈,左邊是銀色的具有異域風格的政府大樓,右側是一泓微微泛着波光的鹹水湖,在鹹水湖的對面矗立着墨綠色的農業大樓和三層的白色聯邦大樓。
在眾多的現代派建築物中,肖恩羅巴克大廈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它的外表是灰白色的,略微帶着些藍色的裝飾。在它周圍,分佈着許多別具風格的小涼亭,有瑞典風格的,意大利式的,以及捷克斯洛伐克風格的,在這裏已經尋找不到它們往昔的一絲一毫痕迹了。
我和瑪麗·安拾級而上,來到了世界博覽會的“中心”——科學大廈,科學大廈的外觀呈“U”字形,它的正面正巧面對着鹹水湖。我們剛一進去,一個高達十英尺的機械人就沖我們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馬上就要開始吞咽食物了。你們將清晰地看到我嘴裏的食物是怎樣通過我的食道的……現在你們注意,食物已經進入了我的胃中……請注意,我的胃開始對這些食物進行攪拌了……”
說句實話,在觀看這名機械人演示食物如何被人體吸收之前,我就已經飢腸轆轆了。可是,當我和瑪麗·安在“空中飛行”旁邊的小攤邊坐下來,開始吃熱狗的時候,卻一點兒食慾也沒有了,看來太過科學化的演示影響了我的胃口。
在吃罷便餐之後,瑪麗·安想要來一次驚險刺激的空中旅行。“空中飛行”中的大部分建築都是懸在六百多英尺高的空中樓閣,在鹹水湖上面二百多英尺高的地方,“火箭車”在鋼纜上上下盤旋着。可是,我在飽餐一頓之後,根本就不想再進行一次這樣的冒險之旅。
走過這座形狀怪異,色彩明麗的未來之城,博覽會才可以真正稱得上是博覽會。我和瑪麗·安在恐龍雕塑之間流連忘返之後,又去看了艾德米倫·伯德的紐約城模型和他去南極洲探險所乘坐的輪船;此外我們還欣賞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幅戰爭油畫。
除了中間的《時報》雜誌社大樓以外,博覽會的全部展品幾乎都是碩大無比的,在其中的一面牆壁上繪有太空中的巨大星體,而在另一面牆上則畫著當代偉人富蘭克林·羅斯福的巨型頭像。雖然總統先生本人未能親赴芝加哥參加舉世矚目的世界博覽會,可是整個博覽會隨處都可以見到他的形象。在眾多的展品中,哈里蘭的寒暑表相當引人側目,它足足有七層樓那麼高。
我和瑪麗·安一直手牽着手四處看着。瑪麗·安很少開口說話,她始終努力保持着藝術家般的批評態度。今天她穿了一條黑色長裙,裙子的開衩直到膝蓋以上,在她走動的時候,線條優美的長腿就會顯露出來。她的頭上戴着一頂黑色貝雷帽,腳上穿着一雙黑色高跟鞋,這雙鞋一定讓她在這麼長時間的不停走動中感到很不舒服。
過了一會兒,我和她手挽手站在衣阿華州的巨幅圖片面前,圖片上夢幻一般的美麗景緻使得“東方小天堂”顯得黯然失色。不管瑪麗·安承認與否,它們所代表的都是世界上最不真實的幻想,可是瑪麗·安偏偏如醉如痴地愛着它們。
其實,還有很多人也像瑪麗·安一樣熱愛着虛無縹緲的幻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世界博覽會所提供的夢幻世界是一個能使他們遠離經濟危機的殘酷現狀的惟一場所。來參觀博覽會的大部分家庭只能隨便找個長凳坐下來,一家人分享着裝在黃色紙袋裏面的簡易午餐。實際上,當這些人呆在家裏的時候,平均每人每天的一日三餐只花費區區的十五美分;而在這裏,十五美分只能吃一頓十分糟糕的午飯。
儘管如此,許多人還是選擇來這裏吃午餐,結果他們所花費的金錢,最起碼是其中的一部分,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裝進黑社會的金庫之中了。
卡朋仍舊關押在亞特蘭大,舍邁克已經長眠於地下,芝加哥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安定有序的城市,可是實際上,奈蒂手下的人包攬了整個世界博覽會的生意。他們控制了六、七個諸如街道清潔委員會、人力車和四輪馬車服務站這樣的服務機構,聖·卡羅這家生意興隆的意大利餐館也是由奈蒂的人在經營着。此外,他們還擁有許多零售商品的特許權,那些經營爆米花、帽子、毛巾、香皂、消毒劑等小宗商品的人都得向他們交納一定的費用,當然停車場的特許權也劃歸到了奈蒂的名下。可以這麼說,在世界博覽會期間,賣出的每一個熱狗和每一個漢堡都有奈蒂的“股份”在內。除了可口可樂這樣的軟飲料是由艾爾的兄弟拉爾夫·卡朋壟斷以外,大部分的啤酒銷售也由奈蒂壟斷着。奈蒂藉著世界博覽會之機渾水摸魚,大賺了一筆,別人也只能望洋興嘆了。
奈蒂不僅牢牢控制了世界博覽會的服務行業,他還包攬下改造伊利諾斯州,建設未來之城的工程。這條傳聞先是由艾略特證實了,繼而和我一起在緝竊小組工作的那些私家警察們也證實了這一點。結果,所有承包這些工程的建築商們不得不在原有的工程報價上又額外增加了百分之十的預算,這百分之十就又流進了奈蒂的腰包中。
可是在整個芝加哥,沒有人敢談論這件事。新聞界和道維斯將軍的手下肯定不會走露半點風聲的,普通百姓只能另外想辦法從世界博覽會中撈取好處。既然世界各地的旅遊者全都慕名而來,那麼賣淫一定會成為一種熱門行業,所以,城裏的許多父親利用自己做長輩的權威為女兒簽了所謂“按摩師”的合同,並且同意讓女兒每周都接受一次“皮膚病”醫生的檢查。現在,芝加哥的大街小巷都掛着寫有“按摩室”字樣的霓虹牌匾。
道維斯將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清除芝加哥城裏的不法交易,世界不會因為幾個從杜魯斯來的人而改變的。如果我們希望他們在將來的某個時候能重新為芝加哥帶來正義的話,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先不聲不響地把他們送回老家。
令瑪麗·安激動不已的世界博覽會只不過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它所展示的根本不是未來的理想城市,這個夢雖然五彩斑斕,可惜它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幾個月之後,這裏那些色彩明麗的層壓木板和玻璃都會被毀掉的。那些從衣阿華州和一些更遠的地方趕來的鄉下人以為他們真的見到了未來的光明前景,個個臉上蕩漾着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們把這裏當作了“真正的”芝加哥。
不過,換個角度看,他們也沒有上當受騙,他們所要參觀的就是舉辦世界博覽會的芝加哥,而這裏正是道維斯、舍邁克和奈蒂等人為他們精心佈置的幻境芝加哥。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們確實置身於芝加哥了。
除此以外,他們和瑪麗·安一樣仍然生活在塔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