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迎接書記
南州市委組織部長劉兵放下電話,匆匆地踏着樓梯,下樓去了。一路上人們笑着向他打招呼,他一概點點頭,快步朝市政府辦公大樓走去。上了二樓直接朝市長秦邦勤的辦公室走去,當然這裏沒有人不認識劉兵部長,更不會有任何人出來擋駕。
秦市長辦公室是一個大套間,外間的門敞開着,有兩個幹部坐在沙發上抽煙,顯然是在等候市長的接見。秘書小畢從裏間走出來,隨手把房門關上了。劉兵匆匆進了門,這時,那兩名幹部看到組織部長來了,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劉兵這才注意到那兩個人,一個是經濟開發區主任,另一個他還認不出是誰。他點點頭,示意不要客氣,隨口對小畢說:"秦市長忙嗎?"
小畢說:"在給省里打電話呢。"
劉兵在房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沒等裏面答話,就推門進去了。
坐在桌子後面的秦邦勤方面闊額,臉膛紅潤,頭髮漆黑豐茂,而且紋絲不亂地梳向腦後。
秦市長已經擱了電話,抬頭看着組織部長劉兵。身子靠向椅背,左手快速在頭髮捋了一下,笑着說:"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幹嗎親自跑來!"說著指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
劉兵沒有坐,隨手拿起秦市長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支,他並沒有點煙,而是不慌不忙地說:"省委組織部剛才電話通知了,明天上午市委書記管也平同志到任。"
秦邦勤揮了揮右手,又對劉兵說:"坐,站着幹什麼?"他對新書記的到來並不感到奇怪,接着問:"省委誰陪送?"
劉兵點着煙,吸了一口,沒有馬上回答秦邦勤的話,秦邦勤看着他說:"省委書記親自送?"劉兵吐出一口煙霧,搖搖頭說:"怪,沒人陪同,他一個人前來上任。"
秦邦勤忽地坐直了身體,睜大眼睛說:"為什麼?"
劉兵把抽了兩口的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往椅子上一靠,說:"這不符合常理啊!你說哪任市委書記、市長到任不是省委領導、省委組織部長陪同,連同省委組織部市縣幹部處長,少說也有五六個人。我們市裡也是這樣的慣例,哪個縣委書記上任,不是書記、副書記、市委組織部長陪送去,召開大會,市委宣佈新書記就職。況且大家都想認識一下新領導,聽聽他的就職演說!"
秦邦勤放鬆了面容,笑了笑:"不過我們兩人都見過他,他來之後肯定先到你那裏去,先向你報到。"
劉兵沒有接他的話題,想了想說:"那接待問題?……"
秦邦勤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不能馬虎!明天中午市四套班子的全體成員在市政府招待所為書記接風。規格、檔次都要一流的。這不能算腐敗吧!由我安排。明天上午10點鐘后你在辦公室專候!我在招待所安排。"
劉兵點點頭,又說:"那麼縣委書記、縣長,市直機關部委辦局負責人會議等管書記上任后再安排了!"
秦邦勤說:"讓市政府辦公室發個預備通知,具體日期等管也平同志到任后再決定。"
劉兵走後,秦邦勤一個人靠在椅子上,腦海里如幻燈片般閃過一幕幕往事的浮雲。"文革"中失去高考機會,後來在農村小學代課;恢復高考那年,他本想考醫學院,卻把他錄取到師範學院的數學系。畢業后直接分配到鄉黨委當秘書。那時他已經30出頭了。他也不知道祖上誰燒了高香,他在仕途上一路春風,從鄉黨委書記到縣委書記前後只有四年時間。縣委書記剛任滿兩年,1992年市委班子大調整時,他一下子當了市委副書記,緊接着又當上了市長。老書記突然病倒、去世。一時間,市直機關,各縣,都在議論,認為肯定是他接替市委書記。官,這個東西說不想,那是騙人的。
他已經51歲了,在這個地區長大,除了四年大學以外,他是喝南州的水,吃南州的小麥、玉米長大的。
南州市是全省有名的貧困地區,全省11個地級市,除南州之外,其他各市的經濟、文化都比較發達。多年來省委採取了各種措施,甚至發動四套班子和經濟專家多次研究、討論,如何把南州的經濟搞上去。這裏所轄四縣一區,沒有特產,沒有成規模的工業,農村經濟基礎差。改革開放以後,農民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了。但要讓這裏的600多萬農民實現小康,市委、市政府確實感到擔子很重,壓力很大。直到前不久,省委把他和劉兵找去,和新調任的市委書記管也平見了面,他當時就覺得自己身上的壓力小多了。
從當鄉黨委書記那天起,他初步學會了當官的秘訣。無論是領導班子中間,還是群眾之間,他都竭力在搞平衡。既不和誰過於親近,也不主動疏遠誰。當縣委書記時,年輕縣長在常委會上指桑罵槐地說他是非不清、賞罰不明,並且說主要領導當老好人,有些工作沒法開展。而他對這些意見,從不記在心裏。他每換一本筆記本時,總在第一頁上寫着:"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所以他領導的鄉也好,縣也好,工作上沒有什麼大起大落。上面怎麼說,他就怎麼佈置,任何時候都是平平穩穩的。每次考察幹部,反映都不錯。沒有什麼明顯的失誤,也沒有明顯的突出成績。民意測驗時,得票總是最多。這樣的幹部確實也不錯,上級領導很滿意,誰不喜歡用這樣的人?他按照這個準則,官運確實亨通。
秦邦勤心想,五十而知天命,他一個農民的後代,能當到這樣大的官,也該知足了。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立鏡前,發覺自己的身體發福了,鬢角已生華髮;重下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臉越發顯得寬大,臉上的皺紋也增多了。秦邦勤是個五短身材,少年時為這沒少受欺負,但他年輕時面貌還算英俊,大眼烏眉,鼻樑挺直,唯獨身形矮小了些,不過他找了個高個子的老婆,兩人一道出門,秦邦勤從不覺得難堪,反而很是自豪。後來當了領導,挑選秘書也要個子高的,小畢就是挑選出來的,足有一米八的個頭,儀錶堂堂。每當秦邦勤被身高都在他之上的各級幹部簇擁着出行時,秦市長總是很滿足,嗬,身材高又怎樣,在我面前還得弓腰納背!
突然他心中冒出一個念頭,將來是留在市人大呢,還是到省里當個廳長呢?
正在這時秘書小畢和秘書長方凌進來了,他立即收回心中那馳騁的思緒:"管書記的辦公室和招待所的生活安排得怎麼樣了?"
方凌說:"辦公室除了重新整修外,原有老書記的辦公桌、椅、沙發全部更新了。考慮到老書記是非正常去世,所以全部換新。招待所後院那空着的小二樓也重新搞過了,又特地開了小門,這樣管書記從後門只幾步就可以到小餐廳。行政處長老劉一直坐鎮指揮,昨天他和我去檢查了一遍,一切就緒。此外,生活服務上不再由招待所服務員負責,特地挑選了一個中文系畢業的女大學生,名叫華萍,算是生活秘書!"秦邦勤點點頭說:"管書記明天上午到任,通知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全體負責同志明天上午10點鐘到市政府招待所迎接書記。中午按照接待省委領導的規格,四套班子為管書記接風。"
人們突然發現市委大門口兩邊迎風飄動着彩旗,市政府招待所的大門口也增添了五彩繽紛的彩旗。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不是大首長大駕光臨就是有外賓到來。
上午10點,一輛輛轎車魚貫駛進市政府招待所,四套班子的頭頭們有的進入小會議室,有的三三兩兩聊着天。市長秦邦勤早已在方凌和小畢的陪同下,察看新書記的住宿和用餐地點。他對一切都比較滿意。當他走進小會議室時,這裏已經擺下兩場撲克牌的戰局。頭頭們以為書記到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他下意識地看了看錶說:"快了,就算他8點半出發,高速公路,兩小時也就到了。"這時人們又開始打牌、聊天。
秦邦勤坐到沙發上。過了一會兒取出手機,大概是嫌室內太吵,一邊按着號碼一面向外走去。
"喂,劉部長嗎?沒到吧!好……"
12點鐘了,仍不見人影子。劉兵留下兩位副部長讓其他人都下班了。
電話鈴又響,劉兵拿起電話,還是秦市長打來的。他說:"再等等吧!"
招待所的小會議室里,四套班子的頭頭們有的靠在沙發上閉着眼睛,有的低聲細語,打牌的人已經散了。方凌走到秦邦勤身邊,低聲說:"要不要派輛車去看一看?"
秦邦勤沒抬頭:"到哪去看?耐心等吧!"
又等了很久,快1點鐘了,劉兵來了。
秦邦勤看了看錶,又看看大家,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秘書長方凌來了,對大家說:"管書記還沒到,請大家入席吧!管書記來了再安排。"
於是四套班子的頭頭們議論着走向餐廳。
沒有接到市委書記,卻是四套班子難得聚在一起的好機會。頭頭們進了餐廳,行政處長老劉把四套班子頭頭們安排在那個兩張圓桌的餐廳里。他們紛紛坐定后,也就擠滿了兩張桌子。行政處長看看頭頭們個個神采奕奕,酒宴開始后他又來到另一個餐廳。這裏是領導們的秘書和司機,同樣兩桌擠得滿滿的。看看大家坐定后,他就在秦市長的秘書小畢身邊坐下來。服務員斟上酒,行政處長老劉說:"各位兄弟,今天機會難得,新書記未到,下午也不會有什麼要事,大家可以盡興地喝一場!"
開場三杯過後,便各自尋找對象。自然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向秦市長的秘書敬酒。這官場上確實奇怪,秘書的身份、地位是隨領導的職務高低而升降的。老書記在位那陣子,什麼都輪不到小畢,那時只要市委書記的秘書在時,處處都得以他為中心。現在書記不在了,秘書也調走了。自然這中心也就轉移到小畢身上了。小畢當然也覺得在這個屋裏他就是最高首長了。
行政處長老劉是個老資格了,組建市委市政府時他就來到行政處,如今快50歲了,還在這個位置上。前兩年為照顧他,把這個行政處升為副處級,他才升了個副處級。但他心裏有數,沒有好位置的副局長,領導也不好意思讓他去的。畢竟他為那些頭頭們辦了不少私事。這是一個得罪不起的人物。
老劉卻不大貪酒。他整天泡在酒場上,也只能這樣了。看看三瓶五糧液已經喝光了。他說:"大家可以放慢速度,輕鬆輕鬆。"於是站起來給這些秘書散着煙。
小畢說:"都說我們的行政處長一肚子笑話,何不說給大家樂樂呢?"
老劉點着煙,笑着說:"如今笑話多着呢,只是不知各位想聽哪方面的?"
"隨便。只要能讓大家笑,揮發一下酒精!"
老劉說:"那好吧!我有一個鄰居,老頭跟着小兒子過。有個剛滿周歲的孫子。這男孩很頑皮。天天兒媳上班中途回來餵奶。有一次小孫子邊吃邊玩,不認真。兒媳婦急着要上班,就催孩子快點吃。可是這孩子小,哪裏聽話。於是爺爺說:'小東西,快點吃,不吃爺爺要吃啦!'這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兒媳氣得滿臉通紅,放下孩子就走了,孩子直哭……"
一陣哄堂大笑。
這時,政協王主席的司機老丁開腔道:"這老頭不過是用了個激將法,他哪裏就去吃奶了?"行政處長老劉說:"老丁看樣子想爬灰了。"
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了。
小畢說:"這樣的笑話有何難的,我也有一個。有一個愛抽旱煙的老頭,尤其珍愛煙袋。一天全家人都坐在院子裏,小孫子看到爺爺煙袋上有一個亮晶晶的金屬環,就搶着要,爺爺不肯給。於是爺爺把環藏來藏去,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往嘴裏一放,兩手一攤說:'沒有嘍!'兒媳心裏好不自在。原來那環是她剛上不久的節育環脫落下來的。"
場上頓時鬨笑起來。人大李主任的司機小丁點了一支煙猛抽一口,說是小丁,其實也都快40了,和老丁在市政府大院內是有名的"二丁"。此人個子不高,胖胖的,說話時有些慢吞吞的,無論說什麼笑話,他自己都不笑。只見小丁清清喉嚨說:"我這個故事叫'千里姻緣一屁牽'。有一輛長途客車,到傍晚時,乘客越來越少了,後來還剩下八九個人,車上靜靜的,突然有人放了一個屁,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一個男子說:'這是誰幹的?'個個都說不是我。這時只有一個20多歲的姑娘紅着臉沒吭聲,她尷尬地低下頭,旁邊一個年輕的軍人看看那幾個旅客,又看看那個姑娘。這時那個男子又說:'說,到底是誰幹的?'這軍人知道這屁是那個姑娘放的,看到姑娘十分為難地低着頭,於是這軍人大聲說:'幹什麼?這屁是我放的。'頓時,旅客們睜大眼睛看着這個年輕的軍人,發出一陣大笑。不一會兒,汽車到站了。下車后,這姑娘跟在軍人後面,她突然小聲地說:'真對不起,謝謝你……'軍人說:'不客氣,謝什麼,姑娘,你家在哪兒?'姑娘說:'我家不在城裏,明天還要轉車呢!''那你今晚住哪兒?''隨便。'兩人繼續往前走,軍人說:'姑娘,我姑媽家就在前面,住一晚再說吧。'他說著指指不遠處那幢樓房。姑娘說:'那多不好意思啊!''沒關係。'兩人很快進了小區,上了樓。姑媽一見侄兒帶着一位姑娘回來了,以為是侄兒的對象,熱情地接待。第二天軍人又把姑娘送上車,兩人真的產生了感情,從此兩人頻頻通信,戀愛上了。不久,姑娘去部隊結婚。熱鬧的婚禮上,一批當兵的鬧着讓他們講戀愛經過,這軍人憋了半天,紅着臉說:'我們是千里姻緣一屁牽!'"
飯桌上,一個個捧腹大笑,可小丁板著臉抽煙,無半點笑容。老劉說:"這笑話要是評獎的話,恐怕小丁這個要獲大獎,也能弄輛桑塔納開開!"
這時方秘書長端着酒杯進來敬酒了,大家都忍住笑,一起站起來。
電話鈴響了,省委組織部長於長根拿起電話說:"喂,我是於長根……"
電話里傳來省委書記的聲音:"老於啊!南州市的市委書記人選問題考慮得怎麼樣了?要儘快落實。可以推薦幾名候選人,進行考察比較。好,要快……"
於長根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響了,他沒有馬上接,坐下來,翻了翻日曆,隨手拿起電話:"是我,我知道,先讓他們休息幾天,省委組織部還要專門召開總結會議,工作問題待休息、總結過後再安排。原則上先回到各自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去。具體時間已作了安排。"
他放下電話,看着桌上全省第一期高級管理幹部培訓班名單。隨手翻着,他對這20名正處級以上的中青年幹部寄託着很大的希望。這是一年前省委的一次重大決策,挑選了20名正處級以上職務,40歲以下,本科以上學歷,又經過嚴格的考試和考察,到美國培訓一年時間,剛剛回國。其中有縣委書記,縣長,省級機關的處長,副廳長。於長根翻到第二頁,他的目光停住了。順着管也平的名字看着,男,41歲,大學文化,中共黨員。他的頭腦中記起來,他原是省紀委的一名處長,參加培訓班前不久調到省政府任副秘書長。不僅那次調任省政府副秘書長時他和省長找他談的話,而且後來在選拔高級管理培訓班人才時,他們又接觸過多次。在他的記憶里,管也平中等身材,一米七五的個頭,四方臉,厚嘴唇,大鬍鬚。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他那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於長根隨手拿起紅鉛筆,在管也平的名字下面畫了兩道線。停了一會兒,他把那張名單表放進包里。夾着這黑色公文包,向省委書記辦公樓走去。
"管也平同志任南州市委書記,請各位常委充分發表意見。省委組織部對他的基本情況作了介紹,材料大家也看了。"省委書記呂捷坐在常委會議室的首席位置上。
"管也平同志是我們省第一期培養的高級管理幹部學員,也是我們省委組織部推薦的這批學員中第一個委以重任的人選。現在,國家正處於改革開放的關鍵時期,選擇好各級領導幹部,是我們組織部門,尤其是省委的頭等大事。所以我們省委組織部在常委會前,廣泛聽取了與管也平同志共同工作過的同志的意見,不光是他的領導,更主要的是與他一起工作過的同志。"省委組織部長於長根說。
除一部分常委對管也平不了解外,其他人對於管也平出任南州市委書記沒有什麼異議。常委會通過了。
大家表態之後,呂捷說:"按以往慣例,由省委組織部安排談話,發文。此外,和管也平談話之後,通知南州市市長秦邦勤和組織部長到省里來,共同和管也平同志見面。具體到任時間,請組織部和管也平同志商量一下,要儘快到任。宣佈問題,我就不一定參加了,請分管政工的副書記和組織部長再帶上市縣幹部處長,主要是見個面!實際上是個形式,但這形式還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