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陽照樣升起
沒多大工夫,一幫警察及時趕到了,又是組織警戒線,又是驅趕拉扯,總算把幾十個老同志從車前弄開了。然而,老同志們固執得很,站在警戒線外仍不離去,點名道姓大罵趙芬芳。
趙芬芳知道讓老同志們站在政府門前這樣罵影響不好,車進政府大門后,對負責的警官指示說:“不能讓他們這麼無法無天地鬧,你們馬上給我調輛大公交車來,找個借口把他們裝上車,開到城外垃圾處理廠附近,把他們趕下車,讓他們跑跑步,好好鍛煉一下身體!”
警官覺得不妥,小心地質疑道:“趙市長,他們歲數都這麼大了,這……這合適么?”
趙芬芳不耐煩地道:“沒什麼不合適,正因為歲數大了,身體才要多鍛煉!去吧,去吧,趕快去辦,可以和他們說,這是我的指示,哦,帶他們去原單位解決問題……”
進了市政府大樓十樓辦公室,已經快九點了,辦公廳王主任過來彙報一天的工作安排。
趙芬芳沒容辦公廳主任開口便阻止了,臉色很不好看:“王主任,今天的所有工作安排全部給我取消吧。啊?我要到醫院全面檢查一下身體,這樣拼下去不行了,把命都要送掉了!”
辦公廳主任很為難,站在趙芬芳面前直搓手:“趙市長,這……這許多都是急事啊,國際服裝節的籌委會主任是你,明天就要開幕,許多貴賓已經到鏡州了;藍天集團的重組談判也開始了,齊書記、劉書記都出面熱情接待了伍三元,你當市長的不出一下面恐怕也不合適,周市長也希望你出一下面;還有,美洲銀行代表團上午十時抵達鏡州,也要接風……”
趙芬芳一聲嘆息,滿臉悲哀:“王主任,你能不能不要說了?啊?能不能就給我一天的自由,哪怕一上午的自由呢?”想了想,“我看這樣吧,這些活動全由周善本同志代我參加,善本是常務副市長嘛,也有這個責任和義務嘛!好了,好了,你走吧,馬上通知一下周善本。”
辦公廳主任仍不願走:“趙市長,你……你不知道,周市長昨夜又進醫院了……”
趙芬芳面無表情:“周市長太嬌氣,經常進醫院嘛,你把他請出來不就完了?!”
辦公廳主任走後,趙芬芳關上門,開始緊張清理自己的辦公桌,把一些有可能給她帶來麻煩的文字材料全放到碎紙機里打碎,放水沖入了馬桶。又把藏在辦公室內的八張存摺一一找了出來,放進了自己的公文包。而後通知司機,要司機把車開到樓下門廳,說是要出一下門。
也就在臨出門前,省政府辦公廳的電話到了,是一位挺熟悉的辦公廳副主任打來的,口氣溫和,很像一次正常的工作安排。副主任和她聊了幾句天,才說了正題,道是今天下午關省長到平湖檢查工作,要順便到鏡州看看,聽聽國際服裝節的佈置情況,請她先準備一下,組織一次專題彙報,並安排晚餐。副主任再三囑咐趙芬芳,在關省長到來前,務必不要離開辦公室。
趙芬芳心裏有數,馬上要來鏡州的不可能是關省長,應該是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甚至是省委書記鄭秉義,按時間測算,省委常委會應該在今天上午召開,現在恐怕還在開着,對她實行雙規的決定也許已經做出了,——當然,因為她是政府口乾部,沒準關省長也會一起過來,但關省長就是來了,也不會是聽她的彙報,必然是代表省委對她宣佈雙規的決定。
時間已經以分秒計算了,她再也不能耽誤了,拿起公文包出了門。
下樓上車沒受到任何阻攔,車出市政府大門也沒受到任何阻攔,一切都還正常。
上了解放路,情況好像有些不大對頭了。倒車鏡中顯示,一台進口子彈頭汽車總在不緊不慢地跟着,像個甩不掉的尾巴。趙芬芳想了想,讓司機突然拐彎,就近插上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身後的子彈頭汽車也立即拐彎,跟着她的車開進了小巷。
司機也發現了異常,對趙芬芳說:“趙市長,後面這台車好像盯上我們了。”
趙芬芳看了看倒車鏡,故作鎮靜道:“哦?不會吧?它盯我們幹什麼呀?啊?”
司機並不知情,覺得自己受了污辱,放慢了車速:“敢盯我們的車?我停下來問問!”
趙芬芳阻止了:“算了,算了,別給我找事了,開你的車吧!”
車出小巷,上了海濱二路,在海濱二路上開了十幾分鐘,到了有名的海景小區。趙芬芳讓司機把車停在小區內的一座居民樓下,自己夾着公文包上了樓。上樓前,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一下,卻沒看到那台跟蹤的子彈頭,一顆心才又重新放回了肚裏。
因為昨夜就打了電話,和母親約好了,母親正在家等她,見面就叨嘮起了房子裝修的事,說是貴了,地磚不防滑,工程質量也有問題,住進來才半年,地板就有裂縫了。老太太要當市長的女兒好好管管,不能讓裝潢公司這麼做假耍滑,坑害老百姓。趙芬芳扮着笑臉,頻頻應着,待母親叨嘮完了,才把八張存摺拿了出來,遞到了母親手上:“媽,你拿着,這是我過去用你的名字替你存的九十萬,你收好了。”
母親嚇了一跳:“九十萬?芬芳,你……你和錢初成都是國家幹部,哪來的這麼多錢?”
趙芬芳凄然一笑:“媽,你別問了,就算我對你的一點孝心吧!錢初成你不要再提,從今以後,就當沒這個女婿好了!另外,這九十萬的事,你和任何人都不能說,包括我爸!”
母親明白了,緊張地抓住趙芬芳的手:“芬芳,你……你是不是出問題了?啊?”
趙芬芳強做笑臉:“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問題,還不是齊全盛他們搞我的小動作嘛!”
母親出主意道:“芬芳,那你也別饒了這個姓齊的,得抓住他的小辮子死勁揪,往死里揪!省里不是正查他么?你別和他客氣!媽的經驗是,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服軟……”
趙芬芳知道母親叨嘮下去會沒完沒了,打斷母親的話頭道:“媽,你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對付!倒是你,要記住了,這九十萬的事決不要說是我給的,就說是你炒股賺的,不管誰找你,和你說什麼,你都不要承認,千萬別辜負了我這做女兒的一片心意啊!”
母親抹着淚,連連點頭:“這我懂,我懂,我要說是你給的,不……不給你造罪么?!”
趙芬芳欣慰地說:“好,媽,你能明白就好。另外,我還給勇勇在國外存了一筆美元,準備給勇勇幾年後創業用,密碼在這裏,你看一下,牢牢記在心裏,到時候告訴勇勇……”
母親這才發現,女兒碰到的情況可能很嚴重,淚眼婆娑地問:“芬芳,你……你這到底是……是怎麼了?啊?問題是不是很嚴重?會……會去……去坐牢?啊?你說實話!”
趙芬芳遲疑了一下,含淚點了點頭:“是的,可能會被他們判個三……三五年。”
母親一把摟住趙芬芳哭了:“芬芳,你別怕,到時候,媽……媽去看你,啊……”
戀戀不捨地和母親告別之後,再上車時,趙芬芳終於鬆了口氣: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作為一個母親,她對得起遠在美國的兒子了;作為女兒,她對得起生她養她的父母了。那麼,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她該乘風歸去了。
趙芬芳命令司機將車開到望海崖風景區。
司機這時已發現趙芬芳神情異常,覺得哪裏不太對頭,一邊開着車,一邊小心地問:“趙市長,不……不是說好到你母親家看看,就去人民醫院檢查身體的么?怎麼又去望海崖了?”
趙芬芳臉一拉:“不該你問的事就不要問,開快點,就去望海崖!”
萬沒料到,快到望海崖風景區大門口時,那輛尾隨不放的子彈頭車又突然出現了,從後面的岔路上一下子插到了趙芬芳的車前,迫使趙芬芳的車在距風景區大門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更讓趙芬芳吃驚的是,子彈頭裏走下的竟是主管全市政法工作的王副書記!
王副書記下車后,呵呵笑着走了過來:“趙市長,怎麼到這裏來了?走,快回市政府,我得和你商量個重要的事!這夏季嚴打呀,還得你們政府這邊多配合哩!你都想不到,你們政府接待賓館竟也有嫖娼賣淫問題,這事我得向你通報一下,別和你政府鬧出什麼不愉快……”
趙芬芳完全清楚了:自己已經在省委和省紀委的密切監控之下了。
王副書記還在那裏演戲:“趙市長,你都不知道問題有多嚴重呀,影響太惡劣了……”
趙芬芳揮揮手:“好了,王書記,上車,到我辦公室再說吧!”
重回市政府十樓辦公室,行動自由實際上已經喪失了。王副書記一步不離地跟着,和她大談夏季嚴打工作的情況,政府接待賓館嫖娼賣淫的情況,說到無話可說了,又扯起了市黨史辦主任老祁的癌症,說是老祁沒幾天活頭了,問趙芬芳是不是也抽空去看看?
趙芬芳強打精神應付着,不停地喝茶,一杯茶喝到毫無滋味了,又泡了一杯。
第二杯茶泡好,趙芬芳神情自然地走進了衛生間,走到衛生間門口,還回頭衝著王副書記嫣然一笑,譏諷地問了句:“王書記,你是不是跟我到衛生間繼續聊啊?啊?”
王副書記一下子窘紅了臉:“趙市長,你看你說的,你隨便,啊,隨便……”
疏忽就這樣發生了,上午十點接到省委的電話后,王副書記想到了趙芬芳可能出逃,可能跳海自殺,卻沒想到趙芬芳在被死死盯住的情況下,會在他眼皮底下跳樓。出事之後才知道,趙芬芳辦公室的衛生間竟通往一個不起眼的小陽台。王副書記調到鏡州工作不到兩年,因為在市委這邊,和趙芬芳接觸不是太多,到趙芬芳的辦公室更沒有幾次,且因為趙芬芳是女同志,從沒用過她的衛生間,不可能知道樓房結構,因此,發生這種疏忽也是可以理解的。
趙芬芳終於爭取到了最後的死亡機會,走進衛生間后,馬上鎖了門,對着鏡子從容地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裙,才坦然走到了擺滿盆景、鮮花的小陽台上。縱身跳下去之前,趙芬芳站在小陽台上向市政府門外的月亮廣場看了許久、許久,嗣後調查證明,趙芬芳在陽台上站了足有五分鐘。當天的值班門衛無意中看到了她,還以為這位愛花的女市長又在陽台上澆花了。
這五分鐘裏趙芬芳到底想了些什麼,已經無法考證了,這日在鏡州市政府大樓內辦公的公務員們只記住了一個事實: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時四十八分,中共鏡州市委副書記、鏡州市人民政府市長趙芬芳身着一襲白色進口香奈兒時裝套裙飄然落地,當場斃命。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二時四十二分,也就是趙芬芳跳樓自殺五十四分鐘之後,由省委書記鄭秉義,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李士岩,省紀委常務副書記劉重天,鏡州市委書記齊全盛等人的專車構成的浩蕩車隊,由省公安廳警車開道,一路呼嘯,衝進了鏡州市政府大門……
二零零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是一個註定要被鏡州老百姓記住的日子,也是一個註定要進入鏡州歷史史冊的日子。這一天,鏡州市人民政府的人民市長趙芬芳背叛人民,畏罪自殺;同在這一天,常務副市長、廉政模範周善本的生命之火也燃到了盡頭,驟然熄滅了。
一天之內死了兩個市長,死得又是如此截然不同,給人們帶來的震撼是十分強烈的。
嗣後回憶起來,許多知情者認為,周善本的猝死與趙芬芳有着很大的關係。
那天上午九時二十分,辦公廳王主任焦慮不安地從市政府趕到人民醫院幹部病房,如實向周善本轉達了趙芬芳的指示。當時,人民醫院的兩個教授級醫生正和周善本談話,說周善本長期疲勞過度引起的亞健康狀況已到了很嚴重的地步,絕不能再持續下去了,如果再不好好休息,對身體進行必要調整,很可能會引起心力衰竭,出現意外。見王主任又要周善本出去參加這個會,那個會,兩個醫生都不太高興,其中一位女醫生挺不客氣地責問王主任說:“……王主任,你們怎麼總是拿周市長練?是不是因為周市長好說話?還管不管周市長的死活了?!”
王主任心裏也有氣,顧不上再照顧趙芬芳的面子了,當著兩個醫生的面就向周善本訴苦:“……周市長,你不知道,趙市長今天好像有什麼情緒,啥事都不願管了,連我的彙報都不願聽,市裡這一攤子急事沒人處理又不行,你說讓我怎麼辦啊?周市長,你畢竟是常務副市長,就是趙市長今天不讓我找你,我也得找你,我……我真是沒辦法啊……”
周善本怕王主任再說下去影響不好,苦笑着換下了身上的病號服,穿上了自己原來的衣服:“好,好,王主任,別說了,我去,我去,只要趙市長指示了,我執行就是,走吧!”
女醫生追到門口交代:“哎,周市長,把幾件急事處理完,你可得馬上回醫院啊!”
周善本迴轉身頻頻向女醫生招手,嘴裏連連應着:“好,好,梁大夫,我知道了!”
沒想到,這竟是永訣。女醫生幾小時后再見到周善本時,周善本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
從九時三十二分走出醫院大門,到當天中午十三時二十二分咽氣去世,周善本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和趙芬芳一樣,是按分秒計算的,在這三小時五十分鐘裏,周善本緊張得如同打仗。
是日,年輕的秘書三處副處長柳東和周善本一起經歷了這難忘的三小時五十分鐘。
第一件事是趕到國際服裝節籌備中心,聽取服裝節籌備工作的最後一次彙報。
因為時間很緊,周善本一進門就把手錶擺到了會議桌上,有氣無力地聲明說:“趙市長身體不好,不能來了,我今天手上的事也不少,會風要改改,這個會最多只能開一小時。同志們的彙報盡量短一些,材料上已經有的東西通通不要再說了,我帶到車上自己看。”結果,僅開了四十分鐘,這個會就結束了。周善本針對彙報中存在的問題,代表趙芬芳做了幾點指示,特別提醒大家注意開幕式群眾場面的控制,不要出現意外的混亂,和焰火之夜的防火安全問題。
離開會場時,周善本讓秘書柳東把一堆會議材料抱上了車。
第二件事是藍天集團的重組談判,這事周善本本來就放不下心,在醫院裏仍在遙控指揮。
三元集團的伍三元是精明過人的商人,並不是扶貧幫困的救世主。談判框架敲定下來之後,三元方面已經得到的東西寸步不讓,沒拿到的東西也想拿,突然提出要把原定零轉讓給他們的三千萬藍天科技國有股更改為四千萬股。偏在這時候,受了委屈的田健又要出國去投奔他的德國老師克魯特,準備將來作為克魯特方面駐中國的首席代表,在中國加入WTO之後開發中國大陸市場,德國方面的邀請函據說已經到了,田健已沒有心思代表藍天集團從事談判工作了。
藍天集團重組談判的地點在市國資局,周善本趕到國資局,把伍三元找到局長辦公室單獨談了一次,軟中帶硬警告說:“伍總,你不要得隴望蜀,如果你們三元集團從此之後不打算從事新車開發了,可以考慮放棄這次重組,我們鏡州市政府可以公開進行重組招標。”逼着伍三元答應回到已定的談判框架上來。對田健要走的事,周善本絕口不談,臨上車時,才對田健說,“你的事,我們找時間單獨談,我把心交給你,也希望你把心交給我,我的要求很簡單:起碼現在不能走,鏡州一些貪官污吏對不起你,讓你吃了苦頭,但鏡州廣大幹部群眾沒有對不起你,我周善本沒有對不起你,希望你最後幫我一把。”田健也有難言之苦,說伍三元是自己大學同學,又這麼難對付,不論談判最終結果如何,自己都說不清。周善本說,“你不要怕說不清,出了任何問題都由我擔著,你只管放心去談好了,真該讓的步就讓嘛!”
從市國資局出來已經是十一時零五分了。
辦公廳王主任又從鏡州國際機場把電話打了過來,彙報說,美洲銀行代表團喬治先生一行五人已下飛機,他和迎賓車隊現在已上了機場高速公路,正開往擬定下榻的歐洲大酒店。
周善本又忙不迭地驅車往歐洲大酒店趕。
秘書柳東建議周善本不要去了,周善本不同意,對柳東說,“趙市長不去和人家見一下面,我這個常務副市長就非去不可了,外事無小事,這是不能馬虎的。美洲銀行有意在中國進入WTO之後搶灘鏡州,此舉不但對美洲銀行意義重大,對我們鏡州意義更加重大。”
去歐洲大酒店的路上,周善本一直在看國際服裝節的材料,其間還接了田健一個電話。
十一時二十分,美洲銀行代表團一行五人到了歐洲大酒店,周善本率領市政府秘書長和一干陪同人員在大堂迎接,其後安排迎賓午宴。午宴十一時四十分開始,柳東注意到,周善本除了禮節性地向客人敬酒時喝了小半杯法國干紅,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就先一步退席了。
十二時十分,周善本再次上了車,掉頭趕往海濱國際度假區,會見省證管會秦主任一行,準備在吃飯時向秦主任通報藍天科技股票操縱方面的問題。
不料,在趕往國際度假區的路上,碰到一幫老頭、老太太招手攔車。
周善本遠遠看到前面的路邊聚着這麼多人,本能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意外,儘管心裏急着趕往國際度假區,還是吩咐司機減速停車。停下車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兩個老太太中暑暈倒了,同行的老頭、老太太們在攔車救人,據說已經攔了好半天了,就是沒有一輛車願意停下來。
周善本想都沒想,便讓柳東打電話給已在等候的秦主任,說是自己還要晚一會兒到,同時,吩咐司機把中暑的兩個老太太抬上車,馬上就近送醫院。司機知道周善本的作風,不敢怠慢,打開車門,幫着把兩個中暑老太太抬上車后,讓周善本在這裏等着,自己把車開走了。
司機開車走後,周善本見這幫老頭、老太太一個個灰頭土臉,汗流浹背,好意地責備了他們幾句,和氣而關切地說:“……這麼熱的天,又是個大中午,你們這些老同志還跑出來搞什麼旅遊活動啊,肯定要有人中暑的嘛,可以等天涼爽些再出來旅遊散心嘛!”
這話一說,馬上炸了窩,老頭、老太太們一個個點名道姓罵起了趙芬芳,有的邊罵邊哭。
聽老人們七嘴八舌一說,周善本才弄明白,原來這幫老同志並不是自己出來搞什麼集體旅遊活動,而是因為當面向趙芬芳索要活命的養老金,被趙芬芳專門派去的公交車運到距城區二十公里以外的獨山角下垃圾處理場當垃圾扔了。老人們反映說,他們是十點多鐘被扔到垃圾處理廠門口的,在四五十度的烈日暴晒下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勉強走到這裏。
周善本一時間震驚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天哪,身為一市之長,做這種喪盡天良的缺德事讓我們的老百姓怎麼理解啊?這是人民政府幹的事嗎!你趙芬芳還是不是個共產黨人?還有沒有一點人性和良知?怎麼能這麼對待上訪的老同志呢?這些老同志的年齡都可以做你的父母了!
周善本悲憤交加,卻又不好當著這些老同志的面痛斥趙芬芳,只得動情地連連拱手,向面前這些灰頭土臉的老人們道歉:“老同志們,對不起,政府對不起你們,我這個常務副市長對不起你們!這件事我回去后一定弄清楚,不管是誰幹的,我……我都讓她來給你們道歉!”
老人們紛紛道:“周市長,這不是你的事,用不着你道歉,我們回去找趙芬芳算賬!”
“周市長,我們知道,你是大好人,是咱們省的廉政模範!”
“周市長,今天你能把車停下來,送我們的人去醫院,就說明你是什麼人了!”
“周市長……”
“周市長……”
周善本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在臉上肆意流着:“別……別說了,老同志們,別說了!不管今天這事是誰幹的,鏡州市人民政府都有責任,我周善本都有責任!為什麼?因為我們這個政府是人民政府,是……是為人民服務的政府,不是……不是沒心沒肺,禍害人民的政府!”
周善本從柳東手裏要過手機,親自給市公交公司打了個電話,要公交公司調度室馬上派一台四十座的空調車過來,將這些老同志全接回去,並且逐門逐戶全部安全送到家。
天真熱,路邊沒有一處可遮陽的地方,老人們卻似乎把酷暑全忘記了,等公交車的時候,圍着周善本說個不休,又自然而然地說起了他們養老金的發放問題。周善本頭頂烈日,在密不透風的人群中不時地擦拭着臉上、脖子上不斷流出的汗水,認真傾聽着,還讓秘書柳東做了記錄,最後對老人們表示說,回去以後馬上協調解決這件事,讓老人們三天以後找柳東聽回話。
柳東這時已發現周善本的情況不太對頭了,大聲說:“哎,哎,同志們,周市長今天可是從醫院出來的,身體情況很不好,請大家散開點好不好?別讓周市長也中了暑,倒在這裏!”
老人們馬上散開,幾個帶扇子的老人自己一身大汗,卻拿着扇子對着周善本不停地扇。
在驟起的陣陣熱風中,周善本眼中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多好的老百姓啊,多善良的老百姓啊,我不過是做了點自己該做的分內的事,不過是負起了一個常務副市長應該負起的責任,給了他們一個應該給予的承諾,他們就感動了,就滿足了,就這樣善意地對待你。
這時,司機把車開了回來,請周善本上車。
周善本站在車前遲疑着,仍是一副不太放心的樣子:“不要急,再……再等等吧,等……等公交車來了,把……把這些老同志們接走後,我……我們再走吧!”
老人們不依,硬把周善本往車裏推:“周市長,你快走吧,你事多!”
“周市長,你都下命令了,公交公司能不來車么?”
“周市長,你放心,就是不來車,我們也不會怪你的!”
“周市長,你多保重,一定要多保重啊,你的臉色太難看了!”
“周市長,你快回醫院歇着吧……”
周善本這才勉強上了車,上車后就歪倒在了後座上。
車緩緩啟動時,周善本又支撐起自己半邊身子,最後向老人們招了招手。
老人們的攔車處距國際度假區還有三公里,周善本上車之後還是想到度假區見省證管辦秦主任,時間應該是十三時十分左右,市政府辦公廳王主任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說是發生了一件大事,電話里不好說,省委領導同志要求周善本停止手上的一切工作,立即趕往市政府。
周善本沒心思打聽發生了什麼大事,歪在後座上無力地做了一個手勢,讓司機掉頭。
這就到了一個人民公僕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時刻是在周善本返回城區的路途中無聲無息悄然來臨的。誰也說不清周善本準確的死亡時間,只知道這個老實厚道的常務副市長,這個不斷為另一類“公僕”擦屁股的常務副市長,這個被不少人私下視為最窩囊的常務副市長,是在由國際度假區通往城區的路上猝然去世的。車到市政府門廳前停下,秘書柳東從前門下車,給周善本開門時才發現,歪在座位上的周善本已氣息全無。這時是十三時二十二分。
秘書柳東驚呆了,幾乎是一路哭喊着衝進了市政府第一會議室,向坐在會議室的一大幫省市領導們彙報說:“周市長死了,死在車上了,他……他是累死的,活活累死的啊……”
彷彿扔下了一顆重磅炸彈,會議室一下子被炸翻了天。
劉重天於眾人極度震驚之中第一個反應過來,噙淚衝出了會議室。
繼而,齊全盛、鄭秉義、李士岩和所有省市領導同志也腳步紛雜地擁出了會議室。
然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陣陣散開的禮花,把鏡州的夜空裝點得一片絢麗,奪去了星月應有的燦爛光華。暗藍色的蒼穹下,一座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不夜大都市在盡情狂歡。露天時裝表演台上,來自國內國外的一支支著名時裝表演隊在表演,明亮的聚光燈不時地打在那些中外模特兒身上,造出了一種流動的美,變幻的美,朦朧的美,實可謂千姿百態。T型表演台下,萬頭攢動,燭光點點,宛如落下了滿天繁星,國際服裝節主會場——太陽廣場於這個節日之夜展現了太陽般的輝煌。
“這是屬於人民的節日,”鄭秉義站在市委大樓觀景台上評價說,“說到底,我們中國共產黨人的一切奮鬥犧牲都是為了人民的利益,就是總書記反覆向全黨強調的,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除了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作為我們這個政黨來說沒有自己的利益。”把目光從太陽廣場上緩緩收回來,看着劉重天、齊全盛和身邊的其他幹部,繼續說,口氣漸漸嚴厲起來,“但是,我們的六千萬黨員呢?是不是都認同了我們黨的這個性質啊?我看不見得!趙芬芳、白可樹、林一達這些腐敗分子就不認同嘛!他們從來就沒有代表過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他們代表的是他們的一己私利!他們不是人民的公僕,而是人民的老爺!”
劉重天插上來說了一句:“尤其是趙芬芳,太惡劣了,連基本的做人良知都喪失了!”
鄭秉義近乎憤怒地說:“可就是這種人,竟然一步步爬到了市長的高位,還恬不知恥跑到北京去買官,夢想當什麼市委書記!這是哪裏出了問題?我們就不該冷靜下來,多問幾聲為什麼嗎?要深刻反省,深刻檢討啊!同志們,包括我在內!我主持省委工作也有幾年時間了,對這個趙芬芳就沒有什麼警覺嘛!同志們,請你們想想看,如果我們黨內都是趙芬芳、白可樹這種人,我們這個黨還有什麼希望,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
齊全盛懇切地檢討說:“秉義同志,不論是趙芬芳、白可樹,還是鏡州其他幹部出的問題,我都有責任,我這個班長沒當好,辜負了您和省委的期望,犯下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誤!”
鄭秉義也不客氣,抱臂看着空中又一輪綻開的禮花,嚴肅批評說:“全盛同志,你是犯下了許多錯誤啊!白可樹不去說了,你給省委的檢討中剖析得比較客觀。趙芬芳又是怎麼回事呢?和你齊全盛搭了七年班子,不是七天,七個月,是七年啊!這個人的惡劣品質就一點沒看出來?我看不會吧?你為什麼不批評,不教育?原因很簡單,這個市長聽話嘛,沒原則嘛!”
劉重天賠着小心解釋說:“秉義同志,老齊也要有個認識過程嘛!鏡州腐敗案發生后,老齊就看出趙芬芳的問題了,比我還早一步看出來了,老齊是堅持了原則,進行了鬥爭的。”
鄭秉義認可了劉重天的話,沉默片刻,一隻手拉過劉重天,一隻手拉住齊全盛,感慨地說:“重天,全盛同志,為此,我要謝謝你們,省委要謝謝你們!關鍵的時刻,你們都站穩了立場,經住了政治風雨的考驗,你們兩個同志講黨性,講原則,講做人的人格,講共產黨人的道德,才沒有使這場嚴峻的反腐敗鬥爭變成一場複雜的人事鬥爭,才沒有使局面失控!”
齊全盛坦誠地道:“秉義同志,哦,對了,還有士岩同志,話我看也可以這麼說:首先是你們省委領導同志頭腦清醒,把住了舵,才沒翻船啊!今天我得向你們二位領導承認,我曾對你們有過懷疑,對重天同志有過敵意,如果你們不堅持原則,不實事求是,事態可能就會向另一個方向轉化,我很有可能會喪失道德線,而趙芬芳沒準會又一次成為得利的漁翁!”
鄭秉義被齊全盛的坦誠感染了,和氣地問:“老齊,有一陣子靈魂的搏鬥很激烈吧?”
齊全盛承認道:“很激烈,生死搏鬥啊,什麼都想過了,甚至想到過被誣陷,進監獄。”
李士岩插上來道:“老齊啊,被誣陷的不是你啊,是重天同志嘛!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層層設套,就是要把重天往死里整,為了堅持這個原則,我就傷害了重天同志啊,一度甚至考慮過把重天同志從鏡州撤下來!還是秉義同志政治上堅定啊,關鍵時沒動搖,支持了重天。”
齊全盛連連道:“士岩同志,我知道,都知道了,重天真了不起啊,硬是沒倒下!”
李士岩拍了拍劉重天的肩頭:“重天同志,我呀,再次向你道歉,也請你諒解!”
劉重天笑道:“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士岩同志,這事你就別再提了!”
鄭秉義又想了起來:“哦,對了,重天,全盛同志,還有件事我要特別表揚,就是對待肖兵的問題。你們做得好,做得對,有立場,有大無畏的政治勇氣,值得充分肯定哩!”
劉重天笑問:“秉義同志,這我倒要問一下了:如果我和老齊早一點向你彙報,再假設一下:如果肖兵不是騙子,當真是某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呢?你和省委又會怎麼處理?”
鄭秉義想都沒想便道:“還能怎麼處理?和你們一樣處理!中國共產黨沒有特殊黨員,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沒有特殊公民,只要無私,就能做到無畏,你們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嘛!”
李士岩感嘆說,“重天啊,秉義同志說得對,只有無私才能無畏!如果我們每一個黨員幹部都能像你和全盛同志一樣無私無畏,你所說的那種遞延權力問題就不會存在了……”
鄭秉義注意地看了劉重天一眼:“遞延權力?很有新意的提法嘛,是你的新發現?”
劉重天擺擺手:“怎麼是我的新發現?實際上是早就存在的一種很普遍的社會腐敗現象嘛!幾乎涉及到我們每一個黨員幹部,連我都存在這個問題。一個鄉政府的司機因為給我愛人開了一次車,就有了這種遞延權力,明明違反了交通規則,人家公安局領導同志倒主動登門道歉……”劉重天把辦案期間看到的想到的林林總總怪現象說了說,得出了一個結論,“……秉義同志,對我們領導幹部嚴格要求是必須的,但是,領導幹部本人的潔身自好並不能保證不出腐敗問題啊。如果不警惕,不在制度上堵住漏洞,我們手上的權力就很可能經過親友,身邊工作人員之手,完成利益的交換。我和老齊都吃了這方面的苦頭,我過去的秘書祁宇宙打着我的招牌幹了不少壞事,老齊吃的苦頭就不說了,剛到鏡州時,我真以為老齊問題很嚴重呢!”
鄭秉義傾聽劉重天述說時,一直看着夜空的禮花,待劉重天說完后,才把身子轉了過來:“重天同志,看來鏡州這個案子你沒白辦,不但工作上有成績,思想上也有收穫!這個遞延權力現象看得准,看得深,我建議你再好好想想,寫篇大文章,放開來寫,我讓省報給你發!”
這時,幾發最亮麗的禮花彈打到了市委大樓上空,金花綻開,銀雨飄逸。鄭秉義讓秘書跑過去關了燈,切除了光源,面前的夜空更顯得五彩繽紛了。
劉重天看着落地窗外的絢麗景象,訥訥說了句:“善本要是也能站在這裏該多好啊!”
齊全盛深深嘆了口氣:“天道不公啊,讓這麼個大好人英年早逝了……”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一時間,沒任何人答話,黑暗中響起了一片噓唏,幾聲嘆息。
過了好一會兒,鄭秉義沉甸甸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有個建議:打破慣例陳規,由你們鏡州四套班子集體出面,精心準備一下,搞個簡樸而隆重的向周善本同志遺體告別儀式。要組織鏡州全市副處以上的黨政幹部都來參加,來向善本同志告別,不準請假!讓同志們都好好看一看善本同志,好好學習一下善本同志的這種廉政奉公,勤政為民的公僕精神,真正把總書記三個代表的重要思想放到心裏!如果省里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我和關省長全來參加。”
李士岩進一步建議道:“老齊,重天,你們考慮一下,是不是可以把善本同志的事迹事先整理出來,在遺體告別儀式上發一下?也在省市報紙上發一下?”
這也正是齊全盛和劉重天想辦的,二人當即表示,一定會儘力做好這件事。
市政府秘書長本來遠遠站在一旁,可聽到省市領導們做出了這麼一個決定,走過來提醒道:“鄭書記、李書記,有個情況我得反映一下:從昨天下午開始,已經有不少市民把電話打到我們市政府來了,紛紛打聽什麼時候給周市長開追悼會。另外,周市長家門口的巷子,花圈花籃也擺滿了。如果四套班子搞這麼大規模的告別儀式,恐怕也要考慮到市民群眾……”鄭秉義手一揮,動情地說:“市民群眾凡來自願參加遺體告別活動的,一概不要阻攔!我們就是要讓廣大鏡州老百姓知道,儘管這個鏡州發生了性質嚴重的腐敗大案,敗類市長趙芬芳從十層樓上跳下來了,摔死掉了,但是,大批像善本同志這樣的好黨員、好乾部還在努力奉獻着,在為他們置身的這座輝煌城市,在為他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拚命奮鬥,流血流汗流淚!”
這評價公道客觀,真摯感人,齊全盛和劉重天淚水一下子盈滿了眼眶……十天之後,向人民的好市長周善本遺體告別儀式在鏡州市政府門前的月亮廣場隆重舉行。
儘管事先已預料到會有許多市民會趕來參加,但是,齊全盛和劉重天仍沒料到來的人會這麼多。鏡州四套班子副處以上幹部集體告別不算,從早上佈置會場開始,到下午三時靈車送別為止,月亮廣場人山人海,流動中的憑弔市民不下二十萬人次,為鏡州開埠三千年以來從未有過的奇觀。博古通今的史志辦主任考證說,史載:明萬曆年間,古鏡州一湯姓縣令親率百姓造堤防治海患,被海浪沖走,萬民哭灘,震動朝野,嗣後悠悠歲月,竟再沒出現過一個清官。
鄭秉義和關省長專程從省城趕來了,還帶來了省委、省政府一幫幹部。
告別儀式通過電視轉播車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了現場實況轉播,鄭秉義代表省委、省政府發表了重要講話,指出:周善本用他的奉獻精神為我們共產黨人樹立了一個標杆,——怎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如何落實總書記三個代表的光輝思想?是僅僅說空話走形式,還是深深紮根在人民群眾之中,腳踏實地地為人民群眾解決實際問題?
談到趙芬芳臨死的最後一天,竟把半年拿不到退休金的一幫老同志扔到垃圾場時,鄭秉義憤怒地說:“……同志們,這是一個何等強烈的對比啊?!最優秀的同志在我們黨內,最無恥的敗類也在我們黨內,這就是我們這個黨在向市場經濟和法制社會轉換過程中的現狀!今天,面對善本同志的遺體遺像,面對覆蓋在善本同志身上的這面熟悉的黨旗,讓我們都捫心自問一下:我們到底是趙芬芳,還是周善本?到底是要做周善本,還是要做趙芬芳?我們身上哪一部分像周善本,哪一部分又像趙芬芳?我們應該怎樣慎重使用人民交給我們的沉重權力?是以權力為梯子,爬到人民頭上做人民的老爺,喝人民的血,吃人民的肉,再把人民當垃圾一樣扔掉,還是像善本同志那樣,俯下身子,負起重軛,為人民拉犁負重,甘為人民做牛做馬?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問題,嚴峻的問題呀,同志們!”
這時,不遠處自發弔唁的人群中突然打起了一幅巨大的白色挽幛,挽幛上寫着兩行醒目的大字:“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周市長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鄭秉義看到了那幅挽幛,手向挽幛舉起的方向指了指,眼含淚水,帶着不無凄婉的語氣說:“……請同志們都好好看看那幅挽幛上的話,記住挽幛上的話,一定要把善本同志不死的精神繼承下來,給我們這個黨爭氣增光啊!戰爭年代血與火的考驗不存在了,但是,我們中國共產黨人在戰爭年代和人民群眾血肉聯繫的優良傳統不能忘,更不能丟啊!我們這個黨在戰火中沒有倒下,也決不能倒在腐敗的深淵泥潭中!同志們,請大家牢牢記住:人民雪亮的眼睛永遠在盯着我們,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