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陷入嚴重的仕途危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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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兆虎來了。此人胖墩墩的,個頭不高,頂多也就一米六五,因為身體發福太厲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來就像一個肉球在滾。
徐兆虎一進屋子,就緊着給馬超然做檢討:“馬書記,您批評吧,是我們沒把群眾的工作做好,讓您受驚了。”馬超然一楞,他已把幾位老人到賓館門前申冤的事忘了,腦子裏事太多,常常是記起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說完好一會,他才猛然記起,板起臉說:“怎麼回事,不是說那起事故早就處理妥當了嗎,怎麼現在又有人上訪?”徐兆虎堆出一臉苦笑:“馬書記,您有所不知,當初事故是處理了,遇難者也得到了賠償,但事故責任人一直沒處理,家屬們是沖這個來的。”
馬超然哦了一聲,他不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五年前的事,翻騰出來沒啥意思,他不明白人們為啥愛翻老帳,陳醋就是陳醋,再怎麼折騰也缺少新鮮感,馬超然喜歡新鮮的東西。誰知徐兆虎又說了一句,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徐兆虎說:“下午我跟上訪者做工作,他們談到一個情況,當時處理事故,有人給他們每人發了五萬元封口費。有人還動用了黑社會的力量,威脅他們。馬書記,如果真是這樣,問題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真有此事?”馬超然感覺自己的心裏響了一下,但他努力壓制着,不讓內心的波瀾表現到臉上。
“千真萬確,馬書記,現在有很多人證實,當時的項目經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親弟弟,市裡有關部門,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違背原則辦事的。”
“沒有憑據的話,不要亂講!”馬超然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話激怒了。
徐兆虎結巴了一下,又說:“有證據,馬書記,我們組織了一個調查小組,已經掌握到不少證據。”
“調查小組?誰讓你們組織的,無稽之談!”
徐兆虎的臉色剛轉晴,瞬間又陰了。他判斷不出馬超然話里的明確意思,成立調查小組的確有些鋌而走險,他是想贏得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膽把這事說出來。
他揣着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默站在邊上,期待着。
馬超然憤怒了一陣子,轉過身來,沖徐兆虎說:“我們這次下來,重點檢查的是黨風黨紀教育,還有幹部隊伍的工作作風。其它事,你還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裏的希望本還一閃一閃,聽馬超然說完,那火苗兒就一點點地,慢慢熄滅了。
說是檢查,其實就是聽聽彙報,看看試點。如今的檢查,只要是大張旗鼓而來,你就聽不到真的,看不到實的。一切都已擺好樣子,就等你表揚。連着開了兩場會,徐兆虎和市長楊其亮分別就前一階段的工作做了彙報。工作彙報無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視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幹部隊伍中開展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聽得讓人無趣。接下來,市上又安排了三個點,所到之處,都是一片大好,紙上有寫的,牆上有貼的,報紙上有宣傳的,看來黨風黨紀教育活動在吉東開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馬超然一邊看,一邊做着指示,個別地方也適當做些批評。當今領導下基層檢查工作,都是堅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評,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對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這樣的評價,任何部門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楊天亮臉上,始終洋溢着生動的笑。
對馬超然而言,這次下來,他關心的並不是吉東這項活動開展得如何,這種活動,你說開展得好,它就開展得好,你說開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為沒有一個硬指標,也沒有誰敢說開展得不好,從上而下,只能說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謙虛一點,也得說它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馬超然關心的,是他下來后,吉東方方面面的態度。
這很重要。
態度決定一切。
下面對你的態度,其實是一面鏡子,從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裏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馬超然欣慰的是,這次下來,吉東的態度變了,遠比以前下來熱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領導全程陪同不說,生活上也給予了細緻入微的照顧。昨天晚上,已經十一點了,徐兆虎又到賓館來,帶着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徐兆虎說是溫州的葉老闆,馬超然沒聽說過這個葉老闆,從徐兆虎的介紹里,他才知道,葉老闆到吉東十一年了,對吉東經濟的發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目前是吉東最大的房地產商。一聽房地產,馬超然本能地警覺起來,生怕徐兆虎再給他出什麼難題。年初吉東方面向省里打了報告,要搬遷三里河體育場,把它建到吉東新區去,說原來的體育場設施落後,建設規模小,已不能適應吉東體育事業發展的要求,要建設一個全省一流在國內也算頂尖水平的體育場。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打幌子,真實目的,是把體育場搬走,在原來的舊址上搞開發。如今類似的項目實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這個搞活那個的旗號,把一些不贏利或贏利小的社會公共服務機構搬到郊區去,騰出中心地帶的黃金地皮,用來搞開發。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藝術劇院和海州圖書館搬到了相對偏僻的海東區,在那裏建起了海州新的標誌性建築物海州國際大廈。吉東這個項目報上去后,省上一直沒明確表態,這次下來前,發改委主任還找到馬超然這裏,請示這項目怎麼辦,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態,因為宋瀚林還沒有表態,他就不能表態。有些項目他可以不請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願直接批,有些項目不行,批了是會出事的。
徐兆虎大約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緊跟着又介紹道:“葉老闆最近投資五千萬,新建了一家國際商務會所,想請馬書記過去視察一下。”
“國際商務會所,規模一定不小吧。”馬超然裝做很感興趣地問了一聲。
“規模還算可以,本來早就該過來請馬書記的,徐書記一直說,馬書記很忙,所以就沒敢來打擾。”葉老闆是一個斯文而又很有禮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樣子很謙和。他說著話,從手提袋裏拿出兩樣東西,一樣是茶葉,一樣是保健品。
“初次見面,不成敬意,還望馬書記能賞光,蒞臨指導。中心有不少保健項目,馬書記辛苦一天,也該放鬆放鬆。”
“有機會再去吧,今晚太晚了,還是早點休息吧。”馬超然一邊說,一邊將目光掃向徐兆虎。徐兆虎帶姓葉的來,決不只是請他去放鬆,一定還有其它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啞謎,他的確是有事而來。見馬超然對葉老闆並不怎麼反感,徐兆虎大着膽說:“葉老闆一直想拜見馬書記,想請馬書記為明泉集團題副字。再者,葉老闆既是企業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馬書記是這方面的專家,有樣東西想請馬書記鑒定一下。”說著,沖葉老闆使個眼色,葉老闆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件玉器來。
馬超然眼睛驀然一亮,葉老闆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蔭仕女玉山。這可是件寶物啊,嗜好收藏的馬超然每每看見這種東西,就會情不自禁地想據為己有。葉老闆捕捉到馬超然眼裏冒出的那幾道藍幽幽的光兒,心裏發出一絲竊笑,這可是徐兆虎幫他從五件寶物中選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為貴重的一件收藏品。他沖馬超然謙恭地笑了笑,雙手捧着玉器:“我是個粗人,不怎麼識貨,還請馬書記賜教。”
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過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種清涼甜潤的感覺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來。
單從手感就能判斷到,這玉不是贗品,是貨真價實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質,有黃褐色玉皮。以月亮門為界,把庭院分為前後兩部分,洞門半掩,門外右側站一女子手持靈芝,周圍有假山、桐樹;門內另一側亦立一女子,手捧寶瓶,與外面的女子從門縫中對視,周圍有芭蕉樹、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陰刻乾隆御制詩、文各一。詩云:
相材取碗料,就質琢圖形。剩水殘山境,桐檐蕉軸庭。
女郎相顧問,匠氏運心靈。義重無棄物,贏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題”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闐貢玉,規其中作碗,吳工就余材琢成是圖。既無棄物,且仍完璞玉。御識。”末有“太璞”印。
本器從內容到風格皆仿油畫《桐蔭仕女圖》而作,所用玉料實為雕碗后的棄物,但玉工巧為施藝,庭院幽幽,人物傳神,人們似可聽到兩女子透過門縫的竊竊私語。剩料被加以利用,這種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傳以生動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勢者,乘利而為制也”,此器是清代圓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寶啊。
馬超然曾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看到過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東再看到它。他連連嘆道:“好玉,好器,貨真價實的寶貝。”
葉老闆裝作驚訝地說:“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請北京來的專家鑒定,他們還說是贗品,一千塊錢都不值呢。”
“怎麼可能,這玉,雖不能說價值連城,但絕少不了……”馬超然差點就說出一個嚇死人的數字,不過他畢竟經驗老到,關鍵時刻還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藉著燈光又看了會,道:“我也不敢保證,畢竟,這種東西民間不多見,仿造和假冒的也多,還是請專家再鑒定吧。”
徐兆虎趕忙討好:“還哪有專家,馬書記就是最好的專家。馬書記說真,它就是真,馬書記說假,它就是假。老葉,先把它收起來,讓馬書記帶回去慢慢鑒定。”
“好,好,我也正是這個意思,就怕給馬書記添麻煩。”葉老闆一邊客套,一邊小心翼翼將玉山包了起來。
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給葉老闆打個收條,將來鑒定好了,你跟老徐再來拿。”說著真就要拿筆寫收條,葉老闆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麼能讓書記打收條呢。”徐兆虎也說:“一件小玩意,不要緊的,書記就不必認真了。”
馬超然本就是做做樣子,哪能真給葉老闆打收條。所謂的鑒定,其實就是變相把玉山送給他,如今送禮的花樣是越來越多了,送出的禮也越來越闊綽。不過像葉老闆這麼大方的,還真不多見。馬超然心想,葉老闆求他辦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過這件事值,馬超然沖自己說。
意外地擁有一件玉器,馬超然心裏分外高興,對徐兆虎還有市長楊其亮,態度也好了許多。吉東方面更是高興,因為四個檢查組中,只有這個檢查組是省委副書記帶隊,可見,省委對吉東還是很重視。
如今判斷省上對一個市到底重不重視,關鍵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領導來得勤不勤,主要領導來得次數多,就證明你這兒有戲,只要你把機會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別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馬超然關係不錯,私下都說,他是馬超然這條線上的,但他覺得,他跟馬超然之間,還缺少點東西,這一次,他下決心要把最後那層隔膜捅開。只有跟領導做到心貼心,你才能真正成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點上視察,馬超然看了兩家企業,又檢查了下面一個縣級市的工作,然後驅車到市裡。縣級市的書記和市長非要留領導們吃飯,說市裡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說不必了,馬書記時間緊,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實他把宴請的機會留給了葉老闆葉明泉,晚上還讓葉明泉安排了特別節目。剛一上車,葉明泉的電話就來了,告訴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就等兩位書記大駕光臨。徐兆虎笑說:“明泉啊,機會我是給你創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葉明泉忙說:“謝謝徐書記,明泉一定不辜負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簡單問了下宴會準備的情況,然後放心地合了電話。
車隊駛進吉東市,十五輛車在警車的引領下朝明泉山莊開去,徐兆虎心潮澎湃。葉明泉是他樹起來的典型,也是當前吉東企業界的一面旗幟,如果這次葉明泉再跟超然書記搭上關係,這面紅旗就永遠不倒了,那麼……他正想得帶勁,手機突然叫響,是墨彬打來的,問他車隊要去什麼地方?徐兆虎忙說:“去明泉山莊,晚飯安排在那裏。”墨彬說:“馬書記說要吃工作餐,你讓市裏的同志去山莊,省里來的同志都回賓館。”
“秘書長,不可以啊,都已經安排好了。”徐兆虎緊着跟墨彬通融,墨彬這個電話實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溫暖的口吻,冷冰冰說:“就這麼定了,我們先回賓館,你把車隊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墜霧裏,不明白哪兒做錯了,在車子裏僵了有幾秒鐘,就已看見馬超然和墨彬他們的車子已穿過什字路口,朝吉東賓館駛去。他馬上打電話給市長楊其亮,楊其亮聽了也是一驚,請示他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讓車隊分開,你我到賓館,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吉東賓館,楊其亮跑步去了餐廳,餐廳還不知道情況呢。徐兆虎陪着笑,小心翼翼來到馬超然面前:“馬書記,這……”
“就到餐廳隨便吃點吧,越簡單越好,不要再鋪張浪費了。”馬超然好像並沒生徐兆虎的氣,說話的語氣很隨和,臉上也是一如既往的親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氣,不過還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廳沒有通知,就怕……”
“沒關係,先回房間休息一下,讓他們準備簡單點,四菜一湯,工作餐標準,半小時后我下來。”說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臉上什麼表情,自顧自地上了樓。墨彬要跟過去,馬超然說:“你陪陪他們吧,我上去洗把臉。”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過身來,有點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麼回事?”
徐兆虎再次緊張地說:“我也不清楚,還以為秘書長知道緣由呢。”
兩人臉上就都不自然起來,墨彬顯得比徐兆虎還莫名其妙,他還以為是徐兆虎他們惹惱了超然書記,現在看來不是。默站了一會,墨彬不放心地說:“到裏面看看吧,別再弄出不愉快來。”兩人走進去,就看見楊其亮正在沖賓館經理髮火。原來好一點的包廂都坐滿了人,賓館騰不出地方。徐兆虎眉頭一蹙,將市委負責接待的副秘書長叫來,問今天用餐的都是什麼人?副秘書長說:“省物價局和省工商局各兩桌,其它是市裡部門。”
“那就讓市裡部門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幾個包房騰了出來,徐兆虎和墨彬上樓去請馬超然,走到門口,聽見馬超然正在打電話,兩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卻像長了翅膀似的,要飛進去。徐兆虎屏聲靜息,終於聽得裏面的聲音,馬超然好像在跟別人談這次檢查的事,對方一直在講,馬超然一直在嗯,末了,馬超然說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點掃興,他還以為能聽到什麼要緊的話呢。
這天的飯吃得很壓抑,餐廳倒是按馬超然的要求,準備了四菜一湯,儘管這四菜比平時徐兆虎他們吃的一桌還要豐盛,都是一個大盤裏面拼六個小盤,比葉明泉那邊準備的也遜色不到哪裏,但因為少了馬超然的笑臉,飯菜的香味也就沒了。馬超然緊繃著臉,神情比半小時前還嚴肅,一桌的人誰都不敢講話,都規規矩矩拿着筷子,馬超然夾一筷子,他們輪流夾一筷子,馬超然不夾,大家都不敢夾,就那麼握着筷子,個個心事重重。
飯後,馬超然一言不發地上了樓,墨彬猶豫了一會,也上了樓。省里來的同志一看情況不妙,全都做逃跑狀。包廂里只剩徐兆虎和楊其亮時,兩人長長出一口氣,楊其亮說:“又不知哪兒開罪了,驚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說:“估計不是我們開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願如此吧,這兩天,我緊張得尿都撒不出來。”楊其亮像吐出一根魚骨頭一樣吐出一句窩在心裏的話。徐兆虎望一眼楊其亮,他雖沒這麼嚴重,但因費機心機安排好的晚上的活動又泡了湯,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這份差事,不好乾。”
馬超然並不是給徐兆虎和楊其亮撒氣,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他是怪墨彬。下午五點,也就是縣級市檢查完工作的時候,馬超然突然接到省紀委一位副書記的電話,這位副書記在另一個組,帶隊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書記簡單跟馬超然寒喧幾句,道:“馬書記,有個情況我得向您彙報一下,不知道您那邊注意到了沒有?”馬超然問什麼情況,紀委副書記如實說:“這次下來,各組都很注意,我們這邊是一天三頓工作餐,截止今天還沒讓市縣宴請過,我問了下,其他兩個組,情況也一樣。”
馬超然甚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車上取消了宴請,馬超然還不放心,回到賓館,將電話打給另一個組的副組長,那位副組長證實了這點,說他們那邊也一樣,帶隊的黃副省長一到市裡便要求,第一不準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單獨活動,第三,不容許市裡以任何方式向檢查組成員送禮品。馬超然聽完,頓感被人戲耍了一般,腦子裏那根神經怎麼也緩不過勁來,一定是提前有人約定了口徑,只把他蒙在鼓裏。
這事極大地刺激了馬超然,吃飯的時候,他在不停地想一個問題,宋瀚林這樣做,目的到底是什麼,就算別人都清廉,他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啊。難道?馬超然本能地將目光對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詩倫臉上,別人都是如覆薄冰,戰戰驚驚坐在那兒,獨獨余詩倫,照舊擺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在埋頭苦吃。馬超然盯着余詩倫望了好長一會,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點,馬超然還在想,怎麼才能把葉明泉送的禮品退回去呢?下午這兩個電話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宋瀚林眼裏,宋瀚林興許就是要借這次機會,拿到他一些把柄。自己太輕率了,怎麼能收下這件禮品呢?可一看見那玉山,他又露出難捨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寶啊,這樣的東西,踏破鐵鞋都覓不到,現在到了手,怎麼能捨得再退回去?
難啊,忍痛割愛的事,做起來真要命。
正捧着玉山獨自傷感,門摁響了,馬超然慌忙將玉山藏在床頭櫃裏,整整衣服,問:“誰啊?”
門外響來氣壯山河的一聲:“我是退休老幹部王化忠,有事向馬書記反映。”
一聽是王化忠,馬超然的臉黑下來,旋即,就又明亮,興奮地應了一聲:“是老領導啊,快請。”
門開了,門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還有一女人,五十歲左右,挺幹練,綠衣白褲,穿的也還得體,只是燈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張臉,讓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個女人都適合濃妝,尤其上了年紀的女人,尤其不屬於妖冶的女人。
馬超然不認識這個女人,但還是熱情地邀他們進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賣老的樣子,馬超然說:“不知道老領導要來,失敬失敬。目光幾次掃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見狀,介紹道:“這位是吉東市原財政局長江玥同志,她也是找書記反映情況來的。”一聽江玥這個名字,馬超然心裏一動,臉上掛着笑說:“是江局長啊,早就聽說過。”
江玥馬上矜持地一笑:“馬書記好,打擾馬書記了。”
馬超然說不打擾,王化忠說:“馬書記就是下來體察民情的,江局長,你也大方點,現在不是扭捏的時候。”
江玥臉微微一紅,看上去有點羞澀。五十歲的女人臉要是紅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馬超然突然感覺到,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脅迫來的。
兩人坐定后,馬超然問:“二位有什麼情況要反映?”王化忠激動地說:“我們告狀!”
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觸不多,對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憑他今天這態度,馬超然心裏就沒有好感。不過他還是臉上堆笑說:“什麼人惹老領導生氣了,看把老領導激動的。”
“我要告前市委書記普天成,他在吉東一手遮天,干下了黨紀國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說。
“有這麼嚴重?”馬超然邊給二位倒水,邊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還有比這嚴重的事,他利用職權,把大型工程承包給沒有資質的自家兄弟,結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當場被塔吊砸死。事發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責任,反倒拿國家的錢安撫遇難者家屬,還指使蘇潤等人造假,他這是在犯罪!”
“不會吧,普秘書長哪來的弟弟,老領導一定是弄錯了。”馬超然故意道。
“我沒有弄錯,那個叫朱天彪的小包工頭,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親跟別的女人生的。”
馬超然表情微微一變:“老領導,這種話可亂講不得,天成同志的父親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兒子不是好貨,馬書記,不瞞你說,我跟國安同志剛從北京來,我們就是拼上這把老命,也要把普天成這個混進黨內的腐敗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個字,讓馬超然心裏不舒服,這話帶有文革遺風。他沒再接王化忠的話茬,將目光轉向沙發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請喝茶。”
江玥馬上欠欠身子,一雙大眼睛撲閃了幾下:“謝謝馬書記。”
“江同志今天來,又有什麼情況?”馬超然問。
江玥本來紅着的臉越發紅了,看來,到領導面前告狀,她還不適應,或者,她有什麼壓力。馬超然發現,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該怎麼回答,目光求救似地望住五化忠。
“江局長,你也不用害怕,馬書記這次下來,就是專門調查吉東的腐敗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馬書記說說。”
“這個……”江玥垂下頭,半天不語,她的臉由紅轉白,繼而,又變了顏色。馬超然還沒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聲,肩膀一抽一抽,身子也跟着抽動起來。
馬超然這才明白,這個女人會演戲,她剛才是在迷惑他。馬超然嘆一聲,沖王化忠說:“老領導誤會了,我這次下來,重點是檢查吉東的黨風黨紀,並不是專門來調查誰的。”
“這還不一樣?黨風黨紀就是讓普天成這些人敗壞了的,你看看,他把一個好乾部迫害成了啥樣?江局長,哭不頂用,你應該把自己所受的迫害還有普天成在你身上乾的那些勾當全講出來。”
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厭煩,說不清的一種感覺,很糟糕。這些年來,找他反映情況的人不少,告狀的也很多,但沒有哪個像王化忠這樣,慢條斯理。他抓起電話,正準備打給墨彬,江玥忽然開了口。
等江玥說完,馬超然就震驚了。
江玥說,她在財政局長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兩人保持不正當關係已經有五年了。當時財政局小金庫的錢,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給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給了一個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還說,她在獄中懷的那個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應過她,讓她先把事情扛起來,不論判幾年,他都會想辦法把她弄出來。有次普天成去監獄看望她,兩人……
這晚送走王化忠他們,已是凌晨一點,馬超然無法入睡,如果江玥說的是真,那麼,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說謊,這些事也夠有關部門調查一年半載的。馬超然忽然有個想法,何不藉此機會,先整整普天成?鬥不過宋瀚林,難道還鬥不過一個普天成?從普天成這裏入手,說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麼事兒來。
是啊,順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大瓜。
這個想法激動着他,也讓他生出一種恐懼,但他實在不能拒絕開。他想起最後跟江玥和王化忠兩人說的話:“天成同志現在是中央管的幹部,如果他真有這些問題,也該中央去查,這樣吧,我給你們提供一個地址,你們把情況如實反映到這裏去。”
他給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個特殊關係,他在想,如果上面能從這個角度幫他一把,他在海東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變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這個關係把內心的真實想法講出來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達不到效果。純粹放棄不做,又不是他馬超然的性格。馬超然從中央部委到海東,就是奔前程來的,他現在雖說是省委副書記,但離自己心中的目標還有一段距離。況且政治場時刻都有變數,今天你是副書記,明天你可能就什麼也不是,像孫濤副書記,原本還雄心萬丈,虎視眈眈盯着省委書記或省長的位子,一夜間,就成了正部級調研員。級別雖是上去了,但,誰都知道,那級別意味着什麼。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聲淅瀝,滴滴打在馬超然心上。馬超然來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樣朝他壓來,使他本來就陰沉着的心更加陰沉。後來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這麼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