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南州市委黨校設有全日制的碩士研究生教學點,這在全國地市級黨校中也是少見的。能設這樣的一個點,完全是因為呂專呂校長。呂專是全國黨校系統宏觀經濟管理學方面有影響的專家,南州市委黨校就是據此爭取,結果從省委黨校的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教學佈點中,硬是搶了一個過來。有了這樣的一個點,雖說只是每三年才招三個研究生,可是影響大啊!春節前,中央黨校研究生部的李部長過來檢查,看了呂專的成果,說要在南州市委黨校給呂專教授開設一個博士生教學點。如果真開了,那可……

6月份,中央黨校要就此事進行研究,丁安邦已經作了安排,在研究之前,他將和呂專一道,專程跑一趟北京。

名師是大學的靈魂,博士點是大學的名牌。雖然黨校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大學,但有了總比沒有好。至少,目前在全國黨校系統,南州市委黨校是有一席之地的。幾乎每個月,都有一些外地黨校系統的同志來參觀學習。當然,南州市委黨校的同志也經常走出去。"我們不能躺着,讓別人學習;更重要的,是通過別人的學習,反過來學習別人。"這是馬國志的話,也可算作對黨校系統互相學習的經典解釋。

呂專現在身邊有三個研究生,兩女一男。男的叫汪劍,兩個女的,一個叫尹茜,一個叫池荷。汪劍是廣東人,尹茜是上海人,而池荷,就是南州本地人。這三個人平時一般不在黨校住。這與呂專的教學方式有關。他對研究生說,研究生研究生,關鍵就是研究,跟着導師後面,是研究不出什麼名堂的。你們自己好好研究吧,我出些題目,你們弄懂了,想透了,就達到效果了。每半個月或者一個月,研究生們到市委黨校來一次,用一天或者兩天的時間,向呂專深入地彙報所學所思所得。別看着平時輕鬆,真到了這一步,也得真刀真槍地干。要是沒有紮實地學,沒有深刻地思考,是難以過關的。呂專這個人,有什麼喜好都掛在臉上,與研究生們的答問,如果有成效,黨校的老師們都能看到,呂校長走路都是笑着的。可如果呂校長黑着臉,見了人也不言語,那必定是研究生們砸鍋了。對於砸鍋的研究生,呂專的方法也很簡單——單獨住到黨校研究生宿舍,什麼時候再答問通過,什麼時候你再出去。否則,你就只有待在宿舍里。"研究研究,不出成果,不出思想,研究有什麼用?還不如不研究!"呂專這句話,幾乎成了每屆研究生的口頭禪。

周一上午,呂專到市裡,給市委中心組上了一堂課。這對於黨校的教授們來說是經常性的。每次市委中心組開學習會,都得請黨校的教授去上課,內容上都是切合當前的實際,特別是圍繞國家形勢,對黨中央出台政策的解讀。市領導們工作忙,平時要想擠出時間來學習是不太容易的。但是,作為600萬人口的南州市領導,你不能不學習,不能不進步。怎麼學習?如何進步?中心組學習就成了最好的機會。一方面,市委明確要求,無論是市委一把手書記還是市長,或者其他中心組成員,只要沒有十分特殊的情況,都必須參加中心組學習。這是制度!另一方面,這些領導們也確實需要有人來就黨的政策與當前形勢,作面對面的交流。黨校的教授們理論水平高,對當前形勢的把握和黨的政策的分析,是比較到位的。請他們來講課,往往是一聽就懂,聽而不厭。特別是像呂專這樣的名師,既能把政策講透,又能適當地與中心組工作實際相結合,既有理論性,又有可操作性。這是中心組成員們需要的,也是他們在將來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會議,深入淺出地剖析政策的有力武器。

呂專講完課後,就急着要往黨校趕。王伊達副書記喊住了他,請他到書記辦公室去一趟,說有事要請教。

"請教?"呂專點了支煙,笑了笑。剛才市委辦公室的小楊秘書,給呂專專門送了一條中華煙,說呂校長講課辛苦,是康書記特別關照的。呂專也不客氣,知識經濟時代嘛,我講課,你出煙,合情合理。但王伊達副書記說要請教,他明白這只是託詞。王書記能向他請教什麼呢?什麼時候,領導真正地向一個黨校的教授低下過身子?那麼,是……

到了王伊達副書記辦公室,王伊達不在。秘書說稍稍等一會兒,王書記正在康書記辦公室里,和康書記商量點事。他特地打招呼了,讓呂校長坐一會兒,他就過來。

呂專說行,我等會兒吧。

坐下,秘書泡了茶,然後出去了。呂專點了支煙,環顧了下這間辦公室。這辦公室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字:大!接着,他突然冒出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大而無物。事實上,目光所及的都是物,可是,那些在呂專的眼裏,都只成了一些工具和象徵性的物品。高級的桌子,真皮的老闆椅,真皮的沙發,高級的木沙發,桌子上放着的文件,筆筒,茶杯,還有桌子後面那一排滿牆的書櫥。書櫥裏面的書,一看就是成套的。這也是領導幹部辦公室一個鮮明的特徵。至於看不看,那是領導幹部自己的事。有沒有,那是領導幹部素質的事。呂專起身,他看見書櫥里有一套精裝本的《中國經濟學年鑒》。這套書黨校圖書室以前也有,可是現在在誰的書櫥里,卻是連吳雪館長也說不清了。

呂專伸手打開書櫥,準備拿書。門開了,王伊達道:"讓呂校長等了。"

"沒有,沒有!我正……

"呂專回過身,關上門。王伊達說:"坐,坐啊!有茶吧?今天的課講得很好,我都記了十幾頁筆記呢。"

"講得不好,湊合吧。王書記有事?"呂專問。他精瘦的身子,一坐到沙發里,就顯得更小了。

"是這樣,兩件事。一呢,你知道,全市的學教活動正在開展。可是,我總感到有點亂,沒有具體的抓手,尤其是學習這一塊。這樣吧,你們黨校組織教員編個小冊子,不要太多,言簡意賅就行!"王伊達把"賅"念成了"害"。

"這個……行!不過……"

"經費是吧?財政解決。不過時間上要快,一周行吧?"

"有點緊,不過可以……

王伊達似乎很高興,攥着手,端起茶杯,從桌子後面踱出來,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面對着呂專,放低了聲音:"呂教授提副校長是……"

"啊,有六年了。"

"也不短了嘛!"王伊達用手點點茶几,道:"對黨校的班子,呂校長可有什麼想法啊?上次和宏生同志一道過去,時間緊,也沒來得及認真傾聽。"

呂專聳了聳身子,沙發柔軟,人似乎陷了進去。他努力地把身子往出抬,嘴上道:"對於班子,我的想法上次都說了,關鍵是辦學方向。黨校最重要的就是拓展視野,探索創新。"

"這個想法我支持!"王伊達站起來,又回到桌子後面的椅子上,"呂校長哪,宏生同志對黨校的班子高度重視啊!我當然更是。堅持從黨校內部提拔合適人選,這一直是我的觀點,到現在也沒改變嘛!可是……"

呂專望着王伊達,只聽到:"可是,黨校內部現在也是很成問題啊……

"很成問題?"呂專問。

"是啊,很成問題。有些同志總喜歡搞些名堂。黨校現在的局面,應該說來之不易。搞名堂能搞出什麼呢?搞到最後,只能是斷送這大好的局面哪!"王伊達嘆了口氣,"呂校長哪,我是黨校的第一校長,總是想……

這個你能理解吧?有些事,可能還得請呂校長在背後做做工作。"

"我能做什麼工作?"呂專一下子明白了,梗着脖子。王伊達擺了擺手:"你是黨校的副校長,也是最有影響的教授,你的思想,能影響人哪!哈哈!最近,省委組織部將正式到黨校搞考察,還希望呂校長……"

"這個請放心。"

"那就好!就好!"王伊達說著,站起來,從書櫥里拿出《中國經濟年鑒》,厚厚的五大本,遞給呂專,"這個,我留着用得也少。你拿回去吧!也算是物以致用。"

呂專用手接了,卻道:"這……

這不好吧?不過,既然王書記……

那就……

"讀書人就是這毛病,見了好書,總是抑制不住。

"還有……

"王伊達從桌子底下,摸索了一陣,拿出個裝着東西的方便袋,放到桌子上,"這個,也拿着。我用不着。"

呂專一看外形,就知道裏面是煙。王伊達不抽煙,誰還會傻瓜樣的送煙呢?那麼這煙?呂專說:"這個我不需要,王書記留着吧。書,我收了。"

王伊達笑道:"我又不是向你行賄,怕什麼?拿着吧。"又拿起方便袋,塞到呂專手裏,同時向外面喊了聲:"小齊,進來……

小齊秘書進來后,王伊達說:"讓我的車子送一下呂校長。"

呂專也不好再說什麼,就拿着書和煙,跟着小齊出來。一直到黨校,呂專都在想着一個問題:王伊達為什麼要找他?而且,這舉動和說話,與平時都是根本不一樣,甚至與一個市委副書記的身份也不太符合。呂專是做學問的,做學問最大的特點就是多問幾個為什麼?那麼,這是為什麼呢?黨校的班子,因為馬國志的到齡,一下子從本來的平靜變得微妙。王伊達副書記給黨校常務的提拔,已經定了一個調子。這個調子,有利也有弊。利在將來主持黨校工作的常務副校長,將會是一個從黨校本身提拔起來的、懂業務的領導。既熟悉黨校的過往,又明確黨校的性質,這對黨校將來的發展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弊端也顯而易見。因為要從黨校內部產生,勢必會引起利益上的追逐。現在,黨校有三個副校長,按理應該是丁安邦來出任常務。可是,這裏面情況也很複雜,一是組織上到底如何傾向?二是其他人是否放棄?不傾向,不放棄,就意味着爭鬥。人事上的爭鬥,是官場最大的爭鬥。雖然看不見刀光劍影,但殺機重重;雖然看不到血流成河,但一樣悲壯慘烈。呂專自己,從內心裏是對這沒有什麼奢望的。但是,人不是只為自己活着,也不可能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人,很多時候,是被外界影響了的。很多的決定,很多的想法,都是外力干預的結果。黨校內部就有不少的教授,勸呂專來競爭這個常務,說這是為黨校長遠大計考慮。甚至連周天浩也私下裏贊成。妻子黃小雅更是不斷地吹枕頭風,說這不僅僅是職級的問題,而是能力與才能的體現問題,是對黨校和家庭負責任的問題。呂專為此也頭疼。但無論怎樣,他都給自己定了個最後的原則:不刻意爭取,不送,不託人。

現在倒好,反過來了。

呂專下車后,將書和煙直接送到了辦公室。他將書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桌上,五大本,沉甸甸的,看着就讓人踏實。煙是軟中華,呂專看了看,又放進袋裏。這煙他得拿到黨校門口的店裏,換上平時抽的紅塔山。一條能換五條,也着實能解決相當長時間的食糧問題了。呂專煙癮大,抽煙的量自然也大。但是,真正要他自己拿錢買煙的時候並不多。他的煙主要有三條渠道:一是三個研究生送一點;二是黨校的學員給一點;第三就是一些熟悉的朋友也拿一些。他的不少朋友都在市裡主要部門,混得人五人六,有模有樣,煙對於他們來說,是很隨便的,何況抽煙於己還有害。無論怎樣,呂專在煙這方面還是很堅持原則的,就是從不索要。大丈夫不受嗟來之食,那可是關乎尊嚴的事。呂專不會幹,也不可能幹。

電話來了。呂專先是看了下號碼,似乎是尹茜的,就接過來。尹茜問:"呂教授,明天的答問還照常進行吧?"

"當然。"

"可是……

我想請假……"

"請假?怎麼了?"呂專心想,都快一個月沒讓你們來了,還請假?尹茜嘟嚕着,呂專問道:"到底什麼事?說吧。"

"我要到醫院去一趟。這不好說……"

呂專還想問為什麼到醫院,但接着,搖頭道:"算了吧,下次可不準再請假了。將最近的心得發到我郵箱。"

尹茜謝了,說就發。

放了電話,呂專罵道:"一定又是……

"他說又是,是因為這尹茜跟了呂專兩年多,到醫院這是第N次了。上一次是去年秋天,聽說是人流。這一次也許又是。她男朋友到底是誰,呂專也不知道。他只見過其中的一個,是個比她高一屆的男生。兩個人事實上已同居了。但前不久,尹茜到校時,陪同她來的,好像又換了面孔。對於呂專導師的教學方式,尹茜尤為贊成。但是,你贊成可以,你也不能老是……

現在的女孩子啊,唉!相比於尹茜,呂專對池荷的感覺就好得多。池荷就住在市裡,呂專到她家去過,家境一般,父親早逝,母親原來在企業工作,現在下崗在家。這孩子實在,樸素。當年,她考呂專教授的研究生,圖的就是在家邊上。這兩年,她一邊讀研,一邊還開了個網店,聽說收入足可以維持家庭的正常支出。呂專是喜歡這樣靠自己奮鬥的人的,他曾向池荷許諾,只要她願意,以後還可以繼續考他的博士。當然,這得建立在他獲得博士導師的資格前提上才行。

牆上的鐘打了11下,快下班了。

黨校的作息時間很彈性。如果沒開班,很多人事實上是不來上班的。除了行政管理人員外,大部分教師都是不露面的。即使有班,也是各行其是。上完了課,回家或者忙其他事,誰也不會管。因此,在辦公室中坐到11點,除了幾個校長和辦公室那一塊外,幾乎是找不着的。呂專中午沒有應酬,他準備直接到食堂吃了飯,然後回宿舍午睡。剛要起身,丁安邦進來了。

"上午到市委那邊了吧?"丁安邦問。

"是啊,去了。"呂專坐下來,點了支煙。丁安邦看着桌上的《中國經濟年鑒》,用手摸了摸,呂專道:"這是上午王伊達王書記給的,反正放在他辦公室也沒用處。"

"啊!是吧,好書啊!是書,就得發揮作用。伊達書記送這給你,是送對了的啊!"丁安邦心裏想着王伊達怎麼突然送書給呂專?這是什麼信號?但他沒問,只是說:"呂教授啊!"他一直稱呼呂專呂教授,"呂教授啊,博士點的事,我看是不是要提前一點到北京?這事不能遲。萬一……"

"沒必要吧?博士點按理是沒問題的。中央黨校那邊早已承諾了的。"呂專道。

"可是我總擔心哪!現在是4月中旬,5月初過去,怎麼樣?"

"到時再說吧。我先了解了解。"

丁安邦點點頭,呂專拿着裝煙的方便袋,作出要走的姿勢。丁安邦卻沒動,晃了晃頭,道:"紀委明天要過來,情況複雜啊……

"怎麼複雜?來就來吧,調查清楚了,對誰都有利。要是真的沒事,對……

也是好事。"呂專繼續道:"黨校這樣的地方,要是真的出了腐敗大案,那可真的……

要影響全國了。影響大啊……

"腐敗大案?呂教授也太……

危言聳聽了吧?我覺得不會是……

有些同志說的那樣。怎麼可能嗎?國志校長,我們都共事好幾十年了,人的本質在嘛!何況一幢大樓,能……

"丁安邦這樣說著,自己也覺得突然沒了底氣,便換了個口吻,說:"當然,真要出了,也沒辦法。不過,我們還是得做做有些同志的工作,總體上還是得維護黨校的大局,是吧?"

"我不這麼認為。"呂專又點了支煙,"黨校從去年綜合樓建成后,就一直有這樣那樣的舉報,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是為什麼呢?還不是明擺着,有問題嘛!而且有大問題。不搞清楚,問題就是定時炸彈,掩是掩不了的。與其掩不了,不如索性查個水落石出。"

"可是……

"丁安邦苦笑了下,"可是,有些同志可能也……"

"你是說吳旗教授?"呂專冷不丁一問。

丁安邦本能地答道:"那也不是。我只是說說,說說。"這話說得有點尷尬,好在呂專也不點破,直接道:"吳旗教授就是這麼個人,眼裏揉不得沙子。問題不搞清楚,他是不會罷休的。"

"唉!"丁安邦嘆道:"一個單位,要的是人心穩。人心不穩,就麻煩哪……

呂專扔了煙頭,丁安邦和他一道出了門。在走廊上,丁安邦壓低了聲音,有點神秘地問:"我可聽說你那研究生叫什麼尹……最近可是……"

"尹茜。怎麼了?"呂專停下了腳步。

丁安邦拍了拍呂專肩膀:"也沒什麼。有人議論說她作風上有點……

我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她只是你的研究生,你教她的是學問,又不是作風,是吧?"

"這……

"呂專顯然很生氣。丁安邦安慰道:"管它呢?誰人背後不被說。都一樣,都一樣。"

呂專擰着脖子:"這可不一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哈哈,呂教授啊,你就是太認真了。中午沒安排吧,走,到食堂,我們喝兩杯。"

呂專心裏還有氣,黑着臉。丁安邦卻在前面,毫不含糊地下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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