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十六
第二天上午九點,程銳、王大義、趙君亮和總工程師範文新一起來到廠科研所開科技人員座談會。程銳發現各個辦公室都是空的,問:“人呢?科室里怎麼沒有人?”
範文新說:“通知開座談會,是不是都到會議室去了?”幾個人沿着走廊向會
議室走去。範文新一邊走一邊介紹說:“近幾年我們廠的科技人員取得科技成果十多項,國家級成果一項,省部級成果六項。”
程銳感慨地說:“工廠困難到了這種程度,還有這麼多科研成果,說明中國的知識分子從來就是我們民族的脊樑。”
幾個人來到會議室,會議室里掛着“科技人員座談會”的橫幅,圍成一圈的坐席前安放着話筒,一切都已佈置妥當,會議室里卻空無一人。程銳納悶,早晨一上班辦公室就將開會的通知發下去了,開會時間到了,怎麼一個人影也不見呢?範文新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時廠科研所所長高超英匆匆跑進來。
範文新急忙問:“開會的人都到哪裏去了?”
高所長含淚說:“程廠長,老何……何天民高級工程師突發心梗,倒在辦公室里,大家都到醫院去了……”
程銳心頭一驚,說:“會不開了,我們去醫院!”
程銳來廠時間短,和何天民不熟悉。他一邊向廠醫院走,一邊向範文新詢問何天民的有關情況。何天民是188廠唯一的計算機軟件專家級工程師,曾經在德國留學四年,是155生產線的副總指揮,這幾年來他一直在對155生產線的軟件進行研發改進。
幾個人步履匆匆地趕到厂部醫院,沿着樓梯剛上到二樓,遠遠就聽見從急救室方向傳來的哭聲,哭聲讓程銳的心裏感到陣陣發緊,搶救室房門大開着,一群人圍在那裏大哭……程銳和廠里的領導走進急救室,只見何天民工程師躺在急救床上,臉上矇著白色的床單。何天民的愛人悲痛欲絕,撲在丈夫的遺體上放聲痛哭……兩位女工程師拉扯着她,也是淚流如注,泣不成聲。旁邊幾十名同事無不垂淚而泣。只有何天民的學生、軟件工程師劉興東大哀如痴,機械地在擔架旁垂首而立,表情木然獃滯……程銳走到遺體旁,緩緩揭開蒙在何天民工程師臉上的床單。映入眼帘的是那張清癯灰白的臉,眼周佈滿深深的黑暈,青紫的嘴唇微張,似乎有什麼話要說……程銳想起來他第一次到科研所時見過何天民的情景,何天民五十多歲,容貌憨厚,衣着樸素,一點都不像高級知識分子,拙實得像一個工人,和他握手時只是淡然一笑,連一句話都沒說……
醫院高院長向程銳彙報:“何天民工程師死於心肌梗死。”
“之前沒有癥狀嗎?”程銳問。
高院長說:“何工三年前就來檢查過,確診為心臟冠狀動脈狹窄,省人民醫院的專家建議安一個心血管支架,可是廠里困難,拿不出四萬塊錢,一直拖着……”
“一位高級工程師的生命還不值四萬塊錢嗎?”程銳怒不可遏卻又無處發泄。
範文新痛哭着:“昨天晚上,何工還在所里加班到半夜……”
程銳注意到何工程師腳上穿着一雙舊得泛白的解放膠鞋,感到一陣心酸。他強忍悲痛對趕來的林媛說:“去給何工買一雙最好的皮鞋。”
林媛哭着答應。
黃昏,程銳心懷感傷地在小雅河邊散步,隨風飄來一陣嗩吶聲,如泣如訴,哀怨傷感……殘陽把涓涓流淌的小雅河染成血色,在山地和平原之間勾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程銳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目光堅定執著,思考着工廠的未來。
恩師的猝逝,讓劉興東作出了一個斷然的決定:辭職。他的一個同學在北京一家公司當老總,早就有意請他去做軟件工程師。他一直猶豫不決。一年前,因為舉報趙君亮在賣設備中的貪腐行為,劉興東被撤銷車間副主任的職務。何工的離世讓他心冷似鐵,心中對188廠僅存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劉興東是劉克平的小兒子,雖然父親是老工人上訪團的總代表,但劉興東心裏十分清楚,父親比任何人都更愛工廠。他知道父親肯定不會同意他辭職。他安頓好妻子女兒,說在那邊有了一定,就來接她們娘倆,然後背起行囊,去和父母告別。
當他把去北京打工的事告訴父母后,劉克平就是一愣,說:“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和我商量?你走了,你手裏的155生產線程控軟件怎麼辦?不要忘了是廠里送你到德國留的學……”
劉興東說:“爸,從小你就教育我要有犧牲精神,你自己犧牲了大城市的幸福生活來到大山溝里,如今你老了,你得到了什麼?我哥哥在部隊犧牲了,嫂子走了,侄兒大欣現在牢裏……何老師為了改進155程控軟件,累死在實驗室里……何老師心臟病這麼多年,廠里管了嗎?”
劉克平急切地說:“興東,你怎麼看不明白,程廠長和以前的廠長不一樣,我看他能行!工廠的情況正在一步步好轉,很快他就會啟動155生產線的,這個時候你不能走啊!”
劉興東說:“爸,你別說了,188廠讓我傷透了心,我看不到希望。從現在開始188廠和我無關!我決心已定,是不會改變的!”說完,劉興東轉身背起行囊。
見兒子真的去意已決,劉克平很是着急,在後面厲聲道:“你要是敢離開188廠,你就不是我兒子!”
劉興東回過頭凝視着父親,緩慢而又決絕地說:“爸,你就當你的二兒子也犧牲了!”然後背起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聽著兒子的腳步聲,劉克平內心無比惆悵,坐在椅子上老淚縱橫。
程銳和趙君亮在宿舍里研究參加軍方軍代局軍品訂貨會的招標文件。程銳半靠在床上一邊掛點滴一邊看文件說:“這個招標文件準備得不錯。如果能拿下這批軍品訂單,我們廠就能堅持到年底。如果拿不到,下半年就將面臨全面停產,那時就更難辦了。”
趙君亮說:“難啊!現在是軍工企業最困難的時期。就這點軍品訂單,好幾個廠家都在競爭。”
程銳說:“所以我想早點趕到省里,摸摸情況。”
趙君亮說:“你身體不好,還是我去吧。”
程銳說:“還是我去,我和北方軍代局的老劉、老張都比較熟。老劉和我還是大學的同學。”
趙君亮問:“你的身體情況能行嗎?”
程銳說:“沒問題。”
趙君亮說:“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程銳說:“我自己過去就行了,你留在家,民品車間組建還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這一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王大義從外面進來說:“工廠職工食堂沒米了,我剛才去找林媛,她現在連兩萬塊錢都拿不出來。”
程銳十分焦急,感嘆道:“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趙君亮也感到很無奈。
這時,總工程師範文新急匆匆走進來說:“程廠長,科研所軟件工程師劉興東辭職了。”
程銳沉思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他要走我有什麼辦法?我這個廠長拿什麼留住人?我都沒臉跟人家開口說。”
範文新說:“何天民剛剛去世,劉興東又走了,155生產線要想恢復起來就更困難了。劉興東原來是155生產線車間副主任,老主任前年去世了……”範文新看了一眼趙君亮,把話打住,顯然他不想觸動劉興東被撤職的事。
程銳拔下手上的針頭說:“既然留不住人,我去送送劉興東。”
幾個人急忙乘車匆匆趕往火車站,程銳本是想借送行的機會挽留劉興東,就算不能挽留,也要為將來請他回來留一條後路。可是當他們來到站台時,列車已經開走了。看着列車消失在遠方,程銳難過地說:“人才的流失就好比失血!把離開的人檔案保存好,我相信有的人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