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
王大義是一個愛較真的人,凡事總要追根刨底。王大義親自到磚廠去調查,很快就查清了魏長平和王老六私自賣掉廠里發電機組的事。魏長平得知情況十分緊張,來到趙君亮辦公室彙報這件事。
魏長平說:“昨天王書記去磚廠調查了。磚廠的人說根本沒借發電機,發電機沒進廠就賣了。”
趙君亮敲着茶几說:“這不是全露餡了嗎?原來不是說借嗎?你們怎麼就把發電機組賣了呢?”
魏長平說:“是王老六賣的,沒想到王書記這麼快就過去調查,當時一點準備都沒有……”
“你們簡直是太無法無天了!”趙君亮拿起茶几上的煙盒,從裏面抽出最後一支煙,魏長平急忙打着打火機,將一簇火苗遞到趙君亮嘴邊。
“要是王書記真追查下來,撤了我的職咋辦?”魏長平垂首而立。
趙君亮眯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煙,樣子不像是在吸煙,而是在咬、在吞噬。不大工夫,手指間的煙就被吸去了大半。魏長平急忙將煙灰缸推到趙君亮面前。趙君亮彈掉一大截煙灰,說:“這幾年賣設備吃飯也不是第一次,你一口咬定賣發電機的錢集體用了,不是個人行為,該承擔的責任你要主動承擔,剩下的事我來擔著。你叫王老六儘快把賣發電機組的錢交回來。”
魏長平抱怨說:“前幾年我們物資處經手賣的設備和材料的錢,基本上都是廠里花了。有的車間偷着把設備和材料賣了以後私分了,王書記怎麼不查?”
“你還嫌不夠亂是不是?”趙君亮瞪了魏長平一眼。一些車間賣材料的事趙君亮和前任廠領導都曾經查過,最後也都不了了之。現在的問題是王大義查到自己的頭上了,趙君亮不得不認真對待。
魏長平說:“還有一件事,上星期204車間還賣了一噸多廢銅,郎三把錢私分了。”
趙君亮扭頭看着魏長平問:“你說的這事准嗎?”
魏長平湊到趙君亮面前說:“絕對可靠,郎三不是和程廠長好嗎?你看要不要把這件事捅出去?”
趙君亮明白了魏長平的意思是把水攪渾,扔出更多的問題,看看你王書記怎麼辦?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趙君亮吸了一口煙重重地吐了出來說:“你看着
辦吧。”
趙君亮是個聰明人,他對188廠的衰落進行過認真的分析,認為工廠走到這一步絕不僅僅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從計劃向市場轉型過程中出現了重大偏差。軍品生產計劃在迅速縮減,188廠卻沒能在市場競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半年前,上任廠長辭職的時候,趙君亮和徐總談過自己的這些看法,徐總也是認可他對188廠的分析的,所以才讓他主持188廠工作半年多。趙君亮也曾經想重新振興188廠,也努力過。可是面對着一個又一個難以克服的困難,最後還是敗下陣來。自己對188廠滑落的分析程銳也是贊同的,只是程銳來了一個多月了,他還看不出程銳有什麼辦法來改變188廠的困境。
每個星期三是老工人上訪團核心成員定期會面的日子。老趙師傅披着軍大衣走進劉克平的家。老馮師傅懷裏夾着嗩吶跟在後面。劉克平見是他們兩個,也不打招呼,只是向炕里挪了挪,騰出一塊地方。劉克平老伴招呼他們兩個上炕暖和暖和。老趙師傅脫掉棉鞋,雙腿不靈便地上了炕。這三個老頭都曾經是188廠的老勞模。
老趙師傅對王書記上任后搞整頓、抓管理、查貪腐的表現十分讚賞,說:“聽說魏長平把廠里的發電機賣了,讓王書記查出來了。”
老馮師傅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扯過煙笸籮,從裏面摸出一綹兩指寬的紙條,紙條上依稀可見演算的數學題,他捏起一絲煙末,用紙條捲成喇叭狀,掐掉一端,點燃抽了一口說:“查出來又能怎麼樣?魏長平是趙君亮的一條狗,有趙君亮護着不能把他怎麼樣,如今趙君亮和程廠長又是這樣一層關係,你們就瞧好吧!磚廠是誰家的?不是趙君亮表弟王老六開的嗎?最後王書記還不得看程銳的面子,他能把趙君亮怎麼樣?要我看,搞不好他程銳也得靠賣設備過日子。趙君亮那一伙人上班時躲在物資處倉庫樓上打麻賭錢,我領程廠長抓的。後來我聽人說,程廠長看見了不但沒管,還坐下玩了一局。”
“你這是聽誰說的?”劉克平問。
老馮師傅說:“還能有誰?鄧友才說的。”
老趙師傅說:“別聽風就是雨,那伙人的話不能全信。”
老趙師傅和老馮師傅在一旁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說來說去都是廠里的這些鬧心事。劉克平不想參言。程銳的確給了他一個全新的印象,讓他在渺茫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但是他經歷了太多的失望,已經變得越來越麻木了。劉克平不想再像以前那樣經常給廠領導施加壓力,他想多給程銳一點時間,看看他怎麼做,最後三位代表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
魏長平和王老六串通把廠里發電機組賣了的事很快就在廠里傳開了。全廠的人都在關注新一任廠領導班子會怎麼處理這件事。吃晚飯的時候,王大義和程銳
說起這件事。
程銳想了想說:“這件事暫時不宜深究。”
“怎麼不宜深究?這回我要一查到底!剎不住這股邪氣,188廠就好不了,新班子也就樹不起威信!”
程銳沉思不語。
“你是什麼意思?”見程銳不語,王大義追問道。
程銳說:“你我剛來不久,對188廠的情況知之甚少,情況不明,出手要慎重。”
在王大義的心目中,程銳做事一向是大刀闊斧,沒想到在這件事上會如此小心謹慎,王大義說:“就算是殺雞儆猴,魏長平這隻雞也得殺!”
其實程銳對這件事有更深的思慮,說:“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不能着急,當前穩定是大局,穩不住局面,恢復生產、改善生活、企業改革都無從談起。你我上任伊始,班子團結千萬別出問題,一旦形成對立、內耗,以後好多事情就不好辦了。”
王大義堅持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出了這麼多問題,不處理行嗎?職工群眾會怎麼看我們?”
程銳解釋說:“我不是說不處理,而是要分清輕重緩急,抓主要矛盾,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是吃飯,先解決吃飯問題,其他事可以先放一放。《三國》中的官渡之戰,曹操贏在什麼地方?燒了烏巢糧倉,袁紹軍隊沒飯吃而大亂,吃飯是頭等大事。”
王大義知道程銳是《三國》發燒友,搶白道:“你少跟我扯《三國》,你壓住這件事不就是為了護着你兄弟嗎?”
“你就這麼看我?”
王大義瞪着程銳:“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
程銳壓了壓心頭的火說:“這樣吧,我找趙君亮談談以後再說。”
從辦公室出來,程銳並沒有直接去找趙君亮談,趙君亮雖然還是兄弟,但畢竟沒共過事,程銳感到自己對這位兄弟缺少深入的了解,對188廠過去的情況知道的也不多。程銳決定先找郎三了解一些情況。程銳早就想找郎三說說廠里的事,可郎三一直遮遮掩掩不願說,程銳已經感到郎三和趙君亮之間的矛盾。郎三雖然被選為廠工會主席,但是在上級批複之前還不是廠領導班子成員,仍然是204車間主任。
程銳直接來到204車間辦公室,進門就問:“我們郎主席在幹什麼呢?”
郎三放下手裏的生產報表說:“什麼郎主席?上級還沒批呢,你別瞎叫。”
程銳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先詢問了204車間的修復情況。郎三保證下個星期204車間全面恢復生產。
郎三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程銳問道:“剛子,你跟我說實話,兵總派你過來當廠長,真的沒撥來錢?”
程銳說:“我一分錢都沒帶來。整個軍工行業正處在最困難的時期,我們要立足自己克服困難。”
郎三說:“不給錢,給軍品生產訂單也行啊。”
程銳說:“你腦子裏還是老觀念。軍隊的軍品採購制度已經改革了,不再是計劃分配了,今後能不能獲得軍品生產訂單,要靠科技水平高,靠質量好,靠價格低,靠競爭。”
郎三說:“什麼老觀念新觀念?沒錢,沒有生產任務,你拿什麼來救工廠?全廠一萬職工吃啥?”
程銳說:“我們廠有一流的設備,一流的科技水平,一流的產業工人,你說吃啥?靠吃國家救濟行嗎?”
“我不信你沒帶錢來,204車間搶修的二百萬從哪兒來的?”
程銳把那二百萬的由來告訴了郎三。開始郎三不信,聽程銳說了上任以來的情況后,他才相信了程銳的話。郎三嘆了一口氣說:“廠里的情況我不說你也清楚,手裏沒有錢,沒有生產任務,想走出當前困境,難啊!”
程銳說:“不難兵總也不會派我來。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你和大亮到底怎麼了?你們之間好像有過節,兄弟之間有什麼話說開了就得了。”
郎三悶悶地說:“趙君亮變了!他是什麼人你很快就能品出來。”
程銳說:“和我嘮嘮君亮。”
郎三說:“還是不說為好,我怕你倆合夥坑我。小時候你倆沒少幹這種事,明明是我們仨一起把石膏像打碎了,最後你倆把事都推到我頭上,害得我在學校挨批評,回家挨揍。”
程銳笑了:“小時候的事到現在你還記仇呢?”
“他的事我不想說,你自己看。我不想挑撥你們之間的關係,你倆要是狼狽為奸,到時還不得把我賣了。”
程銳故意激將說:“我知道你當選工會主席是君亮提名推薦的,所以你心裏對君亮有意見不敢說。”
“讓你這麼一說,好像我跟他做了一筆見不得人的生意似的。我有什麼不敢說的?”郎三問,“你知不知道你來之前,廠里是誰在主持工作?”
程銳說:“知道,是趙君亮。”
“上一任廠長為什麼干不下去辭職了,你知不知道?”
“這我哪知道。”
郎三說:“上任鄭廠長是從北京派來的,人倒是個好人,理論水平也不低,講起話來一套套的。可是他沒有基層工作經驗,也沒啥本事,啥事都聽趙君亮的,班子裏有人出壞主意,使絆子,不到一年,鄭廠長就干不下去了。”
程銳問:“你是說趙君亮使絆子?”
“不是他是誰?前兩任廠長干不下去的主客觀原因很多,我不想多說,但有一點我心裏比誰都清楚,趙君亮在前兩屆班子裏面玩得挺歡實,他才是最後的勝利者,你可別小瞧了他!趙君亮當過辦公室主任、組織科長、副書記、常務副廠長,還主持過半年工作,廠里一半以上的中層幹部是經他手提拔的,他才是真正的實權派,一跺腳磨盤山亂晃,能量大得很哪!”
程銳說:“記得小的時候君亮最多也就是個蔫壞,現在長本事了?”
“何止是長本事了。”
程銳故意說:“這說明咱兄弟有手腕,有本事。這回我來當廠長了,他不至於給我出壞主意,使絆子吧?”
“不好說。我告訴你,你和王書記來之前,班子裏全是他的人。”
程銳問:“都有誰?和我說說。”
“那我就和你念叨念叨。總會計師林媛,上大學都是君亮資助的,也是君亮一步步把她推到總會計師的位子上的。總工程師範文新是個老實人,想當年那麼多人競爭總工程師的位子,比他有本領的有好幾個,不是君亮幫他,總工的位子輪不到他坐。我心裏清楚,這回選工會主席他也幫忙了,別看我和他打打鬧鬧,君亮還是挺講義氣。這回你來了,班子裏又多了一位兄弟。”
程銳說:“這不是好事嗎?”
“大亮這個人好在講義氣上,也壞在講義氣上。”
程銳疑惑不解地問:“這話怎麼講?”
“就是因為他講義氣,所以他才拉起了一幫人,屁股後面跟着一幫小弟兄,這些年可沒少貪!”
“你說這話得有根據。”
“根據?問題出來了都不查!什麼叫根據?”
“沒人向上級反映情況嗎?”
郎三說:“怎麼沒有?廠里一幫人護着,上頭有人罩着。也就是這幫老工人鬧一鬧,廠里誰敢動他?”
程銳問:“你說的上頭是什麼人?”
“趙君亮有個舅舅在省委組織部,兵總裏面也有靠山。”
程銳說:“以前的事我不想多管,既然咱哥仨又到一起了,今後我們兄弟就要拉起手來一塊向前走,一起救工廠。”
郎三說:“我問你一件事,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你為什麼不處理?是不是因為君亮?”
程銳點頭承認說:“以前的事我不想深究。只要君亮能幫我把188廠從困境中拖出來,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
“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影響很大,不處理有損於你的威信。”
“你說怎麼處理?”
郎三說:“我看出來了,你是準備和他狼狽為奸了。”
程銳笑了:“我發現你小子有點玩世不恭。”
郎三說:“這年頭,不正經比假正經強。”
開完早會,程銳叫上趙君亮,兩人出了厂部大門,信步向小雅河邊走來。
小雅河像一條銀色的帶子,從磨盤山深處蜿蜒而至。河面上還被冰雪嚴嚴實實地封着,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明晃晃的光。岸邊柳樹的枝條依然呈現着冬日裏僵硬的姿態。雖然時令到了,但真正意義上的春天的腳步,還遲遲沒有光顧磨盤山這片充滿憂患的土地。
程銳觸景生情,回憶起童年夏天他們兩個和郎三在小雅河裏游泳抓魚等一些往事。
趙君亮感嘆道:“回想三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啊!”
“如今我們哥仨又到一起了。”程銳找到了話題,詢問起趙君亮和郎三之間到底怎麼了。
趙君亮踢着地上的石塊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咱倆合不來。”
程銳看出來兩個人之間矛盾的主要原因還是在廠子上,便轉了話題問:“君亮,我來之前你主持工作有半年多吧?”
“那叫什麼主持工作?我是臨時留守,等着新廠長到來。”趙君亮淡淡地說。
這些日子,程銳仔細研究過趙君亮之前那位改革派精英鄭廠長的工作思路,程銳認為他的工作思路並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出在他缺少基層工作經驗,缺少駕馭複雜局面的實際工作能力,缺少堅忍不拔的精神和扭轉被動局面的有效辦法。所以他才不得不依靠趙君亮。
程銳說:“如果不是我和王書記過來,說不定現在你就是廠長。君亮,我知道你有本事,如果讓你當廠長你肯定比前兩任要強。”
“我哪有那兩下子?我要是有那兩下子,兵總還用得着派你過來?”趙君亮嘴上這樣說,其實他心裏對前幾任廠長的能力實在是不能認同。
程銳坦誠地說:“我喜歡有本事的人,不喜歡窩囊廢。如今的188廠就剩最後一口氣了,幫我想想辦法。”
趙君亮說:“我還是那句話,你來了,我一切聽你的。”
程銳說:“君亮,王書記和我說了賣發電機的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趙君亮檢討說:“這件事責任在我。我表弟王老六開了一家磚廠,去年王老六過來找我,要借廠里的柴油發電機,我就同意了。就這樣物資科的魏長平把發電機借給了磚廠。一年過去了,我都把這事忘了。前幾天王書記要調用發電機給中學發電,叫魏長平把發電機要回來。魏長平到磚廠要發電機,這才得知磚廠把發電機組給賣了頂債了,說廠里欠磚廠幾十方磚錢。昨天我把王老六叫來臭罵了一頓,我讓他立即把賣發電機的錢還回來。”
程銳說:“以前工廠管理混亂,賣設備吃飯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並不想追究以前的責任,但是這種事情今後絕對不能再發生。”
“現在的問題是王書記拿這件事做文章,抓住不放。以前的問題多着呢,沒問題188廠能到今天這一步嗎?我只是個副廠長,拿我問斬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徹底清算前幾屆領導班子的問題,該負什麼責任我決不推卸!”趙君亮飛起一腳,把一塊石頭踢到了冰面上。
程銳解釋說:“王書記抓這件事並不是針對誰,而是為了整頓紀律,加強管理。”
趙君亮想進一步探一探程銳的態度,說:“這誰還看不懂?是我的責任我擔著。你要是真發現我有什麼問題你該批的批,該斬的斬,千萬別手軟!”
程銳拍了拍趙君亮的肩膀說:“你誤解了,我絕對沒有翻老賬清算誰的意思,這件事到此為止,一切重新開始!大亮,你得幫我把這局面撐住。”
趙君亮說:“作為廠領導班子成員,我承認工廠滑落到這一步我有責任。以後需要我做什麼你只管說,只要你信得着我。”
程銳說:“上月靠兵總撥來的那點生活費,勉強把工資發下去。這個月工資到現在還沒着落呢,當地情況你比較熟悉,你有什麼辦法?”
趙君亮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有一個朋友在市建行負責信貸,明天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從他那兒爭取到一筆貸款。”
“大家想想辦法,一定要渡過眼前這道難關。”
趙君亮說:“現在只能是死馬當活馬來治,我會儘力的。”
“你也認為廠子沒救了?”
趙君亮肯定地點點頭。
程銳說:“那我告訴你,沒救也得救!這就好比咱爹媽得了大病,救不了是咱沒本事,不救那就是咱沒良心!”
趙君亮說:“軍工企業靠什麼活着?我們能上街去賣炮彈、賣導彈嗎?188廠要走出困境必須靠國家投資上新項目,我主持工作這段時間,完成了利用現在軍工科技生產大口徑高壓鋼瓶鋁瓶的民品項目設計和市場調研。兵總不投資,我有什麼辦法?”
趙君亮十分坦誠地談了他對188廠現狀的分析,以及他主持工作期間對188廠走出困境的一些思考。其中保持現有軍品生產能力,組建民品車間的思路和程銳的想法不謀而合。在交談中程銳明確地感到趙君亮思路清晰,還是很有能力的。趙君亮最大的問題是:把188廠的希望都寄托在兵總對188廠的支持和項目投資。兵器工業當前所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當前情況下國家是不可能對一個即將破產的企業進行大規模投資的。企業如果失去了造血能力,事事都靠國家,是不可能有出路的。程銳心裏十分清楚,188廠的困境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廠領導思想的困境,這個困境就是計劃經濟年代形成的“等、靠、要”思想觀念。188廠要走出困境,首先是要自救!幾十年來的計劃經濟體制,讓許多企業的領導喪失了主動思考的能力。188廠的大多數人思想還停留在等上級給項目,靠國家投資,向上級要錢、要設備、要人才的怪圈裏。企業陷入困境不在自身找問題,而是怪外部環境的變化,怨改革沒有給軍工企業保留世外花園,怨國家不再眷顧恩賜……與此同時鄉鎮企業從零點起步,自己找產品,自己找技術,自己找投資,自己找市場,在全國各地蓬勃興起。而擁有一流設備、一流技術、一流人才的國有大型企業卻端着金飯碗在廣闊的市場中找不到飯吃,瀕臨倒閉!
程銳聽見小雅河“咔嚓”“咔嚓”,一陣細碎的窸窸窣窣的脆響,很輕,卻又很尖銳。小雅河厚厚的堅冰,明顯招架不住下面汩汩水流的衝擊和上面陽光的照射,在逐日失去它們原來固守的面積,斷裂處裸露着炫目的茬口。雖然視野中還是枯黃色,但是踢開岸邊的石塊,你就會欣喜地發現,壓在下面的草芽已經不屈不撓地頂出彎曲的鵝黃。程銳迎風而立,他相信春天離這已經不遠了。
一連幾天過去了,程銳對處理魏長平賣發電機組的事一直沒有明確的態度。王大義發現這些日子程銳和趙君亮的來往似乎更加密切了,心裏有些着急,決定找程銳徹底談一談這件事。
王大義來到程銳的辦公室,把一疊材料放在他的面前說:“發電機的事已經調查清楚了,魏長平私自賣設備,事實清楚,你看怎麼處理?”
程銳翻看了一眼材料,說:“我和君亮談了。趙君亮知道這件事,所以不能定性為魏長平私賣設備,只能算違規。”
王大義沒想到程銳會這樣定性,據理力爭地說:“沒有審批手續就是私賣設備。”
程銳為了緩和氣氛,倒了一杯水遞給王大義,說:“錢不是還沒揣進個人腰包嗎?只要磚廠把這筆錢還回來……”
“你這是為貪腐打掩護!如果不是我們發現得早,追查得急,他們很可能就把這筆錢私分了。魏長平把廠里幾十萬元的設備賣了都不處理,今後廠里再出別的事我們還怎麼管?工人們會怎麼看新班子?”王大義坐在沙發上,賭氣不接程銳遞過來的杯子。
程銳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我並沒有說不處理,而是說暫時放一放。咱們剛來,很多情況我們還不掌握,這件事發生在你我到來之前,處理過去的問題不宜深究。”
“我真不明白這件事你有什麼好顧慮的?魏長平盜賣工廠重要設備,事實清楚,為什麼不處理?不就是牽扯到趙君亮嗎?趙君亮作為副廠長在廠里拉幫結派,如果不是他同意,魏長平敢把幾十萬元的設備運出去賣了?我要調看設備管理記錄,設備科說是趙廠長分管,必須經過他同意!發電機沒有任何手續就從廠
大門出去了,趙君亮卻說不清楚!”
程銳坐在王大義身邊說,“大義你聽我說,這件事不能急,這件事涉及廠領導班子成員,處理不好會影響班子團結。一旦形成內訌對今後的工作不利。現在百廢待興,要解決的事情很多,過去的事先放一放好不好?”
王大義聽不進去程銳的解釋,拍着沙發說:“團結也不能不講原則,這是大是大非問題。我的意見是必須嚴肅處理魏長平,趙君亮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
“這麼說吧,”程銳打了個比方,“這就好比下象棋,不能因為他拱了我的卒,我就立即殺他的兵。有的時候要忍一忍,讓一讓,有時要舍子取勢,行棋要有節奏和秩序,要有大局觀,咱們現在首先要把188廠這盤死棋走活。”
“你少跟我扯下棋的事,你就說處不處理魏長平……”王大義有些咄咄逼人。
辦公室主任小陳拿着一份文件來到廠長辦公室門口,剛要推門進去,聽見程銳和王大義在爭吵,忍不住駐足聽了一會兒。
程銳苦口婆心地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188廠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多年積累的結果。你想用多長時間去查清以前的問題?你準備花費多少精力去處理形形色色的腐敗案件?你打算如何理清過去的是是非非?我的意思是過去的事先放一放,我們先集中精力解決眼前的生存問題。現在188廠的主要矛盾是,鍋里已經沒有飯了,咱們現在沒有時間爭論以前誰多盛走了一碗還是兩碗。現在咱們要趕緊找米下鍋,要不然全廠就要餓肚子。和全廠餓肚子相比,其他問題都可以先放一放,等鍋里有了飯,再解決怎麼盛飯的問題行不行?我們沒有時間糾纏過去的是是非非,等你把過去的問題查清,工人們早就餓得造反了!對工作必須有一個整體思考謀划,要分輕重緩急,謀定而後動!”
“說穿了,不就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你兄弟趙君亮嗎!程銳,你真讓我失望!你什麼時候學得瞻前顧後?!這不是你的風格!我是書記,這件事你不管,我來管!”王大義站起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陳主任聽見腳步聲,急忙進了旁邊的辦公室。
“大義,你別胡來,我們倆必須步調一致……”程銳的話沒說完,便被王大義狠狠地夾在了門縫裏。
程銳也很生氣。在這個問題上,他想王大義應該和他保持一致的意見,他已經把道理掰開說得很清楚了,這個王大炮怎麼就油鹽不進呢?
王大義怒氣沖沖地從程銳辦公室出來,差點和走廊上的一個中年男人撞了個滿懷。王大義打量了男人一眼,來人伸出右手,有幾分驚喜地自我介紹道:“王書記,我是大雁煤礦的,我正要找你,欠我們的煤炭款……”
王大義沒有伸出右手,他沒好氣地說:“還債的事我不管,你去找廠長。”
大雁溝煤礦何經理推開程銳的辦公室門。
程銳以為是王大義回來了,剛想說“你這個王大炮……”回頭看見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個陌生的面孔,問:“你是……”
何經理說:“程廠長,我姓何,是大雁溝煤礦的,這幾年你們廠欠我們煤礦五百多萬煤款,我是來討債的。”
程銳站起身:“何經理你好!我剛到任不了解情況,這事你找趙廠長,讓他拿出一個意見,我們再一起商量一下,你看好不好?”
何經理看着面前這個寬眉善目的中年漢子,心想人家說得也有道理,便和程銳告辭,向趙君亮辦公室走去。
趙君亮正靠在辦公椅上,一隻手輕輕敲着桌子想事情。剛才辦公室主任小陳走進來,把在門口聽到的程銳和王大義吵架的內容向他做了彙報。兄弟的庇護讓他感到很溫暖。
何經理推門進來:“趙廠長,這次你說什麼也得給我點錢,我們煤礦就指望這筆錢發工資了,你哪怕先還一部分也行,總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吧!”
趙君亮見是何經理,無奈地說:“我真的沒錢,有錢我能不給你嗎?”
一聽這話,何經理着急地說:“趙廠長,你答應過我,說這月先還我一百萬,這筆錢都拖了一年多了。剛才我去找程廠長了,他說不了解情況,叫我來找你研究一下還款方案……”
趙君亮說:“現在不是我主持工作,新廠長、新書記來了,我是答應過你,現在情況不是變了嗎?這事你還得去找廠長。”
何經理嘴咧得像吃了苦瓜。188廠欠他們五百多萬煤炭款遲遲不還,兩年之間換了三任廠長,每次來,他們都是信誓旦旦,答應下一次到款一定先還。可是下次來,不是說沒錢,就是說廠長不在。何經理轉回來,去敲廠長辦公室的門。
程銳正從廁所出來,探頭看見何經理在敲自己辦公室的門,急忙退了回去。
何經理敲了一會兒,不見屋內有動靜,嘴裏嘟囔着向廁所走來。
程銳聽見腳步聲,急忙躲進衛生間,關上了門。
隔壁傳來何經理小便的聲音,摻雜着何經理的罵聲:“這幫癩皮狗!”
程銳蹲在抽水馬桶上屏氣不動。聲音停止了,透過衛生間下面的空隙,程銳看見一雙腳從他面前經過,腳步聲漸行漸遠,讓人堵在廁所里,程銳終於明白了什麼叫英雄氣短,感到心裏特別的窩囊。
林媛早晨上班,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門,一個信封掉在她的腳下。林媛撿起來一看,信封沒封口。抽出信紙,見是一封匿名信,舉報204車間主任郎三倒賣銅屑一事。林媛收起匿名信,出了厂部大門,向204車間而來。林媛負責財務管理,對基層反映的問題她有責任查清楚后提交給廠領導處理。到了204車間,林媛直奔車間主任辦公室。
郎三見林媛來了,開玩笑說:“財神姑奶奶給我送錢來了?”
林媛一臉嚴肅地說:“沒人跟你開玩笑!我問你一件事,你們車間是不是把廢銅屑賣了一噸?”
郎三嬉皮笑臉地說:“是啊!林總真是明察秋天的毫毛。”
林媛沒想到郎三這麼痛快就承認了,問:“賣廢銅的錢呢?”
“讓……讓我當節約獎了。”郎三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回答。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違反廠紀、廠規?”
“節約獎廠里拖着不兌現,補助費一欠就是好幾個月,你怎麼不說呢?”
林媛強調道:“這是兩碼事。”
“有的車間和科室賣設備、賣物資你怎麼不查?我賣點廢銅怎麼了?和那些賣廠里設備的比,我最多算是個小蟑螂。嘿嘿!”郎三半真半假地說。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以前的事我管不了,前天廠里剛開完會,從現在開始不管是誰倒賣工廠的物資,發現一起嚴肅查處一起!”
郎三不服氣地說:“不查別人專來查我?你這是打悶棍!”
林媛嚴肅地說:“郎主任,有人舉報你私自賣了一噸廢銅,你就說有沒有這件事吧?”
“有,賣了!我……我還把錢分了!買酒喝了!怎麼了?”郎三拍着胸脯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架勢。
林媛發火說:“郎主任你這是嚴重違紀!”
郎三也火冒三丈地說:“我違紀怎麼了?我就是違紀!你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隨你們的便!”郎三摔門而去,把林媛一個人丟在辦公室。
郎三在車間轉了一圈,他知道這件事並不算完,林媛肯定找廠長、書記告狀去了,這一次他要和他們較較真。
王大義和程銳吵了一架,獨自一人在厂部對面小路上散步,排遣心中的鬱悶。這是他上任以來第一次和程銳吵架,他在心中認定,廠里最近出現的一系列問題總根子就在趙君亮那裏。
程銳在窗口看見王大義在對面的林子邊散步,他心裏明白王大義抓企業管理是對的,他和王大義的分歧只是在局部和整體工作節奏的把握上。程銳檢討剛才自己有的話沒說清楚,兩人之間有誤解。程銳決定找王大義談談。
程銳走出辦公樓,向林子走去。聽見有人走來,王大義回過頭髮現是程銳。
程銳問:“還生我氣呢?”
“當初你就不該叫我過來!”
“王大炮!這麼多年你的大炮脾氣一點都沒改!”
王大義回一句:“本性難移!”
程銳說:“我們來了以後發現了一大堆問題,我知道你心裏急,可是188廠的出路在哪裏?找到起死回生的辦法了嗎?”
王大義一時也無法回答。
“188廠的困難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複雜得多,這個時候我們一定不要頭腦發熱,一定要冷靜!凡事總有個輕重緩急,有的事先放一放,以後再處理行不行?”
“你敢保證這樣做不是因為私情?”
“我承認有私情,但還沒嚴重到因私廢公的程度。”程銳瞪大了眼睛。
“你總算說了句實話。”
程銳說:“我找趙君亮談了,他承認借發電機的事他有責任。”
“現在的問題是這麼大的事都不處理,工人們會怎麼看我們?企業還要不要正氣……”
兩人正談着,發現林媛怒氣沖沖地向這邊走來。
郎三在車間轉了一圈回到辦公室,操起一個磕碰得斑斑駁駁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一口氣把一大茶缸水灌了下去,然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郎三早就聽說了魏長平和王老六賣廠里發電機被王書記查出來的事,卻一直不見廠里處理,後來聽說是程銳為了護着趙君亮壓着不讓處理。郎三知道趙君亮這個人是很有親和力的,他擔心程銳和趙君亮滾在一起是非不分。這件事在廠里早已是議論紛紛。最讓郎三可氣的是:好幾十萬的設備說賣就賣了,跟沒事似的。我賣點廢銅屑和他們相比,簡直就是個不值一提的芝麻粒,竟然來查我!郎三索性把桌上的文件一撥拉,管他是誰,既然做了就不怕查,一人做事一人當,天塌了他一個人擔著。他就是要拿這件事和新班子叫板。
這時門開了,程銳和王大義黑着臉走進辦公室,林媛跟在後面。郎三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斷定是來興師問罪的,打定主意,坐着沒動。
程銳走到辦公桌前:“郎三我問你,你們車間是不是賣了一噸多銅屑,把錢私分了?”
郎三乾脆利落地回答:“賣了!”
程銳壓着怒火問:“是你說的,把錢私分了,買酒喝了,能怎麼樣?”
郎三回答:“是我說的!我還說廠里能賣設備,賣原材料,我只不過賣點廢銅屑,怎麼了?人家把廠里的發電機組賣了,你都不處理,我賣點廢銅渣算個屁事!”
程銳猛地一拍桌子:“郎三!你作為車間主任帶頭違規違紀,無法無天!你仗的是誰的勢?你以為我不敢處理你是不是?我撤了你!”
郎三霍地站了起來:“別人能仗你的勢,我為什麼就不能?!你撤了我吧,我正不想干呢,省得我打辭職報告!”
“郎三你……”程銳原本以為郎三會服軟認錯,沒想到他竟然會理直氣壯地當面頂撞。
王大義拉住氣勢洶洶的程銳,把他按在椅子上,同時示意郎三少說幾句。
郎三滿不在乎地說:“一個月前我還私自賣了一卡車廢鋼呢,放在一起處理好了。”
程銳說:“那好!我就處分你!”
這時,辦公室門猛地開了,一群工人擁了進來。大家顯然已經站在門口多時了,進屋便七嘴八舌地嚷道:“廠長你不能處理我們主任!”
“我們主任是好人!”
擠在前面的王班長說:“程廠長、王書記,廢銅是我賣的,你不能處分我們主任。”
程銳從椅子上站起來,厲聲說:“不管是誰賣的,就憑他對這件事的態度處分不能免!你賣的連你一起處分!”
郎三說:“廢銅是我讓他賣的,和別人無關!”
程銳氣憤地吼道:“那好,我就嚴肅處理你……”
郎三毫不示弱地說:“剛子,我不服你!有本事你把一碗水端平!”
王大義拉住程銳,問王班長:“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趙班長擠上前來:“我來說。程廠長、王書記,事情是這樣,我爸病重住院,交不起住院費,我找大夥借錢。我們廠都這個樣了,這時候誰家還有錢?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去找主任,主任說他想辦法。上個星期主任給了我六千塊錢,後來我才知道主任偷着把廠里規定統一回收賣的廢銅賣給了廢品收購站,一共賣了五千多塊錢,自己又添了一千多元塞給我。你們不能處理我們主任!”
程銳沒想到是這回事,問:“職工有困難為什麼不找工會,不找廠領導?”
趙班長說:“我找過廠工會,工會說困難職工救濟金早就用完了。我到廠會計室借錢,林總會計師說,廠長和書記這個月都沒領工資。廠長交代從現在起要節約每一分錢,還說各車間、各部門要自己想辦法克服困難,不要遇到困難就找領導。”
郎三激動地說:“你們知道大趙的父親是誰嗎?他是我們廠的老勞模,前些日子趙師傅到煤場抓偷煤的受了風寒,夜裏值班護廠,病倒了……沒錢住院!領導都說廠里有困難,車間困難不困難?我們的工人困難不困難?”
程銳被郎三問得啞口無言。那天晚上煤場外面劉克平、老趙頭、老馮頭幾位老人帽子上和鬍鬚上結着霜花的形象浮現在他的眼前……
工人們嚷着:“程廠長,王書記,不能處理我們主任,不能處理……”
林媛低下頭說:“廠長,這事怪我沒調查清楚。”
王大義說:“郎三,你還暫時負責車間工作,聽候組織處理。我們現在去醫院。”
程銳眼裏含着淚還沒走出悲情,站着發愣,王大義拽着程銳從車間辦公室出來,拉着程銳上了車,破舊的吉普車轟鳴着駛離了204車間。
王大義邊開車邊說:“還說我急,你的脾氣也好不到哪去!”
程銳心情黯然,坐在旁邊一言不發。
吉普車駛進廠醫院,兩個人跳下車,走進住院部。在護士的引導下,來到了
二樓的內科病房。
老趙師傅閉着眼睛,半躺半靠在病床上,長滿老年斑的手背上掛着點滴,藥液一滴一滴向下滴着。本來他不想住院,在家吃點葯硬撐着算了。本來就入不敷出的家庭狀況,哪有錢住院啊!多虧了郎三。昨天晚上郎三過來看望他,他緊緊拉着郎三的手……聽見門響,老趙師傅睜開眼睛,見是程銳和王大義進來,掙扎着想坐起來,程銳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按住了老人。
程銳關切地詢問了病情后,說:“有什麼要求,你老人家和我說。”
老趙師傅連連表示感謝,混濁的眼裏涌着淚。
王大義說:“老趙師傅,聽說咱們廠的老勞模成立了一個‘把勞模進行到底’小組?”
老趙師傅說:“哪有什麼小組?那都是別人瞎起的名。我們幾個老頭退休了沒事,別的不能幹了,護護廠看看家還行。”
程銳激動地握住了趙師傅的右手連聲說:“謝謝!謝謝你趙師傅!”
這時老馮師傅提着飯盒走進病房:“喲,廠長、書記都在這。我讓兒媳婦包了點餃子。”說著把飯盒放在桌子上。
程銳同馮師傅打招呼,王大義騰出床邊的地方,讓老馮師傅坐。
程銳讚許地說:“老馮師傅的嗩吶吹得好啊!”
老馮師傅說:“也就是心煩的時候,吹吹小喇叭出出怨氣。”
兩個老人又同程銳和王大義說了一會兒廠里的事,老人們都在為廠子的現狀擔憂。
程銳和王大義同兩位老師傅告辭,走出病房。兩個人邊走邊聊。
王大義說:“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不處理影響很不好,你看不出來嗎?郎三今天是拿賣廢銅的事和你叫板!”
程銳說:“我知道他的意思。但一定要嚴肅處理郎三!”
“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你不處理,你處理郎三合理嗎?”
“賣發電機發生在你我來之前,204車間賣廢銅發生在我們到來之後,必須嚴肅處理!”
“我不同意!”王大義說,“這兩件事性質完全不同。賣廢銅只是違紀,賣發電機是貪腐。”
程銳說:“我琢磨204車間賣銅屑的事背後不簡單啊!你那邊在調查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這邊就有人寫信舉報204車間賣廢銅私分。”
“我也覺得不太對勁。”王大義若有所思地點着頭,“我們都上了郎三的當了,他是故意拿這件事叫板。”
“廠規廠紀誰也不能違反,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理由!”程銳態度堅決地說。
“你這樣處理郎三不公平,他能服嗎?”
“我了解郎三,別看他今天跟我叫板耍渾,我相信郎三能夠背得起這口黑鍋,
他具有這樣的品質!這也是種榜樣!”
王大義明白了程銳的意思:“你演的是周瑜打黃蓋。”
程銳說:“這件事我找郎三談。”
“我建議以後你最好離那位姓趙的兄弟遠一點,群眾反映趙君亮整天在外面吃吃喝喝拉拉扯扯……”
“你就知道趙君亮在外面吃吃喝喝拉關係,你知不知道他剛剛為廠里搞來五百萬貸款,這可是救命的錢!沒有這筆錢下個月就發不出工資,老工人們就會再鬧起來,連穩定都做不到,你說188廠還能有什麼希望?”
“我還以為這五百萬是你貸來的。”
程銳說:“你我新來,我認識誰?趙君亮這些日子也在為工廠奔波勞碌,不是趙君亮出面諧調市區各方面的關係,我們廠生產用的柴油從哪兒來?煤從哪兒來?鐵路物資運輸誰管?我們廠的學校、醫院、社會治安和當地政府部門的關係不都是趙君亮在負責嗎?人家也在努力工作,你卻在後面揪辮子。你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過去的問題不放?靠我們兩個人能救活188廠嗎?就算趙君亮過去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你也得允許人家改過自新吧?這僅僅是我個人感情問題嗎?我們當領導不能只論是非,也要論成敗!要在真理和價值之間找到平衡,不要死鑽牛角尖。”
王大義覺得程銳的話有道理,說:“那好吧,我同意你的意見,賣發電機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晚上下班前,廠領導班子成員圍坐在小會議室桌前,對處分郎三立進行舉手表決。程銳首先帶頭舉起了手,王大義跟着舉起手,趙君亮、範文新、林媛沒有舉手。
林媛說:“老趙師傅住院到廠里借錢,是我沒批准。204車間的節約獎和加班補助費讓我扣下買汽油了。我當時不了解情況和郎三立吵起來……我不同意給郎三立同志處分。”
範文新說:“我也反對,好人受處分這不公平,這樣處理群眾會怎麼看?郎三立同志不是為了他個人利益,而是為了職工。”
程銳態度堅決地說:“違反廠紀廠規任何理由都不行!現在是表決。”
趙君亮心裏明白程銳要借處理郎三立規矩,表面上看是處理郎三,其實也是拷問魏長平賣發電機的事怎麼辦。他沉思了一下,舉起手說:“我同意給郎三處分。但有一條補充意見,魏長平賣發電機也必須給予處分,在這件事上我也負有責任,我自請處分。”
吃過早飯,劉克平習慣地背着手向廠里走來。自從退休閑下來后,劉克平幾乎每天吃過早飯後,都要到廠里走一遭。不走上一遭,就好像有件事沒辦,心裏就不踏實。然而來到廠里,看到日益蕭條的景象,心頭湧上來一陣陣抑制不住的
酸楚。但是他的腳步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向這裏而來。看來,習慣真是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啊!他走到厂部辦公樓前,看見許多老工人擠擠擦擦地圍在宣傳欄前,不知在看什麼,場面很熱鬧。老馮師傅也擠在人群中。劉克平走到了宣傳欄前才發現大家在看公告。
公告
204車間主任郎三立,利用工作之便,私自倒賣廢舊銅屑,影響極壞。根據上述錯誤,給予郎三立同志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和行政降職處分,車間主任降為副主任。給予魏長平同志紀大過處分,撤銷科長職務。對賣發電機組負有領導責任的趙君亮同志全廠通報批評,並作公開檢討。
眾人在公告欄前議論紛紛:“這樣處理郎三不合理!郎三賣廢銅是為職工,魏長平賣發電機是為他們自己謀私利。”
“通報批評廠領導這可是頭回……”
“要我看,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劉克平緘默不語從人群中出來,老馮師傅跟在後面。
老廠長陳乃昌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後面,一言不發。
公告的內容給劉克平的觸動不是很大,他認為這不過是虛張聲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給老工人補發工資的事也沒有下落。劉克平從人群中出來,發現程銳在不遠處等他。
程銳迎過來:“劉師傅現在有時間嗎?我想和你交個朋友。”
劉克平冷冷地說:“我們成不了朋友。”
程銳說:“我們談談好嗎?”
劉克平倔犟地說:“我不想再聽你說什麼,你把對大夥說過的話兌現,我們才可能成為朋友。”
程銳看着劉克平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