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志之間的戰爭

第七章 同志之間的戰爭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八時平陽市委

田立業早上一上班,還沒走進自己辦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劉意如。

劉意如故作驚訝地問:“喲,田秘書長,你看,這還差五六分鐘呢,你咋就跑來上班了?就不趁着早晨涼快多睡一會兒?”

田立業一本正經地說:“改邪歸正了,從今以後要向你劉主任好好學習了……”

這時,高長河夾着只公文包上了樓,看見田立業,馬上說:“哦,田秘書長,我正要找你呢,你過來一下!”

劉意如衝著田立業詭秘地一笑,走了。

田立業忐忑不安地跟着高長河走進辦公室,問:“什麼事,高書記?”

高長河自顧自地在辦公桌前坐下,也讓田立業坐下,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往桌面上一放,說:“隨便和你談談。”

田立業注意到,高長河拿出的那本書正是自己的第二本雜文集《也算一說》。

高長河指著書笑道:“田秘書長,你這書不送我雅正,我還是雅正了一下,讓劉主任到接待處要了一本。不錯,不錯,催眠效果比較好,沒雅正完就睡著了。”

田立業心裏很火,卻不敢表露出來,只道:“能讓你們領導同志睡個好覺,我也略有安慰了,也算沒白寫吧。”

高長河拿起書翻了翻,看了看版權頁:“哦,印了兩千本,是不是都賣給了我們市委、市政府接待處了?”

田立業搖搖頭:“接待處買了一千本,那一千本我自己買了,怎麼?高書記,是不是也要反反我的腐敗了?”

高長河笑了:“我沒這個考慮,真沒有。一千本書不過幾千塊錢,就算要反你的腐敗,也用不着我親自抓嘛,殺雞哪能用宰牛刀?再說了,讓同志們多讀點書,哪怕是讓人打瞌睡的書,也總比多喝酒好。幾千塊錢喝酒一次就喝掉了,倒不如買點你的書送送人,也顯得我們平陽市委人才薈萃嘛,是不是?”

田立業雖說知道自己的麻煩遲早要來,可是真沒想到來得會這麼快,而且會是在這種事上。由此看來,知識分子整知識分子,那可真是整得得心應手。老書記就說不出高長河這麼內行、這麼“風趣”的話,讓你恨得咬牙,卻不好發作。

高長河給自己倒了杯水,也給田立業倒了一杯,話說得那麼尖刻,臉上笑得卻非常自然:“當然了,田秘書長,你心裏也可以不服,也可以認為自己這本書寫得很好,甚至和魯迅先生的雜文一樣好,那是你的權利。可我作為一個讀者,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你這個田作者並沒有多少才氣嘛,這種文章有空閑寫寫也可以,沒時間不寫也不是損失,一般來說不會影響中國文壇的繁榮局面。聲明一下,這完全是一個讀者的意見,不是一個市委書記的意見。討論這種學術問題的時候,咱們完全平等。”

田立業卻根本沒發現這間市委書記辦公室里有什麼平等的氣氛!

高長河當完了讀者,馬上又當起了市委書記:“哦,今天也向你表個態,田秘書長,只要你還願意寫下去,再出書時,我們市委接待處還可以買一千本,老班長鼓勵寫書、鼓勵讀書的好風氣在我的任上決不會中斷。”

田立業勉強笑了笑:“高書記,我看我直接去研究安眠藥算了!”

高長河戲謔道:“不一樣,不一樣,安眠藥對身體有副作用,讀你的書催眠沒有什麼副作用。”

田立業實在忍不住了:“高書記,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呀?”

高長河這才切入正題:“談談你的工作。按說,這也用不着我和你談,咱們市委王秘書長和你談就可以了。可你這情況比較特殊,好歹也算是我到平陽來最早交下的一個朋友,就想和你直接談了。你好像也四十齣頭了吧?”

田立業鬱郁地說:“四十二歲。”

高長河點點頭:“小我五歲。這個歲數一般來說經驗比較豐富,也正是能幹點事的時候。從寫作上看,我估計你不會有大發展了,——至少成不了魯迅、高爾基、馬爾克斯那樣的大文豪。那麼,何不做點扎紮實實的工作呢?我們市委的每一個副秘書長都跟着一個副書記做協調工作,你六年來誰都沒跟,也沒具體分管過哪個口子,是不是?”

田立業臉色陰沉下來:“是的,打了六年雜,盡分蘋果,管衛生評比什麼的,算市委機關不管部部長吧。不過,要聲明一下,這可不是我不願干,是老書記姜超林同志不讓我干。我三番五次要下去,姜超林同志都不批准,我想去當個鄉鎮長都沒戲,只好在機關當撞鐘和尚了。

高長河注意地看了田立業一眼:“為什麼?”

田立業自嘲道:“老書記怕我一不小心吐出個象牙來!”

高長河哈哈大笑起來,笑罷,說:“田立業同志,我不怕你給我吐象牙,你嘴裏真能吐出象牙來,那可算得上特等保護動物,夠國寶級。告訴你吧,我個人有個想法,準備讓你動一動,到下面幹活去!別再在機關里泡了,再泡就泡餿了!你回去后也想想看,有沒有點吃苦精神?能不能多做點實事,少空談誤國?!”

田立業試探地問:“高書記,你的意思是說,要我調離市委機關?”

高長河點點頭,很明確地說:“是的,你不能在市委機關這麼混下去了。”

田立業馬上悟到,面前這位新書記向他下手了,想都沒想,當即表示說:“那麼,高書記,我就調市人大吧,這話我早想說了,連請調報告都寫過。不瞞你說,就是在和你一起吃過飯後,我準備去市人大的。”

高長河冷冷一笑:“田立業同志,你就這麼點出息?離開姜超林書記,你就不會工作了?再到人大去當不管部長嗎?就沒點做人的志氣?就這麼人身依附?”

這話說得太刻薄,也太一針見血,田立業覺得自己一下子被逼到了牆角上,呆住了。

高長河又盯了上來:“怎麼?你還非要去追隨姜書記嗎?”

田立業想了好半天,終於狠下了心:“好吧,高書記,我聽從組織安排!”

高長河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口氣也舒緩了:“就是嘛,你田立業是黨員幹部,就是要聽從組織安排嘛!你自己剛才也說了,早就想下去,現在我滿足你的良好願望,真讓你下去了,你又吵着要去人大了,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呀?”

田立業憤懣地想,高大書記,不是我存心和你過不去,是你存心和我過不去!

高長河卻沒有什麼和田立業過不去的樣子,離開辦公桌,端着水,走到田立業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說:“聽說六年前你在烈山幹得還是不錯的嘛,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嘛!我要是姜書記就不會把你調回來。”

田立業言不由衷地應付說:“那你早來平陽就好了!”

高長河含意不明地笑笑:“說說看,當年你為什麼大鬧縣委常委會?”

田立業忿忿道:“怎麼是我大鬧縣委常委會?我是堅持原則,不同意耿子敬一手遮天,胡作非為!起因就是查小金庫嘛,他耿子敬縣政府的小金庫掖了十七萬,誰都不敢提,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是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了嘛!不應該嗎?”

高長河似笑非笑地問:“結果怎麼樣?”

田立業沒好氣地說:“十七萬追繳上來了,老書記卻把我調到市委當副秘書長了。”

高長河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在這件事上,老書記賞罰不明啊!”

田立業馬上警覺了,高長河是在離間自己和老書記的關係!於是便說:“這不涉及賞罰問題,縣委副書記是副處級,市委副秘書長也是副處級,而且許多同志還寧願調上來做副秘書長呢!”

高長河看着田立業,問:“如果當時調走的不是你,而是耿子敬,又會怎麼樣呢?”

田立業仍保持着應有的警惕:“高書記,任何事情都沒有‘如果’。”

高長河問得益發露骨了:“這麼多年,你對姜書記就真沒有一點意見?”

田立業硬生生地說:“姜書記一直對我挺好,又沒打擊報復我,我能有什麼意見?”

高長河“哼”了一聲:“那是,姜書記一直幫你賣‘匕首和投槍’嘛!”

田立業反唇相譏道:“高書記,你不也要幫我賣‘匕首和投槍’嗎?你剛才不也說了么,我再寫書,你也要接待處繼續買?!”

高長河把手上的茶杯往茶几上一頓:“田立業,你還真想再搞安眠藥?啊?我可警告你,這種夢別再做了!下去幹活就是下去幹活,要準備脫層皮!”說罷,揮揮手,“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事,馬上要和文市長一起去平軋廠!”

田立業也不懼怕,起身掉頭便走。出了門就想:高長河離間失敗,那將要套到他腳上的小鞋只怕會很小、很小。然而,心裏卻不後悔,甚或有點悲壯——為老書記這樣的老領導,值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時烈山縣委招待所

從二十七日上午九點,到二十八日上午九點,在這二十四小時中,孫亞東帶着一支由三十多人組成的隊伍緊張工作着,忙得像打仗。這仗打得實在漂亮,已被初步掌握的十名涉嫌者全部落網,可能留存贓證的場所全貼上了封條。第一輪突擊審查在凌晨五時結束,烈山經濟開發公司這座藏污納垢的巨大冰山浮出了水面。建築在這座冰山上的中共烈山縣委和烈山縣人民政府轟然垮落下來。

尤其是縣委,碩果僅存者一人:金華。

現在,這位碩果僅存的烈山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正站在孫亞東面前。

孫亞東熬了一夜,兩眼血紅,忍不住直打哈欠。“金縣長,有事么?”

金華請示道:“孫書記,您看這事鬧的,這麼多領導同志突然出問題,我們烈山的工作可怎麼辦呀?誰來主持?您看看,今天一天就有三個重要的會,原來都是耿子敬主持,下午省里還有個檢查團過來……”

孫亞東不經意地說:“金縣長,這事我昨天不就代表市委和你說清楚了么?在烈山新班子確定之前,由你臨時主持工作嘛。”

金華說:“孫書記,您這話是昨天下午三點說的,可三點之後,縣委這邊又被你們叫走了一個,政府那邊又是兩個,我真是沒法應付了哩。”

孫亞東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都知道,事先情況估計有些不足,加上事情發生得也太突然,所以,市委有點措手不及。不過,你放心,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市委馬上要研究決定烈山新班子,就是這兩天的事吧。你再堅持一下,盡量不要影響日常工作。有些可開可不開的會先不要開了,有些不是太急的工作可以往後推一推。金縣長,你看先這樣好不好?我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處理。”

金華不好再說什麼了,點點頭出去了。

正走進門的市反貪局劉局長衝著金華的背影笑笑,對孫亞東說:“這個小女人可真不得了啊,一份舉報材料端掉了烈山兩套班子。”

孫亞東臉一綳:“劉局長,你這話說得可不好呀,好像缺點原則性嘛!怎麼,這兩套腐敗的班子不該端嗎?如果我們能早一點接到這樣有名有姓的確鑿舉報,我們的幹部隊伍中能多幾個像金華同志這樣的反腐英雄,烈山的蓋子早揭開了!”

劉局長說:“也沒這麼簡單,孫書記,你知道耿子敬和姜超林的關係嘛,現在是因為姜超林下了,他不下,就算有這種舉報,只怕也查不下去。”

孫亞東揮揮手說:“這你就錯了,怎麼會查不下去?我們不是一直就在查嘛,包括平軋廠!烈山的班子群眾反應這麼大,請客送禮之風這麼盛,送禮收禮動輒幾千幾萬,正常嗎?沒問題真見鬼了!不過,這個經濟開發公司倒也是太隱蔽了,好像連匿名舉報都沒接到過吧?”

劉局長點點頭:“沒有。上個月倒是接到過一封反映耿子敬生活作風問題的匿名信,也不知怎麼寄到反貪局來了,因為是匿名,又是生活作風問題,我們也就沒當回事。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就動手去查,沒準就把耿子敬和林萍都查出來了。”

孫亞東說:“是啊,是啊,做我們這種工作,心一定要細,眼一定要亮。”停了一下,又問,“平軋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啊?”

劉局長說:“我正要向你彙報呢,現在基本可以斷定平軋廠廠長兼黨委書記何卓孝有經濟問題。孫書記,你都想不到這個何卓孝能搞出什麼鬼來!”

孫亞東注意地看着劉局長,“哦?是不是那六十七萬請客送禮賬目有問題?”

劉局長搖搖頭說:“根據我們深入調查,那些帳目看來出入不大,畢竟是十年的費用,大多數用項又是購買實物送關係單位,何卓孝經手也不多。何卓孝的問題出在醫藥費上。最近兩年,此人利用職權在平軋廠報銷的醫藥費高達三萬九千多元。我們在乎軋廠副廠長牛千里等同志的配合下,比較徹底地查了一下,把原始證據都搞到手了。孫書記,何卓孝這人你是見過的,壯得像頭牛,哪來的癌症啊?他膽可真不小,竟敢自己簽字把這三萬九千多元悄悄報銷了!”

孫亞東“哼”了一聲,“不是都說平軋廠沒什麼經濟問題嗎?連高長河也跟着這麼說!好,就這麼繼續查下去,馬上到一家家醫院去落實,看看何卓孝這三萬九千多塊錢的醫藥費單據是怎麼開出來的?誰給他開的?再重申一下,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嚴格保密!”

劉局長不無擔心地說:“孫書記,對平軋廠,從姜超林、文春明到高長河的態度都這麼明確,我們還是這麼干,萬一……”

孫亞東平靜地道:“萬一出了事,由我這個市委副書記兼市紀委書記負責,我決不會把任何責任往你們做具體工作的同志身上推,這一點請你們放心。前年在昌江市查處那個腐敗副市長,我壓力小了嗎?光恐嚇電話就接過好幾個,還碰到一次奇怪的車禍,最後怎麼樣?我孫亞東不還是孫亞東嗎?!”

劉局長婉轉地說:“孫書記,這次不太一樣,這次咱是私下裏查,再說,你和高長河同志過去關係又很好……”

孫亞東手一擺:“不論我個人和高長河是什麼關係,只要涉及反腐倡廉這種原則問題,我孫亞東就六親不認!我一上任就和你們說過,我這個人就是倔,就是要做平陽的反腐之劍!組織上把我放在這個崗位上,我就別無選擇;你老劉做了這個反貪局長,也別無選擇!誰也別指望我們把手上的劍換成鮮花,劍就是劍,不是鮮花!”

劉局長不敢再說下去了。

孫亞東卻又說:“老劉,我再強調一下,責任我來負,具體工作都得你們做,現在情況又比較複雜,所以,不論是烈山還是平軋廠,都不能掉以輕心啊!”

劉局長點頭應着,出去了。

恰在這時,省城馬萬里的長途電話打了過來。

馬萬里一開口就表揚,說是在對烈山班子問題的查處上,長河同志和平陽市委決策果斷,措施得力,頭開得很好。並要孫亞東不要有任何顧忌,要一查到底,不論涉及到什麼人,涉及到哪一級幹部,都不要怕。

孫亞東說:“馬書記,您是了解我的,怕我倒是不怕,可也非常希望省委能在這種時候多給我們一點實際支持……”

馬萬里在電話里爽朗地笑道:“亞東同志呀,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要告訴你,省紀委的工作組下午就出發,今天將在烈山和你們共進晚餐。”

孫亞東高興了,問:“馬書記,這事通知平陽市委沒有?”

馬萬里說:“我已經和長河同志打過招呼了。”

接下來,孫亞東就案件的最新進展情況向馬萬里做了彙報,特別提到,早些時候匯到省紀委的十四萬贓款仍然沒有線索。

馬萬里說:“那就加大力度,繼續調查,如果這十四萬的線索不在烈山,那麼,就把視野放開些,把調查面擴大些。但是,一定要注意掌握政策,無論如何都不要搞得滿城風雨,平陽班子剛剛交接,大家都很敏感……”

本來,孫亞東還想向馬萬里彙報一下暗查平軋廠的事,可話到嘴邊終於沒說。這倒不是怕日後查不出廠長何卓孝的問題,而是不想把平軋廠的難題過早地交給馬萬里,引發出馬萬里和高長河的矛盾。

因此,和馬萬里通過電話好久了,孫亞東還在苦惱地想着:我們今天面對的腐敗現象真是太複雜、也太難查處了,有時候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關係套着關係,利益聯着利益,再加上有些領導幹部既有私心,又有顧慮。紀檢部門工作起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正這麼想着,省城鍾處長的電話又打來了,把趙成全最新交待出來的線索彙報了一下,又說,這個案子對趙成全的刺激和壓力都很大,趙成全的情況很不好,病情趨於惡化。

孫亞東心情有些沉重,沉默了片刻,指示說:“鍾處長,請你代表平陽市委告訴醫院方面,對趙成全要像以前一樣全力搶救,該用什麼藥用什麼葯,該享受什麼待遇還享受什麼待遇,一點都不要變!另外,你們絕對不能對趙成全搞疲勞戰,也不要講任何刺激性的話……這個同志是老先進,是一步步幹上來的,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時平陽軋鋼廠

從副廠長牛千里這陣子的反常態度上,何卓孝預感到自己將面臨一場風暴。昨天烈山一出事,廠里也謠言四起了,說是孫亞東和市委正在暗中調查他,他這個廠長兼黨委書記沒幾天幹頭了。何卓孝發現謠言的源頭在牛千里那裏,便連夜把電話掛到文春明家,問文春明這是怎麼回事?文春明斷然否定,說市委絕沒有做過這類決定,要何卓孝在高長河到平軋廠現場辦公時,直接向高長河反映。

於是,高長河和文春明一到平軋廠,何卓孝馬上把這一情況向高長河反映了,滿腹委屈地說:“……高書記,市委怎麼查我都可以,該立案立案,我能理解,可暗地裏來這一手,廠里又有人興風作浪,我就實在沒法工作了。高書記、文市長,今天當著你們兩位領導的面,我正式提出辭職。”

這時,高長河正和文春明一起在偌大的廠房裏巡視,高長河一邊走一邊說:“何廠長,你反映的這個情況我不太清楚,市委確實是沒做過這種決定或類似的決定,這一點你可以請文市長證實。至於說有沒有人背着市委搞點名堂,我不敢向你打包票。我要強調的是,就是真有誰背着市委這麼做了,你也要坦蕩一點,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嘛!你急着辭職幹什麼?啊?心虛了?”

何卓孝不敢做聲了。

高長河指着空蕩蕩的廠房又說:“你看看,你看看,十二個億呀,就這麼不死不活的扔在這裏,你何廠長就看得下去?就不着急?雖然說投資責任不該由你負,其他責任你就沒有一點嗎?所以我說呀,你這個同志要把精力放在改變這種被動局面的大事上,不要老想着個人的委屈。要說委屈,文市長不更委屈?文市長這委屈又說給誰聽了?”

文春明這才說:“老何,高書記說得對,我們現在必須立足於解決問題。”

接下來開會,以往各種討論過好多次的方案又拿了出來,從和省內有關鋼鐵企業聯合組建集團公司,到種種兼并破產和資產重組計劃,幾乎沒有什麼新內容。

讓何卓孝想不到的是,得意忘形的副廠長牛千里突然拿出了個新東西。

牛千里說:“既然市委、市政府這麼重視從根本上解決平軋廠的問題,高書記和文市長兩個一把手一齊到場,我就有個新想法了,而且,保證一實施就見效!”

高長河、文春明和所有與會者都把目光轉向了牛千里。

牛千里侃侃而談:“現在,國營企業的股份制改造是個熱點,三天兩頭有新的股份公司在上交所和深交所上市。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平軋廠改製成上市股份公司呢?當然,這裏的前提是省里、市裡支持,能給我們平軋廠上市額度……”

與會眾人先是竊笑,後來,便哄堂大笑起來。

何卓孝沒笑,且於眾人的鬨笑聲中冷冷開了口:“牛副廠長,你是不是炒股炒糊塗了?睜着眼睛說起夢話來了?我提醒你一下,我們平軋廠根本不具備變成上市公司的起碼條件,迄今為止沒有一分錢利潤,只有債務!”

牛千里不滿地瞟了一眼何卓孝:“何廠長,聲明一下,作為副處以上的幹部,我沒炒過股,但是,我對中國股市倒是十分關注,還小有研究!”聲明過後,又繼續說,“同志們,大家都不要笑嘛,我這個想法不是憑空而來的,是有根據的,因此,也就是可行的。這段時間,我研究過一些去年上市的股份公司,上市報告寫得都天花亂墜,一家家都溢價好多倍往外賣股票,一塊錢的凈資產敢賣到五、六塊。深入了解一下,嘿,不少都是嚴重虧損企業,情況甚至比我們平軋廠還糟。後來才知道,這叫‘包裝上市’。所以,只要能到證券管理部門爭取到上市額度,把平軋廠好好包裝一下,做出盈利報告只是個技術性問題……”

高長河聽不下去了,擺擺手說:“這個設想不要談了,完全沒有實施的可能性,這是弄虛作假,禍國殃民!牛千里同志說的這種情況有沒有?有,還不是一家兩家。這種所謂的包裝上市公司,我省就有嘛,因為涉及到我們和兄弟地區的關係,我在這裏就不點它的名了。不過,請同志們記住:這種事我們平陽不能搞!不但是今天不能搞,以後也不能搞!”

文春明馬上贊同說:“對,當真把我們的老百姓當傻瓜玩了呀?”

高長河看了文春明一眼,說:“文市長,你可別說,還就有人把老百姓當傻瓜玩嘛!前些時候我看到一篇經濟理論文章,大講中國老百姓手頭有幾萬個億,並由此計算出能把多少陷入困境的國營企業改造成股份制公司。同志們,不瞞你們說,我看了這篇大文章真是嚇出了一頭汗呀!大家設想一下,如果像平軋廠這樣的企業都包裝上市了,我們會面對一種怎樣的局面?從表面上看,國家的包袱是輕了,可別忘了,這一個個包袱並沒有消失在大氣層中,是背到我們老百姓身上去了。當我們的老百姓背上了這一個個包袱,發現自己上了當,危機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情況將比前不久發生的東南亞危機更嚴重,甚至會動搖國基!”

大家都被高長河的深刻見解震懾住了。

高長河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所以,這種禍國殃民的事想都不要想。當然,我說這番話不是針對牛千里同志個人,是針對這種經濟現象。牛千里同志這個設想不可取,可啟發作用還是有的。剛才有個兼并方案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上海那家上市公司提出的兼并方案。”

何卓孝問:“高書記,是東方鋼鐵集團吧?”

高長河點點頭:“對,就是東方鋼鐵集團公司,他們不是對平軋有興趣嗎?不是正在搞資產重組嗎?市裡給優惠政策,你們好好和他們談下去,不要一開口就否定了人家的方案,也不要怕臉面上不好看。我看,沒有什麼不可以談的,兼并可以談,減免稅費可以談,部分貸款掛賬也可以談。我們要是這也不談,那也不談,老想賺人家的便宜,那就只能把包袱背在自己身上,而且越背越重。在這裏說個觀點: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的好生意都是雙贏的,單贏就不是好生意。我們一定要搞清楚,人家是來兼并,不是來濟貧,我們一定要充分考慮人家合理的經濟報償!”

與會者都沒想到,高長河對經濟工作這麼內行。

更讓與會者——包括文春明都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高長河竟明確指示何卓孝在東方鋼鐵集團的方案上立即開始談判。

高長河說:“老何,你們就不要再瞻前顧後了,馬上以東方鋼鐵集團提出的方案為基礎開始談判,可以在平陽談,也可以到上海或北京談,馬上談!市委、市政府領導只要有空就去參加,我和文市長有空也會參加。”轉而又問文春明,“文市長,你看呢?”

文春明覺得高長河沒徵求自己的意見就表態,實在太輕率,太不把他這個市長放在眼裏了,心裏很火,可當著這麼多與會同志的面又不好反對,只得支吾着,違心地點了點頭。

文春明的曖昧態度,何卓孝看出來了,何卓孝便不敢輕舉妄動。文春明剛回到辦公室,何卓孝便把電話打了過去,請示文春明,這事到底怎麼辦?和東方鋼鐵集團是不是真的馬上開談?文春明的回答仍然很曖昧,要何卓孝看着辦。

何卓孝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放下電話,當即失態地罵起了娘。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九時平陽新無地娛樂城

田立婷可不知道新天地娛樂城是上午十點上班,八點整就到了,前門進不去,就從邊門找到了總經理辦公室。總經理辦公室鎖着門,田立婷先在門口等,後來就幫着值班看門的師傅拖起了地。地快拖完時,一個胖子搖搖晃晃來了。看門師傅悄悄說,這個胖子就是陳總經理,田立婷便怯怯地喊着:“陳總經理”,跟着胖子進了總經理室的門。

胖子幾乎沒用正眼瞅一下田立婷,表情態度也很不耐煩,沒容田立婷開口就說:“又是來找工作的吧?我們的廣告上寫得很清楚,是招小姐,不是招雜工。”

田立婷有點發愣,說:“陳總,您……您可能搞錯了,我……我是你們胡市長鬍早秋同志介紹來的……”

話沒說完,胖子的態度就變了:“哦,你是不是姓田?田大姐?你哥哥是不是平陽市委的田秘書長?哎呀,你怎麼不早說呀!快坐,坐,田大姐!”

田立婷坐下了,小心地問:“陳總,胡市長給您打過電話了吧?”

胖子熱情地說:“打過了,打過了,其實,根本用不着驚動胡市長嘛,就是田秘書長和我打個招呼,我能不辦嗎?田大姐,你看看你,也是太認真了,來得這麼早,一來就拖地,這讓田秘書長知道了多不好!”

田立婷心裏很反感,嘴上卻說:“陳總,您真是太客氣了,干點活又累不着。”

胖子倒了杯水擺在田立婷面前,又說:“田大姐,你也是的,咋不昨天來?接到胡市長的電話,我立即落實,當天下午就把原來那個收銀員炒掉了,以為你會過來,結果你沒來,當晚差點兒抓瞎……”

就這麼說著,一個中年婦女出現在門口,明明開着門,卻不敢進,輕輕敲着門問:“陳總,我……我能和您說兩句話么?”

胖子一看到那個中年婦女,臉就掛了下來:“老孫,你怎麼又來了?昨天不是叫你去結賬了嗎?!”

中年婦女眼圈紅了,可憐巴巴地說:“陳總,我……我沒去結賬,您……您知道的,我家裏太難了。我下了崗,我家男人也下了崗,男人身體又不好,這……這可怎麼辦呀?”

胖子一點不為所動,說:“你怎麼辦我咋知道?我這裏又不是民政局。”

中年婦女乞求地說:“陳總,我……我不當收銀員了,在娛樂城做雜工行不行?”

胖子頭一搖,斷然回絕:“不行,這裏不需要雜工。”

田立婷這才知道,新天地娛樂城原來的收銀員也是下崗女工,現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心一下子被撕痛了,忙讓那中年婦女坐下。

中年婦女不敢坐,感激地衝著田立婷點點頭,又對胖子哀求:“陳總,您就當是幫我個忙好不好?讓我再干幾個月,不論幹啥都行。有這幾個月的時間,我也能再到別處找找工作……”

胖子火了:“老孫,你別再煩我了好不好?沒看見我正和這位新收銀員談工作嗎?你以為整個中國就你一人下崗呀?人家田大姐不也下崗了嗎?你知道田大姐是什麼人嗎?他哥哥是咱平陽市委秘書長,人家該下崗照下!改革的陣痛嘛!”

中年婦女怔住了,盯着田立婷看了好半天,一句話沒說,眼淚卻下來了。

田立婷心裏難受極了,也窘迫極了,對着這張善良的淚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田立婷不知所措時,中年婦女突然一把拉住田立婷:“大妹子,我……我求求您了,您哥哥既然在平陽市委當幹部,您就……就別和我搶這個飯碗了行不?是官大於民,你們幹部家屬想幹啥不能幹?哪裏能少了您大妹子一碗飯吃?大妹子,我……我給您跪下了……”說罷,倚着田立婷的身子,真要往地上跪。

田立婷拼力支撐住那中年婦女全身的重量,脫口道:“大姐,您坐,快坐下,您這情況我一點不知道。這……這收銀員我不幹了,您繼續幹下去吧!”

胖子馬上急了眼,對田立婷說:“田大姐,你可別和我開玩笑!你這工作可是胡市長親自安排的呀,就是你不幹,我也不能讓老孫再幹了!”

田立婷對這位只會看長官臉色的胖子實在是氣不過,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指着胖子的鼻子說:“陳總,我告訴你,就是衝著少看見你這張臉,我也不想在你們娛樂城當這個收銀員了!不過,我也把話撂在這裏,你要是真敢不讓這位孫大姐幹下去,我就讓我哥哥去找你們胡市長算賬!”

胖子呆住了。

一不做,二不休,田立婷又把哥哥田立業的電話留給了中年婦女:“這是我哥哥在市委的電話,只要陳總無緣無故趕你走,你就打這個電話!”

中年婦女卻又替胖子說起了好話:“大妹子,您誤會了,真是誤會了,其實……其實,我們陳總也是大好人一個,平常可關心我們下崗工人了……”

田立婷直想哭,連一分鐘也不想再呆下去了,逃也似地衝出了辦公室。

這一次的再就業飯碗可不是哥哥踢掉的,是她自己主動放棄的,可是,她仍然得找哥哥算賬:哥哥不當這個市委副秘書長,那中年婦女說到幹部家屬時,她就不會這麼難堪。當然,即使沒有這個當副秘書長的哥哥,她也不可能去強奪人家的再就業飯碗。

中年婦女說得不錯:有這樣一個做官的哥哥,她找碗飯吃總比別人容易。

然而,把電話一掛到市委辦公室,這個做着平陽市委副秘書長的哥哥就火了,說,田立婷,你以為平陽是我的天下呀?告訴你吧,我這市委副秘書長馬上就要下了,要做待崗幹部了,你就等着跟我一起到自立市揚擺地攤去吧!

田立婷還想再說幾句什麼,哥哥那邊已掛斷了電話。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六時濱海市金海岸

文春明原本沒準備到金海岸發假區去,可是,在濱海市長江昆華的陪同下檢查完濱海的防汛工作以後,江昆華要到金海岸去向王少波彙報工作,文春明想到姜超林也在金海岸,便隨着江昆華一起去了。

一路上文春明一聲不吭,別的事沒顧多想,老想着高長河在平軋廠的指示,越想心裏越氣,因此,到了金海岸半山別墅見到姜超林時,一肚子火便發作出來了:“……老書記,你看看這叫什麼事!這個高長河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個,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表態了,要按東方鋼鐵集團早些時候提出的方案進行談判!這個方案我早就向你彙報過,也和何卓孝這些廠里的同志認真研究過,整個一賣國條約!搞兼并不算,一部分貸款要停息掛賬,還問我們市裡要優惠政策。這就是說,我們辛辛苦苦白忙活了十年,養大了姑娘,還是搭上嫁妝賠給人家。真這麼搞,我們的面子往哪裏擺?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我寧可讓它先扔在那裏,也不願這樣送出去!我們平陽不論怎麼說還是經濟發達市,別說只一個平軋廠,就是十個平軋廠也拖不垮平陽的經濟。平軋廠與高長河無關,他當然不怕丟臉,就想趕快甩包袱!”

姜超林只是聽,不發表任何意見。

文春明又說:“才幾天的工夫,怪事就出了一大堆,滿城風雨滿城謠言。有些事似是而非,有些事事出有因。這些事先不說,還是說平軋廠——平軋廠也快亂成一鍋粥了,老書記,你知道嗎?孫亞東一直就沒停止暗中對平軋廠的調查,也不知高長河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今天,何卓孝當面向高長河提出辭職,說是真干不下去了。”

姜超林仍是什麼也沒說。

文春明看着姜超林:“老班長,你說話呀!”

姜超林嘆了口氣,說:“有煙嗎?給我一支!”

文春明詫然說:“你知道的,我又不抽煙?哪來的煙?哦,我去給你找一支吧!”

姜超林說:“算了,這裏你不熟,我去找吧!王少波也在這裏,他抽煙的。”

不料,到了王少波房裏,正見着頭纏繃帶的王少波在給女兒毛毛洗臉,毛毛臉上有指甲抓出的血痕,頭髮亂蓬蓬的,一問才知道,是在學校和同學打架了。

姜超林挺喜歡毛毛的,便說:“過來,過來,和爺爺說,是怎麼回事呀?”

毛毛馬上哭了起來,委屈地說:“我們同學說,你們這些當幹部的都是貪官污吏,讓你們站成一排挨槍斃,可能會有幾個冤枉的,要是隔一個斃一個,就有漏網的。我就和他們吵,說我爸爸不是貪官,這陣子天天在江堤上抗洪,差點把命都送了。他們說那是假相,後來我們就打了起來。”

王少波盡量平靜地說:“毛毛,我剛才不是和你說了嗎?爸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爸爸的爸爸也被當成了反革命,同學也罵爸爸是狗崽子嘛,爸爸不也挺過來了嗎?現在有些人是胡說八道,你心裏要堅強……”

這時,文春明也過來了,站在一旁聽。

姜超林忘記了討煙,一把摟住毛毛,對王少波說:“現在怎麼能和‘文革’那種時候比?‘文革’是有大氣候、大背景的,好人都受氣!現在呢?不是這種情況嘛!”

王少波一下子失了態,激動起來:“老書記,你真以為我不知道呀?可我怎麼和孩子說?說什麼?更糟糕的毛毛還沒說呢,毛毛找到了他們班主任老師,你猜老師怎麼說?老師說:你敢保證你爸爸就是好人?烈山那幫貪官一個個不都抓起來了嗎?濱海只怕也快了,不信你看着好了!”

文春明聽不下去了,桌子一拍:“這個老師也太不像話了,別說沒什麼事,就是真有什麼事,也不能這麼和孩子說話嘛!少波同志,你不要老想着自己是濱海市委書記,你還是家長,你到學校找去,問問這個老師想幹什麼?問問他,什麼叫濱海也快了?!”

姜超林擺擺手:“少波,你不要去。這不是那個老師的問題。”

文春明鬱郁地說:“算了,不行我們都辭職吧,就讓高長河這幫人折騰去!”

姜超林臉沉了下來,盯了文春明一眼:“春明,你是市委副書記、市長,怎麼能這麼不注意影響?對平陽九百萬人民創造的這番改革大業,你當真就不當回事了?就算你不當回事,我姜超林還當回事呢!”說罷,從王少波那裏要了支煙抽着,撥起了電話,“市委值班室嗎,我是姜超林,給我找高長河,找到后請他打電話給我。”

等高長河電話的時候,文春明又說起了平軋廠的事:“……老書記,如果高長河硬要把平軋廠的包袱這麼甩掉,我建議人大從不造成國有資產流失的角度提出議案,責問市委、市政府。”

姜超林搖搖頭說:“我看現在還不至於搞到那一步!”

這時,高長河的電話掛過來了,開口就說:“老班長,你還真躲起來不管我們的死活了?好,這下子我知道你的根據地了,有事就往濱海打電話。”

姜超林冷冷地說:“你打也沒用,我不會接。”

高長河說:“不公平了吧?老班長,你讓我回電話,我馬上回,我給你彙報工作你就不聽?你不聽我也得說……”

姜超林很不客氣地打斷了高長河的話:“長河同志,你不要再說了,就讓我老頭子說幾句吧,我向你彙報!我對烈山耿子敬和那幫敗類的態度你和市委是很清楚的,可現在事情怎麼鬧到這一步了?好像洪洞縣裏無好人了?怎麼謠言滿城風滿城呀?向我姜超林身上潑點髒水不要緊,向其他無辜的同志身上潑髒水就不好了,會影響工作,尤其又是在這種主汛期,搞不好會出大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濱海市委書記王少波的女兒今天在學校被同學打了,為什麼?就因為謠言!請問:當你看到一個差點兒在江堤上送了命的市委書記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你心裏是什麼滋味?!如果不是憑着一份事業心,如果平陽這番事業真是哪個個人的,誰還會替你賣命?!當然,我也不敢保證除了烈山別處的班子就都是好的,我的原則是,腐敗的,爛掉的,就去挖,就去抓,可是,無原則無根據的話少說一些,這很不好!你不必解釋,長河同志,我完全相信,這不是你和平陽市委的意思。可事情怎麼會變成了這種樣子?你這個市委書記不該問一聲為什麼嗎?這正常嗎?!還有平軋廠,如果何卓孝有問題,就立案審查,不要一邊讓人家工作,一邊又不放心人家,至於怎麼解決平軋廠的問題,那是你們的事,我不會多過問,可有一條:不要以黨代政。就說這麼多了,你口口聲聲叫我老班長,那我就當一次老班長吧,你可以理解為忠告,也可以理解為責問,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說罷,姜超林根本沒給高長河解釋的機會,“啪”的一聲掛上了電話。

房間裏一時間靜極了,連彼此的心跳聲都能聽到。

在嚇人的寂靜中,姜超林抱起毛毛說:“毛毛,你爸爸是濱海市委書記,他不能到學校去,明天爺爺陪你到學校去,就和你們的老師同學談談你爸爸,談談我們這個濱海市!爺爺要讓你的老師和同學們都知道,共產黨里的腐敗幹部不少,為老百姓拼上命幹事的好乾部也不少!沒有他們,就沒有平陽和濱海的今天!”

說這話時,姜超林眼睛濕潤了,眼角有晶亮的淚珠掛落,在蒼老的臉上緩緩流下。

毛毛看到了,仰起臉問:“姜爺爺,你怎麼哭了?”

姜超林努力笑了笑,對毛毛說:“爺爺哪會哭?爺爺眼裏進了粒沙子。”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七時平陽市委

高長河一放下電話,怒氣就躥上了腦門。接電話前,他再沒想到姜超林會向他發這麼大的火。尤其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這位前市委書記竟連他的解釋都不聽就掛斷了電話。高長河認定:姜超林這既不是忠告,也不是責問,而是發難!

看來,姜超林的失落情緒十分嚴重,敏感度也太高了,只因為自己在平陽當了十年市委書記,就覺得自己是天生的市委書記,永遠的市委書記,就容不得任何不同的聲音。接到姜超林電話前,高長河根本不相信什麼“滿城風雨滿城謠言”,更不相信謠言會波及到濱海市。對烈山班子腐敗問題的正常查處,怎麼就變得這麼不正常了?是真的傳言四起,還是他姜超林借題發揮?

為慎重起見,高長河還是叫來劉意如和田立業,詢問一下。

田立業馬上來勁了,說:“高書記,您不問我我也不好主動向您彙報,您現在既然問了,我就得實話實說了,確實是滿城風雨滿城謠言嘛,傳得真叫邪乎!說姜書記和耿子敬在家裏訂攻守同盟時被孫亞東當場抓獲,說耿子敬是蒼蠅,姜書記才是老虎——哎,剛才又傳出‘絕密’消息了,說這些年姜書記提起來的幹部大部分都有問題,省里已經把一個龐大的工作組派過來了,要徹底揭開平陽的蓋子!”

高長河氣惱地道:“四處講這種話的人,我看是別有用心,惟恐天下不亂!”

劉意如看着高長河的臉色,小心地說:“是別有用心,這些謠言我也聽到了不少,都是衝著姜書記來的,還有些匿名信寄到市委,全是些毫無根據的攻擊謾罵,像‘文革’期間的大字報。”

高長河這才冷靜下來。設身處地地想想,覺得姜超林這麼做也情有可原,誰遇上這種事都難保不發火!

於是,孫亞東的面孔便自然而然浮現到高長河眼前。高長河本能地感到,這位市委副書記兼市紀委書記肯定沒起什麼好作用。烈山的案子是他一手抓的,耿子敬是他親自領着人從姜超林家帶走的,現在謠言這麼多,這麼邪乎,他孫亞東能沒責任嗎?更何況此人膽子也太大了,他再三要他不要多過問平軋廠的事了,他竟還是暗中盯着何卓孝不放。這一來,姜超林、文春明能沒意見嗎?就是他這個市委書記也忍無可忍!

孫亞東這麼做,一方面公然向他的領導權威提出挑戰,另一方面也勢必要破壞他迅速解決平軋廠問題的設想。按他的想法,平軋廠必須接受兼并。他在現場辦公會上的表態看似隨意,實則卻是精心設計的。他早看透了文春明的心思,知道這個市長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聽廠里同志反映,包括廠長何卓孝在內的平軋廠幹部都比較傾向於在東方鋼鐵集團的方案上談判,文春明就是不幹。他表了態,造成了一個既定事實,文春明不幹也得幹了。有情緒不怕,可以做工作。現在倒好,孫亞東暗查何卓孝,節外生枝,又給解決平軋廠問題設置了障礙。

真想不通孫亞東為什麼非要這麼干不可?這個口口聲聲支持他工作的老朋友,非但沒支持他的工作,還盡給他添亂!他到底想幹什麼?他究竟是在和姜超林、文春明作對,還是在和他高長河作對?他究竟歸省委馬萬里副書記直接領導,還是歸他高長河直接領導?

越想越生氣,高長河當即給烈山打了個電話,要孫亞東馬上回來彙報工作。

孫亞東卻又一次抗命,沙啞着嗓門,說省紀委的工作組已經到了烈山,他和同志們正和工作組的同志研究工作,實在走不開,要高長河有話在電話里說。

高長河真是火透了,冷冷地道:“好,很好,孫副書記,你就好好研究工作吧!不過,我提醒你一下,我高長河是平陽市委書記,背着我和市委搞小動作是決不能允許的,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另外還要提醒你的就是,不要感情用事,破壞平陽的大好形勢,不利於平陽幹部隊伍團結的話少講一點,尤其是涉及到姜超林同志的話!更不要向無辜的同志身上潑髒水!”說罷,掛上了電話。

孫亞東的電話馬上打了過來,不是檢查道歉,卻是發火,開口就責問:“高書記,你剛才的指示是什麼意思?我真是弄不懂。我現在畢竟還是平陽市委副書記兼市紀委書記,反腐倡廉是我分管的份內工作,可我怎麼工作起來就這麼難呀?什麼叫感情用事?誰感情用事了?請問:烈山耿子敬這幫腐敗分子不該立案審查嗎?和姜超林、和你所說的那些無辜的同志到底有什麼關係?是不是誰找你說情了?至於說到小動作,我必須聲明一下,對平軋廠何卓孝的調查在你出任平陽市委書記之前就進行了,不是你高書記一聲令下就能停的,因為此人有經濟問題,現在已經掌握了證據。如果你想看,我可以請反貪局的同志帶着證據向你做專題彙報!”

高長河吃了一驚,愣了好半天才問:“何卓孝的經濟問題,確鑿嗎?”

孫亞東很有情緒地說:“不確鑿豈不真成搞小動作了嗎?”

高長河想了想,又問:“性質嚴重不嚴重?”

孫亞東反問道:“高書記,你仍然想保這個何卓孝嗎?”

高長河斟字酌句地說:“有個特殊情況,平軋廠和東方鋼鐵集團的兼并談判馬上就要開始,不能再拖了。何卓孝一直是平軋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和東方鋼鐵集團有過多次接觸,我和文市長都還希望他在這方面做些工作。”

孫亞東更不高興了:“高書記,平軋廠除了何卓孝沒別人了?副廠長牛千里他們就不能幹呀?何卓孝虛開醫藥費報銷,數額巨大,不是違紀,而是經濟犯罪,你和文市長如果堅持讓何卓孝繼續幹下去,那是你們的事!”

高長河忍着一肚子火氣問:“那你的意見呢?”

孫亞東沒好氣地問:“我能有什麼意見?誰嘴大我聽誰的唄!”

高長河實在是忍不下去了:“亞東同志,我這是和你談工作,你不要這麼情緒化好不好!平軋廠的情況你清楚,是矛盾的焦點,我們必須着手解決。何卓孝的問題如果僅在醫療費報銷上,我看就先不要動,有問題我負責!在這裏我要說一句:孫亞東同志,不論是作為老朋友,還是作為平陽市委副書記,我都希望你能理解我,支持我,別老是給我添亂!”

話說到這份上了,孫亞東仍不退讓:“高書記,我知道你剛剛上任,困難不小,碰到的矛盾不少,我能理解你。可我也請你理解理解我!人人都知道反腐倡廉要好好抓,過去姜超林逢會就說,現在你也是大叫支持,但實際情況又怎麼樣呢?動輒得咎!高書記,我給你添什麼亂了?在這裏,我以黨性和人格向你保證,我孫亞東決沒有利用烈山的問題做過姜超林同志任何文章,更談不到向哪個無辜的同志頭上潑髒水!我正是怕出問題,才親自到姜超林同志家裏宣佈對耿子敬的審查決定的,從始到終,我對姜超林都恭恭敬敬。高書記,如果你發現哪句謠言是從我這裏流傳出來的,你撤我的職,開除我的黨籍!”

高長河對孫亞東實在沒辦法,只得嘆着氣說:“你不說,擋不住你手下的辦案同志都不說。姜超林同志在平陽工作時間比較長,工作力度又比較大,得罪一些人是不可避免的,這些人可能就會利用你們那裏傳出來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趁機攻擊姜超林和其他同志。這就把問題搞複雜了,勢必要影響工作,也包括很正常的反腐工作。所以,我建議你們在內部再重申一下紀律,如果發現誰不遵守紀律,違反保密原則,立即進行嚴肅的組織處理!另外,對金華同志的舉報更要嚴加保密,以免出現對她的人身報復和攻擊。”

孫亞東口氣這才緩和了些:“我今天就傳達落實你這個指示,如果你高書記認為對工作有利,我也可以到姜超林同志那裏當面做一下解釋,仍然恭恭敬敬!”

高長河情緒沮喪地說:“算了,算了,姜超林同志那裏,還是我抽空解釋吧,你就安心抓好烈山的案子,一定要抓實抓細,辦成鐵案,不要留下什麼後遺症。”

放下電話,高長河心裏窩囊透了,禁不住一陣陣發獃。姜超林沒錯,孫亞東也沒錯,事情卻鬧得一團糟!想發火罵人,卻不知道該向誰發火,該去罵誰?更要命的是,那個何卓孝還真就有問題,孫亞東背着他偏搞出了名堂,既成功的挑戰了他的領導權威,又把他推到了一個非常窘迫的位置上。

正想着,劉意如進來了,遲遲疑疑說:“高書記,市民營企業家協會剛才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您答應的,要去參加他們和市交通局聯合舉辦的跨海大橋營運慶祝酒會,不知有沒有這事?我的工作安排表上好像沒有。”

高長河想了起來:“對,我是在電話中答應過宏大集團於國強的。”

劉意如顯然有些意外,怔了一下,輕聲提醒道:“高書記,姜書記過去從不參加民營企業家的任何酒會、宴會,很注意影響……”

高長河面露慍色:“姜書記是姜書記,我是我。”看了看手錶,快六點了,遂從辦公桌前站起來,一邊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邊說,“劉主任,我這酒會也不是隨便參加的,得讓民營企業家協會的那幫大款們給我出點血,為下崗職工幹些實事!剛到平陽嘛,大事一時還幹不了,小事總還能先干一點!”

劉意如這才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收拾好文件,高長河努力抹去臉上的憂慍,振作精神出了門。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八時三十分平陽國際酒店

平陽市民營企業家協會和宏大集團總部都設在國際酒店二十四樓。高長河在劉意如和市委王秘書長的陪同下走出電梯時,二十四樓樓層里便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年輕精幹的宏大集團董事長兼市民營企業家協會會長於國強和幾個男女副會長風度翩翩地迎上來,一一和高長河握手,劉意如和市委王秘書長便在一旁介紹。

面對這幫年輕而有朝氣的民營企業家們,高長河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在宏大集團總部參觀時就笑呵呵對於國強說:“……於董事長,你可是大名鼎鼎呀,以前在省委工作時就聽華波書記說起過你,具體內容記不住了,只記住了一點,你這個人很難見。華波書記說,他三下平陽想見你,你都有事出國了,最後還是把你請到了省城,才見了你一面。是不是?”

於國強笑道:“那是不湊巧,也怪華波書記沒事先打招呼嘛。姜超林書記哪次找我都找得到,高書記,不信您去問問姜書記。”

高長河感嘆說:“都說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忙,我看你們這些企業家更忙!”

於國強說:“你們忙得比我們更有意義,沒有你們各級領導同志的忙活,就沒有我們中國二十年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

高長河贊道:“說得好!可話也要說回來,中國二十年改革開放的成就是十二億中國人民干出來的,其中也包括你們這些民營企業家的勇敢拼搏。就說你們這個宏大吧,一年產值二十多億,生產的中央空調行銷全球,經濟效益綜合指數全國第一,市場佔有量全國第一,員工收入超過了外企,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呀!”

於國強馬上彙報說:“高書記,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在溴化鋰直燃技術上一直處於國際領先地位。從九二年研製成功第一台直燃機到今天,我們宏大一直走着一條高科技開發的道路,七年來先後獲得二十多項直燃機國際發明專利。前兩天,中央空調城二期工程又上了馬,順利投產後,我們宏大集團將成為全球最大的直燃機製造商和國內空調行業產值最高的企業。”指了指正面牆上一行鎦金大字,又說,“高書記,您看,這是我們最新擬定的廠訓——”

兩行大字金碧輝煌:“把卓越和榮譽推向世界,把財富和積累留在祖國!”

高長河連聲說道:“好,好!把卓越推向世界,打振奮民族精神的中華牌,而把積累和財富留在祖國,留在平陽,這是何等好啊!”想了一下,又說,“於董事長,我再給你們加句話好不好——把精神和理想傳給後人!”

於國強當即道:“好,高書記,我明天就加上這句話!”

走出宏大集團總部,來到民營企業家協會座談時,高長河益發平易近人了,先是認真傾聽民營企業家們的簡短彙報,還聽取了大家對民營工業園和跨海大橋營運管理工作的意見,明確表示:市委、市政府對民營企業的支持和扶植政策沒有任何改變,今後只會越來越寬鬆,越來越有利於民營企業的發展壯大,而不是相反。

話頭一轉,高長河又說:“——不過,同志們,也得和你們說句心裏話,今天到你們這裏來參加跨海大橋營運慶祝酒會,我還真是有點猶豫呢!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現在老百姓可有個說法呀,說是改革開放以後,我們共產黨也嫌貧愛富了,只想交富朋友,不願交窮朋友了!”

民營企業家們都笑了。

高長河也笑,笑罷卻說:“可我還是來了。我這個市委書記呀,既要交窮朋友,也要交富朋友。再就業經驗交流會和自立市場開業我去,會會窮朋友沒壞處嘛,能明白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會會你們這些富朋友就更沒壞處了,有錢好辦事嘛,有時候也能請你們這些富朋友幫我那些窮朋友一點忙。諸位千萬不要誤會,在下不是要開第二稅務局,也不會獅子大開口,敲你們的竹杠,只是想請你們這些富朋友幫個小忙。諸位都知道,我們平陽雖說是經濟發達市,可全市下崗職工仍然有十萬,我們國家的改革已經進入了攻堅階段,產業結構正在調整,這些下崗職工在忍受着改革陣痛。市裡一直在想辦法,做工作,搞了自立市場,許多下崗工人也走上了街頭提籃小賣,有些地方有些亂,遮陽用品五花八門,影響市容。我看到這個情況就想了,我們能不能給這些窮朋友送點溫暖呢?給那些在烈日暴晒下的下崗職工送上一把統一製作的遮陽傘呢?我的要求不高,在這裏求捐兩萬把,這兩萬遮陽傘上捐贈企業可以做廣告。當然,完全自願,有實際困難的朋友也不必勉強。”

話音一落,民營企業家們都叫了起來,紛紛認捐,要高長河放心。

高長河馬上笑着起身,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說是代表自己的那些窮朋友——下崗職工們,向諸位致謝了,轉身便對於國強說:“於會長,那麼,這事就由你替我落實了。”

於國強忙說:“高書記,您儘管放心,我明天就落實這件事。”

六點十分,酒會在國際酒店二樓宴會廳正式開始,高長河代表市委、市政府講了話,高發評價跨海大橋的成功籌建、成功營運,高舉酒杯預祝入股民營企業和市交通局都財源滾滾,日進斗金。在這之後,於國強和民營企業家們有的即興走上演歌台講話,有的唱起了卡拉OK,氣氛一片歡快熱烈。

這時,不知誰提議,要高長河唱支歌,宴會廳里一片呼應的掌聲。

高長河見這陣勢,自知推不掉了,瀟洒大方地走到演歌台上,唱了一首《我的中國心》,唱得動情而投入,博得了滿堂真誠的掌聲,大家便要高長河再唱。

高長河笑了,說:“同志們,不要把酒會變成我的獨唱音樂會嘛!我提議我們大家合唱一首歌好不好?《團結就是力量》!”

說罷,高長河帶頭唱了起來,眾人紛紛響應,瞬間,激昂雄壯的歌聲響成了一片。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九時車上

不管你看得慣還是看不慣,不管你是批評還是讚揚,這個既會唱流行歌曲又會唱革命歌曲的市委書記都成了既定事實。這個事實意味深長,既宣告了一種終結,又昭示了一種開始。

然而,很顯然,高長河的開始並不順利。在國際酒店聽着那首熟悉的關於團結的歌,劉意如禁不住敏感地想:高長河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和大家一起唱這首歌?

同車回去的路上又發現,高長河的瀟洒像似都留在酒會上了,坐在車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劉意如小心翼翼地問起明天的日程安排,高長河才沉着臉交待說:“明天的日程改變一下,有的事往後推推,一上班我就要去一下濱海。”

劉意如說:“上午不是和文市長一起到鏡湖的圍堰鄉檢查防汛么?也改期?”

高長河略一沉思:“和文市長打個招呼,推遲兩小時吧。”

劉意如又試探着問:“到濱海是看望姜書記嗎?”

高長河點點頭,嘆了口氣:“這個老同志對我有些誤會呀!”

看來新舊交替中必然要產生的矛盾已經產生了,然而,劉意如臉面上卻沒動聲色,只淡然勸道:“高書記,您也別太在意這種小事情。姜書記當了這麼多年市委書記,下來后一時不太適應,加上現在又謠言四起,有些情緒也正常。再說,他也不只是對您一個人,對誰都一樣,昨天姜書記也衝著我發了一通火哩。”

高長河注意地看了劉意如一眼:“哦,為什麼事?”

劉意如苦笑道:“還不是烈山的事嘛。您和姜書記通報過烈山的情況后,姜書記就把我叫過去了,怪我沒在金華向您舉報之前先和他打聲招呼,以為我故意出他洋相。高書記,您說我怎麼辦呀?通氣不通氣是你們領導的事,我能事先泄密嗎?我對姜書記再尊重,也不能只講感情不講原則呀!”

高長河點點頭,又問:“那麼,劉主任,我也想問一下,如果現在的平陽市委書記還是姜超林,你會讓你女兒金華同志來舉報嗎?”

劉意如搖搖頭說:“高書記,作為一個黨員,我得在您這個市委書記面前說老實話,我肯定會有很大的顧慮,相信你能理解。”

高長河沉默了好半天,才嘆息着說:“是啊,我能理解。”看着街面上流光溢彩、不斷馳過的街景,又說,“劉主任,你說說看,這不是超林同志的悲劇嗎?像你這樣長期在他身邊工作的老同志都有顧慮,別的同志豈不是更有顧慮嗎?作為一把手,在這種聽不到真話的情況下,不就成了聾子和瞎子了嗎?下面怎麼能不出問題呢?!”

劉意如連聲應道:“是的,是的。”

高長河話頭一轉:“當然,今天超林同志和我發火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有些謠言實在是太難聽了。可怎麼辦呢?你根本不知道這謠言的源頭在哪裏,想找對手都找不到,盡讓你和風車作戰!我看,這也算是中國的一個特色吧!”

劉意如也隨之感嘆:“是呀,是呀,所以,高書記,您工作起來就太難了!”

此後,高長河再沒多說什麼,一路看着窗外,皺着眉頭想心事。

車到市委招待所小紅樓前,要下車了,高長河才想了起來:“——哦,對了,劉主任,有個事你得幫我盯一下,濱海市委書記王少波前幾天在抗洪防汛第一線受了傷,我讓市委宣傳部和報社的同志搞個材料,配合抗洪防汛宣傳一下,不知他們搞了沒有?告訴他們,沒搞趕快搞,發《平陽日報》頭版!現在濱海市的謠言也不少,王少波的女兒在學校被同學打了,我們發這篇文章也能幫濱海方面闢辟謠!”

劉意如點點頭說:“您放心,高書記,我明天一上班就安排這件事。”

第二天上班后,劉意如正想打電話給市委宣傳部,無意中發現,寫王少波的那篇文章已經在《平陽日報》上發表出來了,不過不是發在頭版,而是發在三版上。頭版頭條發的是高長河在國際酒店的講話,二條是篇題為《市委書記和他的朋友們》的通訊文章。文章配發了大幅照片,照片上的高長河神采飛揚,正和民營企業家們談笑風生,根本看不出有什麼沮喪和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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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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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志之間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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