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波乍起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時車上
劉華波坐在姜超林的001號車裏,和姜超林敘起了多年前的舊事,一時間,讓姜超林有了點恍然若夢的感覺。光陰過得也真是快,這一轉眼,十幾年就忙忙碌碌過去了,甚至連咀嚼回味的時間都沒有。一路半眯着眼,聽着劉華波的述說,姜超林感慨良多。
劉華波的話題一直停留在過去,停留在他們搭班子的時候:
“——超林呀,我記得,平陽地區最早崛起的一批鄉鎮企業大都在濱海市吧?當然嘍,那時候,濱海還不是市,是縣。濱海這地方地廣人稀呀,又靠着江邊和海邊,歷史上就多災多難、洪水、海嘯三兩年來一次,人均收入好像一直都是全市倒數第一吧?”
姜超林睜開眼說:“八二年前全市倒數第一,八三年、八四年倒數第三。”
劉華波點點頭:“一九八四年後,濱海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嘛,先是把水產養殖業搞上去了,後來又把石英開採搞上去了。我記得,當時有個抓養殖業的副鄉長,挺能幹的,兩年搞出了兩個萬元村,我們市委、市政府還給他發過賀電,是不是?”
姜超林想了想:“你是說王少波吧?當時是李圩子鄉黨委副書記,不是副鄉長,他蹲點抓出的第一個萬元村是海埂村,對不對?”
劉華波道:“對,對,就是海埂村,八五年的事!”
姜超林感嘆說:“現在這個海埂村可不得了了,搞了個金海岸度假區,光旅遊收入一年就是八千萬,他們養殖集團的股票也上市了,家家小洋樓,每戶的存款都不下幾十萬,比我這個市委書記闊多嘍!”
劉華波也很感慨:“好啊,好啊,讓老百姓過上這樣的好日子,我們這些領導者也就問心無愧了。”轉而又問,“哎,超林,當年那個副鄉長,哦,就是那個鄉黨委副書記王少波,幹什麼去了?還在我們平陽嗎?”
姜超林笑道:“這樣能幹的傢伙,我能放他走?省鄉鎮企業局調過,我沒放,讓他老老實實在平陽給我做貢獻哩!哦,這個王少波已經是濱海市委書記了,現在可能就在大堤上抓抗洪!前天去看水情時,我和王少波說了,淹了濱海,他這市委書記就別幹了!”
劉華波指點着姜超林呵呵直笑:“你這傢伙,還是那麼不講理。”
姜超林道:“哎,老班長,這可是當年你支持我這麼做的呀,咋地位變了,立場也變了?你不想想,沒有我這不講理的市長,你當時那些英明決策咋落實!十公里的攔海防波大堤誰給你負責建?!”
劉華波又笑:“那這麼說,你這家長作風的根源還在我身了?”
姜超林別有意味地道:“那當然,平陽的事好壞都有你一份,所以,這些年有人告狀我也從沒怕過。”想了想,又說,“不過,你也別聽有些人瞎說,其實,我還是挺民主的,我說得不對,下面也敢頂回去。就說那個王少波吧,你真以為他這麼馴服?才不是呢!搞金海岸度假區時,我堅決反對,那地方根本沒有沙灘,你搞什麼度假區呀?還金海岸!”
劉華波說:“是呀,我記得海埂村附近的海邊都是岩石。”
姜超林說:“不但是海埂村,我們平陽海岸線上全是這樣——你猜王少波能想出個什麼主意?嘿,到外地一船船去運沙,搞人造海灘。我真發了大脾氣,對王少波說:“你到哪裏去搞沙我不管,有本事,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掛到你濱海也行,就是有一條,產值和利潤下來了,你別怪我摘你的烏紗帽!”
劉華波直樂:“這小官僚就不怕?”
姜超林搖搖頭:“王少波還就不怕,還敢請我去為金海岸奠基。我真不想去,可想想,不去也不好。我在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上說過的,我就喜歡奠基和剪綵,別的地方我去,金海岸我就不能不去。我去了,一句話沒說,一個笑臉沒給他們。沒想到,兩年後,這金海岸還就搞成了,還就賺了大錢,把我慚愧得呀,不知說啥才好。王少波他們幾次請我去金海岸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去哩。”
劉華波大笑不止:“好啊,好啊,你這傢伙也有被部下將軍的時候!”
姜超林說:“這軍將得好,也把我將醒了。在為金海岸剪綵時,我就代表市委號召全市幹部群眾向濱海學習,向這個會幹事、能幹事的王少波學習。”
劉華波深有感觸地說:“是要向這些會幹事,能幹事的同志們好好學習呀!我們二十年改革開放,就是摸着石頭過河,誰在摸?我們上面在摸,下面也在摸嘛,許多成功的經驗還就是下面創造的哩!當年的聯產承包,不就是安徽鳳陽的幾個農民搞起來的嗎?我們的改革就因此破了題嘛,也才有了今天的輝煌成就嘛。”
姜超林點點頭:“說到改革的成就,我覺得還有個重要成就談得不太多,也不太夠,那就是二十年的改革開放,造就了一大批適應改革的好乾部呀,像王少波這樣的同志,我們平陽有一大批!”
劉華波擊掌叫道:“你這觀點很好,也頗有新意,不妨結合平陽這些年發展的實際好好談一下,我讓省報給你發,好不好?”
姜超林笑道:“算嘍,我會寫什麼文章?日後只想在地方法規上做點工作了。”
劉華波也沒勉強,話題一轉,說起了反腐倡廉問題:“二十年改革開放,造就了一大批適應改革局面的好乾部,這是大實話,也是我們幹部隊伍的主流。可是,不容諱言,不太好的幹部、腐敗的幹部也不在少數,而且這種腐敗的嚴重程度,也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老百姓意見很大。這種腐敗幹部哪裏都有,欠發達地區有,發達地區也有。你說是不是?”
姜超林說:“這我不否認,你和省委不是不知道,我們平陽在這十年裏就處理了不少這樣的壞幹部,六個副處以上的幹部判了刑,撤職、開除黨籍的還有十幾個。對這種腐敗幹部,我的原則一直是,發現一個處理一個,決不姑息!”
劉華波贊道:“好,這個原則要堅持下去,在這個問題上,你老兄一定要旗幟鮮明支持高長河和省紀委……”
姜超林聽出了劉華波話中的含意,馬上補了一句:“只要真是反腐敗,而不是別有用心打着反腐敗的旗號做否定平陽的文章,我嘛,一定支持!堅決支持!”
劉華波苦笑着搖搖頭:“超林,現在是我在和你談這個問題,不是馬萬里同志和你談這個問題嘛,你總不會懷疑我做否定平陽的文章吧?啊?”
姜超林淡然道:“否定平陽,並不是否定我一個,包括平陽幹部群眾,也包括你這個省委書記。我剛才就說過的,平陽的事,好壞都有你一份……”
一路說著,001號奧迪在不知不覺中駛進了燈火通明的濱海城。
在濱海市防汛指揮部門口一見到江昆華,姜超林就問:“哎,江市長,你們王書記呢?我和華波同志一路都在談他,他咋不露面呀?啊?”
劉華波笑着說:“可能在江堤上吧?怕出了事你撤他嘛!”
江昆華看看劉華波,又看看姜超林,訥訥地說:“王書記住院了,今天下午在李圩子指揮防汛,被浪頭打到江里的石頭上了,頭上縫了十二針……”
姜超林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有沒有生命危險?”
江昆華說:“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輕度腦震蕩。接了市委值班室的電話,知道你們要來,王書記還想來迎接你們,醫生堅決不準……”
姜超林點點頭:“醫生是對的,回頭我去看他。”
高長河也當即指示說:“王少波同志的事迹要報道,你們濱海準備一個材料,我讓《平陽日報》的記者來寫文章。另外,轉告少波同志,安心養傷,不要多想工作了,我抽空也會去看他。好了,江市長,你來彙報一下濱海的防汛情況吧。”
於是,江昆華指點着沙盤和水位示意圖,翻着筆記本,開始彙報,從歷史上的重大水患,曾經出現過的最高水位,說到今天的嚴峻現實,甚至連半小時前的水位數據都報了出來。
江昆華彙報完,劉華波揮了揮手說:“好了,情況大家都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來的反正都要來,走,上大堤上看看去。”
到了大堤上,看着近在腳下洶湧激蕩的江水,劉華波面色凝重起來。
江堤上的風很大,剛下過雨的地又很濕,不知誰在劉華波身後滑倒了。
劉華波根本不回頭,像似不知道,看看老書記姜超林,又看看新書記高長河,緩緩說開了:“這條流經我省的昌江,造福了我省八千萬人民,也禍害了我省八千萬人民啊。大家可能都知道,昌江城郊有個歸海壩,北川附近也有個歸海壩,歷史上的情況是:昌江上游的水一旦大了,政府就炸開歸海壩,讓洪水由昌江地區或北川地區歸海。於是,昌江地區和北川地區就一次次變成洪水走廊,肥水地氣都被沖走了,地區經濟總是上不去。”
姜超林插話說:“華波書記,我看也不能光說困難吧?總還有人的主觀因素吧?北川不也是洪水走廊嗎?這十幾年北川就搞上去了,面貌大變樣。”
劉華波知道姜超林暗指馬萬里,便沒接這話茬,自顧自地說:“我聽大軍區老司令員說,一解放,周總理就對歸海壩提出了批評。總理對當時我省的主要軍政領導同志說:什麼歸海壩?我看這叫害民壩!我們的人民政府決不能再製造這種洪水走廊了。”
高長河也插上來說:“這事我也聽我岳父提起過,解放后,我們在治理昌江上是花了大力氣,下了大本錢的,包括我們平陽。”
劉華波說:“是呀,花了大力氣,下了大本錢,才有了四十多年的平安,可九一年,我們還是被迫在北川地區泄了洪,光撤離人員安置費一項,就是一億多。當然,也是沒辦法,水利專家們說,九一年碰到的是二百年來沒有過的大洪水。”
姜超林提醒說:“華波書記,今後的洪水也不小,很可能接近九一年……”
劉華波吁了口氣:“但願它別超過九一年,但願吧!再說,九一年後,昌江江堤又進行了兩次大規模的加固,抗特大洪水的能力增強了許多,所以,我們一定要有信心——人定勝天!”
說這話時,劉華波再次想到:現在定平陽這個班子,看來真不是時候。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時平陽軋鋼廠
田立業陪着新華社記者李馨香在平陽軋鋼廠採訪了整整一天。上午開了個中層以上幹部座談會,下午開了個一線工人座談會,兩個會開得都火爆異常。幹部們叫苦,工人們罵娘。尤其是一線工人座談會,幾乎開成了個訴苦鬥爭會,眼見着控制不住局勢了,田立業才拉着李馨香匆匆收場。
晚上吃飯,面對着一桌子酒菜,李馨香吃不下去了,當著田立業的面,對軋鋼廠廠長何卓孝說:“這桌酒菜咱別吃了,不是我講廉政,下面單位的招待宴會我參加了不少,澳洲龍蝦照吃,可這桌菜我不敢吃,也吃不下去。”
何卓孝很為難,說:“姜書記和文市長都打了招呼的,要招待好你,這……”
李馨香說:“何廠長,你別這那的了,咱就吃便飯,你們省下點招待費,幫一線工人解決點實際困難吧!算是我參加扶貧濟困好不好?!”
李馨香這態度讓田立業肅然起敬,田立業便也說:“那就吃飯吧。”
匆匆吃了頓便飯,田立業把李馨香帶到了平軋廠招待所。
在招待所,李馨香仍是憤憤不平:“……田秘,我真沒想到,這個平軋廠作踐了國家十二個億不算,還坑了這麼多工人!工人手裏那兩個錢來得容易么?你沒本事軋出鋼板來,強迫工人集什麼資呀?”
田立業馬上解釋說:“李記者,這你就誤會了。工人反映的情況也有片面性,集資情況我知道,根本不存在強迫。當時,平軋廠是個熱門國營單位,又有國家的大投資,誰也沒想到它會垮,都想往廠里擠。文市長一天就收到十幾張條子。實在沒辦法了,何廠長他們就本着改革的思路,搞起了自願集資,凡進平軋廠的,一人交三千塊,後來,要進平軋的人還是很多,又改成了五千。”
李馨香問:“怎麼就一直不還呢?這麼長時間了,工人能沒意見么?!”
田立業苦着臉說:“怎麼還?連工資都發不上了。再說,這集資款也有風險抵押金的性質,總不能賺了算自己的,虧了算國家的吧?這也不符合改革原則吧?”
李馨香很認真:“田秘,你這話不對,工人拿出的這些錢是集資,不是入股。入股當然要風險共擔,集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說到這裏,一個剃着小平頭的大腦袋伸進了門,隨着大腦袋伸進門的,還有高喉嚨大嗓門的吆喝聲:“好你個田蜜蜜,故意躲我呀?!”
田立業瞧着那隻大腦袋樂了:“胡司令,你咋找到這裏來了?”遂又對李馨香介紹說,“這是我們鏡湖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鬍早秋,胡司令。”
胡早秋衝著李馨香點點頭,和李馨香禮節性地握了握手,又盯上了田立業,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說田蜜蜜,你耍我是不是?當真不把我們從七品的農村幹部當回事了?啊?上次在鏡湖不是說定了么?跨海大橋通車典禮后,你就把北京和省城的記者全帶到我們鏡湖來,幫我吹吹,咋到現在一個鬼影沒見着?今天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你也不參加,害得我牽着狗架着鷹滿城找你。找到你家,你媽說,你小子又不知在哪裏接受‘酒精考驗’了……”
李馨香在面前,田立業不敢太放肆,便說:“什麼酒精考驗?我有工作!”
胡早秋仍是沒正形:“可不是有工作么——到平軋廠訪貧問苦來了!新書記高長河頭一天上任,你就訪貧問苦,被高長河知道了,能不提你?佩服,佩服,兄弟實在是佩服!”
田立業急了:“胡司令,你別老胡說八道好不好?這位是李記者,新華社的主任記者,人家把你這話記下來,報道出去,我看你就能連提三級了!”
一聽說是記者,而且是新華社的主任記者,胡早秋態度大變,忙撲過去和李馨香重新握手,以示莊重,邊握手邊說:“李記者,幸會,幸會,你們新華社的《每日電訊》我是每天必看的,比《人民日報》辦得都好!”
田立業說:“李記者,你可別上這小子的當,他是見了哪家報社的記者誇哪家報紙辦得好,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你們吹吹他……”
李馨香被逗得“格格”直笑:“田秘,我看人家胡市長能知道我們有個《每日電訊》就不簡單了,是不是呀,胡市長?我們的報,你恐怕不大看吧?”
田立業譏諷說:“只要你們報上吹了他,他就會看了。”
胡早秋一點不窘:“李記者,你是田秘的朋友,在你面前,我也不說假話,我是想讓你們多宣傳、宣傳我們鏡湖,我們鏡湖可是個好地方,這幾年大變樣了!你們不宣傳,外界就不知道,我們幹了那麼多實事,上面也看不見……”
田立業又插了上來:“因此,我們胡司令就老是提不上去,現在還是從七品。”
胡早秋直嘆氣,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呀,是呀,從七品,田秘做了市委領導,也不想法把我這個副字拿掉,我們這些農村幹部就是累死,人家田秘也看不見。”
田立業說:“你從七品,我也不是正七品呀,不還副着嗎?”
李馨香又笑……
氣氛因此大變,平軋廠帶給他們的沉悶壓抑轉眼間消失得無了蹤影。
胡早秋是天生的外交家,很會和記者套近乎,趁着這股熱乎勁,熱情洋溢提議出去兜風,說是一路高速公路,四十分鐘可以趕到鏡湖吃魚,順便也可以視察一下他正上着的幾盤大買賣。
李馨香動了心,用目光徵求田立業的意見。
田立業不幹,說:“李記者,你可別上他的當,只要咱們上了他的車,這一夜就別想安生了,他那幾盤大買賣非讓你看到天亮不可,為吃幾條魚犯不上。再說,咱們明天還有事,要和文市長談軋鋼廠的問題。”
胡早秋眼珠一轉,又建議:“那就到我們鏡湖市開的新天地娛樂城去怎麼樣?不遠,在平陽城裏,也有魚的,四眼鯉魚,還有保齡球、卡拉OK什麼的,順便,我也向新華社李領導和市委田領導彙報一下工作。機會難得嘛,你們也得給我們農村幹部一次密切聯繫領導的機會呀!”
這回,沒讓田立業表態,李馨香先說話了:“行,胡市長,我們就去吃你一次大戶了!”
田立業看得出,面前這位女記者對胡早秋產生了好感,也樂得順水推舟,沒再多說什麼,和李馨香一起,上了胡早秋開會帶來的那部桑塔納。
坐在車裏,李馨香問:“我看你們兩人的關係好像不太一般吧?”
田立業說:“那是,在大學我們就是同學兼室友,我上鋪,他下鋪,做作業他盡抄我的,一直抄到畢業,連論文都是我幫他做的——哎,胡司令,我對你真可以說是情深義重了吧?!”
胡早秋馬上反唇相譏:“那可真是情深義重!抄你一次作業,我就得請你喝上一次酒,家裏寄來的錢老不夠花,連我愛人送我的回力球鞋都被迫賣給你了。李記者,你是不知道,我們田領導上大學時就有經濟頭腦,喝酒從來沒花過錢!”
田立業說:“看看,為一雙臭鞋,現在還耿耿於懷,你這個朋友,我算是白交了!你回憶一下,那雙球鞋產權轉移以後,你穿沒穿過?穿髒了洗沒洗過?”
胡早秋笑了:“總還是我吃虧吧?鞋我五塊錢賣給你,酒是我們一起喝的,鞋的產權又歸了你,所以,一看到你穿着那雙球鞋神氣活現的樣子,我心裏就很不平衡,就希望它是劣質產品……”
李馨香笑得喘不過氣來:“你們都別說了,笑岔氣就吃不成魚了!”
田立業這才正經起來,嘆了口氣說:“那時候也是窮呀,我父親是建築工人,一月工資六十七塊,家裏七口人吃飯,如果當時也像今天這樣,上大學要自費,我是上不起的,研究生就更別想了。”
李馨香說:“今天上大學自費不錯,可大家手裏有錢了,也上得起。”
田立業搖搖頭:“並不是所有人都上得起,我妹妹的兒子今年就要上大學了,一家人愁得要死。我妹妹下了崗,妹夫廠里的效益又不好……”
這讓李馨香頗為吃驚:“你們官至縣處級,也還有這種煩惱啊?”
田立業苦起了臉:“縣處級咋啦?工資就那麼多,不貪不佔,也就是落個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嘛!當然嘍,我們手頭的錢比一般老百姓經花一些!”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一時平陽賓館
在賓館房間看完天氣預報,馬萬里給賓館總機打了個電話,指示接線員幫他要通昌江,找昌江市委書記錢一偉聽電話。等電話的當兒,孫亞東敲門進來了,說是要彙報工作。馬萬里讓孫亞東坐下后,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一顆心仍在昌江水情上,眼睛時不時地看一看桌上的桔紅色電話機。
孫亞東察覺了馬萬里的心不在焉,便說:“馬書記,您要是忙,我就先回去,改天到省城去專門向您做個工作彙報……”
馬萬里這才專心了,手一擺說:“不用,不用,高長河同志剛上任嘛,事情不少,你們沒大事都少往省城跑——哦,亞東,你說,你說!”
孫亞東只得硬着頭皮說:“馬書記,平陽的工作真可以說是千頭萬緒,從我分管的角度來看,重點還在反腐倡廉上。現在看來,情況比較有利,長河同志接了姜超林,不是文春明接了姜超林,平陽的蓋子應該揭開了。平陽的幹部群眾好像也有這個敏感,從昨天開始,市紀委門口的舉報信箱就塞得滿滿的,反映的問題涉及方方面面,口氣也都比較激烈。”
馬萬里問:“這個情況長河同志知道不知道呀?”
孫亞東說:“我原想先向高長河同志彙報,沒想到,晚飯後剛說了幾句話,還沒切入正題,長河同志就被華波書記叫到濱海去了。”
馬萬里點點頭:“我知道,濱海在防汛第一線,省委有些擔心呀。”
孫亞東繼續彙報說:“平陽的腐敗問題,尤其是負責幹部的腐敗問題看來比較嚴重,焦點主要集中在平陽軋鋼廠、烈山縣,過去我也向省委和您彙報過……”
馬萬里揮揮手:“不要老彙報,該做的事你們就做起來,你們打算怎麼辦?”
孫亞東說:“我個人仍然希望省委能派個過得硬的工作組,和我們一起一查到底——當然,這事還得聽長河同志的意見,看他的決心。”
馬萬里沉思着:“你們新班子是要先拿出個意見來,你們權限範圍內的事,你們自己處理,不要老想着把問題和矛盾往上交。我再強調一下,在原則問題上,誰也別想做老好人,這話我也和長河同志說過,——我們不得罪那些腐敗幹部,就要得罪黨,得罪人民。當然嘍,真是大案要案,省里會牽頭抓,也不會推。但是,亞東同志,你要記住,反腐敗問題是個很慎重的問題,一定要有事實根據。”
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馬萬里一面走過去接電話,一面又意味深長地說:“……亞東,我還要提醒你一下,揭蓋子什麼的你少說。省委對平陽的工作是有高度評價的,這不是華波同志的個人評價,是省委的評價,華波同志的講話是經過省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孫亞東連連點頭道:“馬書記,你提醒得很及時,這個問題我一定注意……”
馬萬里擺擺手,不讓孫亞東再說下去了,伸手抓起了電話:“錢一偉嗎?昌江的情況怎麼樣呀?啊?天氣預報上說,降雨過程還在繼續,下三河一帶又成水鄉澤國了吧?”
電話里,昌江市委書記錢一偉說:“馬書記,您放心,問題不大,五萬人上了堤,市防汛指揮部二十四小時有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人輪流值班,出不了大漏子。哦,對了,馬書記,順便彙報一下:昨天我專門到下三河看了一下,還見到了您老父親,老人家身體很好,家裏的情況也挺好,連院子裏都沒積水……”
馬萬里火了:“錢一偉,這種時候,你往我家跑什麼?啊?什麼影響?怎麼盡干這些讓老百姓罵娘的事!我問你:下三河地區是不是淹了?”
錢一偉沉默了好半天才說:“有兩個鄉淹了……”
馬萬里火氣更大:“兩個鄉淹了,我不問你不說,我家院子裏沒積水,你馬上彙報,這就是你的工作成就?要我表揚你是不是?你錢一偉是昌江市委書記,要對昌江八百萬人民負責,而不是對我馬萬里個人負責!”
錢一偉不敢做聲了。
馬萬里緩了口氣,又問:“頂住這場大洪水,你們有沒有信心?”
錢一偉道:“有信心!馬書記,我們昌江市委提出了的口號是:抗洪防汛,保衛家園,保衛改革開放取得的建設成果。幹部群眾的積極性都很高,尤其是沿江幹部群眾,現在是吃睡在大堤上,好人好事不斷湧現,馬書記,我向您彙報一下……”
馬萬里說:“好了,好了,好人好事就不要彙報了——我想問一下,如果水情接近九一年,估計損失會有多大?群眾的生產和生活會不會出大問題?”
錢一偉說:“真要達到九一年的程度,就算昌江不出問題,估計也會出現比較嚴重的內澇。但是,有您和省委的支持和關懷,我們一定會像九一年那樣渡過難關,不太擔心群眾的生產和生活問題。”
馬萬里又不高興了:“錢一偉,你別指望我和省委,就是有困難,你們也要立足於自力更生,別讓人家老戳我的脊梁骨!在這方面,你們都要好好學學平陽!”
放下電話后,馬萬里意猶未盡,指點着孫亞東說:“亞東,你也要好好學學平陽幹部的長處!像姜超林,像文春明,哪一個不自信心十足?再看看咱昌江市出來的幹部,能和人家比嗎?!”
孫亞東嘆息道:“所以,調來這半年,我開展工作很困難。”
馬萬里在沙發上重新坐下,說:“現在,長河同志來了,情況會有所好轉。”
孫亞東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卻沒說,只點了點頭。
馬萬里這才又說:“好吧,亞東,你繼續說說平陽的情況吧!平軋廠和烈山縣到底是個什麼性質的問題?那十四萬匿名匯款有沒有線索?”
孫亞東便又彙報起來……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時濱海市醫院
王少波沒想到姜超林會在下台當天半夜三更跑到濱海醫院裏來看他。
看着姜超林熟悉的笑臉,王少波眼中的淚差點兒下來了,掙扎着坐起來說:“老書記,您咋來了?這不是要折我的壽么?”
姜超林笑道:“來給你道喜呀,我這個有家長作風的市委書記下台了,你們就沒有引咎辭職的危機了,這不好呀?啊?”停了一下,又說,“哦,對了,高長河同志向你問好,說了,抽空也會來看你。”
陪同姜超林前來的市長江昆華也說:“少波,高書記剛才還做了指示,要報社來人好好報道你呢。”
王少波擺擺手說:“算了,少來這一套吧,只要高書記日後能像姜書記那樣多多支持我們濱海市的工作,就比啥都強了。”
姜超林眉頭一皺:“少波,你這叫什麼話?啊?長河同志我看就不錯,頭一天上任,就陪着劉華波書記到你們濱海來,你們濱海市的面子多大呀?啊!”
王少波不以為然地說:“昌江發大水,他當然得來,他是衝著昌江來的,又不是衝著我們濱海來的,你老書記往他臉上貼什麼金?”
江昆華也說:“老書記,下午黨政幹部大會上,高長河的講話你注意了沒有?我聽着話裏有話呢!”
姜超林注意地看着江昆華:“哦?”
江昆華從姜超林的目光中看到了鼓勵,便又說:“高長河說,我們看他,他也要看看我們——這話是什麼意思?看我們什麼?是不是看我們跟不跟他?”
姜超林揮揮手:“長河同志說得很清楚嘛,是看看你們有沒有干大事,干實事的精神,你們不要往歪處想,更不要到處亂說,這不好,不利於幹部隊伍的團結。”
江昆華不敢再說了。
姜超林想了想,卻又說:“我是你們的老領導,卻不是你們的老家長,你們對我的感情我理解,可我要求你們在這種班子交接的時候,一定要顧全大局,不要疑神疑鬼,破壞了平陽幹事的大好局面。”
王少波笑了笑,對江昆華說:“昆華,老書記說得好,我們一定要學習老書記的黨性原則,布爾什維克精神,與高長河保持高度一致——不過,老書記,恕我直言,自從傳出你要退二線的風聲后,平陽和省內可就謠言四起了,都說平陽的腐敗問題很嚴重,省委為了揭開平陽的蓋子,才否了咱文市長,讓高長河到平陽來的。還有人說,高長河是帶着尚方寶劍來上任的,要處理一批幹部……”
姜超林說:“這些不負責任的議論你們就信?就傳?哪裏換班子不是謠言四起?我勸你們都別計較,一笑置之也就算了。”
王少波說:“算了?老書記,人家誣衊到我們頭上,我們也算了?”
姜超林不悅地說:“不算了你怎麼辦?你找誰算賬去?能找到算賬的主嗎?還干不干事了?還有沒有心思幹事?咱平陽的成就是干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誰不服也沒用!”停了一下,又說,“現在水情很嚴重,你們的心思得多往防洪防汛上用,少往這些無聊的事上用。”
姜超林這番話說完,好半天沒人作聲。
最後,還是王少波先打破了沉寂:“老書記,你反正也是下來了,辛苦了這麼多年,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我們請您到金海岸住一陣子好么——哎,昆華,這事你和老書記說了么?”
江昆華點點頭:“路上就和老書記說過了,老書記還沒點頭……”
姜超林手一揮:“現在我點頭了——就到你們金海岸躲一陣子,免得大家老往我那裏跑,和我說這說那,影響高長河同志的工作,也影響我的情緒。”
王少波樂了:“那好,我也搬過去,一邊養傷,一邊陪你老書記。昆華,你馬上安排一下……”
姜超林想了想,又交待道:“昆華,你記住,這事要保密,除了你們和文春明之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明天和長河同志辦完接交,後天就住到金海岸去,不在平陽市裡多呆一天!”
離開濱海醫院時,姜超林心裏熱呼呼的,默默想,像王少波、江昆華這樣有人格、講正義的好乾部平陽可是不少,任何別有用心想在平陽做他文章的人,必然是自找麻煩!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時平陽公共電車上
胡早秋實在是不夠意思,先把李馨香騙到“新天地娛樂城”,後來,便和李馨香迅速打成一片,竟要和李馨香一起連夜“私奔”鏡湖。田立業擔心李馨香明天上午十點前趕不回來,會誤了原先約好的和市長文春明的談話,心裏便急,死活不讓胡早秋和李馨香走,口口聲聲指責胡早秋背信棄義。
胡早秋笑嘻嘻地說:“老同學,這不是我背信棄義,是李記者火線起義了!”
李馨香“格格”笑着說,“也不是火線起義,是身不由己上了賊船。”
胡早秋說:“上賊船?這話多難聽?起碼也得說被我的人格魅力吸引了!”
李馨香又笑,說:“胡市長,你那點魅力不咋的,就是還有點工作精神。”
田立業火透了:“胡司令,那我可和你說清楚,明天上午十點前,你不把李記者給送到市政府文市長的辦公室來,我一定在新書記和文市長面前進點讒言,奏你一本,讓你枉費心機,哭都來不及!”
胡早秋說:“好,好,田領導,你放心,明天上午十點前,我負責交人。”
二人“私奔”之後,田立業獨自一人也無心再在“新天地”呆下去了,便想問市委值班室要台車回家,電話都通了,田立業又想了起來:現在的市委書記可不是姜超林了,自己這麼晚要車,且是到娛樂城來,傳出去影響可不太好,便又掛了電話,很不情願地到門口去坐電車。
夜班電車上人不太多,稀稀拉拉有七八個人,售票員倒有兩個,前門一個,後門一個。田立業是從後門上的車,在後門售票員那裏買了張三角錢的票,便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上打起了盹,根本沒注意到前門的情況,更沒想到前門售票員會是自己下了崗的妹妹田立婷。
車到解放路站,前門上來五六個人,田立婷的聲音響了起來,怯怯地,帶着討好和求助的意味,問後門那個年輕售票員:“哎,靳師傅,到濱江路多少錢?”
田立業仍沒聽出是自己妹妹——他從沒想過快四十歲的妹妹會被單位安排到公共電車上來再就業。
後門那位年輕售票員很不耐煩,先遠遠地叫着:“老田,你怎麼這麼笨?背了一天站牌和票價,還是記不住!四角!”後來,又走過去,當著車上顧客的面訓斥田立婷說,“先數人,心裏記着是幾個,看好他們坐在哪裏,然後再去賣票,別這麼呆!你說說,解放路上來的是幾個?”
田立婷訥訥着說:“是五六個吧?”
年輕售票員很火:“是五個還是六個?都坐在哪裏了?看清了么?就你這個售票法,國有資產能不流失?喏,有一個到後面去了!”
確有一個人坐到了田立業身邊。
田立婷走過來售票時,田立業這才藉著車廂里的昏暗光線看清楚,售票員竟是自己的妹妹!一時間,田立業愣住了,妹妹田立婷也愣住了。
田立婷忘記了售票,問田立業:“你咋也跑來坐公共電車?”
田立業說:“這你別管——你咋跑到這裏當售票員了?”
田立婷說:“是廠里安排的,訂了一年合同,自願報名,我就報了名……”
話沒說完,年輕售票員又叫了起來:“哎,老田,你盡和熟人聊啥呀?馬上又到站了,你這票還賣不賣了?老田,就這樣你們還想重新上崗呀?!”
田立業實在忍不住了,周身的血一下子熱了,把妹妹手上的票夾奪過來,衝著年輕售票員道:“你凶什麼凶?‘老田’的孩子差不多也有你這麼大了!‘老田’當師傅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裏呢!下車,立婷,這崗咱不上了!”說罷,把票夾扔給了年輕售票員。
年輕售票員也不是饒人的碴,接過票夾,衝著田立業直吼:“你是老田的什麼人?說這些不三不四的話給誰聽?你以為我想帶老田嗎?不是隊長直給我說好話,我才不帶呢!你們下車,現在就下!”
車沒到站便停下了,田立婷還在遲疑,田立業一把把田立婷拉下了車。
一下車,田立婷就哭了,說:“哥,你找什麼事?我重新上崗容易么?!你當我也是市委副秘書長呀?我就是個電焊工,下崗后能到公共電車上售票就不錯!”
田立業說:“我不是看不起售票員的工作,是看不慣那個小姑娘的態度,下崗工人也是人,而且,你和我還不一樣,是勞動模範,十五歲學徒,幹了二十幾年電焊工,弄得一身病,誰也沒權力這麼對待你,這不公平!”
田立婷掛着滿臉淚說:“現在有多少公平的事?你這位副秘書長一天到晚從這裏喝到那裏,就公平?如果今天遇到的不是我,是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下崗女工,你會發火嗎?會覺得不公平嗎?”
田立業默然了。
田立婷又說:“我下崗兩個月了,家裏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立業這才說:“立婷,我給你聯繫個好一點的單位吧,至少是尊重你的單位……”
田立婷抹去臉上的淚說:“什麼單位都行,出力幹活我不怕,就是要多掙點錢,強強今年高考,成績不會有大問題,我愁的就是四年的學費……”
田立業說:“這我不是表過態了嗎?學費我幫着籌……”
說這話時,田立業真心酸,突然覺得自己這個市委副秘書長做得很不真實,倒是過去那個建築工人的兒子、現在這個下崗女工的哥哥做得挺真實。這一刻,他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從來就不屬於平陽市委大院,而屬於正忍受着改革陣痛的工人群眾。
這陣痛既痛在田立業身上,也痛在田立業心上。
走在滿天星光下,田立業想,他得抽空寫篇文章,談談如何尊重下崗工人的問題,就從自己妹妹談起,給那個年輕售票員,也給這個社會上一課。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三時途中
一路回平陽時,劉華波仍是憂心忡忡,一再叮囑高長河,在目前情況下,要注意抓好兩件事:一是抗洪防汛,二是新班子的團結。劉華波明確向高長河表示,如果一個月前知道老天爺要搗亂,能預料到汛期提前到來,平陽的班子省委就不會急於動了,至少要等主汛期結束后再定。
劉華波目視着道路前方,深思着說:“誰都知道,一個地方換班子的時候,往往是矛盾最突出的時候,也是問題暴露得最多的時候,這種現象也是我們中國特有的。我們各級政權組織說起來是集體領導,可在相當程度上是一把手說了算。一把手不是聖人,工作中難免得罪人,也難免會用錯人、做錯事。在台上,手裏有權,誰也不敢說什麼;下了台,後遺症就來了,一些潛在的矛盾就公開化了,各種版本的傳言也就出來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你哭笑不得。我們有些同志也很會利用這種機會,以自我為軸心,以利益為半徑,察言觀色,窺測風向,決定進退取捨。這種時候,一切都會變得敏感起來,哪怕在平時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很隨意的一句話,這時都可能成為矛盾的焦點,甚至成為未來班子長期不團結的重要根源。過去,這種教訓實在不算少啊,有些地方的矛盾至今未得到有效的調解。”
高長河點點頭說:“華波書記,你道出了問題的本質,其實,這也是我想向您彙報的。省紀委收到的十四萬匿名贓款,如果在姜超林任上查處,不會有任何問題,可在我任上查處,可能就成了問題,如果按馬萬里的意思背着姜超林搞,問題就更大;再比如說,平軋廠,是老問題,並不是今天才冒出來的,馬萬里和孫亞東也希望我能馬上查,這勢必要造成姜超林和文春明的誤會,可不查又不行,上上下下反應都這麼強烈……”
劉華波打斷了高長河的話頭:“平軋廠先擺一擺,這個問題我心裏有數,陳紅河省長心裏也有數,不能把賬算到文春明同志頭上,更不是什麼腐敗問題,你在這件事上的表態一定要慎重。而十四萬匿名款卻非查不可,一點不能含糊,我相信超林同志會理解的,這麼大一個市,出幾個腐敗分子並不奇怪嘛,我已經把招呼和姜超林同志打到了前頭。”
高長河仍是不解:“那麼,平軋廠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
劉華波嘆了口氣:“主要是投資主體不明,當時拍板上這個項目時,陳紅河省長還在國家部委,參加了拍板,你查誰呀?查陳省長?陳省長當時不也是好心么?資金那麼緊張,還一下子批了三個億給我們平陽上軋鋼廠!”
高長河倒吸了一口冷氣,怔了好半天才問:“這內情馬萬里書記知道么?”
劉華波說:“多少知道一些吧,意見挺大,和我說過兩次,說是就算交學費,也得弄清楚是替誰交了學費?還懷疑裏面有別的漏洞。開始我也懷疑,專門讓文春明徹底查了一次才知道,這些年為跑後續資金和貸款,花了一些錢,都有賬。長河同志,你說怎麼辦吧?啊?跑到北京有關單位一家家收回那些送出去的禮品?你們平陽還想不想再和人家打交道了?以後還怎麼工作呀?啊?”
高長河領悟了:“華波書記,謝謝您的及時提醒。”
劉華波又說:“對此,文春明同志和姜超林同志也有些誤會呀,以為省委最終沒選文春明任平陽市委書記,是因為文春明受了平軋廠問題的拖累,我明確告訴姜超林同志,不是這麼回事。”嘆了口氣,“長河同志,現在你清楚了吧?平軋廠涉及的矛盾太多,涉及的層次也太高,處理不好,不但影響平陽班子的團結,可能也會影響省委班子的團結,所以,這些我本來不想說的話,今天也非說不可了,你自己掌握就是,不要在公開場合亂講。”
高長河點點頭:“華波書記,我明白您的一片苦心了!”
劉華波拍了拍高長河的手:“平軋廠的事,我的意見是儘快解決,該賣掉就賣掉,該讓人家兼并就讓人家兼并,不要再心存幻想了,至於最後怎麼辦,也要尊重文春明同志的意見,這個點一直是他抓的,限於客觀條件沒抓好,卻抓出了感情。”
高長河說:“我明天就和春明同志商量這件事,來個快刀斬亂麻。”
劉華波提醒道:“也不要太急,先商量個解決方案,搞點優惠政策,鼓勵人家來買,來兼并,在資產重組上做點文章。據我所知,這幾年有意兼并平軋廠的國內大型鋼鐵企業有好幾家,有的還是上市公司。今年股市上最熱鬧的,據說就是資產重組嘛,你們不妨湊一回熱鬧,把平軋廠重組出去!”
高長河十分感慨:“華波書記,真沒想到,您連今年股市上的熱點都知道!”
劉華波笑了:“你這個高長河呀,真以為我這麼官僚?別忘了,平陽的鄉鎮企業可是在我手上起來的,經濟賬我算得比誰都清哩,不信你去問梁老!”
高長河說:“我岳父常和我談起您,說是您為平陽打下了良好的經濟基礎,才有了平陽在姜超林同志手上的飛躍式發展……”
劉華波擺擺手,笑道:“長河呀,現在我們三個前任平陽市委書記打下的良好基礎可都交給你了,下個世紀怎麼辦呀?能不能把平陽的事情辦得更好一些,就看你們的了!”
高長河心驟然熱了:“華波書記,請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平陽這屆班子會盡心儘力的。在你們二十年創造的輝煌面前,我和平陽這屆班子不敢說大話,我要說的只能是這麼一句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劉華波拍拍高長河的肩頭:“很好!我再加上一句:團結起來,再造輝煌!”
奧迪在入夜的高速公路上急馳,車輪飛速轉動着,在一個省委書記和一個市委書記的推心置腹的談話中,逼近了萬家燈火的平陽城。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零時二十分平陽市委招待所
高長河怎麼也沒想到,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一直在等他。
走進小紅樓門廳,高長河最先看到的是招待所的一位服務員小姐,服務員小姐見他推門走進來,忙迎上來打招呼,說是辦公室劉主任一直在等他。
高長河這才注意到,劉意如正坐在門廳一旁的沙發上打盹。
劉意如真不愧是老辦公室主任,打盹時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覺,幾乎就在服務員小姐說到她的同時,馬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精神抖擻走到高長河面前,笑容可掬地問候道:“高書記,回來了?”
看着劉意如花白的頭髮,高長河心裏不禁有些不安和歉意,和氣地責備說:“劉主任,這麼晚了——你看,都夜裏十二點多了,你咋還不回去?我又不是孩子嘛,難道連覺都不會睡了?”
劉意如說:“高書記,您是頭一天來,人生地不熟的,我不安排好哪敢走呀?不是工作失職么?!走吧,高書記,我帶您看看,二樓一層是您的生活區,套間做卧室,對門是第二辦公室,旁邊還有個小會議室,我自作主張佈置了一下,也不知您滿意不滿意?如果不滿意,我明天再派人重新佈置。”
上了二樓四處一看,高長河愣住了:一切設施和佈置都是那麼高雅、溫馨,賓館慣有的那種千篇一律的呆板陳設不存在了,一種家的氛圍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除了夫人梁麗,就像是省城的家搬了過來。更讓高長河意外的是,第二辦公室和小會議室里竟放着他喜愛的根雕和奇石。
高長河端詳着一座如駿馬奔馳的根雕,問劉意如:“劉主任,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根雕和石頭?誰告訴你的?”
劉意如笑笑:“高書記,是我瞎蒙的。我覺得像您這樣年輕的領導,和姜超林書記肯定不一樣,可能會喜歡這些東西,加上我平常也收集了一些,就隨便從家裏拿了幾樣做擺設。”
高長河更高興了:“劉主任,等忙過這一陣子,就到你家看看,欣賞一下。”
劉意如連連說:“好,好,高書記,隨時歡迎您去參觀。”
臨別,劉意如又說起了工作:“——哦,高書記,還有件事得向您彙報一下:我們市委副秘書長田立業不是沒來參加下午的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么?這件事會後我曾向您彙報過。我覺得田立業太沒有組織紀律性了,就了解了一下,這才知道,他是根據姜超林同志的指示,到平軋廠去了,協助新華社一位女記者了解情況。”
高長河開始並沒在意,可聽到“平軋廠”三個字,神經一下子繃緊了,敏感地問:“這位田副秘書長帶新華社女記者去平軋廠了解什麼情況?劉主任,你知道不知道,姜超林同志什麼時候安排的這件事?”
劉意如說:“好像是昨天安排的,姜超林和文春明都沒有專門和我說起過這件事,可從他們談話的隻言片語中透出的意思看,是想把平軋廠問題公開報道一下。田立業這同志就逮着理了,連黨政幹部大會都不來開。其實,陪記者採訪有的是時間嘛,哪在乎這一下午呢?高書記,機關紀律您在適當的場合恐怕還要強調一下。”
高長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劉意如這才告辭:“高書記,您明天還有工作,我就不打擾了。”
送走劉意如,高長河一下子睡意全無,看着窗外的夜色,陷入了深思。
為什麼姜超林、文春明不在以前的任何時候公開報道平軋廠的問題,而專要在他來平陽上任時公開平軋廠的問題?這是什麼意思?想搞什麼名堂?!聯想到一路上劉華波語重心長的交底,心裏更有數了,那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要拉響平軋廠這顆定時炸彈了!這顆定時炸彈一旦爆炸,彈片就會從平陽飛向省城,飛向北京,平陽這麼多年建立起來的工作關係網將遭到重大破壞,陳紅河省長、馬萬里副書記,甚至劉華波書記都會被攪到矛盾的漩渦中去……
真猜不透姜超林這位老同志為什麼要這樣干?!僅僅是意氣用事嗎?這裏面會不會還有別的文章?馬萬里副書記在其中又起了什麼作用?他抓住平軋廠的問題不放,和姜超林、文春明的動作有沒有必然的聯繫?怎麼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高度一致起來了?原有的陣營是不是又在重新分化組合?
好在炸彈現在還沒拉響,他還有阻止炸彈爆炸的可能性。
高長河默默想,那麼,就讓一切都從平軋廠開始吧,不論是如何激烈的一場較量,也不論姜超林和文春明後面有什麼人在支持,他都決不能允許這顆炸彈在他手上爆炸,哪怕最終使用權力來否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