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閃電劃過星空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十九時省委大院
省委常委會結束后,天已經黑透了,省委副秘書長高長河離開辦公室,急急忙忙往家趕。老岳父前幾天又住院了,高長河和夫人梁麗約好今晚要去探視,下午梁麗還打電話提醒過,高長河不敢有誤。不料,在一號樓門口正要上車時,偏見着一臉倦容的省委書記劉華波站在台階上向他招手。
高長河知道劉華波前不久代表省委向中央有關方面表過態,要為經濟欠發達的兄弟省區干點實事,正讓他們籌備一個對口扶貧工作會議,便以為劉華波想詢問會議的準備情況,遂走過去主動彙報說:“劉書記,對口扶貧會議的準備,我們已經按您的要求搞完了,正想抽空向您具體彙報一次。您看安排在哪一天比較好?”
劉華波擺擺手說:“這事常委分工陳省長負責,你們向陳省長彙報好了,明天我和你談點其它的事。你八點整到我辦公室來談好不好?手上的事先放一放!”
高長河很想問問劉華波要和他談啥事,可劉華波不主動說,自己也不好問。然而,卻於心不甘,便又沒話找話地說:“哦,劉書記,還有一個事,明天下午平陽市跨海大橋通車,平陽市委非常希望您能去一下平陽,您看……”
這時,劉華波的車已駛上了門廳,劉華波一邊向車前走,一邊說:“長河,這事不是說定了嘛,程秘書長和吳副省長代表省委、省政府去,我就不去了。我事太多,日程排得滿滿的,走不開嘛。”
高長河跟着劉華波走到車前:“可這一下午平陽那邊又打了三個電話過來。”
劉華波笑了,指點着高長河的額頭道:“你這個高長河,咋對平陽這麼情有獨鍾呀?該不是吃了人家平陽的回扣吧?!好,好,我看你這省委秘書長也別幹了,就到平陽市委去做秘書長吧!”開罷玩笑,又嚴肅地強調了一下,“記住,明天八點整到我辦公室來,十點后我還要會見獨聯體的一位國家元首。”
高長河連聲應着,眼見着劉華波的車開出去,自己才恍恍惚惚上了車。坐在車上,越想越覺得明天的談話有些蹊蹺。這位省委一把手要和他談什麼?該不是誰又告自己的黑狀了吧?一年前做省城市委副書記時,他寫過兩篇從法制角度談經濟的文章,批評了一些經濟建設中違法無序的混亂現象,便不清不楚地得罪了一些人,這些人就含意不明地稱他為“高指導”。可這一年多過去了,他又離開了省城工作崗伙,這些人總不至於再和他沒完沒了地糾纏了吧?而在省委副秘書長的崗位上,他想做“高指導”也做不了,事事處處必須聽從首長“指導”,引起爭議的概率幾乎等於零。這麼一想,心裏便安了,坐在車裏,竟有了些欣賞夜色的情緒。
省城的亮化工作這年把搞得不錯,力度大,效果也就比較好,一座座摩天大樓通體發光了,霓虹燈和廣告牌全都亮了起來,萬家燈火和滿天繁星把面前這座八朝古都裝點得一片輝煌。
然而,車過中山廣場時,高長河注意到,這個自己曾主持建設過的廣場亮化得不太好,四周的地坪燈壞了不少,且有不少市民三五成群地聚在草坪上。
高長河的臉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對司機說:“這麼好的廣場,這些人竟這麼作踐,一點也不知道愛惜,真是不像話!”
司機說:“啥時也免不了有這種不講公德的人嘛,所以才要宣傳精神文明。”
高長河說:“光宣傳也不行,得動真格的,搞點地方法規,見到省城市委靳書記時,我得給他提個建議:加大立法和執法的力度,對這些不講文明公德的人,要以法處罰,罰得他心驚肉跳,看他還敢不敢!”
司機不以為然地說:“高秘書長,你又不是省城的市委書記了,還管這些閑事幹啥?!”
高長河說:“哎,話可不能這麼說,我不是市委書記,卻還是省城的市民嘛,這建議權我總還有吧?!”說罷,看了看手錶,“開快點,到家接上樑麗,我們就去人民醫院,我們家那位老八路又住院了,情況不太好哩……”
不曾想,醫院卻沒去成。
車到上海路七十四號自家院門口,高長河意外地發現了一輛掛着平陽市小號牌照的奧迪停在路邊,一進院子大門便遠遠看見自己中央黨校的同學、現任平陽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孫亞東在他們家客廳里坐着,夫人梁麗正和孫亞東說著什麼。
高長河先沒在意,以為孫亞東是為明天平陽跨海大橋剪綵來請省里領導的。可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對頭:孫亞東分管紀檢,跨海大橋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近來一直有傳聞,說他和平陽市長文春明斗得厲害。他這個時候來幹什麼?
這才敏感地想到了平陽市的班子問題。平陽市委書記姜超林年齡到了,要到人大去,現任市長文春明很有可能出任新一屆平陽市委書記,而這肯定是孫亞東不願看到的。因此,高長河認定,孫亞東此行必是來打探消息的,順便也給文春明上點眼藥,心裏不由地暗暗叫起苦來。
然而,高長河臉面上卻沒動聲色,一進家門就笑呵呵地招呼孫亞東道:“亞東呀,你可真是稀客!咋突然想起來看我了?啊?”
孫亞東也笑:“看你?我是來蹭飯吃的!梁麗,長河回來了,快開飯吧!”
梁麗說:“開什麼飯呀,孫書記?你說來就來了,我可沒啥好東西給你吃!”
孫亞東嚷道:“梁麗,你客氣啥呀?冰箱裏有啥吃啥,我還帶了點平陽的土特產,喏,還有酒,你炒兩個菜,我和高書記一起喝兩盅!”
碰到孫亞東這樣的主,高長河也只好陪着一起喝兩盅了。
端起酒杯時,高長河便把話說在了前面:“亞東,你可別想腐蝕拉攏我,我和你說清楚,你們平陽班子省委咋定的,我可真不知道,你要想打聽這事,最好去找組織部的同志,找我你可真是找錯人了。”
孫亞東詭秘地一笑說:“我誰也不找,今天就找你喝酒,順便也向你彙報一下工作。平陽這個地方不簡單哪,經濟實力全省第一,人均國民產值全省第一,人均收入全省第一,可幹部隊伍也比較複雜呀,據我所知潛在的腐敗問題比較嚴重……”
高長河預感到孫亞東要給他們的市長文春明上眼藥了,就應付說:“知道腐敗問題比較嚴重,你好好查處嘛,和我說幹什麼?來,喝酒!”
孫亞東卻不喝,反倒把手中的一杯酒拍放到了桌子上:“好,高書記,有你這話,我心裏就有底了!現在,我就向你彙報一下平陽幹部群眾反映比較強烈的烈山縣的經濟問題和平陽軋鋼廠的問題。對平陽軋鋼廠的問題,身為市長的文春明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樣的人還想當市委書記?幸虧省委英明,沒讓文春明爬上去。所以,我建議你上任后,就以平陽軋鋼廠做反腐倡廉的突破口,看看國家這十二個億是咋扔到水裏去的……”
高長河這才覺得哪裏不對頭,忙攔下孫亞東的話頭道:“哎,哎,孫書記,你等等,等等——你還真向我彙報了?啊?我既不是省紀委的書記,又不是你們平陽市委書記,只是個聽吆喝的省委副秘書長,我到哪上任?”
孫亞東用筷頭指着高長河直樂:“高書記,不夠意思了吧?馬上要到我們平陽當市委書記了,對我這個老朋友加新同事還要瞞,你呀,你呀——當然,你老兄講組織原則我也能理解!來,干一杯,我代表我們紀檢政法口的同志們,也代表敢於鬥爭的九百萬平陽人民,歡迎你來平陽主持工作!”
直到這時,高長河才恍然悟到:明天早上八點和省委書記劉華波的談話內容,很可能是平陽的班子問題和自己工作的調動。現在的事情往往就是那麼奇怪,作為當事人的他尚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調動,倒是下面先知道了,而經驗證明,這來自下面的小道消息有時還就是驚人的準確。
然而,這畢竟是小道消息,省委書記劉華波畢竟還沒和他談話。
於是,高長河仍是不動聲色,笑道:“孫書記,你這耳朵也太長了一點吧?這是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你咋就知道了?難道劉華波的省委書記讓給你當了?!”
孫亞東有些驚訝:“高書記,你是真不知道?”
高長河搖搖頭:“我只知道省委考慮讓文春明接姜超林的書記,聽說姜超林同志極力推薦,和省委組織部的同志談了九個多小時哩。”
孫亞東擺擺手:“這是舊聞了,文春明沒通過,各方面反應很大,姜超林談十九個小時也沒有用!別的不說,憑文春明抓的平陽軋鋼廠,就不配再上這一步!所以,馬萬里副書記點了你的將,說你在省城做市委副書記時就幹得不錯,有水平,有魄力,又懂經濟,還在省委做了一年多副秘書長,經驗比較豐富,在這種爭議比較大的時候去平陽主持工作對大局是有利的!劉書記、陳省長一致贊同,都說你是冷不丁冒出的一匹黑馬哩!”
彷彿是為了證實孫亞東的話,偏在這時,省委書記劉華波的電話打過來了。
劉華波在電話里說:“長河呀,知道明天我要和你談些什麼嗎?”
高長河極力鎮定着情緒:“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劉華波說:“猜猜看嘛。”
高長河努力做出自然的樣子,笑道:“您大老闆的心思,我哪敢亂猜?”
劉華波也笑了,笑罷才說:“那我先和你打個招呼吧,你的工作要動一動了,跨世紀的幹部嘛,總不能老在省委機關當大服務員,這咋跨世紀呀?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到平陽去主持工作,具體問題我們面談,馬書記和陳省長參加。”
高長河機械地應着,放下電話后,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梁麗端着菜從廚房裏走出來,問:“誰來的電話?”
孫亞東搶上來道:“是省委劉書記的電話!”繼而,又對高長河說,“高書記,不說我耳朵長了吧?事實又一次證明,小道消息就是比大道消息來得快!”
高長河搖搖頭:“這不正常!”
孫亞東道:“不正常的事多呢,你管得了——現在,要聽我的彙報了吧?”
高長河嘆了口氣說:“好吧,我聽着就是。”
梁麗看看錶,問:“長河,我們還去不去醫院看老爺子了?”
高長河抱歉地看了梁麗一眼,手一攤,“我這還沒到任,人家孫書記就非要彙報工作,改天吧。”
孫亞東忙說:“別,別,我這彙報很短,講清問題就走!”
高長河臉一沉:“你哪裏走?老實給我呆在這裏,把平陽的情況都給我好好地說說,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是,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帶個人情緒!”
孫亞東樂了:“嘿,高大書記,你還真來勁了?!好,給我倒滿酒!”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二十時平陽市委
姜超林注意到,文春明一進門神色就不太對頭,臉陰着,眼神中透着明白無誤的失望和怨艾。似乎為了掩飾這種失望和怨艾,文春明在沙發上坐下后,先把市委副秘書長田立業埋怨了一通,說是田立業太不負責任,跨海大橋的剪綵籌備工作安排得很不妥當,省里的領導竟沒派專車去接,還陰陽怪氣地盡說風涼話。
文春明氣呼呼地看着姜超林:“……老書記,你猜田立業能說出什麼話來?他說,能替平陽省點就省點,哪怕省下點汽油錢也好,還口口聲聲說是你的指示!”
姜超林呵呵笑了:“這甩子,生就一張臭嘴,真沒辦法!不過,這次倒也真不能怪田立業,派車的事他是請示過我的,是我讓他不要派專車了。省委程秘書長和吳副省長都有專車嘛,我們到平陽界前接一下也就可以了。但是,省汽油啥的,可不是我說的哦!”
文春明不滿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說:“還是得派專車嘛!跨海大橋剪綵是咱這屆班子的最後一樁大型活動,又是這麼大個標誌性工程,怎麼著也得搞出點聲勢來,別讓人家以為我們平陽沒人了!”這話已明顯帶上了情緒。
姜超林想,文春明可能已經知道省委副秘書長高長河要到平陽做市委書記了,有點情緒也正常,便說:“春明啊,話也不要這麼講嘛,啊?我們這屆班子幹得怎麼樣,省委和劉華波書記是有評價的嘛,平陽九百萬市民也是有評價的嘛。”擺了擺手,“好了,不說這些題外的話了,還是說說明天的安排吧。”
文春明這才彙報說:“明天的剪綵活動全落實好了,我的想法是,這次活動既然是咱這屆班子的告別演出,就一定要搞得紅紅火火,也算是歡送你老書記吧。這回呢,就算我抗旨了,省城的領導還是要接,我已經讓接待處派人派車連夜去了,王市長親自帶隊。為北京的客人和有關部門首長包了架波音757飛機,上午九點準時從首都機場起飛,決不會耽誤下午三點的剪綵儀式。”
姜超林詢問道:“首都和省城的新聞單位安排得怎麼樣了?”
文春明說:“也都安排好了,有專人接待,中央電視台、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同志由宣傳部沈部長和兩個副部長全程陪同,配合採訪。”
姜超林想了想,說:“還是讓田立業也去協助接待新聞單位吧——咱田秘書長是大秀才呀,就喜歡往秀才堆裹扎,纏着我熱情洋溢要去協助哩!”
文春明一怔:“哎,老書記,新聞單位你也敢讓田立業去協助?就不怕他那張臭嘴裏冷不丁給人家吐出個大象牙來,嚇人家一跳?我看不能讓他去,明天就派他在機關值班打機動。”
姜超林笑道:“這種時候田立業不會這麼糊塗嘛,他真敢吐象牙我收拾他!”
文春明不滿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老書記,你就是護着他!”
姜超林擺擺手:“這事不說了——春明,你可要注意一下軋鋼廠,明天這種關鍵時刻千萬不能出亂子!前幾天不是說又借了點錢嗎?工人的工資發了沒有?你得過問一下,沒發趕快發,別讓他們再到市裡找了,尤其是明天。”
文春明心裏也有點發毛,說:“這陣子一直忙着跨海大橋的收尾工程,軋鋼廠工人的工資發沒發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我馬上去一趟軋鋼廠吧,連夜給他們的幹部開個會!”
姜超林說:“也好。”
文春明嘆着氣,站了起來:“那我現在就去吧,反正軋鋼廠這張狗皮膏藥粘到我身上是揭不下來了,我……我認倒霉了!”這話說完,眼圈竟有些紅。
姜超林看了文春明一眼,和氣地批評道:“春明,看你,這說的叫什麼話呀?軋鋼廠的事誰怪你了?走到哪裏,不管是對誰,我都要說,軋鋼廠的責任不在你身上,也不在我身上,那是計劃經濟的舊體制和條塊結構的矛盾造成的,你有什麼辦法?我們平陽市委、市政府有什麼辦法?!”
文春明看着姜超林:“你這麼看,咱孫亞東副書記也這麼看嗎?省委也這麼看嗎?我知道為我的事,你老書記和組織部的同志,和省委談了好多次,可又有什麼用?高長河不還是過來了么!?”
姜超林苦笑着問:“這麼說,你都知道了?”
文春明點點頭:“吃晚飯時才知道的,還聽說孫亞東又到省城去了,高長河和孫亞東關係很不一般……”
姜超林馬上打斷了文春明的話頭:“哎,哎,春明呀,這位高書記和我的關係也不一般哩,他在省城做市委副書記時我們就熟悉了,在許多問題上的認識和想法都不謀而合,前一陣子我還想過要把他挖到咱平陽來呢!春明呀,對高長河同志你可不要瞎猜疑呀!”
文春明卻說:“老書記,我這不是瞎猜疑,說心裏話,我還真希望高長河到平陽后能把軋鋼廠這些年的事都查查清楚!我還就不信這世上沒有公道了——不過有一條,問題查清后,就請高長河或者孫亞東把軋鋼廠這個點接過去,我倒要看看他們有什麼高招。”
姜超林沉下了臉:“春明,你這麼說就不好了,有情緒嘛!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同志,我告訴你,你要記住,你文春明是一市之長,還是市委副書記,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以平陽的大局為重,就算我這個老同志去二線之前給你的最後忠告吧,你生氣不生氣我都要說。我還要說的是,今後你這個市長和我這個人大主任都要支持高長河同志的工作,我可不願看到誰在新班子裏鬧彆扭!”
文春明知道面前這位老書記的脾氣,嘆了口氣,啥也不說了。
姜超林卻還在說,不過,口氣緩和了許多:“春明,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瞞你了。向省委推薦你做市委書記時,我完全是出以公心,決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個人感情。現在省委定下了高長河,我看省委也是出以公心,目的都是為了把平陽的事情做得更好。所以,我們不能對省委的決定心懷不滿,更不能因此就和高長河同志過不去。春明啊,你頭腦千萬不要發熱,別以為平陽是咱省名列第一的經濟大市,就把尾巴翹起來當旗搖,讓人家說我們排外。”
文春明點點頭,哭也似的笑了笑:“好吧,老書記,我聽你的,你老領導都能忍辱負重,我也就認了。在這裏,我表個態:只要高長河來平陽干大事,干實事,我一定會像支持你老書記一樣支持高長河。”
姜超林道:“這就對了嘛,心底無私天地寬嘛!”
然而,將文春明送出門,姜超林看着窗外平陽的萬家燈火,卻陷入了深思。
省委的決定委實是太突然了!他多麼希望省委能接受他和平陽市委的建議,把文春明提到市委書記的崗位上接他的班呀,可文春明偏被大家都議論紛紛的一個平軋廠深深套住了。於是就來了一個和平陽沒有任何關係的高長河。這事實像閃電劃過星空一樣,讓姜超林驚異不安。姜超林吃不準,這個陌生人物的到來,對平陽來說,究竟是一次新的歷史機遇,還是一場權力的遊戲?儘管他曾在省委的一些會議上,在一些場合見過高長河幾面,卻實在不知道這位跨世紀幹部內心深處究竟想的是什麼?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高長河決不會是知根知底的老戰友文春明。他可以違心地堅持組織原則,按省委和劉華波書記的要求去做文春明的工作,卻根本無法說服自己。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二十一時省城高長河家
藉著酒勁,孫亞東一口氣彙報了一個多小時:一些縣級領導班子的腐敗問題;地方主義和排外問題;原市委書記姜超林的家長製作風問題;等等,等等。
當然,這其中最主要的還是市長文春明抓的平陽軋鋼廠的問題。
據孫亞東說,平陽軋鋼廠的問題十分嚴重,從八億的預算,搞成十二億的規模,這麼多年了,竟然連一寸鋼板都沒軋出來,至今仍靠貸款借債糊弄着發工資。而廠里的幹部卻三天兩頭在賓館大吃大喝,連工人的四百多萬集資款都吃完了,有時竟有市長文春明參與。軋鋼廠的工人們年內曾兩次到市政府請願,最後仍是不了了之。今年二月,他到平陽一上任,就頂着各方面的壓力查了軋鋼廠,一查就查出了問題:光請客送禮一項就是六十七萬三千多!可姜超林卻不讓再查下去了。
孫亞東反映的這些情況令高長河十分震驚。
原以為孫亞東調到平陽時間較短,是外派幹部,和市長文春明及班子裏的平陽同志是鬧不團結,現在看來不太像。基於他對孫亞東的了解,這位同志還是比較正派的,疾惡如仇,一年前在昌江市做紀委書記時,曾頂着各種壓力,把以昌江市副市長為首的一批腐敗分子送上了法庭,相信他對平陽的問題也不會信口開河。
然而,高長河仍只是聽,對孫亞東反映的任何問題都沒表態。
孫亞東看出來了,問:“哎,高書記,我說了這麼多,你咋一聲不吭?”
高長河笑道:“別忘了,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是你們平陽的市委書記,你要我表什麼態?我怎麼表?就算我到任了,也不能光聽了你的彙報就表態,總還得聽聽其他同志的意見吧?總還得搞調查研究吧?”
孫亞東說:“好,好,高書記,你說得有道理。我呢,現在先不說你滑頭,你上任后就好好搞搞調查研究吧,我建議你從平陽軋鋼廠和烈山縣搞起。如果搞完調查研究,發現了問題,你老兄還是這個態度,我可真要罵你滑頭了。”
高長河說:“孫書記,你放心,這種事,我想滑也滑不過去。”
臨別,孫亞東又說:“還有一點,高書記,你要注意,平陽在姜超林家長作風的統治下積重難返,加上經濟上又名列全省第一,排外情緒相當嚴重,你一定要做好和地方主義作鬥爭的思想準備!”
高長河皺了皺眉頭:“孫書記,你這話說得過分了吧?啊?斗什麼呀?和誰斗呀?誰是地方主義呀?你說人家是地方主義,人家沒準還說你有欽差意識哩!這樣四處講人家平陽的同志排外,我看並不好。至少你自己就把自己當成了外人嘛。”
孫亞東愣住了,有些茫然地看着高長河,似乎覺得高長河很陌生。
高長河拍拍孫亞東的肩頭,又和和氣氣地說:“老朋友,紀檢工作不但是查問題呀,更要愛護幹部,把在改革第一線拚命幹事的幹部們當作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來愛護。給你派個任務,給我研究一下,我們平陽的幹部們都有什麼特點?他們這種經濟發達市的幹部,在精神面貌上,領導作風上,和經濟欠發達市相比,比如你呆過的昌江市,有什麼不同?我總覺得平陽這些年的飛躍式發展是個謎哩,怎麼在這二十年裏,平陽就一步步上來了?經濟從全省第三、第四的位置,一舉上到了全省第一,超過了省城?而且連續五年第一?這可不單是搞地方主義搞出來的吧?”
孫亞東馬上聽出,高長河話裏有話,是在婉轉地批評他看問題太偏激,沒有全面正確評價平陽的工作。可想想,覺得高長河這話說得也不無道理,便點點頭,鬱鬱不樂地告辭了。
高長河也沒再留,陪着他走到院門口時,才說了一句孫亞東喜歡聽的話:“孫書記,你放心,只要平陽市真存在你所說的這種腐敗問題,你該怎麼查就怎麼查,我會全力支持你。”
孫亞東一把握住高長河的手:“高書記,這算不算你的表態?”
高長河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送走孫亞東,沒來得及到衛生間小一下便,門鈴又響了。
高長河無奈地搖搖頭,對夫人梁麗說:“從今晚開始,平陽地區的不少小號車要車輪滾滾進省城了,我們肯定是肅靜不了了,你乾脆就來個院門大開吧,反正我們不是貪官污吏,也沒什麼東西怕人偷!”
梁麗笑問:“長河,你就這麼肯定?”
高長河一邊往衛生間走,一邊說:“我就這麼肯定,你去開門吧,我敢保證,又是平陽的同志來了!”
從衛生間出來一看,果然又是平陽的同志,是個縣長或者縣委書記,是哪個縣的同志,高長河忘記了,臉很熟,反正是陪省委領導下去時見過面的,好像還在一起吃過飯。
那位平陽的同志口口聲聲叫着“高書記”,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問:“高書記,您還記得我么?”
高長河努力回憶着此人的姓名,呵呵笑着說:“怎麼會不記得?你在平陽接待過我嘛,還灌過我的酒,對不對?那次,你可把我害苦了,回省城時,我可是睡了一路,讓劉華波書記好批了一頓哩。”
來自平陽的同志笑道:“高書記,那酒可不是我灌的,是我們耿書記灌的,你忘了?我還替你代了兩杯呢!”
耿書記?平陽哪個縣有位姓耿的書記?高長河努力回憶着,想以那位“耿書記”為線索,激活自己昔日的記憶,然而,腦子裏茫然得很,仍是想不起此人是誰。
倒是來人無意中自報了家門:“高書記,一聽說您要到我們平陽做市委書記,我們烈山縣的幹部可高興了!”
烈山縣?就是剛才被孫亞東反覆提起過的那個腐敗縣!高長河心裏不由一驚。
然而,這位腐敗縣的縣長趙成全卻沒有一點搞腐敗的樣子,空着手,連土特產都沒帶一點來,衣着樸素得很,蒼白的瘦臉上浮着憨厚的笑。更不像是跑官,幾乎沒談自己,也沒企圖送什麼個人簡歷。
趙成全客氣話說了只幾句,馬上簡明扼要地彙報起了烈山縣的經濟工作。
高長河保持着應有的警惕,只是聽,時不時地點一下頭。
趙成全彙報到最後,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提出來:“高書記,您馬上要到平陽主持工作了,能不能先幫烈山一個忙?替我們到冶金廳做做工作,把我們的電解鋁項目批下來?這麼晚了,我……我還冒昧來打擾您,就是急着這事哩!其實,我七點就來了,可見您院門口停着孫書記的車,就沒敢進來,怕影響你們談話。”
高長河心頭一熱,馬上說:“好,這事我可以答應。”
趙成全樂了:“那明天晚上,我們就以您的名義宴請冶金廳凃廳長。”
高長河手一擺:“這不行,冶金廳我可以做工作,飯卻不能去吃。”
趙成全又說:“那以我們烈山縣的名義請好不好?”
高長河再次斷然回絕道:“那也不行!影響不好!”
趙成全顯然很失望,挺沒趣地站起來告辭了。
看着趙成全離去的背影,高長河心裏不由地又有些犯嘀咕,覺得自己似乎做得過分了些——如果不是孫亞東明確說到烈山縣班子腐敗問題嚴重,他一定會去吃這頓飯的,為下面的同志辦實事是他的一貫作風,他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擺架子。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二十一時二十分平陽劉意如家
平陽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意如的目光掃過桌面,看到桌上的鈔票和禮品,就像看到了一團正燃着的火炭,燎得她不敢正視。身為烈山縣委常委兼常務副縣長的女兒金華默默地在一旁坐着,也是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
愣了好半天,劉意如才用指節輕輕地敲着桌子,嘆着氣說:“金華呀金華,我算服你們烈山縣了!上任接風一接就是兩個月,這回一次小病住院又收了人家三萬七千元,加上這些實物,恐怕要過五萬了吧?啊?你說說看,這是正常的人情往來嗎?你這副縣長到底還想不想幹了呀?啊!”
金華抱怨說:“媽,我要不想干這副縣長,也不會從醫院跑來和你商量了。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這不是我要收,是下面的人硬要送,推都推不掉!有些錢是裝在水果包里的,人家走了我才發現,我都記了賬。”說罷,眼光在母親臉上掃了下,又說了句,“聽說我們縣委書記耿子敬為他母親辦喪事,收了人家十幾萬哩。”
劉意如一驚:“他耿子敬怎麼就敢?!”
金華“哼”了一聲:“我們烈山的幹部啥不敢?風氣如此嘛!我不把這些錢先收下來,就脫離了我們這個領導集體,日後我的工作就難做了,甚至在烈山站不住腳。媽,你是老同志了,又做了這麼多年市委辦公室主任,也知道和領導集體保持一致的重要性嘛!”
劉意如默然了,過了好一陣子,才又問:“可收下來,你又怎麼辦?再像上次一樣,以送錢者的名義捐給希望工程?”
金華試探着說:“媽,我看這一次就不一定捐了吧?”
劉意如怔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女兒:“你什麼意思?”
金華想了想,說:“是不是交給姜超林書記?讓市委來處理呢?”
劉意如斷然道:“不行,姜書記已經定下來要退二線了,你這時把錢交給他,他怎麼辦?還有沒有時間處理?怎麼處理?別忘了,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很可能涉及到你們烈山縣整個班子,搞不好要出大亂子!”
金華點點頭,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是啊,媽,正因為市委班子要變動,這個錢我才不想一捐了之,免得日後弄個不清不楚!媽,現在下面都在傳,說是文春明可能要做平陽市委書記,你看我是不是把錢悄悄交給文市長呢?”
劉意如仍是搖頭:“你這不是將文市長的軍嗎?文市長現在的麻煩還少呀?光一個平陽軋鋼廠就夠他頭疼的了,更甭說孫亞東還給他上眼藥!再說,我看文市長也做不了市委書記,省里恐怕通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文春明真當了市委書記,你也不能這麼做。你想吧,文春明和姜超林是什麼關係?!”
金華又說:“要不,就交給孫亞東?他不是主管紀委么?這事也該他管!”
劉意如“哼”了一聲:“金副縣長,我看你真是瘋了!孫亞東這種愣頭青調來才幾天?平陽是誰的天下?也不想想,他在平陽能站住腳么?!”
金華不做聲了。
劉意如想,女兒碰到的問題實在棘手,不是女兒從平陽人民醫院裏跑來,把這些被迫收下的錢擺到她面前,她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這事實說明,烈山縣的腐敗問題可能比較嚴重,甚至十分嚴重。從原則上講,她應該鼓勵女兒挺身而出,把這些錢物送到市委去,並由此揭開烈山腐敗問題的蓋子。然而,真這樣做了,後果難以預料,烈山縣的幹部幾乎都是姜超林、文春明二人一手提拔的,烈山的經濟又搞上來了,現市委對烈山的問題十有八九不會認真查處——甚至根本不查處。女兒將在得到幾句空頭表揚之後,被人家孤立起來,最後被排擠出烈山班子,對此,連女兒都意識到了,她這個市委辦公室的老主任不會意識不到。
想了好半天,劉意如也沒拿出什麼好主意,只好說:“金華,我看這些錢你還是以那些送錢者的名義捐給希望工程吧,收據存好,烈山日後就是出了問題,也與你沒關係!”說罷,苦惱地笑笑,問女兒,“金華,你不會笑話媽膽太小吧?”
金華搖搖頭,認真地道:“媽,您不是膽小,是政治上成熟。”
劉意如摟着女兒的肩頭說:“對,政治上一定要成熟起來,要知道,是惡瘡總有一天會潰爛,我們作為領導幹部起碼有一點可以做到,那就是自己潔身自好,這樣才能長久地立於不敗之地。”
金華點點頭:“媽,我明白。”然而,對把錢捐出去,金華還是有想法,便又說,“媽,這平陽的班子既然要動了,我們是不是就再看看呢?如果省里派來一個敢碰硬的新書記,烈山縣的蓋子不就可以揭開了么?”
劉意如仍是搖頭:“人家新書記恐怕也不願多這種事呀!”
金華固執地問:“如果……如果新書記恰恰需要這種腐敗典型呢?”
劉意如眼睛驟然亮了一下,注意地看了女兒一眼,不做聲了。
金華受到了鼓勵,又熱烈地說:“媽,你看這樣好不好?這筆錢我們先不捐,就留在手上看幾天,如果新書記有氣魄,敢揭烈山這個蓋子,我們就把錢交給他;如果他和姜超林、文春明打得一團火熱,四處和稀泥,我們再把錢捐掉也不遲嘛。”
劉意如覺得女兒說得也有些道理,這才點了點頭:“這也行——不過,金華,我可提醒你一下,千萬不能見錢眼開呀!”
金華笑道:“媽,你可真小看我了!我要見錢眼開,就啥也不和你說了!”
劉意如問起了女兒的病情,得知女兒病情好轉,便勸女兒早點回烈山去,不要老呆在平陽醫院裏。說是年紀輕輕,給別人留下一個老病號的印象就不好了,尤其是在這種市委班子要變動的敏感時期留在平陽就更不好了。
說這番話時,劉意如不像是金華的母親,倒更像是金華的上級。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二十三時平陽賓館軋鋼廠
文春明坐在自己的奧迪車上昏昏沉沉去平陽軋鋼廠時,經過了平陽賓館。
平陽賓館是市政府的招待所,跨海大橋通車剪綵活動接待處就設在這裏。接待工作三天前進入了倒計時,會務工作人員按照市委、市政府的指示全部進駐了,今天值班負責人是市委副秘書長田立業。文春明實在不放心這位田副秘書長,怕他溜號,便讓司機在平陽賓館門前停了車,急匆匆上樓去找田立業。
田立業這次倒挺老實,沒溜號,也沒和誰湊在一起偷偷打麻將,而是呆在作為票務組的套間裏寫文章。文春明從田立業身後看到了文章標題,標題似乎還是和麻將有關,叫做:“從么雞吃大餅說開去。”
文春明拍拍田立業的肩頭,開玩笑說:“么雞吃什麼大餅呀?么雞吃米嘛!”
田立業回頭一看,是文春明,樂了,自以為遇到了知音,馬上和文春明神侃起來:“文市長,你以為我不知道么雞吃米呀?!么雞吃米,在麻將桌上,么雞就是最小的條子,做條子只能吃條子。可過去有個軍閥和手下的人打麻將,做了一手條子,單吊么雞,老是和不成。後來,一個部下打出一張一餅,軍閥突然一聲高喝:‘和了!’部下們都說,長官,您老是和一條呀,咋能和一餅?軍閥理直氣壯地說:‘我這隻么雞餓了這麼久,見了大餅能不吃么?’得,軍閥贏了!”
文春明笑道:“這軍閥既不講遊戲規則,也不講道理!”
田立業問:“現在這種既不講遊戲規則、又不講道理的長官還有沒有呢?”
文春明警覺了:“你這文章又想譏諷誰?”
田立業說:“我敢譏諷誰?也就是混兩稿費買煙抽唄!”
文春明警告道:“立業,我可給你提個醒,姜書記要下了,知道不?以後可沒人再明裡暗裏護着你了,你小心了就是!”
說這話時,文春明踱着步,四處看着,這一看才發現,市裡包下的六個房間裏竟都空空蕩蕩,接待處的十幾個人全不見了。
文春明一下子火了,再沒心思說什麼么雞和大餅,指着鼻子問田立業:“田秘書長,人呢?啊?我交給你的那些人呢?你都給我派到哪去了?啊?”
田立業漫不經心地說:“哦,文市長,是這麼回事,大家手頭的事幹完后,都想回家過一夜,我就給他們放了假,說清楚了,明天七點整再來找我報到,您別急,我保證誤不了明天的接待工作。”說罷,竟還笑呵呵地遞了個桔子給文春明。
文春明把桔子往地下一扔,問:“誰讓你放的假?是我,還是姜書記?你田立業吃了豹子膽了?這麼大的事也敢自作主張?我問你,萬一誤了事怎麼辦?你擔得起嗎?你給我聽着:現在就給我一一打電話,把派給你的人全給我叫回來。”
田立業為難地說:“人家可能都睡了吧?”
文春明說:“睡了,你就給我到被窩裏一個個去拖!”
田立業咕嚕道:“這麼點家都當不了,也太影響我副秘書長的威信了吧?”
文春明譏諷道:“你田副秘書長還有威信?這也太離奇了吧?快去叫人!”
田立業只好舍下他的么雞和大餅,去打電話叫人。
文春明還不放心,故意說:“我現在去平陽軋鋼廠,回頭還要給你們開會!”
田立業這才有些高興,連連說:“這就好,這就好,既然是你文市長要給我們開會,我的威信也就保住一點了……”
文春明不再理睬田立業,逕自出了門,出門后才想起來,自己讓這不負責任的副秘書長氣糊塗了,竟忘了把姜超林書記的新安排告訴他,便又回到房間,對田立業說:“哦,還有個事忘記和你說了,姜書記指示,明天讓你去陪北京的記者!不過,姜書記也要我提醒你,狗嘴裏別再冒出個大象牙來!”
田立業一聽,樂了,放下電話,滿臉堆笑地對文春明道:“文市長,您放心,只管放心!您和姜書記既然這麼信任我,我這回一定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死活也得宣傳好咱這跨海工程,宣傳好您和姜書記兩位英明領導,報答兩位英明領導對我的信任和關懷!”
文春明沒好氣地道:“是姜書記信任你,不是我信任你,這話你別和我說!”
重新上了車,往軋鋼廠趕時,文春明的心情又漸漸沉重起來。
車進軋鋼廠,遠遠就看見了辦公樓上通明的燈火,而偌大的廠區卻是一片黑暗,越來越近的辦公樓就像聳立於黑暗中的一座孤島。車上孤島后,又發現,他熟悉的那幫廠長書記們已和先一步來到的秘書一起,在門廳里等着了。
文春明下車后,黑着臉,一句話不說,輕車熟路地徑直上了二樓會議室。
在二樓會議室一坐下,廠長兼黨委書記何卓孝馬上開始彙報,照例地叫苦:北京又跑了,省城又跑了,一點辦法沒有,一分錢流動資金也搞不到了。國家部委和省里都要求平陽方面負起責任來。對平陽方面拋出去的繼續投入的一部分自動資金,聯合平陽鋼鐵廠組建成立平陽鋼鐵集團公司的建議,誰都沒興趣。
何卓孝哭喪着臉說:“文市長,咱這新方案,人家看都不願看呀!”
文春明心煩意亂,擺擺手說:“好了,好了,成立集團公司的事,再從長計議吧,有很多工作要做,也不是三天兩天就能解決的。說心裏話,我是他們也不想再往這無底洞裏扔錢了!先說點現實的,廠里這千把號工人的工資發了沒有?我不是批條子幫你們又借了點錢嗎?你們發沒發?工人半年沒發工資了吧?”
何卓孝說:“這點錢哪夠工人半年的工資?廠里研究了一下,給大家補發了兩個月的工資,其餘的還是欠着。”
文春明放了點心,又問:“同志們的情緒怎麼樣呀?”
何卓孝支吾道:“還好吧。”
副廠長牛千里眼皮一翻:“好什麼?文市長,工人們都在議論哩,說是與其這麼不死不活地拖着,爹不疼娘不愛的,倒不如把咱的軋鋼設備都當廢鐵賣掉,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文春明氣了,“呼”地站了起來:“這話是什麼意思?啊?國家部委、省里和我們平陽三方十年累計投資十二個億,進口了這麼多先進的設備,一寸鋼板沒軋出來,就賣廢鐵?就落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當真我們是一幫瘋子?一群敗家子!”
何卓孝說:“文市長,您也別動氣,工人么,發兩句牢騷也正常。可我們的幹部也這麼說,就不好了,起碼你沒良心!咱平陽軋鋼廠的幹部群眾誰不知道,文市長抓了咱平軋這個點,那可真是為咱操碎了心!”
牛千里聽出了何卓孝話裏有話,當即反駁道:“老何,我看你這話有問題呀,好像是對着文市長來的嘛!咱們平軋的現狀與文市長有什麼關係?你咋啥都賴文市長?噢,文市長操碎了心,廠子卻搞成了這個樣子,你什麼意思?”
文春明知道何卓孝和牛千里一直不和,便說:“行了,行了,你們別吵了!我已經夠頭疼的了!今天這麼晚來,是想和你們打個招呼,明天下午跨海大橋通車剪綵是個大活動,你們平軋廠不能出亂子!絕對不能出現群訪事件!我建議你們一層層往下抓,明天下午把廠里的幹部職工都組織起來開會學習,可以先討論一下,在這種企業困難的情況下如何進行生產自救。”
牛千里當即彙報說:“文市長,我已經着手搞了一個生活服務公司方案,準備把大家先組織起來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何卓孝馬上說:“文市長,牛千里的這個方案,我們廠辦公會還沒討論。”
文春明卻表態說:“明天下午可以讓工人同志先討論嘛。”
何卓孝眼巴巴地看着文春明:“可守着這麼好的軋鋼設備,咱卻帶着工人擺地攤,文市長,這好么?有沒有負面影響?”
文春明臉一沉:“讓工人半年發不上工資就好?四處借錢發工資就好?就沒有負面影響?落到這地步了,還放不下縣團級大廠的臭架子,這叫啥?我看這叫沒有自知之明!”
何卓孝愣愣地看着文春明,不敢做聲了。
文春明口氣益發嚴厲:“我再強調一下,明天平軋廠無論如何不能給我出亂子,只要市委、市政府門前出現一個上訪人員,我就拿你們是問!”
精疲力竭回到家時,已是深夜零點二十分了,文春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省委最新決定給他帶來的失望和失落已於這一夜的緊張忙碌中忘得一乾二淨。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零點三十分省城高長河家
梁麗的哥哥梁兵簡直是個活寶貝,快五十歲的人了,且在省政府機關做了副處長,可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自說自話地帶了個白白胖胖的平陽幹部來,對高長河介紹說,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學,工作能力很強,到哪個縣干縣長都合適。
明明是那個胖子的意思,梁兵卻說是他自己的意思:“……長河,你不知道,王局長在大學裏做過我的支部書記,我入黨還是他介紹的哩!今天一聽說你要到平陽當市委書記,我就和王局長說了,動動吧,別窩在部委辦局那種‘條條’里了,有能力的同志一定要去市縣這種‘塊塊’干一番事業——長河,你說是不是?”
高長河哭笑不得,譏諷地看了梁兵一眼,問:“哎,你們這是從哪來的小道消息?誰說我要去平陽?我在省委機關幹得好好的,到平陽幹什麼?我說梁兵,咱省委組織部長現在好像還不是你吧?!”
梁麗插上來說:“我看他要當組織部長,這組織部只怕就會變成忠義堂。”
梁兵白了梁麗一眼:“你瞎摻和什麼?我今天可是和長河說正事!”遂又把臉轉向高長河,“如果你去平陽主持工作,能不能讓王局長動一動?調他到哪個縣裏當縣長?他原來在舊城縣當過縣長的,後來得罪了封建家長姜超林,才被弄到輕工局當局長。”
高長河敲敲桌面道:“哎,哎,我說梁兵,在我這兒說話你可要注意,誰說姜超林是封建家長?你怎麼知道人家是封建家長?有事說事,別給人家亂扣帽子。再說,縣長、局長都是處級,因為工作需要調動一下也很正常嘛!”
王局長馬上貼上來,伸着短且粗的脖子,賠着笑臉說:“是,是,高書記,很正常。可我一直在地方基層工作,從鄉鎮長干到縣長,很適應,經驗也比較豐富,更能發揮我的特長。高書記,您看呢?”
梁兵又逼了上來:“長河,你好歹也得給我一點面子吧?”
高長河心裏煩透了,可又不願當面得罪梁兵和這位王局長,只好應付說:“這事我知道了,等我真去平陽主持工作再說吧!”
王局長一聽這話,馬上把一份事先打印好的簡歷遞給了高長河。
送走這一對寶貝,高長河沉下臉,對梁麗說:“你看看這事鬧的!我這還沒到任,跑官的人就來了,這叫什麼風氣!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梁麗不無譏諷地說:“這叫密切聯繫領導嘛,據說是新三大作風之一。”
高長河說:“誰要密切聯繫我這個領導,誰就要倒霉了!”
梁麗會心地笑了:“哦,高書記,你真不給我哥哥留點面子呀?”
“留點面子?”高長河定定地看着梁麗,“梁麗,我問你,你家老爺子在位時,如果你哥也敢帶着這位王局長跑官,老爺子會咋對付他?”
梁麗說:“肯定當面給他一個大耳光!”停了一下,又說,“不過,老爺子在位時可沒這種跑官的風氣。”
高長河冷冷一笑:“現在也不能有這種風氣——至少在我管轄範圍內不能有這種風氣!我看,這事主要還不怪梁兵,而怪那位王局長,那位王局長臉皮太厚,比省城的城牆都厚!頭一次和我見面,竟敢當面要官!他要真到哪個縣當了縣長,哪個縣的地皮只怕要淺三分!”說著,拿起桌上那位王局長留下的簡歷,“這份簡歷我一到平陽就交給市委組織部,告訴他們,此人就是不能重用!”
梁麗故意問:“這麼講原則的話你咋不當著王局長的面說?”
高長河揮揮手:“你不懂,這叫領導藝術!”
梁麗“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道:“高書記,這種圓滑的領導藝術,我勸你們這些領導同志都少講!你們講領導藝術,拉不下面子,跑官的人就會越跑越凶!如果跑官都跑不成,反都當面碰得一鼻子灰,就沒人會跑官了!我看這一年多,你在省委機關可是呆出了不少毛病,就那麼點銳氣也快磨沒了,我真擔心你到平陽后怎麼打開局面!能不能鎮得住?你不是不知道,姜超林幹了兩屆市委書記,平陽在他手上起來了,他和他手下的那幫幹部可一個個都能幹得很呀!”
這話意味深長,讓高長河暗自吃了一驚。
是的,梁麗說得不錯,僅僅做了一年多的省委副秘書長,他身上的銳氣就消磨了不少,連寫起文章來都小心多了,再不敢做什麼多管閑事的“高指導”。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他不知道,也回憶不起來。能記住的是省委書記劉華波在他剛走進省委大院時給他講過的一席話。
劉華波書記說:“你們這些秘書長嘛,要我看就是省委的大管家,對外代表省委,對內搞好服務,是省委的嘴,是省委的腿。因此,這嘴不能亂說,這腿不能亂跑,對你高長河來說,還有一條:文章不能亂寫。你要還想做‘高指導’,咱們就換換位置,我去做秘書長,你做省委書記,我來為你服務。”
這話雖說是玩笑,可當時真把高長河嚇出了一頭冷汗。
類似的話,從省委副書記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岳父梁清平也說過。
梁青平說:“長河,你是重點培養的跨世紀幹部,省委把你從省城市委副書記的崗位上調到副秘書長的位置上來,我看是個重要的培養步驟,在省委領導身邊,可以更好地學習省委領導同志的工作作風,同時,接觸面更廣了,眼界也更開闊了,對你今後的發展很有好處。所以,我送你八個字,‘多看多學,謹言慎行’。”
於是,一年多來,高長河不論是陪同省委領導外出,還是在家處理日常工作;不論是代表省委協調關係,還是接待下面各個市委的負責同志,他部勤勤懇懇,小心謹慎,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表的態不表,大家都認為他成熟多了。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成熟,省委才在決定平陽市委班子的最後時刻選擇了他。
其實,夫人和那些不了解他的同志都錯了,看到的都是表面現象。他高長河就是高長河,他在什麼樣的崗位上,就得幹什麼樣的事。當省委副秘書長,他就是不能有什麼銳氣,而主持一個大市的工作,他仍將是過去那個高長河。
當然,從明天開始,這種在省委機關形成的工作慣性必須剎住,他將不斷地提醒自己記住,他已經不是省委副秘書長了,而是平陽這個大市的市委書記,是一個大市的領導者和決策者。
確實是個大市呀,九百萬人口,一萬七千平方公里土地,下轄三個縣級市和三個縣,每個縣和縣級市的產值都超過邊遠地區一個省的產值。姜超林在那裏苦心經營建設了十年。這十年可不簡單呀,年年有人告狀,可姜超林硬是沒被告倒,反而把一樁樁事情干成了,獲得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評價。
所以,他這班很不好接,一座輝煌的城市擺在那裏,省委的評價擺在那裏,那是一個已經豎起來的標杆,其高度近乎炫目,經驗告訴他,超越這個高度困難重重——除非姜超林和他的同志們用自己的肩頭扛起他的起點!
然而,這可能嗎?姜超林向省委推薦的是他的老部下文春明,而省委卻選擇了他,而且是馬萬里副書記點的將,姜超林這位老同志會不會有抵觸情緒?更要命的是,孫亞東又一直盯着市長文春明和平陽的腐敗問題不放,他又該怎麼辦?文春明和那個平軋廠到底是怎麼回事?平陽一些縣市的腐敗問題到底有沒有孫亞東反映的那麼嚴重?如果真是那麼嚴重,他又該怎麼去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