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非正式調查
每到午餐時間,船上咖啡廳里的客人都很多,今天也不例外。
鐵達尼號上的咖啡廳同巴黎林蔭大道上的路邊咖啡廳很相似,不僅提供兩頓飯之間的便餐與餐后開胃酒,也提供與一等艙餐廳一樣豐盛的宴席,很少有乘客願意坐在咖啡廳里只從圓形吧枱前點一些可口的三明治。
年輕人喜歡位於右舷B甲板上的帶格子窗戶的咖啡廳,陽光從窗戶上照射進來,眼前的海景一覽無餘,這是船上最富有生活氣息的地方。但是此刻,這座咖啡廳里只有零星的幾位客人,他們圍着或圓或方的綠色桌子,坐在綠色的細柳條椅子上。縹緲的弦樂聲從隔壁的接待室里若有若無地飄進來,讓他們如同置身於安逸的陸地環境中。
在這些寥落的客人們當中,就有福特爾夫婦與史朝斯夫婦,他們坐在臨窗的一張方桌前,面前的桌子上擺着盛小三明治的碟子,還有冰茶。
然而,史朝斯夫婦並沒有從吧枱上點三明治,一位法國侍者看到他們只吃潔凈的食物(福特爾喜歡吃的火腿顯然並不合適),於是自作主張地給他們拿來了三明治;他還認為按照南部風格調配的冰茶味道很甜美,因為那兩對夫婦都來自佐治亞州。
“就這樣脫身而逃是多麼好的主意.”愛達·史朝斯說,她穿着以黑色為主的黑白色相間的禮服,佩着一條精緻的項鏈,這是她典型的保守派的優稚。“他們給我們吃太多的食物了,偶爾變換一下口味也很不錯……你同意嗎,爸爸?”
“哦,是的,媽媽,”艾斯德·史朝斯說,一邊打量着碟子裏的小三明治,一邊懶散地撫摸着他灰白的鬍子。他的西裝是深藍色的,襯衫上的尖領翻了出來,系一條淺藍色的真絲領帶,他有一種平靜的優雅風度。“我只希望哈瑞斯夫婦與他們的朋友不介意獨自用餐。”
“我邀請了亨利與瑞恩,”福特爾說,“但是他們婉言謝絕了——他們在健身房鍛煉了一早晨,看起來是想要大吃一頓。”
實際上,福特爾向哈瑞斯夫婦解釋了需要單獨同史朝斯夫婦談話的原因,他說他要為一篇以百貨公司為背景的小說搜集一些素材。
“如果你需要百貨公司的專家,”哈瑞斯說,”你就找錯了對象……同瑞恩談一談吧。”
瑞恩也說:“亨利·B說得對——我花在馬賽百貨大樓里的時間可能比艾斯德,史朝斯還要多。”
但是無論哈瑞斯夫婦如何熱情地提供幫助,卻沒有得到應答。
因此談話的圈子就縮小了。對福特爾夫婦與史朝斯夫婦這兩對截然相反的夫婦來說,他們卻有着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都來自佐治亞州,現在都居住在紐約;馬賽百貨大樓位於先驅廣場,而福特爾曾經在《紐約先驅報》工作過;兩對夫婦都認為鐵達尼號的處女航為他們的歐洲旅行劃上了完美的句號。史朝斯夫婦還想在冬天的時候到地中海的里維埃拉去度假,而福特爾夫婦卻決定結束他們的旅行,他們想念他們的兩個孩子。
“我們計劃帶着維吉尼亞與約翰同我們一起旅行,”福特爾說,“當他們大一些的時候。”
史朝斯對福特爾的明智點了點頭,“當他們能欣賞您給予他們的東西的時候。”
“我們有六個孩子,”愛達說,“至於孫子和外孫子,我們數都數不過來了。”
談話就這祥進行着,很快他們就互相欽佩起來。史朝斯——他沒有受過大學教育,卻非常熱愛讀書——被福特爾在創作領域的成功給吸引住了(儘管這位馬賽商業巨頭沒有提到他曾經閱讀過福特爾的小說);福特爾也發現史朝斯很令人感興趣,後者的哥哥內森曾經在馬賽百貨大樓的地下室經營一家中國瓷器店,後來他離開商業,進入了國會,成為克利夫蘭總統的密友。
史朝斯不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實際上,他對自己已經取得的成就根本不屑一顧,“我對政治與商業都不再感興趣了,在我的生活中,愛好與旅行現在顯得更為重要。”
“您太謙虛了,”梅爾說,她穿着男孩式的寬鬆的白襯衫,打着藍綠色條紋的真絲領帶,套一件手工編織的綠色與棕色相間的背心,顯得很年輕;她頭上的帽子是淺棕色的,邊沿卷了起來。“畢竟,每個人都知道您的‘愛好’就是幫助別人。”
“您太可愛了。”史朝斯說,顯然很喜歡聽到這些恭維話,福特爾夫婦都覺察到史朝斯的博愛精神,尤其在教育領域與幫助猶太人移民方面。福特爾知道的關於史朝斯的每一件事,都表明這個男人是一個聖徒,儘管他是一個猶太人。克萊夫頓能在這樣一位美德的典範身上找到什麼樣的威脅借口呢?
到了挖掘真相的時候了,福特爾捕捉到了他妻子遞過來的眼神,他眯起眼睛,向她發了一個不易察覺的信號,梅爾立刻開始在她的提包里翻找起來。
“哦,親愛的,”梅爾說,“我把我的葯忘在房間裏了……我應該在中午的時候吃藥。”
梅爾服用的唯一藥物就是阿斯匹林,但是當然,史朝斯夫婦不明所以。
福特爾立刻站了起來,“用我為你把葯取來嗎,親愛的?”
“不,不,謝謝你,傑克——還是我自己去取吧。”她轉身看着愛達,微笑着說,“能麻煩您陪我回房間嗎?”
當然,愛達只能說:“我很願意。”
很快,兩個女人繞過咖啡廳里大部分空着的柳條桌椅,走了出去。
史朝斯用一種令人感動的關愛的眼神注視着他妻子的背影,“只有受到上帝祝福的男人才能得到一個好女人,”這位老紳士說著,把頭轉向福特爾,“愛護好您自己的珍寶,如果您不介意我對您的這個小小的勸告。”
“我所做的最聰明的事情,”福特爾說,“就是娶了這個女人。艾斯德……現在,我們單獨待在一起了,我想問您一個問題——秘密的。”
那副夾鼻眼鏡後面的眼睛眯了起來,“您的聲音聽起來很嚴肅。”
“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史朝斯握緊雙手,向前探了一下身,“同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有關嗎?”
史朝斯的洞察力既令福特爾感到有趣,又令他感到吃驚。“您是怎麼知道的,先生?”
“我知道船上正到處流傳着一個謠言,說那位著名的偵探小說家傑奎斯·福特爾把一個男人在大樓梯的陽台上吊了起來。”
福特爾輕輕地笑了起來,“這不是謠言,艾斯德先生。”
那位老紳士也報之以輕輕一笑,那副牙齒不是他的(實際上它們是——他花錢購買了它們)。
“為了清楚地看到那場表演,我花了大價錢。”史朝斯說,“您在海陸聯運列車上看到我把克萊夫頓從我們的包廂里推了出去,是不是?”
“是的——我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但是沒花一個子兒。”
史朝斯揚起了一條眉毛,“那麼說,我們的共同之處不僅僅是佐治亞州了,我們都討厭那個醜惡的小男人。”
“的確如此。而且我還可以向您提一、兩個問題,以便把我們的共同之處再增加一些……如果您不回答。我不會介意的;我只希望您不要因為我問您這些問題而感覺受到冒犯。”
“我相信我不會感覺受到冒犯的,不論我是否回答您的問題。但是首先,我要聽一聽那些問題是什麼。”
一位侍者在他們身邊停下來,為他們換了一杯冰茶,然後離開了。
福特爾向前探了一下身,“假設克萊夫頓接近您是把您當做他的一位潛在的‘顧客’,這個假設是正確的嗎?”
“很正確。”
“我的反應是把他吊在陽台上,您的反應,您所有的反應,只是我在列車上看到的那一幕嗎?”
那副眼鏡後面的眼睛又咪了起來,“我不知道您在說些什麼,先生。”
“我是說……原諒我……您付錢給他了嗎,或者只是讓他滾蛋?”
現在,史朝斯明白了,他點了點頭。“我讓他滾蛋,我沒給那個惡棍一分錢。”
“聽您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您今天在船上看到克萊夫頓了嗎?”
沒有絲毫猶豫,史朝斯說:“沒有,連影子也沒看到,據說昨天晚上有個乘客打了他一記耳光。”
“是的,那是羅德先生。我親眼看到了這一幕,在吸煙室里。”
“也許,克萊夫頓先生……怎麼說呢?‘沉默’了?”
“您也許是對的,艾斯德。我可以告訴您,我根本不在乎他對我,還有我的名譽的威協。”
福特爾三言兩語地告訴了艾斯德在戰爭期間,他在《紐約先驅報》工作時曾經遭受的精神上的創傷,他認為把他的歷史公之於眾根本不會對他的職業產生什麼影響。
“克萊夫頓對我的威脅也是一些瑣事,”史朝斯說,“您也許注意到我的公司有一個……座佑銘,您也許還會說,它在馬賽的廣告裏鋪天蓋地地使用過:‘我們從來不賣過時的舊貨……’”
福特爾點了點頭,把那句熟悉的口號接著說下去,“‘……馬賽只賣時尚的產品。’是的,當然。”
史朝斯的嘴角輕輕地牽動了一下,似乎他正在品嘗某種難以下咽的東西,而不是美昧的冰茶,然後他說:“克萊夫頓先生聲稱他手頭上有文件證據,證明馬賽一直在公眾拍賣會上購買貨物,然後把我們以拋售價格購買的貨物以高價賣給顧客,諸如此類。而且,克萊夫頓還說他能證明我們在廣告裏所說的最低價格是不確切的,帶有欺騙性的……這些都是胡說八道。即使他沒有胡說,即使這是真的,誰會公佈它?沒有人!”
福特爾——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知道史朝斯說得對,馬賽百貨公司的廣告在紐約市的每一份報紙上都佔有一席之地,這些報紙根本不會揭露一個與它們休戚相關的公司的商業秘密。
‘“唯——個也許會做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那個愛吵架的十字軍戰士斯泰德。”福特爾說。
史朝斯咯咯地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克萊夫頓說他已與斯泰德談判過了,兩人要合作寫一本揭露我公司的秘密的書。”
“這是扯淡!我親眼看見斯泰德用僅次於我的態度拒絕了那個畜生。”
史朝斯略微顯出了一些感興趣的樣子,“的確是扯淡。斯泰德是‘救世軍’組織中的一員,您知道,那是我們支持的一個慈善機構。”
博愛的史朝斯就如同他的慷慨一樣精明,猶太博愛家贊助基督慈善事業,使得“救世軍”組織與紐約的那些報紙處於相同的地位。也許這個老男人並不僅僅是一個聖徒,他還是另一類資本家,只不過聰明一些,心腸好一些。
突然之間,史朝斯的臉上顯示出一種力量,他的聲音也不再是方才那種溫文爾雅了。“在我還是一個年輕人,為南部聯邦效力時,我就遇到過克萊夫頓這樣的人,他是一條沒有膽子的毒蛇,我根本不在乎他幹什麼。”
“我佩服您的態度,先生。”福特爾說,這時,那兩個女人回來了。
過後,在福特爾夫婦的房艙里,福特爾把他與史朝斯之間的談話告訴了梅爾,梅爾正悠閑地倚靠在沙發上,她的丈夫在地上踱着步。
“好吧,”梅爾說,“我認為他們非常可愛。”
“他們是一對和善的老夫妻,”福特爾說,“但是艾斯德·史朝斯要比他表面看起來還要精明。”
“他能殺人嗎?”
“誰知道取得像他那樣成就的男人能不能殺人?克萊夫頓也許在這個老男人身上發現了比虛假廣告更糟糕的東西。”
“例如……”
“別忘了史朝斯是華盛頓政治圈裏的人——那裏可不是美德與道義的堡壘。像史朝斯這樣的商人競選公職,說他們全心全意地為公眾着想,不如說他們是出於對自身既得利益的考慮。”
“那麼說,你懷疑他?”
“他是一個嫌疑犯,若是果真如此,他就是一個比亨利·哈瑞斯所僱用的那些演員更高明的演員,當我問艾斯德今天是否在船上見過到克萊夫頓時,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跡象表明他知道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更別提裸體了。但是也許有一個解釋。”
福特爾皺起眉頭,望着他的妻子,“是什麼?”
梅爾凝視着她的丈夫,假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克萊夫頓裸體的原因,是因為史朝斯先生想要為他訂做一套馬賽的新西裝。”
福特爾大笑起來,也坐到沙發上,坐在她的身邊,沙發在兩個人的重量下吱吱嘎嘎地響了起來——這主要是因為他。
“小心,傑克!我們也許要為這隻沙發付賠償金的。”
他吻着她可愛的喉頭,然後抬起頭,說:“你聽說過那個詢問每一個他遇到的有魅力的女人是否願意同他做愛的男人的故事嗎?”
‘沒有,她們怎麼說?”
“大多數都說‘不’。”
“那麼,他為什麼不停地問呢?”
“我說‘大多數’……也許我們這裏的那個勒索者就是這樣的人,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勒索集團,也許克萊夫頓先生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干,也許他的威脅完全是一種空話,那個小無賴只是一個騙子,他在到處碰運氣。”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有很多錢,他就會纏上你,給他些錢,把他打發走就可以了。”
“說對了。想一想那麼多人列在他的勒索名單上,如果他能從其中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弄到一大筆錢,他還有必要要那麼多的‘顧客’嗎?……如果我等到他向我開價之後,再把他……”
“把他怎麼樣?”
“沒怎麼樣。”
她研究着他,他們正並肩躺在沙發上,然後說:“如果我告訴你瑞恩說有人看到你把克萊夫頓先生吊在大樓梯的陽台上,你會怎麼樣?”
“我得說瑞恩得到的信息是第二手的……因為我當時沒有看到她在場。”
梅爾的眼睛睜大了,她興奮地笑了起來,“你真的做了!為什麼,你這個魯莽的傻瓜……”
‘“如果你允許,我會讓你看看我是多麼的魯莽。”
梅爾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不想讓你過多分神;此外,我還有一些你也許會感興趣的消息。”
福特爾注視着她抻平齊踝的棕色羊毛斜紋軟呢裙,問:“你想讓我問嗎?”
梅爾接着拉正她藍綠色的領帶,對着鏡子審視着自己,又調整了一下頭上的棕色氈帽,“我只是不想讓你以為你是家裏唯一的偵探。”
“什麼樣的消息?”
她從鏡子裏注視着他,“當史朝斯夫人與我回來取我的‘藥片’時,我們遇到了艾斯特夫婦,瑪德琳邀請我到一等艙的休息室里喝茶,在,哦……十五分鐘以後。”
“難怪你不讓我表現我的……魯莽。”
“你一天中已經魯莽得夠多的了,此外,我認為你應該鍛煉一下,親愛的……”
“我頭腦中的思維就是‘鍛煉’,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的。”
“……畢竟,傑克,寫作是一項坐功,如果我建議你今天下午去健身館,你會介意嗎?”
“我對那裏不感興趣。”
梅爾聳了聳肩,從鏡子前轉過身,姿態非常優美,“這是你的選擇,我只是認為你也許喜歡享受一下休育鍛煉的樂趣……我知道艾斯特上校會在那裏。”
福特爾從沙發上彈了起來,在他妻子的面頰上吻了一下,“你是一名偵探,我親愛的。”他說著,然後快步走出了房艙。
在右舷靠近一等艙入口的地方,就是那座現代化的寬敞明亮的健身館,它的牆壁是漆成白色的松木與橡木壁板,地板上鋪着油地氈,一排排最新型的體育訓練設備,或者(在福特爾的眼裏)是折磨人的刑具,擺在那裏。除了一位穿着白色法蘭絨運動服的健身教練,健身館裏空無一人——早晨才是這裏人最多的時候。
那位教練向福恃爾迎過來,在事務長安排的參觀活動中,福特爾見到過這位身體結實的矮個子男人,他是T·W·麥克考雷,大約三十五歲,一頭黑髮,有一雙明亮的黑色眼睛和一副軍人式的小鬍子。
“福特爾先生?”麥克考雷說,他的英語發音中有着濃重的工人階層的腔調,“見到您真是太好了,先生!今天決定進來試試您的力量嗎?”
“我很驚訝您還記得我的名字,麥克考雷先生。”
‘“你們一等艙的乘客就是我的生意,先生——你們的健康就是我的主要興趣。”
“太好了。”福特爾說,語調里卻全無熱情。健身館裏有划船器,拉力器,靜止自行車,機械駱駝與機械馬,但是這些卻對這位偵探小說作家沒有一絲一毫的吸引力,福特爾理想中的鍛煉方式就是坐在西圖艾特自己的家中,在一張搖椅里做純粹的精神上的思索。“艾斯特上校來了嗎?”
“他在更衣室里,”這位教練說,向著更衣室的門點了一下頭。“在換衣服。也為您準備了一套服裝,先生。”
“您確信有我這種尺碼的嗎?”
“更大些的也有,對T·W·麥克考雷來說,沒有什麼問題能難倒他。”
這位教練的熱情已經讓福特爾精疲力盡了。
福特爾走進更衣室,找到了一套適合他穿的白色法蘭絨運動服。約翰·傑克勃·艾斯特已經換好了運動服,正在系一雙網球鞋的鞋帶,這一次他沒有用男僕幫忙。
“上校,”福特爾說,“遇見您真是太好了。”
“下午好,傑克,”艾斯特說,他的聲音非常友善,但他天藍色的眼睛卻像往常一樣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有您陪伴會很有意思。”
艾斯特走進了健身館,福特爾換上了法蘭絨運動服,他沒有隨身帶來網球鞋——腳上穿的半統靴也將就着用了。
“跟我一起騎自行車怎麼樣,傑克?”艾斯特大聲問。在牆壁上掛着的巨大儀錶盤下面有兩輛靜止的自行車,艾斯特已經騎上了一輛,儀錶盤上顯示着每一個騎車人的速度與路程。
福特爾說:“願意奉陪。”騎上了另一輛。
教練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似乎騎靜止自行車也需要一些指導——就在這時,一對年輕夫婦走進了健身館,麥克考雷轉了一個身,向他們迎過去。健身館與土爾其浴他不同,它不區分性別。五分鐘以後,那位教練帶着那對年輕的夫婦(正在度蜜月)繞着健身館走了一圈,然後把他們送進了獨立的更衣室。
在這期間,騎在自行車上的福特爾與艾斯特閑談起來,這一次福特爾沒有繞彎子,他知道對付這位神情疏遠的百萬富翁,最好的辦法就是單刀直人。
“昨天,我在冷卻室里看見了您同克萊夫頓那個傢伙在一起談話。”福恃爾說,勉強蹬着自行車。
艾斯特,他的精神狀態很好,他的兩條腿像活塞一樣不停地運動着,“是嗎?”他說,就算是回答了問題。
“我不知道,”福特爾接著說,“您是否像我一樣同那個傢伙待在一起感覺到不愉快。”
艾斯特繼續蹬着自行車,眼睛直視着前方,但是他在傾聽,福特爾可以感覺到那個男人在聽。
“他想要勒索我。”福特爾說,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艾斯特聽到福特爾坦率地暴露了他的秘密,於是轉過頭來盯着他這位騎車夥伴,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
“在我看來,他也是這樣同我打交道的。”艾斯特承認了,但是他沒有做進一步的闡明,他蹬車的速度又加快了。
“我這樣問您是不是顯得有些無禮?”福特爾說,“但是克萊夫頓向您發出過真正的威脅嗎,上校?”
“一點兒也不。”艾斯恃漫不經心地回答着,臉上木無表情,雙腿卻在不停地擺動,“他說斯泰德打算揭露我們某座建築物的醜聞。”
福特爾知道得非常清楚,艾斯特家族——擁有曼哈頓大部分的土地——他們的財產不僅包括豪華的艾斯特旅館,還有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的臭名昭著的貧民窟。
“您認為斯泰德是克萊夫頓的同謀犯嗎?”福特爾問,這一次,他沒有把斯泰德在海陸聯運列車上對那個雪貂臉孔男人的粗暴態度告訴艾斯特。
“這非常值得懷疑,您知道,斯泰德先生是‘救世軍’成員。”艾斯特停下來喘一口氣,福特爾——聽到了這番與艾斯德·史朝斯相同的話感覺到精神一振——替他說下去,“他們接受艾斯特家族的許多慈善捐贈。”
“說得對。此外,我們還贊助斯泰德先生的其他一些事業,解決諸如從良妓女問題,未婚媽媽問題,還有寵物問題,等等。我的家族,尤其是我的母親,長久以來,一直支持那些事業。”
“那麼說,這個克萊夫頓——您拒絕付錢給他了?”
“不,我給了他錢,他只要一點點兒——五千美元。”
騎在自行車上的福特爾感覺到頭昏眼花,不知道這是鍛煉的緣故——他並不時常鍛煉,還是因為艾斯特對待那個勒索者的無動於衷的態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告訴我,上校,您今天在船上見到克萊夫頓了嗎?”
“沒有,”艾斯特突然之間停止了蹬車,他的前額滲出了汗珠,但他的喘息並不劇烈,“也不能說我在找他。他是一個非常不受歡迎的夥伴。您不也這樣認為嗎?”
福特爾也停下了運動,艾斯特向那排划船器走過去,他在那裏停下來,瞥了福特爾一眼,說:“如果我先走了,您介意嗎,傑克?”
“隨您的便,上校,”福特爾說,“我還要再運動一會兒。”
在福特爾夫婦的房艙里,福特爾洗了一個熱水澡放鬆一下,然後他穿着浴袍,躺在暄軟的沙發上,繼續看那本小說《徒勞無功》,小說的標題看起來似乎反應出了他努力的結果。試圖看穿艾斯特面具下面的另一副臉孔是一個毫無希望的嘗試,像史朝斯一樣,約翰·傑克勃·艾斯特比他表面上看起來的更強悍,福特爾可以想像得出這位百萬富翁漫不經心地派遣一個男僕用枕頭悶死克萊夫頓的場面。
但是,他也可以想像得出艾斯特從錢夾里抽出大把的鈔票,把那個令人惱火的像蒼蠅一樣嗡嗡叫的勒索者用錢打發走的情景。
當福特爾在健身房裏與艾斯特蹬着自行車閑談時,他的妻子正與瑪德琳·艾斯特——還有艾斯特的吉樣物,麥琪·布朗——坐在A甲板豪華的一等艙休息室里,品嘗着熱茶與黃油麵包。
這間過分華麗的休息室,依照凡爾賽宮的模式裝飾着,主要是供女士們社交的場所,與吸煙室正好分庭抗禮,當然,這裏面是禁止吸煙的。室內的天花板很高,一盞晶瑩剔透的枝形水晶吊燈發出眩目的光澤;四壁是橡木鑲板,上面雕刻着渦形圖案。室內一側以一隻壁爐(太大了,根本無法點燃)為界,另一側以一隻書架(太高了,以至於無法翻閱)為界。鬆軟的綠色地毯鋪在地上,椅子上鋪着蓬鬆的坐墊,在雕刻精美的桌子上可以玩橋牌或者單人紙牌。
但是梅爾與瑪德琳還有麥琪沒有玩牌,她們在閑聊——或者至少可以說瑪德琳與麥琪在閑聊——梅爾在充當秘密偵探的角色。
那兩個女人正在談論已經“不再年輕”的海倫·坎迪夫人是如何吸引一群中年男人的,她們一致認為年輕英俊的斯威德最有可能成為坎迪夫人船上情史的候選人。
她們也注意到了本傑明·古根漢姆與他的情婦不再假裝互不相識了,一些乘務員也被要求稱呼波琳·阿爾伯特夫人為“古根漢姆夫人”。
“你們兩個人今天在船上看到約翰·克萊夫頓先生了嗎?”梅爾漫不經心地問。
“你是說那個長着一張老鼠臉孔的拿金頭手杖的小畜生嗎?”麥琪·布朗問,她穿着一件淺灰色的真絲裙子,袖口是黑色的,鑲着花邊;一頂邊沿過大的黑色天鵝絨帽子上插着駝鳥羽毛。
梅爾認為麥琪那種碼頭工人式的詞彙只令她覺得有趣,而不令她反感,她大笑着說:“我想我們在這裏的談話是安全的。”
瑪德琳·艾斯特——她穿着粉色的真絲西裝,打一條淺紫色的真絲領帶,戴着一頂寬沿草帽,顯得非常可愛——向她們靠近一些,幾乎是用耳語般的聲音說:“你們知道,那個小乞丐想要敲詐傑克與我。”
艾斯特夫人口中的傑克是“她的”傑克,不是梅爾的(顯然,約翰·傑克勃·艾斯特沒有讓他的妻子稱呼他為“上校”)。
“不!”梅爾說,聽起來似乎真的深感震驚。她暗暗思付着——當偵探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他一定是想敲詐船上所有的人!他對我的傑克與我也做了同樣的事情。”
梅爾很快地告訴了那兩個女人傑克與克萊夫頓之間發生的事,包括她丈夫的“精神崩潰”症,以及他如何把那個勒索者吊在了陽台上——這使得瑪德琳竊笑起來,而麥琪則興奮地尖叫。
麥琪轉頭望着瑪德琳,貿然地說:“他對你做了什麼,寶貝?我猜他威脅着想要告訴世界在你結婚以前,你就懷孕了。”
瑪德琳看起來已經習慣了麥琪這種沒有分寸的快言快語,她再一次竊竊地笑着,說:“非常正確,哦,還有一些關於傑克家族房地產方面的胡言亂語……我不知道,但是那個克利夫頓——”
“克萊夫頓。”麥琪糾正普她。
“克萊夫頓,”瑪德琳說,點了一下頭,“好吧,他聲稱從巴黎的醫院裏找到了一些文件,說我在那裏做過檢查,那些文件會證明我們的輕率舉動。但這只是一些無恥的謊言。”
“克萊夫頓只是在虛張聲勢嗎?”麥琪問。
瑪德琳點了點頭,“麥琪,我現在懷孕五個月了……約翰與我是在七個月以前結的婚,我們的孩子將會合法出生,這也許會讓紐波特的一些人失望。”
“那麼,”麥琪說,眼睛裏閃動着感興趣的神情,“上校讓那個狗娘養的滾蛋了嗎?”
“沒有,我想他給了他一些錢,或者打算給他一些錢。”
“為什麼?”梅爾問,感覺到很吃驚。
“這是一個簡單的辦法。傑克現在對一些責難非常敏感,尤其是關於我們兩個人的。他非常想重新進入社交圈,看到我被接受……我其實並不在乎,但這對傑克很重要。”
“那些可惡的傢伙。”麥琪哼了一聲,儘管她表面上對上流社會的輕蔑與她想躋身進去的渴望並不一致。
“你認識克萊夫頓嗎?”梅爾問麥琪,“坦率地說,聽起來你好像認識他。”
麥琪聳了聳肩,“當我上船的第一夜,那個狡猾的小蝦米就走過來,說他想同我談一個‘商業提議’,我不喜歡他的樣子,但是我說聽聽無妨。”
梅爾眯起了眼睛。“但是你們並沒有會面。”
“沒有,寶貝,還沒有……而且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着他了——至少今天沒有見着。你怎麼樣,瑪德琳?”
“我也沒有見着他,”瑪德琳說,輕輕一聳肩,“我並不在乎見不見着他。”
“你們真的認為他打算敲許你們嗎?”麥琪問,用拇指指了一下她令人生畏的胸脯。
梅爾打趣地問;“如果他敲詐你,你怎麼辦?”
麥琪提高嗓門說:“我什麼不敢幹?”
附近橋牌桌上的人們向麥琪投來嫌惡的眼神,但這既沒動搖麥琪的熱情,也沒降低她的聲音。
地繼續說:“也許他掌握了我同一、兩個年輕男人睡覺的把柄……但是也不知道,我丈夫根木不在乎這種事。我們各行其事,我們喜歡這種方式。我不管他的床上是否有別的女人,他也不理會我的。”
一個小時之後,在福特爾夫婦的房艙里,梅爾向她丈夫彙報了所有的細節。福特爾說:“聽起來麥琪·布朗不會付克萊夫頓那筆黑錢。”
“她是一個粗魯的女人,傑克,我看她能幹出殺人的事。”
“用枕頭悶死克萊夫頓?”福特爾輕輕地笑了一下,“還是用她的大胸脯?”
梅爾開玩笑似地用胳膊撞了她丈夫一下,他們正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
“你知道,我起初並不喜歡她,”梅爾說,“但是麥琪·布朗真的是一個單純的人,也是你所希望遇見的心無城府的人。”
“在鐵達尼號的一等艙里,我同意你的見解……親愛的,你幹得很好,非常好。”
“謝謝。”
“比我幹得還要好。瑪德琳·艾斯特告訴了你每件事,但她的丈夫卻對我說了謊。”
梅爾搖了搖頭,“並非如此,他也告訴了你真相,只不過不是全部——他想要保護他的妻子,你不認為這是一種高貴的理由嗎?”
“人都是因為高貴的理由而被殺,”福特爾打了一個哈欠,“我們應該梳洗一下,準備吃晚餐了。我想去理髮店修修面。”
“好吧——只是記住,我們同哈瑞斯夫婦的約會在六點半。”
理髮店位於C甲板上靠近船尾的樓梯,距離福特爾夫婦的房艙只有短短几步遠。理髮店裏有兩個座位,店裏同時還經營各種紀念品,提供三角旗,明信片與玩具,陳列櫃裏擺放着煙斗、錢夾與手錶;各種填充式滑稽娃娃,從快樂的胡里根,馴馬師布朗,到各種其他卡通人物,都從天花板上掛下來,隨風搖擺着,彷彿在受私刑。
那兩個座位上此刻都坐着人,兩位穿白制服的理髮師正在為客人理髮。福特爾在黑色的皮沙發上坐下來,等着輪到他;還有一位顧客排在他的前面:休·羅德。
克萊夫頓在吸煙室里的對手仍然是那副儀錶出眾的樣子,他深棕色人字呢西裝上打着一條棕色與金色相間的真絲領帶,領帶上別著鑽石領帶夾。
福特爾向羅德做了自我介紹,羅德——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警覺——也向福特爾介紹了自己,兩個人握了一下手。
“我不得不恭維您一句,先生。”福特爾說,他的語調很柔和。那兩位理髮師正在同顧客閑談,同他們隔着一段距離;而福特爾也壓低了聲音,不想讓他們兩個人的談話被別人聽到。
那位英俊的紅頭髮的羅德微笑起來,但是他的眼睛,像美鈔一樣綠,卻仍然是一副警惕的樣子,他迷惑不解地問:“我做了什麼事能得到來自您,福特爾先生的恭維呢?”
“您做了我們大多數人都想做的事——您打了克萊夫頓那個畜生一記耳光。”
羅德的臉有一瞬間奇怪地失去了血色,然後他的眉毛皺了起來,臉色也陰沉下來。他說:“他罪有應得。”
“他是一個勒索者,您知道。”福特爾很快地告訴了羅德克萊夫頓對他的威脅。
“那個男人是一個粗野的傢伙。”羅德說。
“我可以問一問您為什麼要打他耳光嗎,羅德先生?在您看來,他是否也同樣地敲詐了您?”
羅德的臉上又一次失去了血色,然後,他非常冷淡地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嗎?”
“當然,請原諒我的無禮,我並非有意刺探您的私隱……羅德先生。”
這時,一位顧客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福特爾走過雲,坐下來,開始修面。過了一會兒,羅德也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理髮外帶修面。
福特爾問:“您今天在船上看到他了嗎?”
“誰?”
“克萊夫頓。”
“沒有。”
“有意思,我也沒看到他。您認為他會在哪裏?”
“我不知道。”
他們的談話結束了,當福特爾修完面后,他給了理髮師很多小費,並向羅德先生說了句“再見”,羅德也簡潔地回答了他一句。
在他們的房間裏,當福特爾夫婦為晚餐更換衣服時,福特爾告訴了他妻子同羅德的會面過程。
“終於,”梅爾說,“我們找到了一個嫌疑對象。”
“在某種意義上,”福特爾說,有一種挫敗感,“羅德的舉止是最沒有嫌疑的……那就是說,作為一個被敲詐的對象,他有一些東西想要隱藏,不想說出來。”
“你是說像謀殺約翰·克萊夫頓這件事?”梅爾暗示着問。
他們向餐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