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等艙
第四天1912年4月13日
第九章三等艙
即使在鐵達尼號上,在這艘幾乎不易察覺到它的移動的船上,福特爾還是感覺到了蒸汽發動機那微妙的脈博與船舷兩側流水的急湍,它們使船上的睡眠更安穩,更舒適,更深沉。突然,一陣意想不到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立刻驚醒了福特爾,他迅速抓起了話筒,生怕它又一次討厭的鳴叫驚動他身邊熟睡的梅爾。
“喂?”他輕聲問。
“傑克,我是布魯斯——布魯斯·伊斯美。”
至少他沒有說“J·布魯斯·伊斯美”,但是福特爾坐了起來,他從那位白星航運公司董事的疲倦的聲音中聽到了某種信號。
“是,布魯斯。”福特爾沙啞地說,一邊把眼鏡戴了起來,似乎看得清楚些能夠幫助他清理亂成一團的大腦與嗡嗡作響的耳朵。
“我吵醒您了嗎?如果是這徉,我很抱歉。但是事情緊急,我們想見您,船長與我。”
“沒問題。在您的房艙里?”
“不,在史密斯船長的房間裏,它在主甲板上,右舷那側,靠近舵手室,有一扇門把一等艙的散步場地與船員的散步場地分開。
“我知道是哪裏了。”
“很好。二副萊特里爾會在那裏等您。”
“給我五分鐘。”福特爾說著,掛上電話,從床上爬下來。
梅爾翻了一個身,眼睛睜開了一道縫,“怎麼了?”
福特爾已經走到了壁櫥前,正在挑選着衣服,“又是伊斯美,也許他想知道我昨天的調杳情況進行得怎麼樣。”
“你打算告訴他些什麼?”
福特爾一邊穿上褲子,一邊說:“告訴他我認為應該告訴他的。我不想把霍夫曼或者納維瑞爾或者不管他叫什麼名字的那個人的過去抖落出來,我沒有那個權力,”
梅爾向著他睡意惺松地微笑了一下,“你有一顆溫柔的心,傑克,這就是我為什麼會愛上你的成百個理由當中的一個……現在幾點了?”
福特爾穿上了襯衫,走到床頭櫃前,看了一眼上面的鬧鐘,這是一件應該擺在家中壁爐架上的小飾物。“九點多了……我想我們睡過了頭。”
梅爾坐了起來,被子圍在腰際,乳房在睡衣下面隱約地起伏着。“我應該穿衣服起來嗎?我是等你回來一起去餐廳吃早餐還是打電話再叫一次客房服務?”
福特爾已經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椅子上繫着鞋帶,“你為什麼不叫客房服務呢,親愛的,當我回來以後,我們可以坦率地談一談關於伊斯美與史密斯船長想要從我這裏知道的情況。”
等候在主甲板上一等艙散步場地外那扇拉門邊的是那個穿制服的身手矯健的二副萊特里爾,一個個子很高(儘管沒有福特爾高)的男人,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相貌坦誠,下巴突出。
“福特爾先生?”他間,聲音低沉而洪亮。
“我猜您是萊特里爾二副?”
“是的,先生。這邊走,先生。”
福特爾走進那扇門裏,萊特里爾關上拉門,並把它上了鎖,鑰匙插進門鎖里發出“卡答”一聲響,之後是“砰”的一聲。這一切看起來有些不祥。然後那個一副公事公辦態度的萊特里爾領着福特爾穿過船員散步場地,走到一扇上面寫着“船長——私人領地”的門前。二副敲了敲門。
史密斯船長親自開了門,今天,他穿着海藍色的制服,像往常一樣佩着綬帶,看起來十分優雅。但是他沒有戴帽子,這使他的形象與住日有些不同;而那雙顯得嚴厲的眼睛,此刻看起來也有些陰沉、困惑。
“感謝您能前來,福特爾先生。”史密斯船長說,溫和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情緒,是什麼呢?優郁?苦惱?
船長示意福特爾進來,然後指示萊特里爾在門外守候。
這套刷着白色塗料、鑲嵌着橡木壁板的房間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東西,完全是一種海上斯巴達風格,它把奢侈與豪華留給一等艙了。楓木與橡木傢具給這間寬敞的起居室帶來一股新英格蘭氣息,還有那些鑲框的海洋繪畫。這間起居室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間辦公室,在一個角落裏,在舷窗旁邊,是一張厚重的奇彭代爾式辦公桌,上面有許多抽屜,一盞黃銅枱燈擺在桌子上。通往卧室的門半開着,可以瞥見卧室的一角。
在屋子中間,伊斯美坐在一張圓桌前——船長的桌子——桌子上擺着船長的帽子,它翻了過來,如同一隻等待着鮮花與水果的裝飾碗。
這位白星航運公司的董事——穿着黑西裝,打着領帶——面色蒼白得如同牛奶,不知道那牛奶是否同他的表情一樣酸;黑色的眼袋兒在他充血的眼睛下面浮現出來;甚至他的鬍子看起來也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史密斯船長向圓桌前面的一張椅子打了個手勢,福特爾坐了下來,他也坐了下來。
“福特爾先生,”伊斯美說,儘管他的面孔像屍體一樣蒼白,他的聲音中卻沒有任何粗魯與焦急的成份,“您能把昨天的特別調查結果向我們做一個非正式的彙報嗎?”
福特爾迅速地瞥了史密斯船長一眼,後者幾乎用一種溫順的聲音說:“讓伊斯美先生了解我們的計劃現在已經變得有必要了。”
福特爾嘆了口氣,聳了聳肩,說:“好吧。正如你們兩位可以猜到的,我不能直接進行調查,只能採取間接的手段。我們的大多數嫌疑犯,如果他們的確是的話,都是一些著名的、高貴的人,如果你們想要一份詳細的不在現場的證明或者排除嫌疑的材料,我沒有。”
“您了解到了什麼?”伊斯美禮貌地問,“您注意到了什麼?”
“什麼,”史密斯船長補充了一句,“讓您感到懷疑?”
“我同史朝斯先生,艾斯特先生,古根漢姆先生,羅德先生,斯泰德先生,甚至布朗夫人都談過話;在克萊夫頓死前,我還直接同布托少校談起過這個勒索者;我也同霍夫曼先生談過。我把克萊夫頓對我的勒索直接向他們和盤托出,除了一個人,他們當中所有的人也都對我坦誠相待,直言不諱。現在,我的朋友們,我看沒有什麼必要告訴你們他們被勒索的原因是什麼,可以說,那些先生們,包括一位女士,在過去或者當前都有一些把柄落在了克萊夫頓手中,他想用它們進行敲詐。但是那些人沒有一個憤怒到了想要殺人的程度,他們也沒有什麼秘密值得殺人滅口。”
“他們當中也許有人撒了謊,”伊斯美指出,“他們當中也許有人隱瞞了被敲詐的真實原因,取而代之以別的原因,不怎麼重要的原因。”
福特爾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擦了擦。“這當然很有可能,但我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新聞記者,伊斯美先生,不能說我的判斷沒有錯誤,但當一個採訪對象對我說謊,或者閃爍其辭時,我能感覺到。”他把眼鏡戴了回去,“那些男人——當然,還有一位女士——看起來都對我講了真話,沒有一個人,至少在我看來,具有充分的動機去殺人。”
“但有人被殺了。”伊斯美說。
福特爾又迅速地瞥了史密斯船長一眼,後者的表情令人費解;然後這位偵探小說家說:“看起來,您改變了您認為克萊夫頓之死是自然死亡的看法。”
“那麼說,您沒有嫌疑犯了,先生?”伊斯美說,沒有理會福特爾的譏諷。
“我詢問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昨天是否在船上看到過克萊夫頓——當然,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希望能通過一個小小的謊言,至少一些蛛絲馬跡:一個緊張的眼神,一個痙攣的動作或者一個敏感的神經被觸動的手勢抓到兇手。”他聳了聳肩,“但是什麼也沒有。”
“您剛才說‘除了一個人’。”史密斯船長提醒了他一句。
福恃爾點了點頭,“是的,羅德先生看起來並不怎麼合作,他的反應表明他似乎在隱藏着什麼——也許克萊夫頓手中掌握的羅德先生的把柄,足以令羅德對克萊夫頓暗動殺機。我想,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嫌疑犯的話,那麼我們的主要嫌疑犯就是羅德先生。”
“我得說這根本不可能。”伊斯美乾巴巴地說。
“為什麼?”
史密斯船長重重地嘆了口氣,“羅德先生昨天夜裏被謀殺了。”
“上帝!”福特爾的全身掠過一絲寒意,他立刻想起昨天夜裏斯泰德講過的木乃伊的詛咒,他勉強問了一句,“是在什麼情況下?又一樁入室殺人案,還是別的——”
“不,”伊斯美說:“他的後腦勺被人重擊了一下。”
史密斯船長向外面點了一下頭,“他可能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向後跌進了一隻救生艇當中,就在這裏的主甲板上。”
“您怎麼認為是這樣?”
伊斯美說:“他的屍體被發現了,相當粗魯地塞在一隻吊艇中……那兒離我們現在坐着的地方並不遠。”
“一個野蠻而又簡陋的藏匿。”史密斯船長說,“羅德的一條胳膊從蓋着防水布的吊艇上垂了下來,引起了一個甲板水手的注意。”
福特爾向前探了一下身,“我的上帝,先生們,消息傳出去了嗎?這會在船上引起軒然大波。”
“羅德先生的屍體是在黎明前被發現的,”伊斯美說,“經過奧羅夫林醫生的驗屍之後——這位好醫生相信兇殺是在子夜時分到凌晨五點鐘這一段時間內發生的——屍體被送進了冷凍艙,克萊夫頓先生的屍體目前也放在那裏。”
“屍體的眼睛,他們說,仍然是睜着的,”史密斯船長說,“只有幾個乘務員知道這件事,其中包括糾察長。他們被嚴重警告不得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否則他們就會失去工作。”
“那個有問題的救生艇也被清理了。”伊斯美說。
“也許,”福特爾說,“我想看一看那雙仍然睜着的‘眼睛’……但是這一次的死亡事件已經不是心臟病猝發所能解釋得了的,我們有一個兇手在船上,先生們……一個暴力分子。”
“您說得對,先生,”史密斯船長說,“我們現在有了一個新的擔憂,為了我們船上乘客的安全。”
福特爾站了起來,開始在房間裏踱步,“我們理解約翰·克萊夫頓為什麼會被殺,他是一個該死的勒索者;但是羅德呢?”
伊斯美什麼都沒有說,但他向史密斯船長遞了一個眼神,後者仍然沉默着,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先生們,”福特爾說,似乎想起了什麼,“你們昨天徹底搜查過克萊夫頓先生的房間嗎?”
過了片刻,伊斯美點了點頭口
“你們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嗎?也許是關於我們已故朋友的獵物的文件?”
“沒有。”伊斯美說。
“好吧,羅德的房間搜查過了嗎?”
伊斯美再一次沉吟了片刻,然後輕聲說:“是的。”
“發現了什麼?”
“一把鑰匙,不是羅德自己的房間的。”
“真的?是誰的?”
“……克萊夫頓的。”
福特爾的眉毛挑了起來,“羅德有克萊夫頓房間的鑰匙?如果他沒有死,我仍然會把他列為我們的主要嫌疑犯。那些勒索文件呢?”
伊斯美一言不發,他避開了福特爾的視線。
但是史密斯船長坦率地說:“我們的確發現了某些文件,關於我們一等艙乘客的。”
伊斯美煩躁地加了一句,“您自己也在內,先生。”
福特爾重重地坐下來,“都是些什麼?”
“各式各樣的文件,”史密斯船長說,“目擊者的證明……各種記錄的照片複印件……而您的,是一張入院單,坦率地說,我們還沒有仔細地檢查過它們。”
“上帝,先生們——你們沒有毀掉它們,是不是?”
“當然沒有!”史密斯船長看起來被這句話激怒了,“那些文件是證據,當我們上岸后,它們要交給當地的政府機關。”
伊斯美搖着頭,呻吟着說:“那會令我們的乘客難堪……在鐵達尼號的處女航上發生這樣的災難,這簡直令人難以想像。”
福特爾沒有指出伊斯美所擔心的難堪正是他自己與他的公司的。
相反,他只是說:“那些文件現在在哪兒?”
“在事務長的保險箱裏。”船長說,“福特爾先生,這聽起來也許有些不可思議,我們在船上是否有兩個兇手?是否羅德先生得到了另一把鑰匙,然後用它開門進入了克萊夫頓先生的房間裏並殺死了他?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那些敏感的文件出現在羅德先生的房間裏。”
福特爾微笑着,但並不是喜悅的笑容,“羅德不是克萊夫頓勒索的對象。先生——他是他的同謀犯。”
史密斯船長的眼睛睜大了,他搖了搖頭,“您忘記了羅德在吸煙室里對克萊夫頓的侮辱?”
“那不過是一出苦肉計,”福特爾說,“演給別人看的。”
這個提示讓那兩個男入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福特爾繼續說:“羅德昨天對我的靠近並不歡迎,因為他是我與之交談的那些入當中唯——個知道克萊夫頓已死,或者至少處於困境當中的人。羅德也許進入過他搭檔的房艙里,看到了屍體,在客艙服務員發現屍體之前;或者,他意識到了對克萊夫頓房間的看守,意味着他的同夥要麼被監禁起來了,要麼死了。”
“那麼,動機還是一樣的,”史密斯船長說,“另一個勒索者被謀殺了。”
“也許被您一等艙的某位乘客。”福特爾說。
伊斯美思索了片刻,然後說:“您的懷疑對象在二等艙——霍夫曼先生——也許能在午夜時分想辦法來到主甲板上。而當一個二等艙的乘客聲稱自己只想看看一等艙的乘客是如何旅行的時候,我們的乘務員最有可能被收買。”
“我們怎麼辦,先生們?”福特爾問。
伊斯美的眼睛眯了起來,他的聲音銳利如刀,“您,先生,什麼也不要做,您要停止您正在做的事情,您的調查取消了;您不能同任何人談起這些事,包括您的妻子。”
“這聽起來像是命令。”
“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刺耳,我道歉。也許,如果您能同您可愛的妻子搬到二等艙去,這或許會打消您想同一等艙的其他乘客談論這件事的誘惑。”
“為什麼不把我們攆到下等艙呢?那麼,我甚至都無法同霍夫曼談論這件事。”
伊斯美微笑了,鞠了半個躬,“您真善解人意,讓我立刻安排嗎?”
“伊斯美先生,”史密斯船長嚴厲地說,“我不欣賞對福特爾先生的任何威脅,正如您已經知道的,他的調查是我的授意,他是在慷慨無私地幫助我們。我不會寬恕您對福特爾先生的粗魯舉止,難道還要我提醒您,我仍然是這艘船的船長嗎?”
伊斯美點了點頭,“我道歉,先生們。船長說得對,福特爾先生,我的確非常感謝您為我們所做的事情,我們需要您的協助。”
福特爾向著這位白星航運公司的董事微微一笑,“我打算對您提議描寫一部以鐵達尼號為背景的偵探小說表示同意,我相信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主題。”
伊斯美嘆了口氣,他的眼睛微微地閉了起來。“也許,我是自作自受。我能指望您的協助嗎,傑克?”
“布魯斯……史密斯船長……我聽候你們的盼咐,你們打算做一次正式的調查嗎?或許由糾察長主持?”
船長搖了搖頭.“不,但是我們會增強船上的保安措施,那些凶殺案都發生在夜幕降臨以後,讓我們希望白天是安全的。”
“我不認為我們的乘客處於任何危險當中,”伊斯美說,“唯一的犧牲品就是勒索者,除非還有第三個同謀犯在船上,誰會有危險呢?”
“我同意,”福特爾說,站了起來,“但我還是贊同船長的防患於未然的措施。”
“我建議,”伊斯美說,“讓我們全速前進,我們越早把乘客們送到安全的陸地上越好。”
“把額外的那隻鍋爐也點着,我們或許會在星期二傍晚抵達紐約。”史密斯船長說著,站了起來,“讓我送您出去吧,福特爾先生。”
船長陪着福特爾沿着船員散步場地向外走,二副萊特里爾跟在後面,與他們保持着適度的距離。
凝視着灰藍色天空下灰色的海面,船長問:“您認為我們有沒有忽略什麼事情,先生?”
福特爾考慮了幾秒鐘,然後他說:“我想到的唯——件事情……也許根本沒有什麼……是愛里森一家。”
“愛里森一家,”史密斯船長點了點頭,“我同哈德森·愛里森談過話,不錯的小夥子。他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
“也許根本沒有什麼……但是我注意到克萊夫頓主動接近愛里森一家,並且對他們十分友好。如果您問一問哈德森·愛里森與貝絲·愛里森對約翰·伯泰姆·克萊夫頓的印象如何,他們會告訴您他是多麼友善、迷人的一個人。當然,他們的保姆卻對克萊夫頓怒目而視……”
史密斯船長停下了腳步,彷彿被釘子釘在了那裏。“他們的保姆?一個叫艾麗絲的女人嗎?”
“為什麼,是的……”
為什麼指揮着鐵達尼號這麼龐大的輪船、運載着成千上萬名乘客的船長,會記得一個家庭的保姆的名字?
船長轉身問萊特里爾:“你還有那張紙條嗎,萊特里爾先,、就是一、兩天前從三等艙傳過來的那張?”
“我想我知道它放在什麼地方,先生;然而,我們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先生。”
“我知道。去把它取來。”
“是,先生。”
萊特里爾向舵手室匆匆走去了,福特爾說:“我恐怕,船長,您把我徹底弄糊塗了。”
“一張來自三等艙的紙條,我不記得那個傢伙的名字了,但它大意是說他知道愛里森一家的那個保姆的某些事情,他想知道這個消息是否有價值。”
“聽起來您在三等艙也有一個勒索者。”
史密斯船長皺起了眉頭。“我們沒有理睬它——它看起來只是一張奇怪的紙條,而且根本不清楚它的用意是什麼。如果愛里森一家對他們的保姆感到滿意,三等艙里那個怪傢伙對此感興趣或者說擔心又有什麼用呢?”
萊特里爾回來了,手中握着一張小紙條。
船長說:“把它交給福特爾先生。”
“是,先生。”萊特里爾說著,把紙條遞了過去。
“沒別的事了,萊特里爾先生,我會送福特爾先生回一等艙。”
“是,先生。”
然後,萊特里爾離開了,在散步場地上只留下了史密斯船長與這位偵探小說家。
“福特爾先生,您能為我調查一下這件事嗎?安德瑞斯先生會帶您去三等艙……不要理睬伊斯美的意願。”
“我很樂意,這是否意味着我又回到這個案子裏了,船長?”
一絲令人愉快的微笑出現在船長那一塵不染的雪白鬍子下面,“這是我最後一次航行,福特爾先生,伊斯美能把我怎麼樣呢——解僱我?”
船長說他已經通知了安德瑞斯先生福特爾會順路去他那裏,然後這位偵探小說家與船長分了手,獨自一個人來到A甲板上那位輪船設計師的房艙前,它在船的左舷,靠近一等艙船尾的接待室。一路上,福特爾邊走邊看着那張紙條,它是用鉛筆寫的,字跡清晰,儘管有幾個拼錯的單詞,但還相當地流利,看起來不像是史密斯船長所暗示的勒索信。
致船長:
我注意到艾麗絲·克利沃小姐同一對我不認識的年輕夫婦的孩子們待在一等艙里,了解克利沃小姐的過去對這對父母來說是有價值的。
我等待您的迴音,先生。
阿爾弗萊德·戴維斯
福特爾把紙條摺疊起來,放進西裝口袋裏,然後敲了一下A三十六號的門,正準備敲第二下時,安德瑞斯開了門。他穿着工作服,精神渙散,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顯然昨天夜裏沒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早晨好,湯姆,”福特爾說,“這就是去三等艙的打扮嗎?”
“什麼?”很快,安德瑞斯低頭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哦,這是去鍋爐房的衣服……不,當我安排您與戴維斯先生見過面后,我要去鍋爐房,同主工程師談一談。”
這個面容柔和的男人的房間門口鋪着地毯,福特爾向A三十六號房間內的起居室瞥了一眼,它已經改裝成了工作室:一些藍圖用大頭針釘在設計桌上;一張辦公桌上擺放着成卷的圖紙,還有成摞的計算公式與草圖;一隻吃了一半的麵包圈扔在那裏。
當他們沿着樓梯下到C甲板時,福特爾說:‘“您一定是一等艙里唯一的一個過得不快樂的人。”
安德瑞斯向福特爾微微一笑,“也許,這就是我對於快樂的理解呢?”
“受罰是您的樂趣嗎?”
橡木與大理石樓梯環繞在他們身邊,安德瑞斯說:“我是親眼看見這艘巨輪成長起來的,從裹在襁褓里的設計雛形,到漸漸形成船的規模,一個骨架接一個骨架,一塊鋼板接一塊鋼塊,一天又一天……漫長的兩年。”
“您是一位驕傲的父親了?”
“哦,是的——但卻是難以取悅的一位。您注意到散步甲板上的鵝卵石有些過於灰暗了嗎?”
“沒有。”
“我注意到了。”安德瑞斯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們已經走到了C甲板上的船尾接待室,“這是我的詛咒,也是我的祝福。還有服務員之間的爭執,有缺陷的電扇……沒有什麼擔憂是瑣碎的,沒有什麼工作是微不足道的。”
“包括帶我去三等艙?”
“您現在可以告訴我這是關於什麼事嗎,傑克?”
“這些事您只能向船長去打聽,湯姆。您也許是這艘輪船的父親,但是史密斯船長卻是它的校長。”
安德瑞斯拿出一串鑰匙,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一等艙C甲板與二等艙封閉的散步場地之間的小門。幾位乘客正坐在二等艙散步甲板上的條凳上,欣賞着平滑如靜的海面;還有幾個人坐在甲板椅上,裹了一張薄薄的毛毯,正在讀書或者寫信。
“我提前打了電話,戴維斯應該在等我們。”安德瑞斯說。
他們走出艙外,上了二等艙的散步甲板,料峭的寒風迎面撲來。他們沿着金屬樓梯爬下來,穿過敞開的天井,來到三等艙的散步場地,這裏的條凳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十來歲的孩子互相追逐着、打鬧着、尖叫着,不理會這寒冷的天氣。福特爾有一瞬間想起了他自己的兒子與女兒,心中有一種悵然若失的隱痛。
來到船尾樓甲板,穿過左側一扇門,一個寬寬的足有五層的金屬樓梯向下通到三等艙船尾的艙室。安德瑞斯領着福特爾走進“大眾艙”,這是三等艙的休息室。
這間休息室大約四十英尺長,四十英尺寬,貼着白色琺琅質的牆壁上掛着白星航運公司的招貼畫,上面許諾的遠航樂趣是這些乘客們根本享受不到的。厚重的棕黃色的袖木桌與條凳圍繞着房間內的柱子擺放着,彷彿一隻只大熔爐,然而並沒有多少東西被熔化到一起。每一張桌子前都是一個獨立的群體,每一個獨立的群休都在講着他們自己的語言。房間內飄蕩着語言的碎片,大多數是英語與德語,還有芬蘭語、意大利語與瑞典語,遠東的語言福特爾無法分辨。
但是這些人並不是可憐的卑微的老百姓,他們是男人與女人,從十幾歲的孩子到上了年紀的老人,其中有許多家庭;他們的服裝也並不襤褸。這是一群想在新大陸上尋找到新生活的單純的勞動階層。那無可否認的從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氣味——並不十分惡臭——只是因為三等艙里缺少足夠的洗浴設施,並不是這些移民天生邋遢的緣故。一架鋼琴擺在那裏,看來這是三等艙里唯一的娛樂設備,然而它在此刻卻沉默着。
一個白制服上鑲着金紐扣的乘務員走近安德瑞斯,對他說了些什麼,在滿屋子嘈雜的人聲中,福特爾沒有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安德瑞斯轉身向著福特爾說:“我們已經找到了戴維斯,他們讓他等候在隔壁的房間裏,在吸煙室。”
福特爾隨着安德瑞斯穿過休息室,他感覺自己似乎正在越過一條又一條國境線,各種語言在他的耳邊迅速地交替着。然後,他們穿過一道門,走進了三等艙的吸煙室,氣氛立刻為之一變。
吸煙室里十分安靜——男人們在吸煙,打牌。這是一間令人感覺到舒適的男人的房間,牆壁的橡木鑲板上有幾處污點,長長的與房間等寬的柚子條凳一排排地擺在那裏,偶爾還有帶椅子的四人桌。如果說那個桃花心木上鑲嵌着珍珠的一等艙吸煙室是一個排外的男性俱樂部,那麼這裏就是男性的集會廳。
吸煙室里只有稀疏的幾位客人,這很自然;隔璧的小酒吧還沒有開張,時間太早了。在這裏,福特爾唯一聽到的語言是英語與德語。
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單獨坐在一張桌子前,他綠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穿舊了的但並沒有穿破的黑色上衣,雙手捏着一頂黑帽子,正不停地轉動着,好像它是一隻輪子。他有一張圓圓的幾乎像孩子一樣的臉蛋,鬍子颳得很乾凈,棕色的頭髮看上去很稀少,儘管他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四歲或者二十五歲。
“我相信那就是您想找的人,”安德瑞斯說著,向那個孩子點了一下頭,“我猜當您同他談話時,我應該與你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讓我向您提出這樣的請求是一件很難為清的事,”福特爾坦率地說,“但,是的。”
“我在‘大眾艙’里等您。”
安德瑞斯轉身離開了。
福特爾向那張桌子前走過去,那個健壯的年輕人站了起來。
這位偵探小說家問:“孩子,你就是阿爾弗萊德·戴維斯?”
“是的,先生。”那個青年回答說,他的聲音是令人感到愉悅的男高音,他羞怯地微笑着,露出了在他的國家與他的階層很普遍的不整齊的黃牙,“是船長派您來的嗎,先生?”
“是的,是他派我來的。”
“為了那對夫婦所僱用的那個保姆?”
“說對了。”
戴維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這我就放心了,先生,我還害怕我的消息傳不到你們那裏……或者上邊的那些人會以為我在撒謊。”
“我叫傑克·福特爾,”福特爾伸出一隻手,同那個男孩握了握,儘管戴維斯不是有意炫耀,但他手碗上、胳膊上、肩膀上的力量還是不自然地流露了出來。“讓我們坐下談吧,好嗎,孩子?”
“好的,先生。”那個男孩說,然後坐了下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先生,我想問一下您在這條船上是於什麼的?”
“我為史密斯船長負責船上的安全工作。”
戴維斯點了點頭,那柔和的孩子氣的面容與他人高馬大的身材極不協凋。“我明白了,先生,那麼好吧,您就是我應該與之交談的人,先生。”
“你知道一些關於愛里森夫婦的保姆——艾麗絲·克利沃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對夫婦叫什麼名字,先生,但是如果您指的是我在主甲板上看到的那個有着一張消瘦面孔的女僕,是的,先生,她就是艾麗絲·克利沃。”
“你到過主甲板?”
“沒有!我們坐在我們的甲板上,先生,但是從甲板的天井上您能看到上面的情況,她是很難被錯認的,她有着那樣一張臉,先生。”
福特爾輕輕地笑了一下,“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她身體其餘的部分卻是會讓一個死人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的。”
戴維斯也報之以一笑,“我猜這就是上帝不令人十全十美的地方,先生。”
福特爾從西裝裏面的口袋裏掏出了他的鍍金香煙盒,從中取出一支法蒂瑪向這個男孩遞過去,但是這個男孩拒絕了,於是福特爾自己點上了一支。“你從哪兒來,孩子?”
“西布勞威斯,先生——哈沃德大街。”
“在南安普頓邊上,我想。”
“是的,先生。”
“你是想去紐約,還是更西部一些?”
“更西部一些,先生,那個地方叫密歇根——密歇根的龐蒂亞克。”
“你為什麼要去那裏?”
“我的兩個哥哥在那裏工作,在汽車製造廠。他們說我們也可以找到工作、很好的工作。您知道,先生,我們冶鍊工人大部分都失業了。”
又是冶鍊——一等艙的古根漢姆的生意,下等艙的戴維斯的工作。
戴維斯繼續說:“我的老父親自從基督降生時起就一直是一個電鍍工人,我們戴維斯一家都是鋼鐵工人——冶鍊工,焊接工,諸如此類。但家裏的生活越來越困難了,先生——您是美國人嗎,先生?”
“生於斯,長於斯。”
“那是一片理想的幸福之地嗎,先生?”
福特爾吐出一道煙圈,溫和地笑了起來,“就像地球上任何一片土地一樣,孩子。”
“我同另外兩個哥哥一起旅行——約翰與約瑟夫——當我們安頓下來以後,我們就打算把我的家人們都接來。”
他們談得很投機——年輕的戴維斯對福特爾表現出一種敬意,在這種令人愉快的氣氛里可以談論任何事情。於是福特爾小心翼翼地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阿爾弗萊德——我可以叫你阿爾弗萊德嗎?”
“我的夥伴們叫我弗萊德。”
“好吧,弗萊德。”但是福特爾沒有讓這個男孩稱他為“傑克”,這個作家喜歡那個男孩子表現出來的順從,這會對他很有利。
“弗萊德,你知道關於艾麗絲·克利沃的事情?”
“是的,先生。”
“船長認為你寫這張紙條,目的是想讓他為這個消息付錢。”
“不,先生!這不是關於錢的問題,先生,這是關於嬰兒的。”
福特爾幾乎對這個男孩的發音法笑起來,但他語凋里的
真誠卻是不容置疑的。
“那麼,告訴我,孩子,你都知道些什麼?”
戴維斯向前探了一下身,把帽子放在桌了上,雙手合在一起,彷彿是在祈禱。“我的父親與母親養育了我,教我讀書寫字,先生,我也許是一個體力勞動者,但我不時地喜歡讀一些書,當然還有報紙。”
福特爾想要鼓勵他幾句,但又認為這沒有什麼必要。
“在一月份,一九一○年的一月份,不——應該是一九○九年——如此可怕的事情。”戴維斯搖了播頭,眼睛睜大了,陷入到不愉快的回憶之中,“我做電鍍工,在南倫敦鐵路線工作,他們發現了一個可憐的東西。”
“他們發現了什麼,孩子?”
“一個嬰兒,一個死嬰……一個可憐的死嬰,有人說他是昨天夜裏被從一輛疾馳而過的列車上扔下來的。他們拘留了那個罪犯,一個托特納姆女人——這是她的男嬰,您看,她自己的兒子——她呼天搶地地哭喊說她是無辜的,說她在幾周前就把這個嬰兒送給孤兒院的‘格瑞嬤嬤’收養了。我想報紙是這麼說的……您可以查閱一下報紙……但是沒有什麼孤兒院,也沒有什麼‘格瑞嬤嬤’,他們為她定了罪,並正式逮捕了她。後來她交待說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男朋友,他與她同居,然後離開了她與那個嬰兒,讓他們自生自滅。”
那個孩子嘆了口氣,對這個恐怖的故事慢慢地搖了搖頭。
福特爾的身上也掠過一絲寒意,他向前傾了一下身體,說:“這個女人,這個謀殺她自己的親生嬰兒的母親……就是艾麗絲·克利沃嗎?那個贏得了愛里森夫婦孩子們的信任的保姆?”
戴維斯點了點頭。“這個故事在報紙上登載了很多天,報紙土還刊登了她的照片,這張臉孔男人們是不願意忘記的,是不是,先生?”
“是的,當然。可她為什麼沒坐牢呢?”
“陪審團請求對她寬大處理,法官對她也深表同情,她是一個失足的女人,法官說,她那麼做完全是出於絕望。對她所做所為的回憶會令她的一生都處於煎熬與內疚當中,這種懲罰已經足夠了,他說,因此,她可以無罪釋放。”
福特爾目瞪口呆,他把煙頭在桌子上白星航運公司的玻璃煙灰缸里按滅,“有着那段歷史,她怎麼可以在愛里森家中當保姆呢?”
戴維斯向空中揮了揮手,他的眼睛由於困惑而睜大了,“我不知道,先生,如果您住在英國,您也許會聽說這個案子。”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愛里森夫婦不是英國人,他們只是偶爾路過倫敦,他們是加拿大人。”
“先生,還有別的人對您提起過這個可怕的故事嗎?您的英國朋友?”
“一等艙里的乘客幾乎都是美國人,孩子……雖然也有幾個英國人,但他們不可能像你一樣讀過同樣的報紙;此外,他們所講述的故事基本上都同他們自己有關。”
戴維斯仰起了頭,“也許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是不適當的,也許那個可憐的姑娘只是想像我們一樣,乘坐這條巨倫,開始一個新生活,尋找另一個機會。”
福特爾嚴肅地點了點頭,“理想中的幸福之地。”
然後,戴維斯抬起頭來,他黑色的眼睛在那張娃娃臉上燃燒着火焰,“但是她現在抱在懷中的小嬰兒也應該有一次機會,是不是?同這樣一個瘋狂的女人在一起,一個嬰兒殺手,看起來……嗯,看起來並不合適,先生。”
“是的,它並不……你是一個好小夥子,弗萊德。”
“先生,我希望有一天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很快。”他的微笑害羞起來,這是一種甜蜜的幸福,“上個星期一,在我們出發前,我在奧德伯瑞教區的教堂里結了婚——四月八日——娶了西布勞威斯最漂亮的如娘。”
“是嗎?祝賀你。你的新娘也在船上嗎,孩子?”
“沒有,她搬去與她母親同住,直到我去接她。”戴維斯大笑起來,“您知道,我們幾乎錯過這條船!我們在西布勞威斯搭錯了火車,在輪船起錨的前一秒鐘才上了船,我的兩個哥哥,我的叔叔,還有我,但我一直是一個幸運的傢伙……先生。”
福特爾站了起來,“我希望你能找到理想中的幸福之地,孩子。”
戴維斯也站了起來,“謝謝您,先生,我希望我做了正確的事情,告訴了您這件事。我不能允許她傷害另一個嬰兒。”
福特爾點了點頭,他們再一次握了握手,然後這位偵探小說家走進“大眾艙”去找安德瑞斯。“大眾艙”里此刻有人在彈着那架鋼琴———些活潑的英國舞曲——許多移民隨着音樂拍着手。
“成功了?”安德瑞斯問。
“就算吧。”福特爾說。
拍手聲圍繞在他身邊,幾乎像鼓掌聲。
幾乎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