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一
“我正在製造一個平行世界”
對於我的說明,夏江停下了正不斷用調羹翻攪着水果涼糕的手,歪起了腦袋,深棕色的長發也跟着飄逸起來。
“那是個假想的世界,你聽說過‘現實模擬’嗎?”我補充道。
就是這個啊,夏江露出不屑的神情,伸出舌頭舔了舔奶油。
“這我知道,就是用計算機製作出人類的圖片給試驗者看,然後讓他以為自己就是那個人,你說的是這個吧?”
“不光給人看模樣,還給他聽聲音,賦予他觸覺呢。簡而言之,讓人誤以為人工製造的世界才是現實。機械人訓練用的模擬裝置就是其中一種”
“我很久以前在電視裏看到過,讓試驗者戴上一個很誇張的目鏡和手套,在那個人的面前呈現出一個水龍頭,然後讓他關上那個水龍頭,他便會作出拚命旋轉的樣子,而且還會感到自己真的握着水龍頭”
“那也是一種‘虛擬現實’。只不過那是初級階段”我喝乾了咖啡,隔着玻璃窗望着大街。
我們倆正坐在新宿大街稍往裏的一家咖啡店裏,手錶指針剛走到下午五點整,因為是星期五,路上到處都是白領和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你是說你現在正在研究的要更高級一點嗎?”夏江用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看似並不可口的西瓜,問道。
“沒錯,而且還不是高級一點,是高級很多呢”我抱起胳膊,“你剛剛說的那種東西,說到底也只是種通過人的觸覺器官而賦之於現實感的系統罷了,而我們現在要做的與此不同,是直接通過控制神經讓人產生現實感”
“什麼意思?”
“比如說”我說著,伸出了右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那是一隻柔軟的小手。“我這樣子,你會有種左手被握住的感覺,但其實作出任這並非是你的左手到的,而是從左手收到信號的大腦做出的。所以說,即便手沒被握住,只要向大腦發出這種信號,你就感覺自己的左手被握住了”
“這種事也能辦到?”夏江問,手仍然被我握着。
“辦得到,從理論上說”
“那也就是說還辦不到咯?”
“如果大腦裸露出來的話”
“裸露出來?”
“把頭腦切開,然後對暴露的大腦按上電極,通過程序接通脈衝電源”
夏江做了個厭惡的表情,嘴也歪了。
“什麼呀,真噁心”
“所以,我們正在開發不用這麼做也能向大腦傳輸信號的方法呢”
“噢”她的表情仍然帶着不悅,攪亂着剩餘的涼糕,突然又好像想到了什麼,看着我,“對了,這樣做出來的世界和現實一模一樣?”
“這就隨製作者的興趣而定了,只要他想做得和現實生活一樣,就能辦到,不過做一個和現實完全平行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
“到最後大家都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世界了”,夏江縮了縮肩膀,一臉頑皮的表情。
“安部公房的‘完全電影’里就用了和我們的構想很接近的系統,最後果然出現混淆了現實和假想現實的人呢,而最後的下場也是因為使用了這個。不過,實際上我們不可能做出這種程度的系統來”
“什麼啊,真沒意思”夏江立刻顯出一副失望的神情,嘟起了小嘴。
“如果要實現這個可能,必須使用容量和計算能力超強的計算機,多半本世紀是開發不出來了。儘管威廉基普森在‘蒙娜麗莎’里描述了能把現實世界裏的所有信息全部囊括的無限記憶容量的生物集成片,但現階段這只是幻想而已。在平行世界裏出現的人類都如同模型一樣,此背景的細節部分還很粗略”
“嗯,那也就不可能和現實搞起來咯?不過無所謂了,我倒挺想看看這種平行世界的”
“雖然我很想說隨時恭候你來參觀,但其實當前時點上很難滿足你的要求。我們現在研究出的向大腦傳遞信號的辦法,只是停留在儘可能讓試驗對象認清超級簡單的幾何圖形階段呢”
“哎,真失望啊”夏江又開始用勺子翻攪着奶油,然後很快停了下來,“今天要到這裏來的人,就是研究這個的嗎?”
“算是吧,雖然採取的方法不盡相同,不過大致目標是一樣的”
“你說是你的高中同學?”
“是初中,從初中開始到研究生一直是一個班級”
“到研究生?嘿,你們倆氣味還真是相投啊”
“算是至友吧”我說著,夏江睜大眼睛,就像漫畫裏的貓頭鷹一樣,大概是覺得這話老掉牙了吧。不過我還真想不到其他詞語來形容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了。
“我想先提醒你一點”我豎起食指,看着夏江的臉。“你見到他可能就會注意到,那傢伙走路時右腿有一點瘸,因為略微有些不好使。那是小兒麻痹症留下的後遺症”
“噢,真可憐”說完夏江砰的拍了下手,“我知道了,你是想讓我說話時候小心不要提及他腿的事情吧?”
我搖搖頭。
“沒那個必要,那傢伙很討厭別人時刻注意着這個問題。我想讓你理解的是,右腿瘸是他的走路方式,而並不是什麼痛苦。所以不需要過於顧慮,當然更不需要同情,知道了吧?”
夏江聽了我的話,開始不住地點頭,不一會兒加快了速度,說道,
“只要把它想成是那個人的特徵之一”
“完全正確”我滿足地點點頭,瞥了一眼手錶,已經五點零五分了。
“啊,就是那兩個人吧?”夏江目光移到我身後,我回過頭。三輪智彥身穿灰色夾克衫,肩背挎包,正在店門口張望着。旁邊站着一個運動服裝的短髮女人,她的長相看不太清。
我揚起手,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向我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兩人朝這邊走了過來,智彥的右腿依然瘸着,“我還是坐這邊吧”夏江說著,走到我邊上的位子坐了下來。
智彥和短髮女性走到了我們桌旁。
“不好意思遲到了,剛才迷路了”智彥站着說。
“不必在意,快坐下吧”
“嗯,好”
智彥讓短髮女人先坐下之後,自己才坐了下來。在我的記憶中,似乎還沒出現過他讓誰先入坐的場景。
然後我們四個面對面坐着,在我面前坐着短髮女人,我若無其事地遊走着目光,和她對上了眼。
一霎那,我心中大叫,怎麼可能!
智彥對她說,“他就是敦賀崇史,初中時代就和我是至友”然後又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崇史,這位是津野麻由子”
怎麼可能?我心裏再次嘀咕了一聲。
前幾天,智彥對我說,要把他女朋友介紹給我認識。那時我們倆正在學校的食堂吃午餐,他支支吾吾地開口說出來的。
那時我剛喝了一口茶,聽完后差點嗆着。
“喂,這是真的嗎?”
“不可以是真的嗎?”智彥擺正了眼鏡的位置,眨眨眼。這是他心潮起伏時候的一貫動作。
“當然可以,是怎樣的女孩兒?”
智彥說出的,並不是我們倆畢業的大學。那女生讀的是信息學科專業,今年三月,也就是剛剛才畢業。
“你們何時何地認識的啊?”
“嗯,應該是去年九月份,電腦商城裏”
據他所說,那女孩正在向店員詢問,但由於問題過於專業,店員無法回答。當時智彥在一旁給了她些建議,以此為契機兩人熟了起來,然後就開始約會了。
“你真不夠意思啊”聽他說完,我故意提高了嗓門,“我們相識了這麼久了,你一句話都沒跟我提過,你這不是把我當外人嗎?”
當然我並沒有真的生氣,只是想戲弄一下他,沒想到他連忙解釋:
“我沒跟你說的原因,是因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歡我才跟我交往的。之前也有過這種事兒吧?我單方面把她當戀人,然後介紹給崇史認識,我可不想再丟這種臉了”
聽了這話,我一下子不吭聲了。其實智彥這些往事,我最清楚不過了。
“那麼也就是說”我手搭在他肩膀上,“你的意思是,這次的女朋友是真心喜歡你的吧?”
“嗯,可能,當然我也沒有很大的自信”雖然這麼說,可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沒自信的樣子。
我這次拍了拍他背脊,“這不是正好嗎?嗯?”
智彥害羞地笑了笑,“說實話,其實因為某些原因,我必須得介紹給你認識了”
“什麼原因?”
“嗯,是這麼回事”智彥又扶正了眼鏡,“她要進MAC了”
我不禁吃了一驚,“進MAC?也就有可能進Vitec公司了咯?”
“是啊,我昨天接到她的電話,說被MAC正式錄用了……”
“喂喂,有這等好事?”我撐着腦袋,“這事千載難逢啊,你還瞞到我現在”
“我說了,是昨天才正式決定的啊”
“你這個混蛋”我戳一下他了胸口,那傢伙露出高興又帶點抱歉的神情撓了撓頭。
MAC是我們現在上的學校——MAC技術專科學校的簡稱。但其實質並非是單純的專科學校,而是某個企業以培養最尖端技術的研究和對員工施行英才教育為目的而建造的。
那個企業是一家總部設在美國的Vitec公司,硬件方面,上到超級計算機下到家用電腦都進行生產,軟件方面在世界上也處於領先地位,總之是一家綜合的計算機生產商。
而我和智彥都是這個公司的職員,我倆一年前在畢業於一所私立大學的工學部後進了公司,更幸運的是,我們的實力和前途都得到了認可,所以被送進了MAC學習。像我們這種剛大學畢業的學生一般會在MAC帶上兩年,在致力研究公司佈置的課題的同時,也讓我們的知識水平提高,技術也得以進步。對於我們想要出人頭地的研究者而言,一邊接受教育一邊還能領到工資,是一件再好不過的差事了。只是學校方面經常要檢查研究的進展情況,所以其嚴酷程度是大學所無法比擬的。
而現在,智彥的女朋友也要進這個學校了。
“這麼一來,指不定那天我們就在學校里碰上了,被我發現只是時間的問題,對吧?比起那時手足無措地辯解,還不如現在坦白,是這樣吧?”
被我這麼一說,智彥撓撓額頭,靦腆地笑了笑,似乎我說中了要害。
“你的演技還真是一流啊,竟然瞞了我半年”
“對不起”
“也難怪了”我又拍了拍智彥的肩膀,然後手指加力推了一下,那傢伙瘦弱的肩膀前後搖晃起來。“不過這實在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這樣能持續多久”
“必須得維持下去呢,她是個好女孩吧?”
“嗯……說不定別人會覺得跟着我太浪費”
“完了完了”我作出投降的姿勢,雖然這麼說,其實我從心底里為他高興的,甚至以為,他終於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了。我會這麼想,因為我自認為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和智彥從初中一年級起就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情,午休的時候,我先和讀着科學雜誌的智彥搭了話。
“當真有‘莫諾坡兒’這回事嗎?”這是值得紀念的第一句話。
他立刻回答,“在量子物理學上假定它存在也沒出現矛盾吧?”
這是我們互相認可的瞬間,我們倆從此就一直針鋒相對地展開着激烈的爭論。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當然不理解基本粒子理論,只是以交流些一知半解的知識為樂而已。然而那段時間,卻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滿新鮮的興奮感。我們倆頃刻間成為了好朋友。
他一隻腳有一些不便,這並沒有對我們的友情產生任何妨礙。他身上有很多我又不具備的品質,聰明的才智,敏銳的直覺。他提出的意見往往會讓我深受啟發,少走很多彎路。而我也會讓有些自閉症的智彥充分見識外面的花花世界。總之我們倆算是取長補短的關係。
然而,當我們倆維持這份友情的同時,也存在一個難以逾越的鴻溝。我們倆都注意到了,但誰都沒有去觸及。
那就是戀愛問題。
我加入了很多社團,因此拓寬了自己的交際範圍,身邊有很多能夠稱為女朋友的夥伴。其中幾個還真和我朝着戀人方向發展過。然而,我卻幾乎從沒在智彥面前提過她們。曾經以為沒必要刻意避諱而嘗試在他面前提過,但卻以造成尷尬氛圍而告終,使得我們以後都選擇了迴避。
本來以為,只要智彥交到一個女朋友,這問題就能圓滿解決,但事實卻並不順利。不可否認,他的體形非常瘦弱,再加上深度近視,確實會給人造成一種體弱多病的印象。但在我認識的人里,比他形象更不引人注目卻抱得美人歸的男生比比皆是。年輕女孩對她敬而遠之的理由,毋庸置疑,是他身上的缺憾。曾在高中時候從女生口中聽到過關於他的傳言,我有時真的很為他忿忿不平,只是因為一條腿的不便,就對形象大打折扣了嗎?
在大學時期,有一次我拖着智彥去女子大學參加聯誼。因為我聽說對方是一些對流行不感興趣很樸素的女學生,所以還期待智彥能和她們相處的融洽,但這種期待在30分鐘后便宣告破滅。那些女學生關心的話題大致都是男生的滑雪和網球達到什麼水準、開什麼牌子的車之類的。期間智彥問了她們的專業,然而連像樣的回答都沒得到就被無視了。隨後,有個男生因為擔心而向女生們提到了智彥的腿,一下子大家陷入了恐怖的尷尬氛圍中。智彥再也忍耐不住,起身離開了,我追了過去。
“今後的聯誼崇史你就一個人去吧”智彥回頭對我說道,我都不知道如何應答。
從那以後,我和智彥之間再也沒有談論過任何關於戀愛的話題。我們倆人升研究生不久,發生了他和同校三年級女生交往事件。事實上,對方只不過是敬佩他的學習能力,而錯把其當成愛情的智彥向我介紹了那個女生,她卻當場表明了自己並不打算和智彥交往的態度。一剎那的尷尬回想起來都讓人哆嗦。
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此次智彥向我攤牌后,我是喜上眉梢的。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比他本人還要高興。
聽智彥說她叫津野麻由子,儘管我完全想像不出她的長相和性格,心裏卻祈禱着那是個動人的女子,能永遠愛着智彥,並能和他結為連理。
萬萬沒想到,見到津野麻由子的那一瞬間,這種念頭卻煙消雲散。
坐在眼前的,正是京濱東北線上的那個女孩。雖然頭髮剪短了,但的確就是她。我每周都會凝視着她的臉龐,大約維持了一年,之後我腦海里也會經常浮現她的身影。
她看到我后,似乎也吃了一驚。我們目光交錯了,在隔着車門玻璃對望之後,這還是第一次。
不過她立刻就恢復了笑臉,說道“多多關照”,那嗓音不高也不低,並且平易近人。“彼此彼此”我回答。
很可惜,我無法判斷它是否記起了我,她表情的變化可能只是我的錯覺。畢竟連那個時候她是不是看到了我都無法確定。
“聽說敦賀也在做着關於次度現實空間的研究呢”寒暄完之後,津野麻由子問我。
“啊,是的……剛才我還在跟她聊這方面的話題呢”我說著,看了一眼夏江。
“他說要製造一個平行世界,不過我有點不太明白”夏江看了一眼智彥二人,吐了吐舌頭。可能和麻由子產生了對比,突然感到夏江這種女人實在太輕浮了,我開始後悔自己帶她來了這兒。本來我覺得兩個男人一個女人有點失衡,所以把以前網球社團的拍檔夏江也叫了出來,但現在看看其實失衡什麼的都無所謂了。
“必須連大腦的信號系統一塊兒解釋給她聽吧?”麻由子說。
“是啊,這是我頭痛的原因,對吧”
我和智彥對望一眼,笑着說。
展示電腦繪製的圖片,並播放聲音,這種通過實際刺激人體感官系統而製作出的假想現實世界稱之為‘虛擬現實’;而像我剛剛跟夏江解釋的,直接向大腦輸入信號而在人腦中製造的假想世界,則被Vitec公司稱為‘次度現實空間’。
而對於次度現實空間的開發,是Vitec公司的終極研究課題。而對此所提出的知識方面的要求,就不止是計算機技術層面上的了。MAC幾年前新開了一個‘大腦機能研究小組’,我和智彥都在那個小組裏協助研究。
“其實她也被分配到了現實科學室”智彥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和智彥目前都附屬於現實科學研究室。
“噢?那說不定還能進行合作呢”
“嗯,就不知道會不會如我所願”說罷麻由子偷看了一眼智彥。
“要是一起的話,那真得多多拜託了。我們還為人手不夠發愁呢”
“視聽組似乎做出了了不起的成果呢”智彥的話語裏夾雜着嘆息,他說的‘視聽系認知系統研究組’正是我所在的小組,而智彥從屬於‘記憶加工研究組’。確實從未聽說他的小組有過什麼突出的成果。
“一直聽他說,敦賀很了不起”麻由子說著,直直地盯着我看。她瞳孔里散發出的光輝,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沒這回事”我移開目光,說道。
走出咖啡店,我們準備去吃意大利料理。我和夏江走在前,智彥和麻由子緊隨其後。我慢慢地走着,默默計算着智彥的步速,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看。智彥正專心地和麻由子說話,而麻由子也望着他的臉聽着,似乎一句都不想聽漏他說的話。
“她真漂亮啊”夏江在我身邊說。
“嗯,是啊”
“說實話,感覺兩人並不是很般配,你不覺得嗎?”夏江悄聲對我說。
“別說傻話”
正因為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又不希望被別人看穿,所以不禁加重了語氣。本想開個輕鬆玩笑的夏江一下板起了臉。
在餐廳里,我們一直在聊着各自的興趣。據說麻由子每個月都會去聽音樂會,正因為這樣才和智彥應該很投機吧,我暗自點頭。智彥兒時學過小提琴,現在也是個古典音樂專家。
而他聊到這話題后,夏江一下子產生了興趣,似乎她也學過小提琴,兩人開始攀談起來。這樣我就和麻由子聊上了。
我無意中看了一眼津野麻由子,她比起和我隔窗相望的時候又增添了一份魅力。誠然,她身姿婀娜並且容貌屬於標準日式美女,但其實真正的魅力並不在於此。她的嘴唇能使人聯想到無與倫比的溫柔,並帶有母性的包容力,而她的眼裏又泛出睿智的光芒。內在的美會不經意地從表情上流露出來,說的就是這種女人。此時我立刻就理解了,能夠感受到智彥的優秀並愛上他的女性,理應有着閃光的內在。
然而,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抱有另外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就像自己心上蒙了一層灰色的紗一般。那就是——為什麼這個女人會選擇智彥呢?
連我自己也感到很意外,此時,立刻消除這種邪惡念頭的想法在我心裏佔了主導地位。
“敦賀你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呢?”麻由子問我。
“我沒有這方面的喜好呢,不光是音樂,我幾乎和藝術無緣,自嘆沒有這方面的才能”
“咦?但智彥給我看過你做的CG(ComputerGraphic),真是太棒了,什麼沒有藝術才能,完全沒有這回事呢”
在學生時代我用電腦作過起名叫‘外來星球植物’的計算機繪圖,她好像說的是這個。
“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但CG這種東西誰都會做,而且做出來的也都很漂亮的啊”
麻由子搖搖頭。
“並不僅僅是漂亮,我有一種心靈被震撼的感覺。一看到那個作品,我就覺得這個製作者敦賀一定是能夠看到宇宙的”不知不覺,她雙手握拳放在了胸口,大概是強調語氣時候的習慣。她發現我盯着看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然後,害羞的笑笑,“不是這樣嗎?”問我。
“我能受到這等讚揚真是萬般榮幸,只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呢”
“反正我覺得很厲害”麻由子一口認定,又投來讓我暈眩的目光。我有些不好意思,把餐巾在腿上折起又攤開,當然,心情並不壞。
要不要提及在山手線上看到她的事兒呢,我揣摩着。或許她心裏也很想確認,正是大好時機。但即將要開口的那一瞬間,我還是躊躇了。一方面考慮到智彥的心情,還有預想到萬一她不記得的話,我將會落入的悲慘境地。
“你們已經有將來的打算了嗎?”端上飯後甜點的時候,夏江分別看看麻由子和智彥,問道。
智彥差點被蛋糕塞住喉嚨,連忙喝了口水。
“不,這些事情我們還沒……”
“嗯?你們也已經交往了半年了啊?”夏江緊緊追問。
“將來的事情很難預料的”智彥說著,時不時看兩眼麻由子。她先是垂下目光,然後也看看智彥,迷人的嘴唇帶着一絲微笑。看到這表情那一瞬,我心中蕩漾起一股難以言狀的焦躁。
“為了兩個人的將來乾杯吧”我伸出裝有咖啡的杯子。
夏江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你胡說些什麼呀,用咖啡乾杯?”
“剛才喝啤酒的時候忘了干呢,來,智彥”
“嗯,那麼……”智彥也拿起杯子。
“總感覺有點怪。嗯,算了”
說著,夏江也跟着舉了起來,最後是麻由子。這時,我輕輕碰倒了她的指尖,不由得沖她看了一眼,她表現得沒有察覺的樣子。
從飯館走出來后,智彥說要送麻由子回家。而夏江約我去喝一杯,我卻沒有心情,在新宿車站一個人回家。
從電車裏我仰望着灰暗的天空,試圖回憶起麻由子的臉龐。然而,此前已經在腦海里刻畫了無數遍的面孔,偏偏今天卻想不起來。然後我嘗試着回想在飯館坐在我們鄰桌的那對中年夫婦,那女人幾次三番看着我們的菜,我故意回敬了她幾眼。我輕易就想起了她的長相,畫出來也沒問題。
我又再次對麻由子的臉進行挑戰,但還是不行,短髮、溫柔的嘴角、充滿魅力的瞳孔、明明對着這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但無論如何都無法繪製成一個完整的圖像。
差不多晚上十點,我回到了早稻田的公寓,一打開房間的燈,電話鈴就像恭候多時地響了。是智彥打來的,他好像剛和麻由子分別。
“感覺如何?”智彥問道。
“什麼?”
“就是女朋友啊”
“啊……”我咽了下口水,“真是個好女孩,又賢惠又漂亮”
“我說吧。你也這麼感覺吧”智彥有些得意洋洋,繼續說道“是不是覺得跟着我太可惜了?”
我語塞了,但他似乎並沒查覺這沉默代表着什麼,接著說:
“她對崇史好像也很有好感呢,說你‘真是個好人’”
“那就太好了”
“我放心了,也能順利進行下一步了”
“是啊——你考慮了結婚的事嗎?”我一針見血地問,讓自己早些死心也好。
“我考慮過了,但還沒跟她提”
“這樣啊”
“但是”智彥繼續一本正經地說,“我想跟她提出來,除了她以外我不會再考慮其他女人了”
“也是啊”
“你會支持我的吧?”
“當然”我條件反射地回答。
掛斷電話后,我坐在了地上,儘管沒法想出整個容貌,但滿腦子浮現的都是麻由子。
這時,另一個自己說,你真是個傻瓜,腦子想的都是什麼呢?你和津野麻由子今晚才第一次見面,她腦子裏根本沒有你這個人,而且她是智彥的戀人,我最好的朋友智彥——
不經意間我看了一眼窗戶,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樣子,我的臉醜陋地扭曲着,似乎表面變形了一般。
那是一張嫉妒的男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