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視察
南澤市南山街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門口土牆灰磚,並不顯眼,就連"心逸軒"的牌匾,都是黑底白字,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從樸實凝重的字體中,體會出書寫者返璞歸真的精湛功力,再看落款處的大名,更是如雷貫耳,書法界公認的宗師級人物,一字難求。
門口的服務生驗證完會員資格,走進院落,你就發現別有洞天。只見樓閣錯落有致,小橋流水,垂柳依依,琴聲悠悠,一花一木、一亭一石的佈置,皆恰到好處,渾然天成,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迹,體現出設計師巧奪天工的思路和佈局,令人嘆為觀止。
右側兩層樓高的假山上,建有一座涼亭,上書"忘憂"二字。一張石桌,四張石椅,古色古香,與四周融為一體。置身其中,清風習習,舉目望去,院內秀麗的景色一覽無餘,心神頓時空闊安寧,多少憂愁隨之消散,確不負"忘憂"之名。
杯子裏的茶水,澄澈明亮,一股濃郁的陳香隨着騰騰的熱氣飄散而起,聞之氣味悠長,略帶甜爽,正是上好的雲南普洱茶。只有招待貴賓時,黎仕國才捨得拿出來享用。
他今年已56歲,雙鬢髮白,身材瘦小,不過一米六三,用通用的擇偶標準看,屬於二級殘廢。滄海桑田,在他臉上留下刀刻斧鑿般的深深印痕。他時常嘴角掛着和善的笑容,乍一看,和普通的小老頭沒啥兩樣。只是平常的老百姓,哪個喝得起四五千元一斤的茶葉,還能在最低消費一萬兩千八百元的聽雨閣用膳?
南澤市規模最大、名氣最響的國企,是坐擁員工一萬餘人的興華日化公司。它隸屬於國資委,是中國排名前十的興華集團的子公司,也是國內最大的日化用品企業,旗下的"潤澤"洗髮水、"玉瓷"牙膏、"爽潔"沐浴露,市場份額高居前五,毫不遜色於兩大國際巨頭寶潔及聯合利華,是國產品牌的旗幟和驕傲。
而黎仕國,正是興華日化的現任掌門人。比起歷屆前任,他是最低調的一位,從不在媒體前拋頭露面,除了市政協常委和工商聯副主席外,已沒有其他令人仰視的頭銜。而對他的工作業績和能力,也是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沒魄力,只是靠兩位能幹的副手挑起大局,也有人說能將兩位副手駕馭住,足以見證他的才幹。
黎仕國當然多多少少聽說過這些評論,從來只是一笑置之。無論庸才還是人才,也難敵歲月的飛刀。黎仕國的職業生涯已漸漸走向尾聲,雖然不想承認,但和對面的鄭瑜比起來,他知道,年輪已忠實刻錄下歲月的流逝,任何力量都無法挽回。
鄭瑜剛過48歲,正是年富力強的當打之年。長年堅持網球鍛煉,一米七八的身材依舊健美,頭髮梳理得一絲不亂,灰色西服,金邊眼鏡,他的儒雅和風度,令形象樸實的黎仕國相形見絀。論級別,鄭瑜也高上一級,位居興華集團人力資源部副總,位高權重。
端上來的第一道菜,是堂灼響螺片。石爐旁,曾獲全國烹飪大賽一等獎的廚師正在現場製作,將切得厚薄適當的螺片放入熬制好的上湯中,快速燙上幾下,待螺片的顏色變得白皙發亮后,立即上盤,端到客人面前,正是火候和口感最佳的時候。
蘸上心逸軒用二十九種材料秘調的醬汁,一塊螺片入口,品嘗着彈牙的鮮嫩,黎仕國端起仿乾隆時期皇帝御用的青瓷酒杯,裏面盛的是五十年茅台,對鄭瑜說:"先借這杯酒,為鄭總接風。"
"謝謝黎總。"鄭瑜微笑着幹了。他在美國留學,又工作了八年,對紅酒更加情有獨鍾。不過當兵出身的黎仕國卻嗜白酒,而且是集團有名的千杯不醉。醇厚的茅台順着口腔流入,獨特的香味包含着融融暖意,卻無半分辛辣刺激。再不懂行,也知道這酒價格不菲。
夜幕漸漸沉下,鑲嵌在柱子上的四顆夜明珠發出清淡的光芒,幽幽亮起,更添幾分典雅意境。鄭瑜頗有感觸地說:"這兒不錯,有味道。南澤雖然不算一線城市,但好東西真不少。"
這話挑起黎仕國的心事,感慨萬分地附和:"就這麼一眨眼,我來南澤已經八年,早就適應它的氣候、飲食和文化,要離開了,還真有幾分捨不得。"
"我理解,當初離開深圳到北京,我也覺得不習慣,畢竟南北的文化差異不小,一時調整不過來。不過慢慢就好了,人嘛,只能去適應形勢,而不能讓形勢去適應你,否則,只能是事倍功半,得不償失。"鄭瑜說得慢聲細語。
服務員端着第二道菜上來,一片片大象鼻蚌,鋪在精緻的冰盤上,滴上泰國的青檸汁,蘸上日本原裝進口的醬油和芥末,滋味鮮美得無以復加。又敬鄭瑜一杯酒,黎仕國說:"年初到總部述職時,江總已和我交過底,對領導的決定,我完全理解。長江後浪推前浪,八年來,集團佈置的任務,我不敢說出色完成,也算不負所托。接下來,是把接力棒交給年輕一代的時候了,只是誰來接這班定下來了沒?"
"沒有。"舀一勺用名貴原材料熬制的十全大補湯,鄭瑜說,"我這次來南澤最主要的任務,就是了解日化公司的情況,同時對候選人進行考察。他們是你的副手,黎總,你可最有發言權,說說看法吧。"
"各有長處。"黎仕國侃侃而談,"徐伯春,跟我八年,時間最長,一直主抓人事、行政和採購,對公司了如指掌,也清楚集團的情況,人際關係好。蕭昊嘛,年紀輕,空降過來才三年,但能力強,主管銷售、品牌和廣告,幹得有聲有色。策劃的幾個活動,尤其是冠名的-潮流女聲-節目,在業界引起轟動,打了漂亮的一仗。在營銷方面,他確實有料。"
"這一說,我倒想起兩個人來,徐伯春是蕭何,長於內政管理;蕭昊是韓信,長於攻城拔寨。相輔相成能成大業,獨當一面則還有所欠缺,是這意思嗎?"鄭瑜慢條斯理地問。
"鄭總這比喻恰如其分。"黎仕國拍手叫絕,連聲附和,"的確如此,他們都不能全方位地超越對方,二選其一,難!"
"話是這麼說,但總經理只有一個,總會有一個人更適合。"鄭瑜舉起杯,眼中的光芒一閃一閃,"黎總,這兒只有我們兩人,有什麼說什麼,你傾向於哪位?"
黎仕國一仰脖子,將酒幹了,沉吟了足足有三四分鐘,才慢慢吐出一個名字。
沿海的南山路上,一幢幢高樓比肩而立,外牆的七彩霓虹絢爛奪目,巨大的LCD電視上播放着精美的廣告。汽車擁擠在馬路上,閃爍的車燈凝聚成一條看不到邊的長龍,蜿蜒前行。裝潢大氣的LV、GUCCI等頂級品牌店比比皆是,燈火輝煌,街頭行人涌動,奔馳、寶馬、凱迪拉克等名車隨處可見,好一派繁華的都市氣息。
這裏也是高檔酒店的聚集地,不大的區域內,就有六間五星級酒店面海而建。名氣最大的迪克大酒店後面,有一間川菜館,名氣極大,叫小太陽。老闆是重慶人,十幾年前剛來南澤時,這兒還破舊得很,他開的第一間鋪子非常簡陋,才十幾平方米,店內只有四張桌子,客人一多,只能將桌子擺滿門前的過道,正宗的麻辣串味在街道上瀰漫,行人路過時,被嗆得眼淚、鼻涕直流,但看着周圍顧客大快朵頤的模樣,又不禁食慾大動,成為南澤一景。憑着自己的手藝,重慶老闆很快就做出名堂,鳥槍換炮,兩年後就在河山路上租下兩層鋪面,七年後小太陽在南澤已有四家分店,更擴張到省內其他城市。老闆早就開奔馳,住別墅,身上再也聞不到油煙味,是著名的白手起家、勤勞致富典範,沒少上過電視。
二號包廂內,蕭昊正和章俊凱吃火鍋。他很年輕,才36歲,身材高大,人長得帥氣,濃眉大眼,鼻樑堅挺,膚色黝黑,自然而然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活力。加上一流的口才,無論到哪兒,他都能輕易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章俊凱則長得斯文秀氣,皮膚白皙,用俗話說,就是有點娘娘腔。兩人是高中同學,畢業后多年未見,沒想到現在卻在職場上成為同事,一個成為興華日化副總,另一個則是集團副總鄭瑜的秘書。
將一盤田雞倒入紅油滾滾的鍋內,吃得滿頭大汗的蕭昊解開襯衫扣子,喝了口冰鎮可樂,嘖嘖說道:"老同學,可惜你晚上還有任務,不然這兒的鮮啤有名得很,來上一紮配麻辣火鍋,那才叫爽!"
"呵呵,鄭總一再交代,對我們提前一天抵達南澤,一定要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聯繫。我一點兒酒下去就上臉,要是讓他發現晚餐喝酒就不好了。"章俊凱微笑着說。
"放心,鄭總肯定是去赴老黎的約,兩位大領導要談的事多了,沒那麼早回來,而且這裏離酒店近,走過去五分鐘就到。"蕭昊拿出一個印有SK-II的包裝袋,遞給章俊凱,"上個月去香港出差,給嫂子帶了套化妝品。"
章俊凱接過來,簡單地說聲"謝了",喝一口可樂,緩緩地說道:"黎總的去向定了,到集團擔任工會主席,享受副總級待遇。"
對即將退休的老同志,先提升級別,再安排個閑職,既顧及體面,又名正言順地收回其權力,是官場通用的手法。蕭昊毫不意外:"工會主席,至少在員工福利方面還有些事情可以做,比原先流傳的當顧問小組副組長好得多。誰來接班,定了沒?"
"沒定,最大的熱門,就是你和徐伯春。"章俊凱接過服務員新換的毛巾,擦拭着臉上的汗水,說,"上次集團人事小組的評定,說好說壞都有,你們的綜合得分差不多,鄭總來南澤,名義上是到公司調研,重點還是考察你們兩人。黎總的任期只剩三個月,上不上得來,這次很關鍵。"
蕭昊的視線落在火鍋內,雙眸映射得有點發紅:"老黎是我的伯樂,雖然徐伯春跟他很多年,但他們之間並不咬弦,雖然沒明說,但我覺得他推我的可能性比較大。不過徐在集團的資源比我好得多,這點才頭疼。"
"他老丈人趙海光是集團的監察部書記、外貿部經理,幹了幾十年,從興華集團成立到退休,和不少領導交情匪淺,就連鄭總都曾是他的副手,這份人脈,你怎麼比?"章俊凱說,"還好一把手江總是空降來的,而且作風強勢,和趙海光那邊的關係並不深,而你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並不是沒機會。"
"所以我一定要把握住機會。"蕭昊目光炯炯,靠近章俊凱,低聲說,"老同學,有個忙你得幫我。鄭總的行程不是你在安排嘛,能不能向他提個建議,後天到廠區視察時,在吃午飯的時候,到工人的食堂去看看?"
"去工人食堂?"章俊凱皺着眉頭,顯得不解。
"沒錯,集團不是一再要求高層領導深入基層、傾聽一線員工的心聲嘛,我想鄭總不會反對的。"蕭昊信心滿滿。
"可以,晚上我和他說說。老同學,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章俊凱笑着問。
"讓徐伯春吃點虧、出點丑的葯。"蕭昊神秘地說,"到時你就知道了,保證看場好戲。"
"你小子,就是鬼點子多。"多年的秘書工作,章俊凱已養成不多問的職業習慣。舉起可樂,半真半假地說,"那就祝你這未來的總經理,馬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