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大學教師不坐班,有課就去講課,講完課就直接回家。今天的課講得有點累。八九十人的大班,可能是有什麼事,總有學生在下面嗡嗡嗡地議論。學生越不安靜,講課的聲音就得越大,一百分鐘喊下來,杜小春不僅嗓子疼,腦袋都有點木了。但下了課杜小春還是不想回去。她想到系辦公室看看。晉陞副教授的材料報上去已經半個多月了。自從材料報上去,她就有意無意想到辦公室去看看。她估計也該有點消息了。沒有點消息,還真讓人心裏不安。

系辦公室在四樓,可以坐電梯,也可以不坐。杜小春決定今天走上去。這些年活動少,沒課就在家裏的電腦前坐着,不少人見了她都說她胖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以前,人們都說她苗條,身材特好。三十齣頭正是女人發胖的年齡,不注意鍛煉真的是不行。

系辦公室是全系最熱鬧的場所,就是沒什麼事,不少人也要聚到這裏,聊聊天,聽點消息,說點瑣事。如果有人提出一些熱點,大家也會討論評論一番。杜小春一進門,教學秘書小夏就對她說,有你一條消息,你聽了可別哭。你的副教授初審沒通過。

杜小春腦子裏嗡的一聲,猛然呆在那裏不知所措,渾身的血卻一下都涌到了頭上。五六年的努力,就為了這個副教授,竟然初評就沒通過。

也許是本能,杜小春問還有誰沒通過。小夏說,就你一個,別人都過了。

感覺滿屋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如同被剝光了衣服,杜小春不僅是意外,羞愧也像洪水,一下淹沒了她的全身。這次全系一共上報了六人晉陞副教授,別人竟然都過了,就連高潔都過了。憑什麼?高潔在機關搞行政,教學只是兼職,每年講的課不及她的一半,而且只講一門選修課。而她,怎麼說都是不折不扣的主力教師,每年光主課至少要講兩門,課時數也在四五百學時。羞愧很快又轉化成了憤怒。杜小春惡了聲問是誰說的她沒通過,文件在哪裏。小夏說,就貼在行政樓的公示欄里,你自己去看吧。

公示欄用鋁合金做成,上面還搭了屋檐,像一道筆直的長廊。公告欄做成了櫥窗式,後面都上了鎖,但可惜上面貼了許多小廣告。杜小春費了很大勁才找到職稱公示。通過沒通過的都公示了。沒通過的全校只有兩人,而她的名字位列第一。

她真想一磚頭將這公示欄砸爛。

這些年她一心上課,風風雨雨張三李四的事她從不去管,也不去想。她有時覺得自己活得很超脫,也很瀟洒。現在,她才覺得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在別人的眼裏,又是多麼的不值一提。

在大學,書教到一定的年齡,就都應該成為教授。副教授已經是很一般的職稱了,而且她這個年齡的人,有不少已經是教授了,可她竟然連副教授都評不上,而且初評就不過。

不跑不找不求人是不行了。要找就去找校長。這回,她決定豁出去了。

在學校工作了十一年,還不知道校長在哪層辦公。問門口的保安,保安指指旁邊的桌子說,先登記。杜小春厭煩地說我是學校的教師。保安看杜小春幾眼,說,本校教師怎麼不知道校長在幾層。然後才告訴她在五層。

校長辦公室的門上掛着牌子。門開着一條小縫,裏面有說話的聲音。杜小春敲兩下門,不待裏面應聲,就推開走了進去。

校長正和一個中年男人談話。校長問她什麼事。杜小春立即氣憤地說,我來說說職稱的事,我是講主課的主力教師,為什麼和我一同進校並且是講副課的兼職教師都通過了,就我沒過。

校長平靜地說,你到校長辦公室去,他們會答覆你。

校長辦公室?難道這不是校長的辦公室?杜小春退到門口,確實沒看錯,確實是宋校長辦公室,而且宋校長也是她熟悉常見的宋校長。見她犯愣,和校長談話的那位中年男人告訴她,校長辦公室在對面,不是校長的辦公室,是管理校長的辦公室。說完,中年男人又覺得說得不對,或者是沒說清,便急忙補充說,校長辦公室是為所有校領導服務的一個辦公室,不是校長辦公的地方。可能是覺得還是沒說清,或者是根本就說不清,中年男人尷尬了一下,然後擺擺手,說,你進去,工作人員會告訴你怎麼辦。

杜小春覺得她基本明白了。在國外,總統下面就有個總統辦公室,總統辦公室大概也不是總統辦公的地方。在書上她也看過,林彪當副統帥時,就有個林彪辦公室,好像林彪的老婆就是林彪辦公室的主任。只是漢語太複雜了又太簡單了,有時要表達清楚確實很難。記得上大學時英語老師講過,說漢語的語彙有太多的多義性,太多的模糊性,很容易表達不確切或者弄出歧義來。現在她總算是明白了大概。但她也聽到中年男人在裏面嘀咕,說現在的年輕教師,知識面狹窄,特別是社會知識太少,連起碼的一點社會常識都沒有,這樣的老師怎麼能教好學生。

杜小春想唾一口,當然只能是心裏唾。轉身看,對面果然有個校長辦公室的牌子。進去,辦公桌前果然坐着一個年輕女人。杜小春再次走上前。她想心平氣和好好和這位主任說說,爭取給人家一個好感,能得到人家的同情,然後人家出面干涉一下,把她的事重新研究一下或者想辦法補救一下。還沒等她說完,年輕女人立即說,這事你去找馬校長,他分管職稱部門。但馬校長出差不在學校,過幾天才能回來。以後有事找校領導,先給我們辦公室打電話,辦公室會給你作出安排,然後你再按安排辦事。

這女人又不管事。管事的又不在家。杜小春突然覺得今天有點不對勁,好像是自己哪裏出了毛病,感覺有點暈頭轉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門找不對,理說不明,事分不清。她掐掐自己的手,感覺自己是正常的,也沒氣糊塗,眼前確實都是現實。她突然心裏一陣恍惚,也感覺學校這些年發展太快。這一感覺讓她更加悲哀:自己就在學校,怎麼就沒能與學校同步,沒能跟上學校的步伐,而且被學校遠遠地甩在了後頭?也許剛才那位中年男人嘀咕得對,自己這些年只顧傻教書,社會知識確實是太少了。這樣的人,也許註定在初評時就被刷掉。

馬校長過幾天才能回來,她覺得不能等,等過幾天,平反昭雪恐怕也晚了。

得找找系主任。系主任她是熟悉的,讓他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她同時也認為,系主任是她的直接領導,他有責任去為部下說說理,而且討個公道回來。

說起來系主任還是她的婚姻介紹人,雖然交往不是很多,但見了面有事沒事總要多說幾句話,有時也開幾句玩笑。她沒敲門就闖進系主任的辦公室,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我的職稱竟然沒通過,氣死我了,主任你管不管,如果你不管,我就再不去上課,你們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去。

葉天聞顯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他轉身面向杜小春,說,你知道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裏,是你的哪一條不夠,人家不通過,肯定有個理由。

杜小春着急地說,我哪裏知道,反正是沒通過,結果都公示出來了。

初評是由職稱處評的,基本是按文件規定的條文來辦,夠條件的就通過,不夠條件的就放下,公示后再上報省職稱部門,職稱部門審核后,再提交高評會由專家最終評審。葉天聞說,初審不過,肯定是你的哪一條不夠格。

杜小春說,我你是清楚的,我的條件你更清楚,你說我哪點不夠格。

葉天聞半開玩笑地說,對你我也說不上清楚,你整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沒事也不來辦公室,別說清楚,模糊的影子都沒有。但評職稱的條件可不是你當副教授的水平,水平和條件還是有點區別的。評職稱的條件是上面定的條條框框,是用分數來量化計算的,你夠副教授的水平,但不夠副教授的條條框框,人家就不會通過。你再仔細想想,是哪一條你還欠缺,或者是你填表時哪一條沒填上,或者是哪裏沒填合適。

如果是漏填了哪一條,當然就有辦法補救。但願是這樣。杜小春急忙說,我也不知道漏填了什麼。葉主任,職稱處你熟悉,你能不能幫我去查一查,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葉天聞拿起電話撥通了職稱處主任的電話。葉天聞先問兒子準備報考哪所學校,然後又說哪所學校教學質量高。杜小春聽出,兩人的關係還算不錯。兩人聊半天,葉天聞才將話轉到她的職稱上。職稱處主任倒記得很清。主任說,杜小春主要是缺這麼兩條:一是論文獲獎不能算數,因為發獎單位不是政府機構而是群眾團體;二是也沒有像樣的科研成果和社會兼職,所以我們覺得弱了一點,總分合計下來也差了零點幾分。

葉天聞立即開玩笑說,杜小春你可能不認識,但你聽聽這個名字,你就知道是一個很漂亮很能幹的美女。我覺得美女應該算一條,你看能不能給通融一下,給想個辦法補救補救。因為這個老師是我們的絕對主力教師,有學問,課也講得好,如果評不上,對她打擊大,對認真教學的教師也是一個打擊。如果你能夠給通融一下,美女會怎麼感謝你,你想想就清楚了。

職稱處主任並不想開這樣的玩笑,他說,這不是我通融不通融的問題,我只是按章辦事,條件不夠,我通過了,上面審查時也會拉下來。

學校的內部電話聲音很大,屋子裏也很安靜,杜小春聽得清清楚楚。杜小春湊上去急忙分辯說,我上了那麼多的課,有一門課還被評為精品課,難道就抵不上科研這麼一條?

職稱處主任說,一碼是一碼,這點你應該清楚,你總不能說我多生了幾個孩子,我就可以殺死一個人。

什麼狗屁話。杜小春還要爭辯,葉主任急忙掛了電話。然後說,這都是些有實權又不好惹的傢伙。職稱處主任姓蔡,不好說話。當了多年主任還沒提拔,心裏也有點不舒服。再說,光空口和人家說也不夠鄭重,我的意思是你親自去一趟找找人家,當然是不能空手去。具體帶什麼禮物,你自己考慮去。

又不認識,無緣無故去找人家,而且還要帶禮,杜小春做不出來,她也不會去找他。但她可以找找科研處長兼校長助理胡增泉。胡增泉和她也算老鄉。那年畢業時,系裏有讓她留校的意思。但留校要學校說了算,學校這關很難通過。父親聽說同事的弟弟胡增泉在奇才大學當處長,便去找這位同事。因同事也算父親的下級,這位同事便很賣力地領父親來找弟弟。那時的胡增泉雖然還是副處長,但能力已經可以,在胡增泉的活動下,她很順利地留在了學校。在以後的幾年裏,每年回家返校,她都要到胡增泉家去一趟,把父親帶給胡增泉的家鄉特產送到胡增泉家。但她結婚後,去胡家的次數就漸漸少了。

這些年,她覺得她的水平在一天天增長,現在已經很高,已經在全係數一數二。因為這些年她埋頭讀了許多學科的經典著作。她認為,學經濟的不能只讀經濟方面的書,因為經濟從來就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東西,它是人們生活的全部體現。要徹底搞懂它並且有條件地掌握它,就應該學習和人有關係的各方面的知識,比如哲學、社會學、歷史學、民俗學、文學、美學、政治學、國際關係學等等。事實也證明,讀了這些書確實眼界開闊了許多,思維也敏捷深刻了許多,從發表的兩篇論文來看,反響已經相當不錯,有一篇還被學會評為優秀論文。但誰能想到學會不是政府機構,評獎竟然不能算數。不能算數也罷了,她覺得她的水平應該已經被大家認可,現在看來,不僅職稱部門不知道她,恐怕是系裏的同行和領導,也未必認可,更不會把她當成一個人物。

不求人當然不行了。她決定先打電話和胡增泉說說,看他怎麼回答然後再做決定。胡增泉說他在醫院。杜小春急忙問怎麼了,誰病了。胡增泉說,你嫂子,住院已經半個月了。

杜小春好像沒叫過胡增泉哥,但她把胡增泉的妻子叫嫂子。嫂子住院半個月她竟然不知道,可見消息閉塞到了何種程度。如果說嚴重點,就是典型的忘恩負義。杜小春沒敢再細問,急忙說沒什麼事,然後問清住在哪個醫院,便掛了電話。

她決定立即回家,然後和丈夫一起去醫院看看人家。

家就在校園內,回家的路也不長,但每每回家,都讓她有點自卑和煩惱,她有時甚至有點恨這個學校,也有點恨這個家。恨的原因其實簡單,有時連她也覺得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沒有道理。學校的家屬區分為東西兩區,東區為老區,西區為新區。老區的房屋不僅破舊狹小,樓前也沒有花草樹木,如果升了官或者升了職,才可以從老區遷到新區。老區新區雖然只隔了半個校園,但已經如同東方西方,如同發達國家與貧窮國家。下課下班回家,有官有職的,就會向西,無官低職的,只能向東。和同事一起行走,當她向東分手時,就會有同事問她怎麼還沒搬到西邊。這樣的問題猶如罵她無能,更像一記沉重的耳光,打得她臉紅臉燒無地自容。突然想到父親說過的那句話。父親說,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干錯了嫁錯了,這輩子就完了。看來這話真的是實踐檢驗出的真理。嫁馬長有時,她看中的就是馬長有的前途。馬長有研究生畢業,而且學的還是熱門的食品科學。當然她也覺得馬長有人也不錯,老實本分吃苦鑽研。當然這些也是父母親看重並且認可的,因為大家見識了太多的朝三暮四的男人。但誰能想到,老實本分卻成了他致命的弱點。馬長有老實本分,就只能死教書死讀書。至於科研,老實本分弄不到科研經費,就只能是紙上談兵。嫁馬長有時,馬長有就已經工作了四年,而且大她七八歲。可到去年,他才勉強升了個副教授。而和他一起留校的同學,已經都是教授或者處級幹部了。

一不順全不順,如果這次能評上副教授,夫妻兩個副教授就能再加幾分,然後順利地調整到西區去住。如果評不上,即使再蓋多少棟樓,也不會有她的份。

馬長有又在電腦前坐着。家裏就一台電腦,兩人常為爭電腦發生衝突。但馬長有這樣干趴窩不下蛋,與其說是在學習充電,還不如說是在耗電耗時間。杜小春氣不打一處來。她本想要他快做飯,吃了飯一起去醫院。現在她懶得理他。她想在床上躺一會兒,休息一下不吃飯一個人去醫院。

馬長有卻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然後帶着討好的表情說,我覺得這篇論文還有點價值,發表了說不定能引起一點反響。

馬長有每年都要寫出不少的論文,也要花掉不少的出版費。對此,她和他早已經達成了君子協定,每年的論文出版費不得突破他工資總額的百分之五。今年這個數字早已經突破。如同將火柴丟進了火藥桶,杜小春全身的火一下被點燃。媽的屁,有價值?你那些論文都是狗屎。別人寫論文或是評職稱或是揚聲名得地位,你他媽的倒好,只賠錢不得利!那好,如果你能不吃飯只寫論文,你寫多少我都沒意見。

如同看家狗被主人踢了一腳,馬長有一聲不吭轉身回到坐椅上。

苦了臉自顧嘆息一陣,馬長有又不甘心,也覺得委屈。他又辯解說,幹什麼都有成本,不投入不去做,怎麼會有成功。成功不容易,哪怕是微小的一點成功,都得付出無數的心血。

還好,這次再沒抬出他那位師兄。他有位師兄畢業后就專心寫論文,有篇論文被美國一位曾經獲過諾貝爾獎的專家看中,於是這位專家便邀請師兄到他的實驗室工作學習。師兄在美國那個實驗室工作學習了三年,不但拿到了博士學位,回國后還被樹為拒絕外國高薪毅然決然回來報效祖國的典型,然後被一家著名大學聘為特聘教授和國家級實驗室主任,每年享受十萬津貼,同時還領導主持一個幾千萬元的國家級研究課題。現在,這位師兄已經是全國很有名的專家了。當然,馬長有還有一個現實一點的例子,就是系裏的一位年輕教師,幾年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了十幾篇論文,有幾篇還引起了一點反響,然後被破格從助教升為副教授。但杜小春覺得,這些都是特例,都得憑藉一點運氣,就像買彩票中大獎。馬長有拿特例當常規,一根筋撞到南牆不回頭,結果是職稱耽誤了,分房資格和一切福利待遇都耽誤了。想起這些,杜小春就恨得牙癢。她懶得再理他。

想休息的念頭一下沒有了。杜小春決定現在就去,懶得看着馬長有生氣難受。上了公共汽車好一陣,杜小春才意識到繃著臉生氣讓人笑話。她開始猜測胡增泉的妻子得的是大病還是小病,病得要緊還是不要緊。省人民醫院是全省最大的醫院,雖然有錢人的生命值錢,往往小病大治,但住進這樣大的醫院,很可能是得了不算小的病。杜小春覺得不管人家病得如何,這次正好有事要求人家,探病也算是一個機會,應該買點貴重實用又有價值的東西才對。

但想一路,也想不出買點什麼合適。只能先買點一般的東西看看,然後再說說職稱的事,聽聽人家的口氣。如果人家答應給跑給辦,那就再跑一趟,再買點貴重的東西送到人家家裏。

醫院門口擺滿了探視病人需要的東西。可能是競爭激烈,東西都不算貴。買一個花籃,一箱牛奶,一袋水果。感覺東西不多,但還是沒法拿走。老闆說加十塊錢他們可以送到病房。也只能如此了。但還是出了點麻煩。來時,胡增泉說住在高幹病房,可上了高幹樓,才知道並不住在這裏。護士很不耐煩地說,到貴賓樓去。可她聽得清清楚楚說住在高幹樓。護士只好費了事解釋,說原來的高幹樓已經改成了貴賓樓,不管是不是高幹,願意每天掏八十塊的床位費,就可以住進去。而現在的高幹樓是新建的,真正的高幹才能住進這棟小樓。但送花的僱員卻不買賬,說上一棟樓十塊,再上一棟樓再加十塊。人倒霉老天也作對。杜小春發了狠,扔給僱員十塊錢,然後把花籃放在牛奶箱上一起抱在懷裏,另一隻手提了水果,艱難地往貴賓樓走。

進了病房,杜小春才明白買這些東西是多麼的愚蠢。

病房並不大,卻放了兩張床,兩組沙發。東西太多,空間有限,屋裏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放了東西。特別是花,不僅窗台上柜子上都放得滿滿當當,而且在床的一周,也擺了一圈。杜小春一下覺得很不吉利,感覺病人就像躺在鮮花叢中等待遺體告別。真的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也許胡增泉也意識到了這些,杜小春正不知把花放在哪裏時,胡增泉說,買這些東西太浪費了,浪費錢財不說,也糟蹋了花木。然後要杜小春幫忙,把那些枯萎了的花清理出去。但枯萎的花並不多,可能已經清理過了。胡增泉發了狠說,乾脆只留幾枝,剩餘的都清理出去算了。

要清理掉的花不僅比她買的華麗昂貴,而且感覺比她買的還新鮮。她覺得應該把她買來的清理出去。胡增泉說,你買的放下吧,我知道是你的一片心意,我剛才的話有點失誤。

胡增泉的妻子高潔主要的工作是財務處計劃科的科長,但也在經貿系兼點課,這次也和杜小春一起評副教授,而且已經過了初評。高潔的官雖然不大,但管着錢財的分配,權力就不能算小,人們自然會爭着探視。但高潔待人還算和氣,杜小春每次到高潔家,高潔都很熱情。但今天的高潔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不但滿臉憔悴,也蒼白蒼老了許多,頭髮似乎也白了不少。看來確實病得不輕。但不知道人家什麼病,杜小春沒法問人家的身體,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干坐着也難受,她覺得應該干點什麼。看看左右,感覺有點臟,杜小春決定擦擦地面收拾一下屋子。因屋裏有衛生間,收拾起來倒也方便。擦洗完,杜小春倒覺得自己心裏舒服了許多,也心安理得了許多。她感覺病人的頭髮有點亂,臉也有點臟,都有點蓬頭垢面了。她突然想給病人擦擦臉。杜小春俯身問要不要洗洗臉。高潔點點頭,然後苦笑一下說,命都難保了,臉也就顧不上了。

也許真的得了大病。杜小春不知怎麼安慰,只好拿了臉盆進衛生間打水。

胡增泉也跟進了衛生間,然後眼圈紅了說,已經是肺癌晚期,打開胸腔后,腫瘤已經廣泛轉移,基本什麼也沒做就縫上了。

杜小春渾身都有點發麻。人家得這麼大的病,自己竟然不知道,可見平日多麼缺乏聯繫,甚至都有點脫離社會。杜小春問住院多少天了,胡增泉說,快二十天了,再住幾天就準備回去,回去養一陣子,再進行化療。

杜小春低頭沉默一陣,說她星期三星期五沒課,要不要她來陪護幾天。胡增泉並沒客氣,說,如果你有空就來陪陪,這一陣子我也累得夠嗆,再說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回去處理一下。

這說明胡增泉沒把她當外人,而是把她當成了自己家的人。一種親切感一下讓杜小春覺得很溫暖。自從進入奇才大學,杜小春就時時有一種孤獨感,甚至覺得舉目無親。結婚後,雖然多了丈夫,但丈夫的老家也在外地,感覺只是多了個丈夫而已,那種家或家鄉的踏實感,她從來沒有體會到。現在,卻一下覺得有了親戚,甚至是有了親人,也好像一下有了靠山。

給高潔洗完臉,高潔說感覺舒服了很多。看來確實是幾天沒洗臉了。高潔也確實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親人。杜小春覺得應該再干一些親人應該乾的事。雖然已經是秋天,但天氣還有點熱,杜小春問想不想擦洗一下身子。高潔說,我身上很臟,還是讓他給我擦吧。

杜小春還是堅持給她擦洗了身子。

另一張床沒住病人,病房倒顯得安靜清爽。杜小春問想吃點什麼,要不要她去做點什麼吃的東西帶來。胡增泉說,不用了,飯菜包給了街上的一家飯館,到時就會做好送來。

杜小春這才又想起人家有錢。有錢人當然有有錢人的辦法。自己能幫忙的,也許只有洗洗掃掃這些苦力。她不由得心裏一陣悲哀。靜坐一陣,想說職稱的事,又覺得不是時候。這種時候說這種事麻煩人家,自己也張不開口。再坐一陣,杜小春只好起身告辭。

胡增泉要杜小春帶點東西回去。胡增泉說,這麼多東西我們也吃不了,我也沒心思去清理送別人。說著,胡增泉便從床下拉出一堆箱箱袋袋,要杜小春挑有用的拿。杜小春想推辭不要,但胡增泉的態度是不容推辭的,再說,推辭也顯得見外。這些東西人家真的是用不着,像花籃一樣扔了確實可惜。杜小春只好提一箱牛奶。胡增泉又抓過一袋腦白金一籃水果和一盒冬蟲夏草,塞到杜小春手裏要她帶回去。然後說,你以後有空過來就整理一下這些東西,有的可能快變質了,如果有你用的就帶回去,那些快變質的就盡量分給大家吃掉,這些事就交給你了,你也不用問我,一切由你來處理。

胡增泉又跟着來到樓下。杜小春早已感覺到,胡增泉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就沒必要見外,就應該大大方方說說職稱的事,要不然人家最後定了,一切就都晚了。杜小春停下來,用隨意的口氣說,這兩天我也心煩,我晉陞副教授的事,初評人家就沒通過。

胡增泉立即問怎麼回事。杜小春開始詳細述說情況。還沒等杜小春說完,胡增泉便不平地說,簡直是胡鬧,怎麼能拿死條條套活人,馬列主義活的靈魂就是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對待。你工作這麼多年,也算老資格的講師了,又是主力教師,你這樣的不夠條件,還有誰夠?憑什麼就死搬教條用那些死條條框框來套活人。

指責過後,胡增泉說職稱的事你不用管了,一切我來交涉。杜小春真有點喜出望外。胡增泉是校長助理,他有權去和職稱部門交涉,也許他和職稱處主任的關係很熟,這樣的小事根本就不用交涉,隨便說說事情就成了。總之,在她的感覺中,就沒有什麼事能難住領導。杜小春真不知該怎麼感謝他。想說謝謝,但感覺謝謝一類的話不僅太輕易太沒分量,而且還有點敷衍了事。她想,一切還是用行動來感謝吧,因為現在他需要她來幫助做些事情。

職稱的事終於又有了希望,杜小春的心裏踏實平靜了許多。職稱的事她也不再去想它。上了公共汽車找到坐位坐下,又不由得去想高潔。她突然真切地感到人的生命確實是脆弱,好好的人,說不行就不行了。一股悲哀緊緊地包裹了她。很快她就聯想到了自己。她突然覺得高潔還是幸運的,至少是比她幸運。高潔得了病,還有那麼多人來看她,又住了帶衛生間的貴賓病房。如果她得了病,又有誰會來看她呢。系領導和教研室的同事出於禮貌道義,會例行公事地來看看。除此之外還有誰會來?她一時竟然想不出一個人。她一下悲傷得想哭。高潔有職有權,胡增泉更是權傾校園,自己包括馬長有,這些年只知教書看書,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呢。沒有權沒有錢沒有朋友,人活一世,還有什麼能夠比這更加悲哀,比這更加失敗。

一種危機感又深深地揪住了她的心。危機感也讓她痛心地認識到,不改變自己,就不可能改變命運,不改變命運,就不可能改變自卑,更不可能改變渺小和可憐。

兩行眼淚不由得流出了眼眶。

回到家,馬長有已經做好了飯在等她。杜小春掃一眼,好像是青椒炒肉絲。走時,她就想好在外面隨便買點吃的,但倒把吃飯給忘了。她沒有一絲吃飯的慾望。她一聲不響回到卧室,衣服也不願脫,倒頭在床上躺了。

馬長有跟了進來,說,其實也沒關係,今年評不上,還有明年,遲一年早一年,又能怎麼樣。

馬長有評副教授好像是評了三次才通過。去年申報時,他還差零點五分,沒辦法,他只好報名帶領學生去參加社會實踐,因為每年社會實踐后要評出優秀指導老師,被評為優秀指導老師可算零點五分。杜小春心裏哀嘆一聲,她知道,如果胡增泉幫忙不成功,那她也只能帶學生去社會實踐,然後求人家給評個優秀,然後湊夠這可憐的分數。

見她躺着不吭聲,馬長有繼續說,你填表時,我就覺得那個論文獎可能不算分數,現在看來,問題肯定出在了這裏面。

他竟然知道哪裏會出問題,問題還確實是出在了這裏。為評這個獎,她還寄了八百塊的參評費。杜小春一下坐起,喊叫着說,你知道不算數為什麼還要讓我寄錢去?!是不是你和騙子聯合起來要騙我?再說,人家的職稱哪個不是丈夫幫助弄的?!吳倩評副教授,論文是丈夫給寫的,科研是掛在丈夫那裏的,就連獲獎,也是丈夫給活動的。你給我幫了什麼!職稱你幫不上,金錢你幫不上,權勢你更幫不上。幫不上倒好,現在反過來還要害我。你說說,你這個丈夫能幹什麼,要你這個丈夫還有什麼用!

話太傷人了,也太過分了。但這樣過分的話也不是第一次,只不過這次是赤裸裸的了。士可殺不可辱,別的話你儘管罵,包括難聽的髒話,但你這樣貶低丈夫瞧不起丈夫,不行。馬長有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上前一步,又不知該怎麼辦。想反擊,又不知說什麼罵什麼。兩眼瞪着她憤怒一陣,才吼着說,滾!你既然嫌我沒本事,你就去找有本事的去!我沒本事,我也決不求你,滾!

杜小春從沒見他發過這麼大的怒火,這樣的怒火倒像個男子漢,但在自己的老婆面前耍這種男子漢又有什麼用。惱怒也讓杜小春失去了理智,憋在肚裏的所有怨氣都像脫韁的野馬,連珠炮一樣涌了出來。她喊着說,讓我滾,憑什麼,你一個大男人,你怎麼不滾?你怎麼沒有一點責任心自尊心?如果是我,看到別人都成了教授領導,看到別人都住了大房開了小車,看到別人的老婆都夫貴妻榮,我早就羞得無地自容,我早就羞得滾了出去鑽了地縫。

真的是有點欺人太甚了,這樣的老婆簡直是有點歹毒。這樣的家當然也不能再呆。馬長有憤然出了門。

太陽明晃晃懸在當頭,馬長有感覺到的卻不是炙熱,而是那種光天化日,那種無處可去,無處可藏。無力而沒有目的地走一陣,才覺得不少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他,也有熟人向他打招呼,好像他也沒注意到人家。他想找個地方坐坐,這個地方最好是沒有人煙,沒有聲音,最好是什麼也沒有,他走進去,就能把什麼都忘記,甚至連他也變為沒有。

可他不知哪裏才有這樣的地方。校園裏人來人往,有的甚至行色匆匆,感覺他們都有去處,都有目的,只有他,不知要到哪裏,不知哪裏可去。這樣的感覺,更讓他悲哀得渾身無力。他決定到辦公室去坐坐。

辦公室他很少來,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土。雖然辦公室里有四個人,四張辦公桌就並成一個方陣,但都是自己擦自己的桌子,誰也沒有義務去擦別人的桌子。馬長有也不想擦什麼灰塵,他無力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

反過來想,杜小春罵得也不是沒有道理,自己確實也該反省一下自己了。特別是自己堅持要走的路,這條路是不是合適,是不是能夠走得通,確實應該加幾個問號了。

他覺得其實他也是有許多機會的,許多機會就那麼在不經意間失去了。記得剛留校時,系主任想讓他兼職搞點辦公室工作,他覺得讓他這個碩士在辦公室搞雜務有點委屈。他沒答應,但和他同時留校的夏天羽答應了。沒過幾年,夏天羽就當了系辦公室副主任,接下來就是主任。現在,夏天羽不僅成了系副主任,而且去年就升成了教授和碩士生導師,科研課題也有三四個,經費也有四五十萬,而且買了轎車住了大房。錯過了官場,研究的機會也錯過了不少。沒主動加入人家的研究隊伍不說,前年何鴻儒老師請他加入他的食用菌研究所,他都婉言謝絕了。

杜小春常勸他腳踏實地,要他主動找找人家,參加人家的研究,一邊研究一邊寫論文,什麼都不耽誤,還能形成良性循環:有了科研就有了評職稱的條件,有了職稱就有了地位有了房子有了票子。可他就是心高氣傲,也放不下架子去求人家,也覺得在人家手下打工委屈。馬長有長嘆一聲。他想,也許現在就是腳踏實地的時候了。

他決定去找找何鴻儒。何鴻儒的食用菌研究所主要研究蘑菇,還在郊外搞了幾個地下棚子,據說每年生產的蘑菇利潤已經有十幾萬。不管怎麼樣,先加入到他的研究所去干點事情,能不能搞出成果不說,先掙幾個錢改善一下目前的經濟狀況再說。

在他的印象中,何鴻儒一般呆在通用實驗室。但今天的實驗室卻不見何鴻儒,只有高歌和她的男朋友在搞實驗。馬長有本想走開,但覺得應該看看。杜小春說得對,多和人接觸多和人交流,沒有壞處。

高歌的研究課題是籽瓜的綜合利用,現在正在研究如何將挖籽后的瓜肉做成飲料而保持瓜肉的原汁原味。這個研究的難點馬長有大概清楚。因為高溫滅菌后瓜汁就會變味,就像西瓜煮熟了會變味一樣。從滿屋子的蒸汽來看,高歌的研究是想找出一個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溫度,這個時間和溫度既不破壞瓜肉的結構又不改變瓜肉的味道。馬長有覺得這不大可能。關鍵是思維方式有點問題。他們的思維還沒突破傳統的高溫滅菌這一常識。應該有一個新的思路,比如用微生物來抑制微生物的辦法。高歌放下手裏的活兒過來和他打招呼。馬長有問進展怎麼樣。高歌說沒什麼進展。馬長有說,你可以試試用微生物抑制消滅腐敗菌的辦法。

高歌搖搖頭說這個辦法她也想了,感覺是更難,更沒處下手。見馬長有點頭贊同,高歌又說,馬老師,要不你也來參加我們的研究,給我們噹噹指導老師,咱們一起搞一陣試試。

妻子杜小春說得還真沒錯,不出來和人交往,還真沒有機會,這剛出來轉轉,就有了機會。但馬長有想想還是覺得不答應為好。一是用微生物的方法自己也沒研究過,在微生物方面,其實也是一個外行。當然,微生物本身也是太多,能導致腐敗和對人體有害的微生物也數不勝數,什麼樣的微生物能消滅腐敗微生物而且能消滅哪幾種腐敗微生物,更是難以搞清。以微生物治微生物這種方法,也只是在理想的高度說說,真正實行,想想都覺得目前是不可能。二是高歌是他的學生,他不僅給她上過課,有回高歌考試沒考好,高歌的母親還來找過他,說高歌可能要保研,分數低了不行,要他高抬貴手給個高點的成績。高歌的母親在校醫院工作,高歌的父親當時是教務處長,他只好睜一眼閉一眼。後來高歌不僅保了研,研究生畢業還留了校。這才工作幾年,就仗着姐夫胡增泉這個科研處長,申請到了科研課題。在自己的學生手下干,怎麼也不是件舒心的事情。當然,高歌說是讓他指導讓他當老師,但誰都知道這是謙虛的說法。人家的課題人家的經費,人家當然就是老闆,怎麼也不會讓你說了算,更不會讓你當老師支配這個研究。說穿了,還是給人家打工。再說,這樣的研究也不會搞出什麼成果,人家也不會付你工錢。無利無名無頭緒,當然沒意思跟了人家湊熱鬧。還是到何鴻儒那裏搞食用菌好點。馬長有笑笑說,其實我也是個外行,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高歌不再說什麼,隨意說點別的,就去忙自己的事去了。馬長有也只好離開。

到辦公室查到何鴻儒的手機號,然後撥通了何鴻儒的手機。何鴻儒說他在郊外的菌房裏。馬長有問有沒有空,他有事過去一趟。何鴻儒答應后,馬長有掛了電話。

何鴻儒的菌房不僅在郊外,而且到了郊外還讓他走了半個小時。因食用菌喜歡陰暗潮濕,菌房實際就是幾排半地下室塑料大棚,佔地大概有三四畝。大棚低矮,但立在大棚前的招牌卻不矮,白底黑字的牌子大概有兩米高,上面寫了中國特殊食用菌研究所幾個大字。棚矮招牌高,立在那裏怎麼看都有點像墓碑。也不知這個中國特殊食用菌研究所是有關部門批的還是自己私自封的。馬長有不禁想起那句“亂世英雄四起,有槍就是草頭王”。進入大棚適應半天,馬長有才看清何鴻儒正在和幾個工人採摘蘑菇。而所謂的特殊食用菌,也只是常見的雞腿菇和孢菇。馬長有的心不禁一下涼了大半。

當何鴻儒直截了當問有什麼事時,馬長有臉紅地說,你那年讓我到你的研究所,我現在過來看看,看看能不能幫你做點什麼。

何鴻儒嘆口氣,說,我原來以為可以搞出點名堂,沒想到搞點東西太難,別說新品種,提高一下產量或者減少一點成本,都很難。地也是租的,租金太貴,效益也不算好,要不要幹下去我都在猶豫。

不成也罷。馬長有心裏倒輕鬆了不少,好像他不是來求人家一起合夥乾的。他沒話找話問一陣蘑菇的事情,這時有幾個小販來買蘑菇,何鴻儒又和小販討價還價。馬長有明白,何鴻儒目前乾的事業,其實也就是一個種蘑菇賣蘑菇的營生。

馬長有再跟了何鴻儒轉轉,然後告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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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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