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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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州市一個偏僻的小區里,有一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
地面是油漆,而不是南州人常用的花崗岩;牆面也沒有牆裙或牆紙,僅僅塗了一層白色的塗料。傢具非常簡陋,客廳里的那套黑沙發,靠背和扶手的皺紋上已經出現了一道道的白色,右邊的那隻扶手上,還出現了一個破洞,露出了一部分海綿。
電視機也不是南州人非常普及的29英寸大彩電,甚至是純平或液晶,而是一台老牌子的小電視。
在富冠全國的南州市市區里,這樣的住宅顯得有些落伍,其中的擺設更讓人覺得它的主人一定是南州市的貧困戶了。可是,它的主人並非外來打工者,也並非下崗工人。它的男主人是原南州市紀委案件檢查一室主任、現任青雲市委常委兼紀委書記,女主人則是南州市建設局規劃處的副處長。以這樣的地位,住這樣的房子,大約是沒有人會相信的。因為南州人實在是太富了,有好事者按男性人口統計,南州市每個男性平均擁有住房兩套。一些富裕戶和部分領導幹部,甚至擁有多處豪華住宅。開洋車住別墅的不在少數。
但這確實是易鋒租住的一套房子。
八十年代中後期,作為一名正營職幹部的易鋒從部隊轉業,檔案轉到了南州。一起轉業的戰友不少,大家爭着去金融系統和郵電、財政等部門。確實,同是國家工作人員,行業之間分配不均,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選個條件優裕、待遇優厚的部門去工作,也在情理之中。易鋒為人正直,在部隊干過團黨委紀委委員的工作,而且文化程度高,還是軍校畢業的大學生。當時,郵電、財政部門也願意接受易鋒去工作。同樣有軍轉干安置名額的市紀委,則看中了易鋒團黨委紀委委員的頭銜,也提出讓他到市紀委去工作。不少人都勸他去郵電、財政部門,因為那裏“油水”足,收入高。可易鋒最後卻仍然選擇了當時黨政機關中最清苦的紀委,以至於好多戰友們在電話里大罵他是書獃子。易鋒就是易鋒,他剛正不羈的性格脾氣,他玉潔冰清的人格,使他與紀委的職責實現了一種天然合一。他熱愛紀檢工作,他覺得自己也比較適合紀檢工作,從此,他就無怨無悔地走上了一條紀檢之路。數年之後,由他領導的南州市紀委案件檢查室,扳倒了一個又一個縣處級領導幹部,最後,在富甲南州的青雲市,掀起了一股驚天動地的“廉政風暴”。這才讓人覺得,易鋒的選擇其實又是歷史的選擇,也是紀檢工作的選擇。
易鋒剛到南州市紀委工作時,只是一名普通科員。當時,妻子蕭小芳在一家企業擔任常務副廠長,這位能幹好強的女子,把一家集體辦的小企業搞得紅紅火火。但是,兩夫妻的家庭生活卻非常拮据。易鋒的父母親都是山區裏的農民,不時需要易鋒的接濟。他們的孩子年幼,負擔就更重了。兩夫妻的收入勉強維持住這個家,要想買房或造房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再說,那個年代也根本就不興這個,大家都是規規矩矩地等着單位里的分房。房子的面積都不大,但數量有限,隊伍排得長長的,得論資格,論級別。
開始時,還是沾了岳父母的光。易鋒一家三口借住在岳父母家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裏。半年後,他們自己出錢在外面租房子住,幾年時間裏多次輾轉,租住的房子從十幾個平方到三十幾個平方。
再後來,易鋒有了職務,從案件檢查室副主任到主任,從正科級的主任到副處級的主任。級別有了,資格有了,分房的機會也來了。但是,單位里需要房子的人很多,有的年輕人等着房子結婚。易鋒知道這些同事不容易,他不希望年輕的同事因為住房問題而耽誤了婚事。於是,他把兩次分房的機會都讓給了年輕人。就在他到了副處級以後不久,他終於分到了一套六十幾個平方的舊房子。但是,由於南州市城市建設發展快,舊城改造的力度很大,位於舊城區的住房,剛分到就面臨著拆遷。於是,易鋒又開始了租房生涯。
好在易鋒兩袖清風,傢具不多,而且不值錢。現在的這套房子,正是他多年漂泊之後的又一個停靠站。正是在這套租住的舊房子裏,他在享受着家庭溫馨的同時,也為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鬥爭琢磨出了一個又一個嶄新的設想。
一家三口正趴在桌子上吃晚飯。這時,兒子易瑞想起了一件事,道:“爸爸,今天我們家一個堂叔來過了,他不拎來兩隻雞。”
母親蕭小芳道:“你剛才怎麼沒說啊?”
易瑞道:“我只顧做作業,忘了。我把兩隻雞放在樓下的柴間裏了,呆會兒我去拿上來。”
易鋒道:“哪個堂叔?”
易瑞道:“就是那個左腳有些跛的那個。上次我到青雲去看你時,他也到你宿舍來找過你。我記得那次他還帶了一個人來的。”
易鋒道:“對,我想起來了。他的一個什麼親戚在青雲一個鄉里工作,上次他就是帶着這個親戚來找我的。”
蕭小芳道:“他找你幹什麼?”
易鋒道:“還會有什麼好事?他肯定是在他的親戚面前吹牛了,說我是他的堂弟,可以幫忙什麼的。否則他把人家帶來找我幹什麼?我那次正好有事要出去,想想他的來意也就那麼回事,我就沒怎麼接待他。”
蕭小芳道:“我估計他還會來找你。不然,他怎麼會把雞送來呢?”
易鋒道:“對了,易瑞,你怎麼能收下人家的東西呢?”
易瑞道:“不就是兩隻雞么?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更不是人民幣嘛!再說,他與不是別人,他是你的堂弟,我的堂叔呀。”
易鋒道:“他也不是我的親堂叔,而是轉了一個彎的。在我們老家的村子裏,這種堂親表親多得很。我們平常也沒什麼來往的,我想他一定是受人之託,有什麼事要讓我辦。很可能呀,是來替人跑官要官,或者其他什麼非份之想的。”
蕭小芳道:“現在風氣就是這樣,你的親戚不跑,其他人照樣跑。你不幫人家跑,自然有人在幫助跑。最後,吃虧的是老實人。都是現在的風氣害的。所以,你也別怪人家跑官要官,遇到這種事,有話要好好說。我怕你說話一上火,人家心裏受不了。”
易鋒聽妻子說到一半,剛要生氣,被她後半句這麼一勸,一股火慢慢地往下憋卻又不太憋得下去,便道:“現在風氣確實不好。不過,人家怎麼樣暫且不說,反正我們自己不能往歪風邪氣一邊倒下去。再說,我還是紀委書記呢,我得帶好頭。如果我也扯在裏面瞎搞,青雲的風氣還會好啊?”
易瑞笑道:“爸爸,現在先進人物可不吃香啊!”
易鋒用筷子指了指易瑞道:“我正要批評你,沒有我們同意,你怎麼能收下人家的東西呢?”
易瑞道:“他一定要送,我有啥辦法?我說我爸爸不會回來的,他就把雞硬塞給我,我就把它放進樓下的柴間裏了。”
易鋒道:“明天想辦法把它給送回去。小芳,這件事你負責啊,你在這方面是有經驗的。反正我對你們就一個要求,任何人的東西都不能收,哪怕就是一隻雞,一隻鴨。”
蕭小芳道:“兩隻雞還要送回去?你老家那麼遠,送兩隻雞的路費可以買多少只雞啦?”
易鋒道:“這我不管,你明天沒空就暫時把它放在柴間裏養幾天。等有空了,或者有人回老家,再給帶回去。哪怕是賠上路費,也得送回去。至少他們下回知道了,我易鋒是不收人家東西的。今後就再也不會有人送了。”
蕭小芳道:“易鋒,這樣怕不好吧。上回你那個親戚送給你一隻火腿,你也給退回去,害得人家很沒面子的。人家在背後罵你,說你沒有人情味,無情無義呢。”
易鋒嘆道:“我也只好讓他們罵了。你知道,我這個紀委書記不好當啊。現在青雲的案件查得正緊,什麼人都有。有的千方百計到我這裏說情,自己出面不便,就叫出我們的親戚朋友來。如果我們自己不把住關口,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到時候話就說不響了。”
易瑞道:“所以現在的人都不喜歡先進人物了。我說我爸爸如何清正廉潔,同學們要麼就不相信,要麼就說你背時。”
易鋒道:“你的同學們這些思想是不對的,我不相信大家都會這麼想。對了,易瑞,還有一點,你不應該在他們面前說你爸爸是紀委書記。我告訴你,以後對誰都不要提起你爸爸的職務,更不許背着你爸爸的名份在外面幹壞事。”易鋒又轉過頭來對小芳道:“你也是一樣,能夠不讓人家知道你丈夫是紀委書記的,盡量不要讓人家知道。”
蕭小芳一聽這話,放下了碗筷,心裏很難過地道:“你還說這話,你想想,你這個紀委書記對我們家裏究竟做過什麼貢獻呢?我們母子倆跟着你受苦受罪也就算了,可我父母呢?他們那件事到現在都沒解決,我的親戚都在說我,說你丈夫的官是怎麼噹噹的?怎麼這點事情都解決不了?”
易鋒心裏也很難過,的確,這件事他沒有盡到一個女婿應盡的責任。
兩年前,他的岳父母和兒子一起回到榮嘉縣農村老家住。由於和鄰居為了中間的一個煙囪發生爭吵,鄰居仗着人多勢眾,帶着一幫人過來毆打,其中一個人竟拿着鋤頭把他岳父的頭給挖破了。這還不解氣,他們還強行推倒了他岳父母家的一堵牆。
鄰居打人推牆,顯然不對。但易鋒岳父母和小舅子四處反映,都沒有結果。後來聽說,是鄰居“路上有人”,當地故意拖着不辦。當時,很多看不過去的人就對易鋒的小舅子說:“你的姐夫不是在南州市裡當官的么?明明是人家欺負你,你的姐夫總不會不管吧?”
小舅子到南州來找到了姐姐和姐夫。當時,易鋒一方面正忙於辦案,另一方面,他覺得靠自己的權力去壓制對方影響不太好。作為南州市紀委案件檢查一室主任,他負責查辦了一個又一個縣處級幹部。許多縣裏的領導,特別是屁股不幹凈的領導,一聽到易鋒的名字都有些害怕。要打個招呼,說點什麼事,效果還是明顯的。但他猶豫再三,始終沒有向有關部門打招呼。他反覆勸說妻子和小舅子,要通過正當的途徑來解決,如果對方違法了,不妨通過法律程序來辦。
小舅子已經向法院提起訴訟了,但法院遲遲未開庭。所以這件事一直拖到今天還沒有個結果。
易鋒見妻子吃不下飯,就勸道:“你別鬧情緒,這件事,還是要相信法律。我不去打招呼,你也別去找人打招呼。你可以讓你弟弟多找找法院的同志,可能法院還在取證呢,現在法院也忙啊。這件事,只要我們有理,總會解決的。”
蕭小芳道:“你就管人家的事,不管家裏的事。”
易鋒道:“人家的事我也不是什麼都管,是管職權範圍之內的事。家裏的事我都想管,可管不上沒辦法呀。”
易瑞不耐煩道:“好好好,你們別老說這些沒意思的事了。趕快吃飯吧。”
12
轎車繞了一個又一個彎,最後向神秘的銅山灣招待所駛去。
年輕而頗懂世故的小蔡道:“易書記,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易鋒道:“什麼事這麼猶豫?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啊?”
小蔡道:“我怕你批評我話多。像我們做司機的,本來是不該多說話的。可我明明知道了,不說出來心裏難受。”
易鋒道:“難受就說出來吧,我不批評你。”
小蔡道:“那我就說了啊。這次不是要查駱財生的事了么?我勸你要小心一點,陳仁威不好查,駱財生更不好查哩。”
易鋒道:“這話怎以說?”
小蔡道:“陳仁威不好查,是因為市裏面有後台;駱財生不好查呢,不僅市裡有後台,他在我們紀委內部呀,都有內線呢!”
“內線?”易鋒吃驚道:“快說,是什麼人!”
小蔡壓低嗓門道:“我們單位的盧北夫和姜一冰,你可要小心。這兩個人,是駱財生的老朋友呢!”
易鋒道:“哦!”
小蔡繼續道:“駱財生這個人很有本事的,他在我們青雲,是和任厚根齊名的人物。任厚根叫太爺,駱財生叫財爺,也叫財神爺。任厚根用跟蹤盯梢的辦法拿住這些當官的把柄,聽他使喚,他在哥們面前把青雲的幹部叫做狗,他說這些當官的都是聽他召喚的狗。他比哪個官都大,所以叫做太爺。而駱財生呢,他雖然沒有太爺那麼狂妄,但他的勢力也是很大的。他的特點是有錢,光青雲江電廠這個項目,總投資達六個多億,第一期工程就三個億。這些錢裏面,哪些是公家的,哪些是他自己的,誰都說不清楚了。他手上有錢啊,有錢能使鬼推磨,市裡這些當官的,也都聽他的話。他的名字叫財生,諧音就是財神,所以大家叫他財神爺。為了把他和任厚根放到一塊叫,所以一個叫太爺,一個叫財爺。”
易鋒道:“這是青雲的兩大禍害呀!”
小蔡道:“是啊,在青雲,誰敢和這兩個作對呢?易書記,如果你把這兩個人扳倒了,那可是替青雲了除了兩大禍害啦!”
易鋒道:“我就不信除不掉他們。小蔡,你再繼續說,給我說說盧北夫和姜一冰的事。他們和駱財生到底是什麼關係?”
小蔡道:“究竟什麼關係,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在青雲開車開了好幾年啦,有些事情,我聽到的比別人多。至於盧北夫和姜一冰兩個人,其實是私心比較重的,也比較喜歡在外面吃吃喝喝。駱財生摸到他們脾氣后,就把他們拉籠了過去。”
易鋒道:“怎麼個拉籠法?”
小蔡道:“我也沒看見駱財生給過他們什麼。但是,我看到過他們在一起過。駱財生常在飯店裏吃盧北夫和姜一冰吃飯,有時是請其中的一位,有時是兩位一起請。而且,盧北夫和姜一冰還讓我開車送他到青雲江電廠去過。盧北夫去過次數多一些,姜一冰少一些。因為用我的車,所以我也認識駱財生的。”
市紀委副書記兼市監察局局長藍屏山,市紀委常委兼市監察局副局長林朝虎,市紀委案件檢查室主任年紹昆,副主任封強、祝侃,還有市審計局龔有勞及他手下的幾名骨幹人員一起,都在小會議室里等候易鋒。
本來,今天的會議是在市紀委或市審計局召開的,但這個案子關係重大。特別是在陳仁威的事被暫時擱置起來后,易鋒絲毫不敢大意。他意識到青雲的辦案環境比當初在南州市紀委時複雜得多了。市紀委是銅山灣招待所的老客戶,這裏環境幽靜,不太受外界干擾,易鋒便選擇在這個地方召開這個小會。
“聽說收穫不少啊?”易鋒在向大家招呼了以後,便笑道:“你們都辛苦啦!”
大家聽了心裏都暖洋洋的,龔有勞道:“有你們市紀委在背後撐腰,我們的工作要好做多啦!”
易鋒笑道:“是嗎?怎麼樣,你們先說說吧。”
藍屏山道:“這次審計和初核工作,的確收穫不小。還是先請龔局長談談吧,呆會兒我們補充。”
龔有勞把審計的基本情況談了,道:“這次因為和市紀委一起去,駱財生他們不敢馬虎。上次我們去審計時,有些賬本他們不肯提供,這次他們都提供了。我們審計人員經過幾天幾夜的努力,把財務情況基本搞清楚了。近年來,青雲江電廠的確私設了小金庫,而且還不只一個。這個廠是新辦的,這為我們審計工作減少了很多麻煩。上次我們審計發現他們在採購鋼材和購買機器設備過程中,差價共達三千多萬元。他們承認有這筆差價,而且也明確了其中的一個小金庫賬號。但是,這個賬號里總共只有一千多萬,其中還有兩千多萬的缺口,這個數字是非常寵大的。另外,還有一個招待費的問題,這個廠招待費數目驚人。其中,僅今年一到五月份的五個月時間裏,招待費就達九百多萬。我們查了招待費的一些發票,很多餐費發票都是上萬元一張的,至於開會送禮,數目就更大了,好多發票都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塊錢一張的,而且有時一天要開出好多張。這個裏面的漏洞,實在是太大了。”
藍屏山道:“是啊,我們在查小金庫時,開始他們還不太配合。後來我們把駱財生找來談了,駱財生羅嗦了老半天,才讓財務人員把有關小金庫的賬冊提供給我們。駱財生在旁邊不停地給我們遞煙倒茶,還讓辦公室的人到外面採購水果。可是我給全體審計和核查人員發話了,要大家盡量不要抽他的煙,吃他們的東西。這幾天,駱財生一個勁地要請我們吃飯,我們都說易書記給我們定下紀律的,不准我們在這兒吃飯。”
年紹昆道:“我和封強、祝侃他們負責到外面買盒飯。審計以審計局的同志為主,我們從紀檢的角度努力去尋找一些線索。同時,也做好服務工作吧。”
林朝虎道:“我們也發現了一些線索。比如,有一張寫明是買禮品的十萬塊錢的發票,上面是用複寫紙復出來的,但發票的反面卻沒有複寫紙的字跡。證明這張發票是沒有第三聯的,也就是說,是撕下來單獨填寫的。還有一張發票,也是買禮品的,是一張十三萬塊錢的發票,但寫禮品的筆跡和下面寫大寫的數字的筆跡是不一樣的,上面工整一些,淺一些,下面草一些,寫得有力一些。顯然是不同一個人寫的。”
易鋒道:“這些發票都得好好查一查。還有什麼情況?”
藍屏山道:“下一步是怎麼查駱財生的問題。我建議暫時不要驚動駱財生,先把證據搞得充分一些,再向上面彙報,省得我們下一步被動。”
易鋒道:“對,證據越充分越好。取證工作要一步一個腳印,一環扣一環,讓人家沒話說。”
藍屏山道:“是不是讓檢察院提前介入?”
易鋒遲疑道:“借用檢察院的力量,也好。”
這時,易鋒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拍藍屏山的肩膀,把他叫到門口,輕輕地問道:“檢察院的人可靠么?有沒有駱財生的人?”
藍屏山道:“檢察院的人也很複雜的。駱財生的人,當然也有。不過,我們接觸得多的是反貪局的人,其中反貪局局長石勇和副局長雷媛媛這兩個人,思想素質非常好。特別是那個副局長雷媛媛,雖說是個女同志,但她對的性格很潑辣,嫉惡如仇,辦案很有思路,是一塊辦案的材料。”
易鋒道:“這兩個人可靠的話,我們就先讓他們來。叫他們暫時保密,連本院的同志也最好不要說出去。要查駱財生的案子,僅靠我們紀委的人手是不夠的。”
藍屏山道:“其實,檢察院反貪局那邊,也很想介入我們的案子。以前,我們都是案子辦得差不多時再移交給他們的,他們沒有多少事可做,心裏還不太舒服。現在講文明辦案了,檢察院的權力越來越小,不像我們紀委,查處黨員幹部屬於黨內談話,時間長一點沒關係。所以現在檢察院都千方百計要借用我們紀委的力量,爭取多辦案呢。現在反貪局的正副局長這兩位,事業心很強,就擔心辦不出案子。如果讓他們提前介入進來,而且是這麼大的一個案子,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呢!”
易鋒道:“那好,我們進去再說吧。”
易鋒走進會議室,重新坐下道:“剛才我和藍局長商量過了,建議檢察院反貪局提前介入。檢察院的副檢察長兼反貪局局長石勇和反貪局副局長雷媛媛,這兩個人我們紀委以前合作過多次,相互之間也比較信任。你們看怎麼樣?讓他們加入我們的辦案組,大家齊心協力,爭取早日突破這個案子。”
龔有勞道:“好啊,這兩個人比較過硬的。”
林朝虎道:“都是老朋友了,我去通知他們吧。”
林朝虎用手機撥通了石、雷二人的電話,回來對大家道:“他們兩個都在辦公室里,說是分析案件線索呢。我讓他們馬上來,他們說過一會兒就趕到這裏。”
易鋒道:“好,我們再等一會。”說完,易鋒又想起了什麼,推了推藍屏山,示意到外面去走走。
13
銅山灣是一個非常優美的地方。在青雲日益繁華的今天,這裏可以說是一個幽靜的世外桃源,是一個良好的避風港。銅山裡蘊藏着大量的銅礦石,早在唐代時期,這裏就已經設銅官採石練銅,故名銅官山,又叫銅山。由於多年停采,這裏的山林變得鬱鬱蔥蔥,空氣里彌溫着一股青草和松香的氣息。
青雲市紀委有許多個常用的辦案點。由於紀委辦案任務越來越重,按理是應該搞一個專門的辦案點的,最好是像檢察院或公安機關一樣,搞一種類似於審訊室的地方。但上面有規定,紀委辦案是屬於黨內談話階段,對黨內同志不能採取法律的強制措施,紀委辦案也不能違法。因此,各地紀委雖一直想搞一個固定的談話場所,終因政策及經費原因而未能辦成。青雲雖不存在經費問題,但前幾年基本上沒有辦過什麼案子,市領導包括市紀委的領導對查處黨員幹部違法違紀案件根本就不重視,當然也沒有必要搞什麼談話場所。據青雲市紀委的同志介紹,這幾年來,紀委只查過一些鄉鎮幹部或支部書記的案件,部門單位里的市管幹部,查處的是微乎其微。他們辦案的場所是市裏的幾家賓館和招待所,但用得最多的,還是這個銅山灣招待所。據說,銅山灣招待所對於紀委辦案來說有幾大優點:一是伙食不錯,價廉物美。每餐都能上點海貨,而且東西非常新鮮,對老客戶的價格也比較優惠,可以互相商量。甚至對於上什麼菜,也可以自己提出要求,招待所盡量想辦法滿足;二是這裏設施比較安全。由於這裏地處山區,為了防止歹人騷擾,招待所有一個大圍牆,而且招待所的第一、二層的每個房間,窗戶外面都設有鐵柵欄。當初招待所設鐵柵欄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外人進入,可對於紀委來說,卻是能夠起到防止被審查幹部逃串的作用。而且這個招待所的路徑設置也有些特別,如果不熟悉裏面的情況,進得了招待所,不一定出得了招待所。當初個別紀委幹部新來到這裏,在裏面來迴繞了好幾圈,像是進了謎宮,怎麼也找不到出口,最後是在服務員引領下才走出去了。三是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比較可靠。這裏的所領導再三向工作人員交待過,除了做好服務工作外,其他事情一律不得過問,也不得向外宣傳。所以,近年來青雲市紀委在這裏辦的一些案件,都沒有發生過什麼問題。
易鋒到青雲不久,就來這裏好幾次了,也在招待所里吃住過幾次。他覺得這個地方確實不錯。他曾經對辦案人員說:這個地方不太容易受外界干擾,文人墨客可以到這裏吟詩作畫,老幹部可以到這裏修身養性,我們辦案人員可以一門心思地辦案,被審查對象呢,也可以安安靜靜地考慮問題,把問題想清楚,講清楚。
易鋒和藍屏山二人踏上了招待所門口的一條小山路。易鋒對藍屏山道:“屏山,我聽說我們紀委內部有人和駱財生的關係比較鐵,你知道這事嗎?”
藍屏山道:“你說的是姜一冰吧?”
易鋒道:“是啊,你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藍屏山道:“姜一冰這個人,說起來就話長了。我們紀委的幾任領導,都拿他沒有辦法。要說吧,我們紀委是管人家的,所有的幹部應該是百里挑一,素質應該是很高的。可是,說實話吧,我們中國的事就是這樣,沒有辦法。明明有些幹部素質不高,你還拿他沒治。現在企業已經紛紛改制了,我們青雲市的企業,大多是私有企業,或者股份制企業了。在企業里當工人,如果不好好乾,非開除不可。可我們黨政機關呢,一個幹部如果不犯錯誤,你就不能辭了他。甚至連批評得重一點,對方也受不了,急了就和你吵。我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易鋒道:“我們紀委竟有這麼一個人,他還是宣教室的副主任呢!”
藍屏山道:“是啊,他不好好乾工作,還一直想轉正呢。幾年沒給他轉正,他就鬧情緒,想不開。現在啊,成了我們紀委的一個包袱。”
易鋒道:“真是豈有此理!”
藍屏山道:“他的父親是南下幹部,原先干過我們青雲市的商業局局長。他父親倒是一個不錯的幹部,在青雲市還有一定的名望。以前清正廉潔的幹部也不少,那個時候的風氣就是比現在好。姜一冰的父親就是一個比較優秀的幹部,機關裏面大家都買他的帳。所以,在他兒子初中畢業后不久,人事部門就特別給予照顧,把他招進了工商局下面一家工商所工作。姜一冰這個人,要說壞也不壞,對同志也是挺熱情的。特別是剛開始參加工作那會兒,工作也挺積極地,人緣也好,所以幹了兩三年以後,就干起了工商所的副所長,後來又幹了所長。但是,當他幹了所長以後,就開始學會了吃吃喝喝,所里開始有了反映,聽說還有吃拿卡要的行為。後來在人事調整時,工商局的領導另外調了一個所長進來,讓姜一冰擔任黨支部書記。這下他就更不幹了,非要調離工商部門。他找了好多社會上的關係,也找了紀委的領導。他說自己執法太嚴,得罪了人,並且說自己很適合干紀檢工作。工商局的一位領導也是這樣介紹他的。當時我們紀委也缺少人手,正在四處物色人,而且需要有一定工作經驗,在各方面的業務上拿得起來的人。考慮到工商局待遇好,我們紀委當時是所有部門裏面待遇最低的,工商局的同志願意放棄那麼好的待遇來干紀檢工作,想想也挺感動的。於是大家就同意把他給調過來了。剛開始,市紀委任命他干紀檢室副主任,可他在辦案時經常開小差,他插手一些案子就不太辦得下去。所以後來就安排他幹了信訪室副主任。信訪室原先一直是比較清閑的,每天就是收收信,接待接待,從來就不去搞什麼初查。可姜一冰一來呢,他就把信記工作的職能‘發揮’出來了。他拿到一封他認為有‘價值’的信后,就大刀闊斧地去初核,掌握到一定證據以後,就採取勒索的辦法,逼一些有問題的幹部就犯。經常讓一些幹部請他吃飯,給他送東西。他一天三餐喝酒,整天都醉醺醺地,根本就不像一個紀檢幹部了。紀委常委會上討論過好幾次,準備把他這個副主任給免去,可他卻經常來找領導,要求把他給轉正。你說好笑不好笑?”
易鋒道:“後來怎麼樣?”
藍屏山道:“紀委領導考慮到他在信訪室長期下去不行,又不敢把他這個副主任給免了,怕惹急了他拿刀子殺人。於是就把他調到了宣教室,還是副主任。因為宣教工作比信訪室更加清閑,說實在的,我們紀委的幾項工作,這幾年都沒有好好抓起來,比如這宣教工作吧,也沒有怎麼抓。特別是姜一冰來了以後,紀委領導也不想宣教室抓什麼工作,怕他一抓上就抓出問題來。於是,姜一冰整天坐在辦公室里抽煙,有空就撥電話,把青雲市裡有職有權的一些部門都在腦子裏想一遍,今天讓這個請客,明天讓那個請客,他的工作不是搞宣教,而是組織一批食客輪流開會。聽說他們還組織了一個什麼會,姜一冰就是這個會的常務副會長。”
易鋒道:“他和駱財生有什麼關係?”
藍屏山道:“駱財生能看得上他什麼?還不是給他吃幾餐飯,給他點小紀念品?拉籠他的目的,就是想在我們紀委安插一個卧底,將來好幫他開脫罪責。他不知道姜一冰在紀委的名聲這麼臭,還真以為像姜一冰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個路路通呢!”
易鋒道:“駱財生為什麼想在紀委安卧底呢?”
藍屏山道:“駱財生這個人說起來也有三天三夜好說。他這個人,既是個能人,也是個屁股不幹凈的人。青雲市紀委、南州市紀委和省紀委,都曾經查過他,可他每次都沒被查倒。不過,他也認識到了紀委的重要性,千方百計地討好紀委,怕有朝一日被紀委扳倒了。但是,我和紀委的幹部們反覆說過,不該吃的飯別吃,不該拿的東西別拿。特別要注意駱財生這種人。所以,我們其他幹部對駱財生都有意避開的,不和他發生什麼關係。只有姜一冰,還有……”
易鋒道:“還有誰?”
藍屏山正要回答,這時,林朝虎跑了上來,喊道:“易書記,他們來啦!”
易鋒回道:“好,我們馬上就來。”
藍屏山一邊走下山路,一邊對易鋒道:“另一個人,就是我們的市紀委常委、監察局副局長盧北夫。這個人沒有姜一冰那麼囂張,不過也有一些嫌疑。他的事,我下次再抽個時間向你彙報。”
反貪局的正副局長已經在會議室就坐了。兩人一見是易鋒,便都熱情地站了起來。
易鋒還不認識他們,不過,已經聽紀委的同志介紹過好幾次了。這位個子一米七五左右,長得白凈斯文的地,一定是石勇了。他聽說過,這個石勇不簡單,他在部門裏是個駕駛兵,後來進了青雲市檢察院,也是給領導開車。可是,憑着他的聰明才智,卻一步步從檢察員干到了副檢察長兼反貪局局長。易鋒也是部隊出來的,對當過兵的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用力地握了握石勇地手,道:“反貪局長,久仰啦!”
石勇笑道:“哪裏哪裏,易書記!”
易鋒與石勇握完手,就與旁邊的一位女同志握了握手。“這位一定是雷局長了!”易鋒道,反貪局以前只是檢察院下面的一個經濟科,副局長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科長。易鋒叫了聲雷局長,聽起來也是有些響噹噹地。這個雷媛媛,長得有些與眾不同。雖然是個女同志,可長得臉大嘴大,鼻正眉粗,似乎比身邊的男同志還要英武幾分。易鋒便鼓勵道:“果然是個女中豪傑!”
三個單位的領導都坐了下來,把駱財生的有關疑點又通報了一遍。
石勇道:“駱財生這顆‘釘子’,可不太好拔啊。我們檢察院和紀委的同志都知道,大家查他的問題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可越查他翅膀越硬,關係網越厲害。說真的,這幾年我對辦案都不太有信心了。我作為反貪局局長,社會上給我的壓力也很大。當面和背後罵我的,都不少。我也實在吃不消啊。這次易書記到我們青雲來,大家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只要用得着我們,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雷媛媛道:“我們要根據現有的線索,進一步地追查證據。一定要有一兩筆,最好是兩三筆非常可靠的證據了,才去動他為好。我們要吸取前幾次的教訓,讓駱財生一步步走進我們為他設計的陷阱里去。”
易鋒覺得雷媛媛的聲音很宏亮,有一種韌性和穿透力。他特別欣賞雷媛媛“設計的陷阱”這句話,於是肯定道:“是啊,我們是應該好好設計一下。以前我們在辦案中的主動性是不夠的。雖然我們都辦了多年的案子,但仔細分析起來,大多數的案子都是自己冒出來的,或者說是冒出一點之後再順便拖一拖的。主動出擊,運用謀略去辦案,我們做得都還很不夠。像駱財生這個人的問題,特別是在一種複雜的環境裏,我們辦案子不能等、靠、要。我可以肯定地說,在青雲這個地方,等、靠、要是辦不出案子的。”
藍屏山道:“我承認,我們紀委這幾年也確實沒有辦過什麼像樣的案子。作為監察局局長,我是有責任的。”
易鋒笑道:“你也別忙於檢討,我們今天不追查誰的責任。我們都要把眼光盯住前面,努力地突破一些大案要案。駱財生是青雲的財爺,財爺不僅有財,還有很大的能量。我們紀委和檢察院,當然還有審計局,要是把財爺給扳倒了,威望也就樹起來了。所以,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在辦理這個案子時,我們一定要記住兩條:一是要敢於辦案,將來這個案子辦起來后,必然會遇到種種干擾和阻力,甚至我們的生命都會受到威脅,但是我們一定要有這個膽量,一定要用正氣去壓倒邪氣;二是要善於辦案。辦案是一門科學,是一門技術,辦案還是要講點謀略,講點戰略戰術的。我希望大家在辦理這個案子的過程中,多動動腦子,就像雷媛媛所說的那樣,給好好設計一下。”
石勇道:“現在主要還是要做好基礎工作。”
雷媛媛道:“鋼材水泥和機器設備的採購的確是個漏洞,市場價格的調查是必不可少的。”
林朝虎道:“那些有疑點的發票,還要繼續追查一下。這方面也需要反貪局配合。”
易鋒最後總結道:“大家都談了啊,我看是不是這樣,初查工作分兩個小組進行,第一組由石勇帶隊,我們紀委的同志配合,到市場上摸清鋼材水泥和機器設備的價格,還要摸清供應商的電話地址,準備下步行動;第二組由龔有勞帶隊,林朝虎和雷媛媛配合,再去把財務上的幾個疑點核實一下。雷媛媛同志對財務比較懂,也有這方面的經驗。相信會有收穫的。”
大家都點頭表示同意。
藍屏山補充道:“還有,就是要做好保密工作。”
易鋒道:“對,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今天談的,就限於我們在坐的知道。對於駱財生問題的初查工作,我們也不準備召開紀委常委會的。”
以前紀委辦案,不論是兩規、立案,還是初查,都要通過常委會。現在易書記說不需要通過常委會,林朝虎感到有些奇怪,道:“不開常委會啦?”
易鋒道:“對,不開了,特事特辦嘛。再說,我們紀委負責辦案工作的常委也都在這兒了,等到案子有一定的進展,我們再開常委會吧。”
石勇道:“我們檢察院那邊也要做好保密工作。駱財生這個人手伸得很長,我們也得防他一手。”
雷媛媛對石勇笑道:“我是沒問題的,反正在反貪局,我的工作也是由你分配的。你那邊可要小心,到時候檢察長找不到你人怎麼辦?你敢不彙報?”
石勇道:“我盡量應付吧。”
龔有勞道:“我們就盡量打着財務審計的旗號開展工作。國有企業的財務制度也需要進一步地規範,紀檢監察和審計部門都有這方面的監督職能。”
易鋒道:“好,我們暫時就這麼說,特別是到青雲電廠,盡量不要打草驚蛇。好吧,大家分頭幹起來吧。有情況及時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