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天雪 從頭越
1
天野官場在二零零二年底發生的事情都有些奇妙。喬織虹突然從省財政廳調任天野市委書記,讓調動一切關係要當市委書記的雷佑胤的市委書記夢成為泡影……
喬織虹來天野上任已經是二零零二年的歲尾了,是省委副書記劉遠超親自來天野宣佈喬織虹職務的,各縣區的一二把手都冒雪來市委參加會議。會上,劉遠超宣佈完喬織虹的任命后又傳達了省委的指示:在副書記雷佑胤林濤繁和組織部長侯壽山三個人之間,推薦一位擬任天野市市長人選供省委參考,推薦採用不記名投票的方式。這一決定宣佈得太突然,並且還要求雷佑胤林濤繁和侯壽山三個人暫時迴避……
推薦結果有些出人意料,林濤繁和雷佑胤票數一樣多,侯壽山第二。劉遠超見推薦結果不好上報,就讓喬織虹雷佑胤林濤繁和組織部長侯壽山每人也投一票。林濤繁平時對雷佑胤和侯壽山都有看法,為了不讓雷佑胤多得票,他投了侯壽山的票,侯壽山和雷佑胤關係很好,他投了雷佑胤的票,雷佑胤為了不讓林濤繁勝出,投了自己的票,喬織虹投了人品官品都好的林濤繁的票。結果這決定性的兩票使雷佑胤和林濤繁得的票數有了區別,雷佑胤比林濤繁多一票。
但劉遠超說推薦結果要向省委彙報后經過研究才能最後決定。雷佑胤一臉困惑,侯壽山多少有點兒憤憤不平。推薦結束后,也不知是劉遠超為了顯示他抓天南試點的成效,還是為了褒獎天南縣委書記王步凡在工業強縣中的政績,大談天南縣近年來的巨大變化,大談王步凡在任縣委書記三年中的開拓進取精神,讓各縣區的領導們既羨慕又嫉妒,甚至有些人在揣摸着王步凡在最近可能要高升……
劉遠超的褒獎使很多人把目光投向王步凡,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在高興的時候有掏耳朵的毛病,現在耳朵奇癢難忍,硬是忍住沒有掏。他猜不透劉遠超講這番話的真實用意。劉遠超表揚他也不止一次了,但目前還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東西,他認為劉遠超也許又是說說而已。
散會後劉遠超和喬織虹特意走下主席台與坐在前排的王步凡握手。劉遠超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王步凡的肩膀,喬織虹還把王步凡胳膊上沾着的煙灰彈掉,主動和王步凡握了手……這些動作讓市委副書記雷佑胤和組織部長侯壽山直翻白眼,其他人則羨慕嫉妒了一陣子。人們更加堅信自己的揣測是正確的,王步凡要高升了。至於是升任宣傳部長組織部長還是副市長,這是組織上的事,誰也猜不準。
喬織虹的個頭幾乎和王步凡一般高,長得白白凈凈,重眼雙皮,很有氣質,給人一種女強人的印象,似乎天生就是個女幹部的坯子。別人過去都不認識喬織虹,看來只有王步凡和新任市委書記比較熟悉。
王步凡認識喬織虹,是因為幾個月前她曾到天南視察過四十萬噸電解鋁廠和四台三十萬千瓦坑口電廠的建築情況。那時候喬織虹還是省財政廳的副廳長兼黨組書記。省財政廳擔保給天南縣貸款三十個億,省委副書記劉遠超也很及時地抓了天南這個落實省委“小康戰略”決策的典型,曾經誇獎王步凡是縣委書記的榜樣,曾經把他定為省里的後備幹部,劉遠超還不止一次說他是縣委書記的榜樣。
王步凡和縣長王宜帆從市委辦公樓207會議室出來后,東南縣的縣委書記陳默很詭秘地問王步凡:“王書記,你與喬是同學?我看你們的年齡差不多一般大。”
王步凡笑道:“王某人哪有那種福分呀?她去天南考察過,因此認識。”
“哦,哦,是這樣……”陳默臉上的表情陰陽怪氣的,不知他是高興還是失望。縣長孔放遠的表情是很友好的,有點兒為王步凡高興的樣子。天北縣的縣委書記白無塵,西城區的區委書記時運成都很友好地與王步凡握手,好像是在向他祝賀。
其實王步凡心裏一直很愜意,喬織虹調任天野市委書記,在上任伊始對自己這麼客氣,開局這般好,以後與喬織虹的相處就不會很難。原來他曾擔心雷佑胤當了市委書記對自己不利,現在這種擔心已經一掃而空。即使雷佑胤當了市長,但市長不管幹部,也未必能左右他在仕途上的升遷。
這個年末註定是個多事的季節,最後的幾天,全市普降大雪,卻沒蓋住另外一件風流慘劇。市委的政法委書記,就在投票推薦市長候選人幾天後,與情婦在車庫裏風流,結果因汽車空調開的時間過長,兩個人竟然缺氧雙雙死在了車裏。這在天野市成為街頭巷尾最大的桃色新聞。市委為了面子問題只好低調處理,連個追悼會也沒有開。
邊關和井右序已經成為天野市的歷史人物,喬織虹成了這裏的新主人。喬織虹新官上任沒有燒火,各縣區的頭頭們也沒有調整。喬織虹被省委任命為天野市市委書記時,市長人選最終也沒有確定,看來要等到明年雪化的時候了。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大雪終於停止。
晚上王步凡和妻子葉知秋正陪着父母在看元旦晚會,再過幾個小時二零零二年的鐘聲就要敲響。這時王步凡的岳父張問天從對門急匆匆地走過來,告訴王步凡一個令他不敢相信的消息:井然在電話里透露,省委決定破格提拔王步凡為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
王步凡聽了這個消息愣了好久沒有反應過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摸一下臉,分明是醒着的,心裏一時有些茫然,空得像三天沒有吃飯那樣。因為按照官場的遊戲規則,應該把組織部長或宣傳部長提拔為政法委書記,他王步凡能到天野市委去當組織部長或宣傳部長就算不錯了。
張問天又說:“剛才井然打電話時說,你出任政法委書記是劉遠超井右序和邊關聯名推薦的結果,因為政法委書記死後天野市少一位政法委書記,省委副書記呼延雷曾提出反對意見,說步子太大了,不符合官場規則;常務副省長遠征程建議讓宣傳部長升任政法委書記,讓你出任宣傳部長,被馬疾風書記否決了,他提議讓雷佑胤當市長,也被否決了。最後的結果,馬書記調了平州市的副書記歐陽頌來天野出任代理市長,給你定了個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至於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因為某些原因組織上沒有考慮……”
王步凡從張問天的口述中,更確切地說是從井然的電話中,感覺到省委上層也不是那麼合拍。張問天見王步凡愣着不說話,又說:“你這次能夠高升,估計省委副書記劉遠超組織部部長井右序和秘書長邊關都是替你說了話的,當然最關鍵的人物是馬疾風。他可能對你的印象不錯,對天南的工作也比較滿意。”張問天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天南是省委樹的“小康戰略”模範縣,馬疾風對天南的工作比較滿意,王步凡的書法馬疾風也很欣賞,至今辦公室里和省委的小會議室里還掛着王步凡的書法作品,那是他與他的老師李知書在省城搞書畫展時馬疾風討要的。
王步凡愣了很久才回過神,當他確信這個消息準確無誤時,心臟才突突地開始加快跳動,耳朵也奇癢難忍。王步凡的妻子葉知秋看他傻愣愣的樣子,怕他激動出什麼毛病,急忙給他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他喝了幾口水,情緒才漸趨穩定。張問天看王步凡的情緒穩定了,起身告辭,王步凡送岳父到戶外。
王步凡得到自己要提拔的消息,第一個想要告訴的是西城區的區委書記時運成,原來他還害怕如果他和時運成都是副市長人選,一旦差額選舉會出現同學之間的競爭,現在看來那樣的擔心是不存在了,當他打通時運成的電話把好消息告訴時運成之後,時運成也告訴他自己已經被確定為副市長了,不過還沒有宣佈,兩個人相互祝賀了一下,王步凡說讓時運成連夜回來喝酒,顯然時運成也高興,愉快地答應了。王步凡又打電話叫了天南的政法委書記樂思蜀和副書記張沉,他們與王步凡住得很近。王步凡知道縣長王宜帆不怎麼喝酒,就沒有叫他。放下電話,王步凡考慮的是自己在離任前如何把天南的班子安排好,把落實“小康戰略”這面旗幟樹直,使接力棒傳到能夠繼往開來者的手中,也使自己在天南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天南是他這個政壇新秀誕生的母體,是他心目中的聖地。
當新年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鋁合金窗戶上時,王步凡丟下手中拿着的電視遙控器奔向窗前,拉開窗帘。望着東方冉冉升起的紅日和銀裝素裹的山川,他的心情好極了,覺得大雪之後的太陽特別紅,而且就是從他家鄉的那個方向升起來的,還在慢慢地向上攀爬……
元月四日一大早王步凡剛從夢中醒來,電話鈴聲就響了,是天野市委秘書長墨海打來的。墨海在電話中說今天省委領導要來天野市宣佈他和時運成的職務,喬書記讓他十點鐘前務必趕到天野市委去。還說市委已經給他安排了車輛,司機叫葉羨陽,上午市委副書記林濤繁來接他。
葉知秋已經去上班了。王步凡給她打了電話說自己將於上午去天野赴任,葉知秋說馬上回來幫他準備一下。其實啥也不用準備,初到天野,肯定要住天道賓館,他知道天道賓館的貴賓樓很豪華,飲食起居自然會有人安排得很妥當。
王步凡坐在客廳里正覺得無聊,天南一些鄉鎮的書記鎮長來看望王步凡了。王步凡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他們已經得到他今天要去天野赴任的消息。大多數人來看望一下就走了,伊揚威王含才和向陽他們走得晚些。王步凡免不了又是一陣勉勵。他們走後王步凡的司機小馬來了。小馬原來是王步凡的司機,後來提了個招待所的副所長,但他沒有到任,仍然給王步凡開車。小馬身後還跟着一個女的,王步凡不認識。
小馬引着那個女的在屋裏轉了一圈然後說:“小劉,以後你要多來照看一下爺爺奶奶,他們年齡大了,多來幫他們做點兒家務,照顧好老人。”
叫小劉的那個女人很燦爛地笑着說:“馬所長,我知道的。”
王步凡急忙問:“小馬,你這是……”
小馬說:“伯父和伯母年齡大了,這個是招待所的服務員小劉,讓她多過來照看一下。”
王步凡知道這其實是在變相為他家裏安排保姆。現在領導幹部家裏大多是這樣的,公家出錢,家庭用人。他覺得這種做法有些不妥,可是父母畢竟年齡大了,他就沒有表示反對。
葉知秋回來后,忙着給王步凡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要帶的東西,只拿了幾件換洗的內衣裝進一個旅行包里,又把王步凡的公文包拿出來擦了好幾遍。臨出門葉知秋把王步凡的衣服拉了拉,生怕他的形象不佳,然後挽了他的胳膊走出家門。
王步凡的家就在天南縣委招待所的大院裏,他和葉知秋剛剛出門,天南縣委副書記兼政協主席白杉芸已先到。不一會兒,其他的領導也絡繹到了,前來送行。
天南的縣委副書記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以下的那些領導大多是經王步凡手提拔起來的,一直對王步凡感恩戴德,唯命是從。他們在王步凡面前總是賠着小心,表現和往常一樣恭謹,表情在興奮中略帶幾分崇敬。王步凡的高升,將會為他們帶來仕途上的發展契機,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能為他們帶來好運的曙光。
這時一輛天野牌號的奧迪車停在王步凡身邊,從車上下來一位很精幹的年輕人,來到王步凡身邊自報家門說:“王書記,我是市委的,叫葉羨陽,葉羨春的弟弟,夏侯知是我姐夫,我是專程來接您的。”王步凡急忙上前與葉羨陽握手。
林濤繁下車慢一步,和王步凡握手之後便和天南其他領導握手。
林濤繁在和別人握手的時候王步凡在注視葉羨陽,他聽夏侯知說過他的小舅子在市委開車叫葉羨陽。他打量眼前這個小夥子,二十多歲,圓圓的臉蛋,理了個寸發頭,濃眉大眼,文靜中顯出幾分靦腆,與夏侯知的老婆葉羨春長得很像,他見過葉羨春,是個很不錯的女人。他有些吃驚:這年頭大老闆們的本事真是通天了,雷佑胤的司機聽說是鄭清源的弟弟,侯壽山的司機是買萬通的侄子,喬織虹的司機是侯壽山的侄子。領導的司機不是領導的侄子就是大老闆的親戚,看來權錢真的要大聯合了,聯合的結果是需要錢的得到了錢,需要權的得到了權,各取所需。
王步凡和林濤繁要上車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雪了,天南的領導層冒着風雪熱烈地鼓起掌來,讓他感覺到天南的人對他還是有感情的,當然他對天南更有感情。他走上去一一和他們握手告別。小車出了天南招待所的大院,王步凡發現前妻舒爽帶着女兒含嫣站在招待所門口,看那樣子也是來送王步凡的,但她們沒有到招待所里去。王步凡本想停下來和她們說幾句話,問問女兒含嫣的學習情況。一是人多嘴雜,二是時間關係,三是林濤繁也在車上,他沒有讓葉羨陽停車。但是王步凡心裏並不好受,舒爽與王步凡離婚後一直沒有嫁人,與女兒含嫣過得很孤獨……王步凡能夠理解舒爽現在的處境,但是他不想和舒爽多接觸多交流。
天南的領導們一直送到縣界邊上,看樣子是要送到市委的,王步凡不喜歡這樣的派頭,也覺得那樣不合適,只好讓葉羨陽停車,走下來再次同他們握手告別,並且很嚴肅地拒絕他們再送。林濤繁平時不愛說話,不善交際,他的一切表現都有些被動,他沒有下車。
王步凡發現葉知秋也跟了來,就說:“知秋,乾脆你請個假隨我去吧!讓他們都回去。”
葉知秋笑了笑說:“等你安頓好了我再去看你,現在跟着去不合適。”王步凡覺得葉知秋說的話有道理,就無意之中與她也握了手。天南的那些領導們就拍着手笑,把葉知秋的臉都笑紅了。白杉芸還打趣道:“嫂子,天野地方大,美女也多,小心有人把王書記拐跑了。”
葉知秋微笑着沒有回答,她相信王步凡不是一個隨便就能讓女人迷住的人。
縣委副書記秦時月也說:“老同學,好好乾,你是大有作為的。”
王步凡說:“謝謝大姐吉言。”
樂思蜀看王步凡不讓送了,本來想和王步凡再開句玩笑,可是王步凡現在已經是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了,他沒敢再開玩笑,只說了句“一帆風順”。
王步凡笑了笑沒再說啥,先把葉知秋衣服上的雪花拍掉,然後向大家揮了揮手,上車向天野方向而去。他真想吼一嗓子: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願紅旗五洲四海齊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撲上前……可是因為林濤繁和葉羨陽在,他忍住沒有出聲,而是在心裏無聲地唱了唱……
2
一路上林濤繁也不怎麼和王步凡說話,王步凡說什麼他只是點點頭,就像一個啞巴,讓王步凡覺得別人給他取的“啞巴”綽號非常貼切。
車子駛進天野市區,王步凡看見路兩邊有些人在冒雪整理石榴帶,各條道路上都有人在修整路面或擴充街道,市政建設全面開花。難怪百姓說天野領導換屆,街道也跟着換屆。這次市區道路改造是市委副書記雷佑胤和副市長文史遠的主意。“石榴工程”則是侯壽山提出來的,得到了省委副書記呼延雷的肯定。省長牛耕野還帶人到天野市參觀考察過,事後給天野市批了一筆款子,具體方案由文史遠組織實施,而原政法委書記和侯壽山從中也是得了好處的。據說林濤繁提出過異議,沒有起到阻止作用。喬織虹上任後文史遠仍然如此這般地闡明了市政建設的重大意義和“石榴工程”的必要性,喬織虹覺得有道理就沒有阻攔他,還覺得他的想法極具超前意識,又把石榴花確定為天野市的市花,稱天野市為石榴城。
天野市民對擴路扒房子很有意見,就編了順口溜懷念舊領導,諷刺新領導:
李書記要致富,
三天兩頭動幹部;
邊書記要致富,
重視煙草和蒼朮;
井市長要致富,
號召鋁電邁大步;
文市長要致富,
到處修路扒房子;
侯部長要致富,
石榴扮靚天野市。
喬書記沒見識,
聽任小人瞎擺佈。
……
由此看來,天野市民對市政建設和“石榴工程”並不感興趣,並把擴路扒房子和“石榴工程”的賬記在了喬織虹的頭上。
葉羨陽開車駛近天野市委那個用大理石砌成的大門樓,左邊是“中國共產黨天野市委員會”的牌子,右邊是“天野市人大常務委員會”的牌子,兩塊牌子赫然醒目,給人一種肅然的感覺。老地委在西院,現在是人大常委會的辦公場所,新市委在東院,這裏面就是天野市的政治中心,天野市的政治精英們就雲集在這所大院子裏。
市委大院裏除了花帶花壇之外,地面全部用彩色地板磚鋪墊,看上去顯得樸素大方。據說李直還是市委書記時,想用大理石或花崗岩把市委大院全部鋪砌一下,他屬於那種愛奢華愛搞“形象工程”的領導,而當時的市長邊關屬於樸素務實型的幹部,主張勤儉節約,因此兩個人的意見沒有達成一致。最後李直讓了步,把市委大院改用地板磚鋪墊,而在市委招待所改建成天道賓館這件事上邊關讓了步,李直貸款一個億,建了兩幢九層的客房樓,建了一幢貴賓樓,把天道賓館建成了花園式的一流賓館。現在“天道賓館”四個字就是李直親自題寫的,雖然他經常臨摹于右任的字,可自己寫出來的字卻歪三扭四,但“李直”兩個字往下邊一落,天野的官員們誰也不敢說字寫得不好。而天野的老百姓提起天道賓館總要把它說成“大過”賓館,因為李直把“天”字的第一筆寫得又小又輕,把“道”字寫得又很草,看上去像個“過”字,於是天道賓館就被天野的幹部和市民戲稱為大過賓館了。
走進市委大院,讓人感受到的是莊嚴肅穆。院子裏零零星星有人出入,就像到聖殿裏去朝聖,有人去,有人回。大院子有幾個特點:一是停車特別多。有市直局委的,有各縣區的。葉羨陽把車停穩,王步凡沒有馬上下車,林濤繁已經睡著了。此時此刻是王步凡走上新崗位的開始,他想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盡量保持一種平衡的心態,既不能顯得浮躁,也不能老氣橫秋。這時市委秘書長墨海從辦公大樓里鑽出來,笑容可掬地向車子這邊小跑過來。墨海從樓里鑽出來的時間幾乎與王步凡的車子停穩是一個時間,看來他早就候在那裏了。王步凡見墨海向車子跑來,趕緊推了一下林濤繁,兩個人下車。王步凡與墨海很親切地握手問好,林濤繁先上樓了。在墨海秘書長的謙讓中,王步凡走在前面,向市委辦公大樓里走去,墨海很殷勤地把王步凡身上新沾上的幾片雪花拍掉。
王步凡一臉春風地隨墨海步入市委會議室時,看見時運成比他來得還早,兩個人都點點頭沒有說話。常委和副市長們已經到齊了,只有喬織虹還沒有到,首先上前與王步凡親切握手的是雷佑胤,依次是廉可法侯壽山和文史遠……林濤繁沒有再和王步凡握手。今天人大常委會主任李直和政協主席也列席會議,他們看樣子要擺擺老資格,沒有主動上前與王步凡握手,王步凡卻很禮貌地走到他們身邊主動與他們握手問好,表現得很謙虛。
人大常委會主任和政協主席雖然是正廳級,但在人們的觀念中他們屬於“二線”領導,辦事說話總有些底氣不足的感覺,別人也不會真正把他們與市委書記市長等同看待。他們自己也清楚自己的位置,一般是不表態的,只有牽涉到自身利益的時候才會發火,發火就算是一種表態,而發起火來別人也要讓他們三分,因為他們畢竟是老幹部老領導。
窗外雪花飄揚,室內溫暖如春。市委一班人顯然是在等待省委領導的到來,今天要宣佈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歐陽頌,政法委書記王步凡和副市長時運成的職務,究竟是省委副書記劉遠超來,還是省委組織部長井右序來,目前王步凡還不清楚,他也沒有得到這方面的消息。
這時候喬織虹春風滿面地進來了,她剛剛坐下就用春風無限的目光掃了一下大家,還沒有說話又進來一個年輕人,身後跟着兩個長相俊秀的女子,抬了個大包。年輕人說:“喬書記,我們賈行長讓我給常委們送來一批最新款式的水杯,宣傳一下我們發展銀行。”
喬織虹笑着點點頭,並沒有表示反對,並且向大家介紹說:“這位是發展銀行的辦公室主任,既然賈正明行長想做廣告,大家就收下吧。”年輕人點着頭笑得很燦爛,他和那兩個女子環繞一周,在每位領導面前放了一個很精緻的人造水晶杯,杯子上邊還有個保護皮套,套子上邊是一條可以手提的銀鏈子,造價只怕能抵上農民養的一頭牛。杯子上還打着“發展銀行,祝您吉祥”八個字。年輕人發完杯子很禮貌地退出去了。
王步凡猜測肯定是發展銀行行長賈正明想出的新鮮點子,既討好了領導,也宣傳了自己,一舉兩得。事後王步凡才知道那個送杯子的年輕人是賈正明的表弟,也是副市長梅秀外的堂弟,叫梅慧中,代理市長歐陽頌到任后他就從發展銀行調到市政府當了歐陽頌的秘書,還仍然享受正科級待遇,好像原來他就是正科級。據說喬織虹到天野時間不長,已經和賈正明是牌友了,經常在一起打麻將,而知道賈正明和喬織虹是同學的人並不多,因此梅慧中給歐陽頌當秘書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喬織虹的手機響了,大家立即止住說話聲。她接着電話笑得很甜蜜,閑着的左手變成了蘭花指的樣子,一改以往男性化的表情。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喬織虹的臉上,似乎要從這張燦爛的笑臉上捕捉到什麼信息。接完電話,喬織虹笑吟吟地說:“劉書記已經進入市區了,咱們到門口接一下吧。”
李直這時突然說:“小喬書記,省委副書記來咱們天野指導工作,你們也不搞界接,太沒有禮貌了吧?老雷你說呢。”李直望着雷佑胤想讓他也表一下態。雷佑胤古板中透着圓滑,只笑不說話。
喬織虹笑道:“老領導,你真的以為我就那麼不懂禮貌嗎?是劉書記一再強調不讓搞那一套,他一向反對界接界送。走吧,咱們到門口接劉書記去。”
李直討了個沒趣,不再說話。常委們魚貫而出,李直很不情願地跟在後邊。梅秀外有意跟在喬織虹的身後,好像要攙扶她又不攙扶的樣子。來到市委門口,在會議室里那種鬆鬆垮垮的樣子已經不見了,領導們全部肅然挺立,有些人還習慣性地把領帶和頭髮再整理一下,生怕自己的形象不佳,給省委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王步凡和時運成走得靠後邊一些,他很想問一問老同學時運成提拔的真實背景,可是忍住沒有問那樣無聊的話,好像影影綽綽有印象時運成是哪個省領導的親戚,不知道是不是劉遠超。來到門口時間不長,大家身上已經落滿了雪花,有幾個還好像很冷的樣子。這時劉遠超的車總算是到了市委門口。劉遠超還沒有下車,從車上先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急忙開了後車門,劉遠超儀態穩健地從車上下來,大家一片掌聲。劉遠超微笑着與大家一一握手問好。
王步凡原以為給劉遠超開門的年輕人是秘書,哪知劉遠超指着年輕人向喬織虹介紹說:“這位就是歐陽頌同志。”大家這時才明白這位文弱書生般的年輕人就是未來的市長,於是又湧上前與歐陽頌握手問好。
王步凡與歐陽頌握手的那一瞬間,他發現這位未來的市長雖然斯文白凈,但卻少些陽剛之氣,臉上甚至還有些稚氣。歐陽頌是原省委書記楊再成的秘書,楊再成退到人大常委會當主任之前把他下派到平州當了市委副書記,因年齡資歷關係排名比較靠後。歐陽頌突然從平州調任天野市任代理市長,雷佑胤蔫了。這次歐陽頌到天野來當市長,只怕仍然是鍛煉,要不了幾年,省委也許會把他調到其他地方委以重任。因為現在的馬疾風是原省委書記楊再成推薦上去的,他不會不關照老書記的秘書歐陽頌,況且楊再成現在還是省人大常委會主任,仍然是個實力派人物。
大家說說笑笑,向市委辦公樓走去。喬織虹和梅秀外一直伴隨在劉遠超的左右,神采飛揚,臉上始終掛着紅暈,都有些矜持和做作。她們顧不得扑打自己身上的雪花,伸出手去把劉遠超身上僅有的幾片雪花拍掉,樣子顯得很從容,顯得她們與劉遠超的關係確實不一般。
會議開始前,劉遠超與各位市領導親切地交談着。他五官端正,一副美男子形象。寬闊的臉和閃閃發亮的額頭,給人以慈祥和溫和的印象,大背頭顯示出他非凡的氣度,兩隻深邃的眼睛又讓人覺得他城府極深。他有一個良好的習慣,逢人就握手,見面就微笑,說話必問好。現在坐在那裏也常用親切的目光與周圍的人交流,他身上天生有一種親和力,能夠讓人不自覺地把他作為中心。
會議開始后,喬織虹首先提議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省委劉書記來天野指導工作,接下來劉遠超代表省委宣佈了歐陽頌王步凡和時運成的任職通知。令所有參加會議者吃驚的是劉遠超反覆強調,省委已經作出決定,天野市要成立一個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讓王步凡兼任幫教委員會主任,時運成任副主任,有關人員和有關單位一定要配合王主任的工作。誰也弄不清楚王步凡這個幫教委員會主任到底享受什麼級別,劉遠超也沒有做任何解釋,不過給人的印象是王步凡的位置很重要……
會議上,劉遠超順便談及省市縣三級抽調得力人員組成幫教工作隊進駐農村,幫教落實“小康戰略”的有關事宜。說到這裏他問市委副書記雷佑胤:“佑胤同志,我上次提議從天南縣選派一些幹部充實到其他縣裏去,落實沒有?”劉遠超說的是肖乾和焦佩他們那一批幹部。
雷佑胤笑道:“我們執行劉書記的指示是不打折扣的,他們已經到位開始工作了,並且表現都非常出色。”
劉遠超微微點頭一笑,接着強調了要為農民解決實際困難,為群眾辦實事,還要求天野市委成立專門落實“小康戰略”的幫教委員會,並解釋說:“王步凡同志在天南落實‘小康戰略’重要決定方面很有成績,因此省委建議你們讓王步凡同志主抓這項工作,出任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的主任,他肩上的擔子很重,大家都要支持他的工作。”
喬織虹微笑着不停地點頭,歐陽頌還沒有進入角色,坐在那裏毫無表情,雷佑胤一臉奸笑,文史遠嘴角掛着一絲譏諷,林濤繁臉上的表情暗淡呆板,時運成更是小心謹慎的樣子。劉遠超接下來講了落實“小康戰略”重要決策的現實意義和全省上下掀起落實省委“小康戰略”重要決策高潮的大好形勢……
大家的掌聲剛落,喬織虹就講了話。她把劉遠超的講話概括為重要指示,要求大家認真貫徹落實,還強調新一屆領導班子是站在巨人肩上的,前任留下了很好的基礎,新一屆班子一定要團結一心,努力工作,立即成立落實“小康戰略”幫教委員會,馬上開始工作,力爭向省委和天野八百萬人民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還宣佈三月二十六日天野市召開十屆人大五次會議。
歐陽頌作了表態發言,無非是在省委和市委的領導下,盡職盡責,爭取做一名合格的市長。他這話說得有點兒不合時宜。他現在還是個代理市長,代理市長和市長之間畢竟還存在着必要的程序。
王步凡也要表個態,他的表態就顯得老練些,“虛心學習,熟悉情況,不尚空談,努力工作,團結奮鬥,廉潔奉獻。”只用了短短二十四個字就把他要說的話要表的態全部概括了。時運成說的話好像是背誦毛主席語錄:“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劉遠超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喬織虹也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時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由於來人推力過猛,門“哐”的一聲重重地碰在了牆上,把大家嚇了一跳。門口站着的是個很秀氣的女人,她氣喘吁吁地說:“喬……喬書記,不好了,有人……有人在市委門口自焚了……”
全場的人都驚呆了。劉遠超忽地站起來說:“走,看看去!”劉遠超走在前面,市委領導們在後邊緊緊跟着,急匆匆地奔向市委大門口,當時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在市委門口自焚。時運成跟在王步凡後邊,悄悄感嘆道:“市裏邊的水可是比縣裏邊的水深啊!”
“那當然,也比縣裏邊的水渾!”王步凡的話同樣是感慨。
3
大家奔到天野市委門口,見門衛正用拖把扑打自焚者身上的大火,死者已經被燒成黑炭團,肚子也炸開了,因為火大,看不到血跡,只看見一堆模糊不清的東西。那團模糊的東西,既像是人,又不像人。雪地上被燒化了一個圓圈兒,模糊的東西格外引人注目。
喬織虹有些氣急地問門衛:“那個啥,這是怎麼回事?啊?!”
門衛手裏提着拖把怯生生地說:“他……他用塑料桶提了半桶汽油,來到市委門口就把汽油澆到身上,打着了打火機……然後高喊着他是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水向東,沒法活下去了……然後就點着衣服,可能……可能他還喝了汽油,一股火苗從他嘴裏噴出來,等我……等我來撲火時,他就爆炸了,火勢很大,一時撲不滅……然後……然後……”
喬織虹一時驚得無話可說,臉色蒼白,嘴唇發抖。其他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劉遠超倒是很冷靜:“水向東?是不是天野汽車廠那個水向東?是不是當年那個‘新長征突擊手’啊?他可是勞動模範呢!佑胤同志,我記得你是天野市下崗職工安置管理小組的組長吧?你是怎麼安置下崗職工的?啊?你到天野汽車廠去過嗎?他們現在的具體情況你了解嗎?”
雷佑胤一臉委屈:“劉書記,天野汽車廠是省直單位,僅下崗職工就有一萬多人,天野市的下崗職工也有兩萬多人,天野又是經濟欠發達地市,僅天野市的下崗職工我們就安置不過來,天野汽車廠是個倒閉企業,省里說是要負責職工最低生活保障金的,可是從去年到現在一分錢也沒有撥下來,你說讓我這個組長怎麼當啊?況且汽車廠的事情一直是原政法委書記主抓蹲點的。”
雷佑胤把責任全都推到剛剛死去的政法委書記身上,作為省委副書記的劉遠超在這個時候還真拿他沒有辦法。天野汽車廠雖然處在天野地盤上,可是責任是要省里負的。“佑胤同志,你就沒去向牛耕野省長反映過這個情況?現在還提已經死去的同志幹什麼?難道我們還能再追究死者的責任?”
“去過。我和天野汽車廠廠長向天吟以及原政法委書記一塊兒去過一次,政法委書記去過三次,可是牛省長說省里也有省里的難處,說是要想辦法儘快解決,可是整整等了一年也沒有解決。”
“又來了,牛省長有病你知道不知道?你們自己就沒有想過辦法?難道老指望上邊?”劉遠超有些不高興。雷佑胤嚇得不敢再說什麼了。
這時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向天歌帶着公安人員來了,錄了像,拍了照,察看了一下現場,然後把屍體抬到一輛麵包車上拉走了。這時不斷有群眾向這裏湧來,市委門口很快就要被堵塞了。
劉遠超對着喬織虹故意大聲說:“小喬書記,你安排一下,現在咱們就到天野汽車廠去調研。我們作為黨的幹部,怎麼能這樣不關心人民群眾的疾苦呢?我們要永遠記住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說罷,主動到圍觀的人群中了解下崗職工的困難去了。
市委的領導們都垂頭喪氣地回市委去,王步凡走在最後。他在天南就經歷過酒廠職工集體上訪的事件,如果今天上午劉遠超不給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帶去點兒實惠,只怕是好去不好回的。王步凡想到了“民以食為天”這句話,現在下崗職工連吃的都沒有,不集體上訪才怪呢!他真沒想到來天野上任的第一天就碰上了這種事情。
王步凡忽然覺得今天應該給下崗職工辦點兒實事,既算是幫助一下困難職工,也算是對劉遠超知遇之恩的報答。於是他和時運成商量了一下,分別給天南縣的縣長王宜帆天北縣的縣委書記白無塵和東南縣的縣長孔放遠打了電話,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好像已經開始工作了,第一項工作竟然是給下崗職工解決生活困難……
喬織虹和其他人員急匆匆回到207會議室,吩咐墨海把原政法委書記的辦公室整理一下,讓王步凡用,讓歐陽頌和王步凡暫住天道賓館,讓文史遠引着歐陽頌到市政府那邊去熟悉情況,然後宣佈散會。
散會後喬織虹讓墨海調來市委的中巴車,叫上王步凡和雷佑胤來到市委門口,劉遠超還在圍觀的人群中間問寒問暖。由於劉遠超今天的表現讓市民們很感動,一時沒有出現什麼騷亂。劉遠超見中巴車停在天野市委門口,就高聲說:“市民朋友們,我是從天野走出去的幹部,對天野的一草一木是很有感情的,對人民群眾的疾苦也絕不會不管不問的,我們現在就去天野汽車廠,為下崗職工解決實際困難,請你們相信黨,相信政府,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
劉遠超上了車,中巴車駛離天野市委門口,圍觀的群眾慢慢散去,但是水向東自焚的陰影仍然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路上,喬織虹再次很殷勤地把劉遠超身上的雪花拍掉,劉遠超不無感慨地說:“時間過得真快,我是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後考上哈爾濱工業大學的,我們是老三屆學生,一九八一年畢業時我就分配到天野汽車廠,在這裏幹了一年技術員,當了兩年團委書記,一九八四年老地委書記邊際同志把我推薦到團省委任了副書記,再後來當過團省委書記,又到平州當過市長市委書記,然後調到省委組織部去工作。我和你們喬書記是同班同學,可是我比她整整大了十歲,她畢業的時候才二十二歲,我那時都三十二歲了,女兒已經八歲,唉!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
聽了劉遠超的話,王步凡才知道原來他也在天野工作過,還與喬織虹是同學。他一算年齡,劉遠超已經五十歲了,喬織虹只有四十歲,比他還小兩歲。更讓他驚奇的是劉遠超與邊際也有關係,與向天吟是同事。
喬織虹插話說:“劉書記是我們班裏的老大哥老班長,那時候處處關心我這個小妹妹。”她似乎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突然轉了話題,“劉書記,是否抽空去看望一下邊老書記?”
“是該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因為工作忙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他了,不知道老人家現在身體怎麼樣。”劉遠超說。
走進天野汽車廠的大門,給人一種荒涼凄滄的感覺。偌大一個廠子,冷冷清清,很少有人走動。廠里停放着一千多輛賣不出去的天野牌中巴車,有些已經銹跡斑斑,車上邊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兩年前因為產品無銷路,負債過重,這個廠子倒閉了,債務由省里負擔,但工人的低保問題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
劉遠超一行下車后,踏雪在廠子裏轉悠,王步凡注意到這個廠子裏所有的水泥路面都破損了,有些地方的坑窪還很深,如果不是白雪掩蓋着,可能是“慘不忍睹”的。來到天野汽車廠,對於劉遠超來說無異於故地重遊,這裏的老式建築,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改革開放的春風似乎沒有吹到這裏,沒有給這個廠子帶來任何生機,而給這裏帶來的只是陣痛。過去是計劃經濟,天野汽車廠是人人嚮往的好單位,廠長也享受正廳級待遇。天野汽車廠是當年蘇聯援建的項目,屬於大型國有企業,當年生產的產品不愁銷路,職工曾經是天野的高貴一族。自從經濟轉軌變型之後,天野牌汽車因質次價高,款式陳舊,再也沒有人購買,廠子走了下坡路,職工只好在轉軌變型中承受着巨大的磨難,後來就沒有人管了……
走到廠子的一角,劉遠超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前方說:“小喬,那裏就是我當年住的地方。”
王步凡他們順着劉遠超指的方向看去,那裏是一片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建造的小平房,平房周圍是一派令人心酸的破敗景象,昔日的輝煌與高貴已經找不到一點兒蹤影,這裏與廠門外的高樓大廈和霓虹燈產生了巨大的反差,簡直是兩個世界,兩重天。
劉遠超感慨道:“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我上大學前已經結婚了,女兒已經出生,你們的嫂子那時還在農村,後來才帶出來的,到省城后又生了個小子,兒子今年都十五歲了,一切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就像一場夢啊!”
喬織虹雷佑胤和王步凡都微笑着點點頭,只管聽劉遠超感慨,誰也不說話。劉遠超走近平房,聽見平房屋裏傳來少女的哭聲,他很吃驚地問:“怎麼會有哭聲?走,過去看看。”
等王步凡他們隨劉遠超進了小平房,只見兩個女孩子正伏在床邊啼哭,大的有十四五歲,小的有十二三歲。因為天冷,兩個小姑娘凍得渾身打顫,牙齒髮出咯咯的響聲。劉遠超急忙上前問:“孩子,你們這是怎麼啦?”
大點兒的女孩哭着說:“我媽媽病死了。”
喬織虹忙問:“爸爸呢?”
小點兒的女孩哭着說:“爸爸自焚死了。”
王步凡心頭一驚:自焚於市委門口的水向東就是這兩個女孩的父親。
劉遠超眼睛濕了,他嘆了口氣:“小喬,在改革開放和轉軌變型的特殊時期,改革既是攻堅戰,也是突圍戰,在攻堅和突圍中都是會有犧牲的。市場經濟體制的進程和知識時代的到來是不可逆轉的,大鍋飯已經沒有生存的土壤了,產業工人註定是要為時代的發展作出犧牲的,但是我們要把這種犧牲降到最低限度。政府也要採取積極措施,使處在陣痛中的產業工人有飯吃,使他們的孩子有學上,為改革付出代價的不應該是孩子們啊。”
喬織虹聽了劉遠超的話很動情地拉住那個大點兒的女孩子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上幾年級?”
大點兒的女孩說:“我叫水漣,今年十五歲,上初三。妹妹叫水漪,今年十二歲,上初一。我們家裏窮,因交不起學費都輟學了。”
劉遠超紅着眼圈問:“孩子,想上學嗎?”
水漪眼淚嘩嘩地說:“想,做夢都想上學,可是我們沒有錢,學校不要我們。”
劉遠超長嘆一聲,無奈地仰起了臉,眼淚順着他保養極好的雙腮往下淌,然後滴在滿是塵土的地上。他也是農家出身,他知道窮人的無奈和失學的困惑。他脫下自己身上的風衣,給水漣穿上,喬織虹也脫下自己的大衣給水漪穿上。
喬織虹不待劉遠超發話,就拉住水漪說:“我叫喬織虹,是天野市的市委書記,正好我無兒無女,你們姐妹倆就跟着我生活吧,以後我來做你們的媽媽……”喬織虹說到這裏已經滿臉淚水,泣不成聲了。
王步凡不等喬織虹說完就插話說:“喬書記,你收養兩個負擔太重了,我收養一個吧?”
雷佑胤也急忙說:“喬書記,你一個人生活很不方便,就讓我和王書記一人收養一個吧。”
喬織虹這時如同憤怒的母獅一樣吼道:“不能讓她們姐妹分開,我知道分離的痛苦,還是我一個人收養吧!”喬織虹說完這話,水漣和水漪跪着撲進喬織虹的懷裏叫了一聲媽媽,喬織虹緊緊地摟住兩個孩子為她們擦眼淚,她也是個女人,四十歲了是頭一次聽人喊她媽媽,已經幸福得說不出話了。
喬織虹的憤怒源於她父母的離婚。她父親原是省民政廳的副廳長,跟單位里的一個女人好上了,就回老家與妻子離婚。喬織虹的母親是個要強的女人,竟然很爽快地與丈夫離了婚,兩個女兒一人一個,喬織虹隨母親生活,妹妹喬織彩隨父親生活。可是父親與那個女人結婚後生了個兒子,後娘對喬織彩很不好,舉手就打,開口就罵,後來妹妹就瘋了,跑出去再也沒有找回來,直到現在二十五年過去了,妹妹仍然查無杳訊。喬織虹的母親也沒有再嫁人,硬是靠着自己的勤勞供喬織虹考上大學,可到了老人該享福的時候,卻得了子宮癌,五十九歲就離開了人世。為此喬織虹恨透了父親,再也沒有和父親見過面。去年父親死的時候有人通知她去參加葬禮,她硬是沒有到場,至今也不認那個與她異母同父的弟弟。喬織虹的這種心情只有劉遠超知道,她向劉遠超傾訴過。因為從小缺少父愛,她把比自己大十歲的同學劉遠超既視同兄長,又視如父親,以致後來兩個人的感情弄到了“升華”的地步。
向天歌帶着幾個幹警闖進來的時候,才打斷了喬織虹的思緒。向天歌向喬織虹彙報說:“喬書記,據我們調查,自焚於市委門口的死者就是天野汽車廠的下崗職工水向東,沒有人指使,是生活所迫……”
“他還是新長征突擊手,勞動模範呢,這些你們調查了嗎?我痛心啊!你們把床上的死人抬走吧,由你們公安局負責送到火葬場去和水向東一併火葬,讓這兩個孩子去送送她們的爸爸媽媽,明天你把她們送到我那裏去。”喬織虹說罷擦着眼淚先走出平房,劉遠超等人也心情沉重地跟了出來。
這時天野汽車廠的職工們潮水般地湧來,立即把劉遠超他們圍了起來。劉遠超和喬織虹都有些吃驚,他們不知道這些衣衫襤褸,面有飢色的工人們究竟要幹什麼。
一個老工人笑着問劉遠超:“小劉,還認得我這個師傅嗎?”劉遠超一看是他剛參加工作時在車間裏帶他的金師傅,可是離得遠,沒法和師傅握手,就舉了舉手說道:“金師傅你好!”
一個年輕人譏笑道:“金師傅,你就別自作多情了,現在的小劉,可不是過去的小劉了,屁股下邊一座樓,夜夜摟着漂亮妞,人家還會認得你這個師傅?”
雷佑胤喝道:“不得胡說八道誣衊領導,劉書記今天就是來天野汽車廠訪貧問苦的。”
又一個年輕人譏笑道:“訪貧問苦?怎麼訪?怎麼問?帶錢了還是帶吃的了?又是空口說空話吧?這樣的訪貧問苦我們見得多了,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我們向廠長到省里為低保問題跑了十幾次,毫無結果,你雷書記也來訪過幾次貧,問過幾次苦,給我們帶來一點兒好處了嗎?難道當官的都是冷血動物?現在還說訪貧問苦,只怕這樣下去越訪越貧,越問越苦吧。”
王步凡大聲說:“誰說領導不管職工死活了?劉書記已經交代下去了,一會兒就有人把麵粉給你們送來,每人一袋,按人頭髮放。”
王步凡的話使劉遠超和喬織虹都有些吃驚,他們扭回頭望着王步凡,王步凡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劉遠超眼中流露出滿意的目光,臉色也由陰轉晴。喬織虹也有些激動。
一個年輕人不相信王步凡的話是真的,說:“現在的領導別的本事沒有,吹牛騙人的本事大着呢,都是些政治騙子,都是些貪官污吏,今天最好還是讓事實說話吧。這兩年上級領導也沒少來訪貧問苦,來時許諾千金重,走後都是稀球松!我們算是把官老爺看透了。今天既然來了省里的大官兒,就得給我們解決點兒實際問題,不然我們就把水向東夫婦的骨灰送到市委去。”
向天歌這時吼道:“誰敢鬧事,我們就抓了他,無法無天了!”
“向局長,你現在就抓呀,誰不抓誰是孫子!如果不是你哥哥向天吟無能,怎麼會帶出來一幫窮光蛋?我巴不得進去呢,進去還有飯吃,在家可是沒飯吃的!”一個年輕人挑釁着說,把向天歌的臉都氣青了。
金師傅卻說:“你們別胡說八道,向廠長可是好人,汽車廠的問題是大氣候造成的,不能怪他,他也盡心了。”
喬織虹朝向天歌擺了擺手不讓他說話。這時候天野汽車廠的廠長向天吟慌得滿頭大汗地跑來,握住劉遠超的手不好意思地說:“劉書記,我到火葬場去看望水向東去了,不知道您來,真是失禮啊。”
劉遠超對向天吟很客氣地說:“老領導,我來看看你們。這幾年我對咱們廠關心不夠,有責任啊。”轉過身又向職工們大聲說:“同志們,戰友們,我也是從天野汽車廠走出去的,我也知道小恩小惠解決不了什麼根本問題,我會向省委省政府積極反映你們的困難,儘快解決天野汽車廠的低保問題。在這裏我向你們保證,下次來天野的時候我會給天野汽車廠帶來二百萬元現金,解決大家的眼前困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靠‘輸血’總不是長久之計,關鍵是要自己要會‘造血’啊!總不能讓政府養你們一輩子吧?天野汽車廠雖然是省屬企業,可是現在省里也很困難,類似你們這樣的企業有十幾家,孩子多了奶水就不夠吃了。天野市也得積極想辦法,為國分憂嘛!職工同志們也得積極尋找再就業門路,不能一味地等待啊!”
王步凡覺得劉遠超講的都是實話。可是就目前的現狀看,讓天野汽車廠自己“造血”是不可能的,工人們連飯都沒得吃,命都快要保不住了,還談什麼“造血”。說到底劉遠超這些話還是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只是些政治高調而已。
這時候王宜帆白無塵和孔放遠冒雪帶着拉麵粉的車隊駛進天野汽車廠。劉遠超望着王步凡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祥和的春風,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王步凡安排的。
職工們看到劉遠超這次動真格了,沒人組織竟齊刷刷跪在雪地上高呼:“劉書記萬歲!”劉遠超一看這情景有些承受不起,急忙說:“職工同志們,戰友們,都快起來,這是幹啥嘛?我給大家送點兒溫暖,是我應盡的職責啊!要感謝也得感謝黨和政府,要喊也要喊共產黨萬歲。大家都快起來吧,不然我也給你們跪下了。”說完真的也要跪下。
向天吟急忙挽住劉遠超說:“劉書記,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裏難受啊!都是我無能,不然天野汽車廠也不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就搞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廠子,說垮就垮了。別人說有些廠子是讓貪官污吏給弄垮的,可是我向天吟敢保證天野汽車廠的領導班子絕對沒有一個是貪官。”
劉遠超很動情地說:“向廠長,話不能這樣說,我剛才不是還在說嘛,這是改革中的陣痛,是大氣候造成的,簡單的低級勞動和陳舊的管理模式已經保不住昔日的輝煌了,必須走向新生啊!汽車廠的現狀是由舊體製造成的,不是某一個人的責任啊,你也不必過於內疚。要向前看,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
向天吟聽了劉遠超的話,似乎給他伸了冤,竟流着淚說:“是啊,是啊!”扭回頭吼道:“職工同志們,不要再跪了!下跪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都是我這個廠長無能,我對不起大家!”說罷向天吟向職工們跪下了。
王步凡走到向天吟跟前,一把拉起他說:“向廠長,你這是幹什麼?這樣能解決什麼問題?還不趕快組織工人去卸麵粉啊!”
經王步凡一提醒,向天吟才立即站起來大聲說:“職工同志們,都起來隨我去卸麵粉,按人頭髮放,每人一袋!”
職工們齊刷刷地從雪地上站起來,在向天吟的帶領下很有秩序地領麵粉去了。這時《天野日報》和天野電視台的記者正好趕到,忙着攝像拍照採訪,可惜剛才跪着的那一幕他們沒有看到,看到的卻是下崗職工喜氣洋洋地領麵粉的場面。劉遠超再一次把友好的目光投向王步凡,王步凡心裏熱乎乎的。
劉遠超的師傅領麵粉回來,劉遠超叫住師傅,向師傅手裏塞了五百塊錢,這個鏡頭剛好被記者左銹拍到。第二天的《天野日報》上就登出了這張照片,老師傅一臉滄桑,手裏拿着錢,肩頭扛着麵粉,笑得很燦爛,劉遠超的表情很慈祥……
汽車廠的職工們都去領麵粉了,劉遠超很及時地對喬織虹說:“咱們回吧?”喬織虹點了點頭。王步凡在隨劉遠超離開的時候,特意與站在路邊的王宜帆等人握了握手,沒有多說話,臉上卻露出很滿意的笑容。白無塵輕輕地拉了一下王步凡,王步凡知道白無塵有話要說,就放慢了腳步。白無塵說:“王書記,你也知道在下邊干時間長了就想回來,原來邊關井右序在的時候還熟悉,現在和喬書記就不認識,有機會你和喬書記說一下,我不想在下邊了,還是回市裡吧,位置好壞無所謂……”王步凡點點頭沒有承諾什麼,不過白無塵的忙是要幫的,當年白無塵在天南當縣委副書記的時候對王步凡不錯,這些年一直在下邊當縣委書記,沒有提拔也沒有調回來,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幫助他,臨別還專門又握了手。
在回來的路上,等喬織虹把劉遠超身上的雪花扑打掉之後,劉遠超又講起了天野汽車廠的歷史。王步凡和喬織虹不清楚,雷佑胤是知道的,不時附和兩句。
王步凡在劉遠超提出要去汽車廠調研時就估計到他到那裏肯定還是走一走,看一看,說幾句好聽話,然後拍屁股走人。看似給職工送去了溫暖,其實是鏡中花水中月,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是現在的下崗職工就像大災年裏的饑民,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因此王步凡讓王宜帆他們及時送來了麵粉,為劉遠超解了圍。
一路上喬織虹與劉遠超有些過於親密。至於喬織虹與劉遠超到底有沒有曖昧關係,王步凡不清楚,只是道聽途說而已。他在天南那樣的小地方都聽到風言風語了,天野市不可能沒有人議論。喬織虹也無意迴避,還親自陪同劉遠超去汽車廠視察。當然,她是市委書記,陪同劉遠超到天野汽車廠去視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兩個人如果真有那一層關係,迴避一下未必不好。王步凡注意到當汽車廠工人罵領導“夜夜摟着漂亮妞”時,喬織虹的臉紅了,雷佑胤的臉也紅了。然而墜入愛河的人總以為自己最聰明,別人都是瞎子,其實正好相反,真的就是真的,偽裝是長久不了的。現在王步凡就已經相信劉遠超和喬織虹的關係有些曖昧,也相信雷佑胤不是什麼好東西。雷佑胤在天野官場的名聲不怎麼好,經常有人給他製造緋聞故事,比如前幾天從天野傳到天南的就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白杉芸正和雷佑胤在賓館裏睡覺,被公安抓住了。抓他的是天野市西城區公安分局的局長年光景。年光景是經市委副書記雷佑胤一手提拔起來的,借他一個膽子大概也不敢去捅雷佑胤的婁子。大概是有人想讓雷佑胤出醜,就給西城公安分局打了個電話,故意說成是與雷佑胤關係不好的天野市環保局局長牛荃在與一個女人鬼混。這便引起了年光景的高度重視,他親自出馬要為雷佑胤出口惡氣,單等事成之後再向雷佑胤邀功請賞。誰知闖進房間裏竟發現雷佑胤光着屁股壓在白杉芸身上,一起一伏地正在忙活兒。年光景心裏有些慌亂,急忙說:“領導忙吧,我們就不打擾了。”說罷灰溜溜地撤退了。
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但細心人一琢磨就知道不會有這種事。“領導忙吧,我們就不打擾了。”這句話顯然是杜撰出來的。不過白杉芸和魏酬情都是經雷佑胤一手提拔起來的,雷佑胤又特別好色,只怕與這兩個女人不會太清楚,不然不會有很多傳言。至於這個事情為什麼會和牛荃扯在一起,是因為魏酬情是牛荃的老婆,魏酬情也是雷佑胤的床上尤物,因此雷佑胤總是找碴兒整牛荃,兩個人的矛盾很深。據天野市民說雷佑胤是個摧花狂,天道賓館經理木成林是雷佑胤的拜把子兄弟,專門為他物色女人,賓館裏的服務員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和雷佑胤睡過覺。無風哪來的浪?就像去年國慶節天野市舉辦過一次“天野之聲”歌唱會,為的是捧紅鄭清源的企業。據說當時私營企業大老闆鄭清源出資一百萬贊助。一個叫東方雲的姑娘技壓群芳,得了第一名,當夜鄭清源又出資一百萬,東方雲就陪市委副書記雷佑胤上了床。之後東方雲又神秘兮兮地成了鄭清源的貼身秘書。又像元旦前夕,天野市舉辦“萬通杯舞蹈大賽”,那個叫買萬通的大老闆出資一百五十萬元贊助,一個叫東方霞的姑娘奪得第一名,當天晚上買萬通開了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遞給東方霞,要求她去會見一個人。東方霞二話沒說把支票往胸罩里一塞就跟買萬通走了,結果那一夜東方霞陪的是副市長文史遠。等文史遠玩膩了,東方霞就神奇般地成了萬通公司的職工,還經常伴隨在買萬通的左右。這些事情都是先起於謠言,後來又都被事實所證明了的,至於東方雲和東方霞是不是一夜就賺了那麼多的錢,可能有些誇張……
4
回到市委才下午三點多鐘,劉遠超一直在喬織虹的屋裏說話,別人也不好意思去打擾。
歐陽頌王步凡和時運成他們初來乍到,住房尚沒有安排,時運成要住市政府招待所,墨海領歐陽頌和王步凡來到天道賓館,要在這裏安排他們的住處,接待他們的是賓館經理木成林。
木成林四十多歲,個頭不高,油腔滑調的,特別是那兩隻眼睛像電腦上的鼠標,總在幾位領導臉上睃來睃去,好像要在別人臉上發現點兒什麼未曾被揭示的秘密。墨海和木成林商量了一下安排歐陽頌和王步凡都住在貴賓樓二樓,歐陽頌住東頭,王步凡住西頭。
貴賓樓是幢洋式建築物,依得道山而建,造的很氣派,面北座落,周圍的風景很好。樓后是高山,山上雪壓松柏,曲徑通幽。樓前是一個大水池,池中有假山噴泉,假山上長滿苔蘚之類的植物。樓西是一片竹林,翠竹托着白雪,隨風送來沙沙的響聲。樓東是一片桃李混雜的林子,現在是隆冬時節,林子裏無葉也無花,樹枝上結滿白霜,有些凄涼。貴賓樓五層共有十六套住房,平時不怎麼住人,專供上級領導來天野視察時下榻或安排市領導們臨時居住。五樓是一個會議室和一個健身房。會議室不經常用,健身房裏很多健身器材也閑着。天野人稱貴賓樓為總統套房,其實檔次也不是很高,建築也沒有什麼特色,房間裏的條件未必能達到五星級賓館的標準。儘管如此,李直一直認為這是他當市委書記時最傑出的政績之一。
墨海和木成林帶着歐陽頌和王步凡看了看房間,木成林抓起電話粗聲粗氣地在尋找一個叫溫優蘭的人,可能是服務員。
過了不久,一個長相俊秀的女孩子跑得氣喘吁吁地來到木成林身邊,由於跑得太快,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樣子卻落落大方。
木成林命令般地說:“小溫,歐陽市長和王書記就住貴賓樓二樓,由你和莫妙琴負責服務。”又對着歐陽頌和王步凡介紹溫優蘭,“小溫,溫優蘭,招待所的服務員。”然後又對溫優蘭說:“還不快去叫上莫妙琴,把各房間好好收拾一下,擺上水果什麼的,省委劉書記只怕今晚也要住下了,把三樓也收拾一下,特別是喬書記那個房間。你們這些人就是沒眼色,推推動動,撥撥轉轉,自己不長一點兒腦子。”
溫優蘭的臉色已經由白變紅,是個很耐看的美人坯子,尤其是她那白嫩的肌膚,好像離得老遠就能讓人聞到幽香,看到光澤。她雖然穿的是工作服,但白襯衣藍裙子,卻遮不住她的淳樸和靚麗。她的胸圍腰圍都是標準的美女體形,靜如一道安詳的彩虹,動似一束風中的玫瑰,令人怦然心動,想入非非。最讓王步凡感到親切的是她的長相極像自己的妻子葉知秋。溫優蘭聽木成林一吩咐,答應一聲又跑着去了。
在屋裏閑得無聊,王步凡就轉悠到歐陽頌的房間裏攀談,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和工作經歷,聊着聊着就聊到喬織虹的身上了。聽歐陽頌介紹,喬織虹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也沒有小孩,離婚多年了一直獨身。她是事業型女性,這是省城幹部們給她下的定語。
王步凡聽歐陽頌這麼一說,就更加相信謠傳了,花既無主,只怕喬織虹與劉遠超真會有那麼一腿,只是這種事情稍有城府的人都不會隨便去議論。今天喬織虹能收養水漣和水漪姐妹兩個,說明這個女人還是很善良的,但願她能當個好書記,同時做個稱職的母親。
因為是星期五,晚上劉遠超果然沒有走,晚餐由喬織虹歐陽頌雷佑胤王步凡林濤繁廉可法墨海文史遠和時運成等人作陪。中午因水向東自焚的事大家沒能吃上飯,晚餐桌上的氣氛很好,似乎大家把水向東自焚的事情已經忘卻了。
飯局上,劉遠超提到天野汽車廠直搖頭,說是大氣候大環境造成的,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徹底解決問題的。說了這句話,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完善,兩眼直盯着茶杯,長時間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別人也都屏住呼吸點着頭等他繼續說下去。他慢慢地端起茶杯,細細地啜了一口茶,舔一下嘴唇,仍不吱聲。此時雅間裏誰的椅子發出了響聲,把大家嚇了一跳。這時劉遠超又啜了口茶才嘆道:“當然嘍,作為一個共產黨員,革命幹部,如果解決不好中國國有企業存在的問題,就不僅是不稱職和失職的問題了,很可能是對歷史欠下的債務。因此我說天野汽車廠的問題,遠不只是經濟問題,對企業來說是體制問題,對天野乃至河東來說就是政治問題,這個政治問題不解決好,天野將永無寧日。”劉遠超把天野汽車廠定了調子,誰還有什麼說的呢?大家只有跟着領導無奈。其實誰都能聽出來這是領導無奈時說出的大道理,看似原則性很強的話,恰恰從根本上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說了等於白說。
席間大家敬酒多是衝著劉遠超的。劉遠超有些酒量,很慷慨又不失穩重地說道:“既然到了基層,就要和同志們打成一片,每人只接受一杯,按順時針方向來吧。小喬你說呢?”喬織虹笑着點點頭,沒有發表意見。
說是敬酒,每個人都是雙手把一杯酒端給劉遠超,自己再端起一杯酒,實際上是碰杯。一圈敬完后,喬織虹不失時機地站起來笑吟吟嗔怨道:“那個啥,我到天野后劉大哥還是第一次來視察工作,把小妹妹扔在這裏就不管了,我得罰你三杯。”說著話喬織虹有些撒嬌地給劉遠超端了三杯酒,劉遠超沒有推脫,把三杯酒全部喝了。
劉遠超喝着酒,王步凡就想起老百姓那句話:女幹部見了上級是溫順的羊,見了下級是失戀的狼。從今天喬織虹的表現看還真讓老百姓說對了。喬織虹已經四十歲了,仍然面似桃花,眼泛秋波,嬌態萬種,尤其是在劉遠超面前,她根本不像個市委書記,更像個百般討好領導歡心的女秘書。領導高興了,她也一臉幸福。她似乎沒有什麼顧忌,也不在乎別人用什麼樣的眼神看她,恰恰要告訴別人她和劉遠超就是比較親密的兄妹關係。
王步凡覺得自己能有今天,也應該感謝劉遠超,既要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話又不能說透。他端起酒杯畢恭畢敬地來到劉遠超面前道:“劉書記,請允許我代表天野市八百萬人民,包括我自己敬你一杯。感謝您對天野人民的關心,對天野工作的支持和對天野幹部的關懷。”
劉遠超接了王步凡的酒,很豪爽地說:“小王這杯酒我得喝,別人的就免了,小時也端起來吧。小王在天南是很有成績的,在落實‘小康戰略’方面他走在前面了,我們黨很需要這樣的開拓型幹部哩。因此這次省委決定讓他出任天野市的政法委書記,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今後天野市在落實‘小康戰略’決策的過程中,要多聽聽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王步凡同志的意見,他是很有思想和見地的。小王不錯,真的不錯。天南的幹部隊伍也很不錯,我去天南視察的時候就發現他們的鄉鎮黨委書記都是可以委以重任的開拓型幹部。小王,天南的電廠和鋁廠該投產了吧?”說罷劉遠超把酒喝了。
王步凡受到省委副書記的表揚,一臉春風。他也弄不清楚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說:“今年三月份投產,迎接天野兩會的勝利召開。”王步凡唯恐自己的得意引起別人的嫉妒,急忙收住笑容,像林濤繁那樣面無表情地坐着。
飯後,大家一齊來到劉遠超下榻的貴賓樓三樓西頭坐了坐。三樓東頭那套房子是給喬織虹留着的,她有時也過來住。這樣的安排就很有意思。王步凡推測,木成林是雷佑胤的線人,喬織虹與劉遠超的關係雷佑胤不會不知道,也許是他交代木成林故意這樣安排的。大家在劉遠超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只有喬織虹好像還有什麼工作要彙報,留了下來。
歐陽頌王步凡和時運成下到二樓,溫優蘭跑着先開了歐陽頌的房間,再來開王步凡房間的門。看樣子時運成是想來和王步凡聊天的,不過出於禮貌他還是先到歐陽頌那裏了。溫優蘭總是把右手遮掩在腰間,用左手開房門,看上去給人的感覺很彆扭,可能是她習慣用左手。開了房門,溫優蘭先給王步凡倒了杯水,然後遞給王步凡一把鑰匙說:“王書記,你自己拿一把鑰匙吧,不過我會隨時給您開門的。”說罷莞爾一笑,樣子十分嫵媚。
王步凡看着溫優蘭,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葉知秋,溫優蘭越看越像葉知秋,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人。見到溫優蘭,就有了回到家中的感覺,不由就想跟她多說幾句話:“小溫,你是哪裏人?兄弟姐妹幾個?家裏情況還好吧?這個……小溫,你二十四小時值班不累呀?”
“我和莫妙琴兩個人輪流值班,不累的。平時領導也不常住這裏,今天莫妙琴在三樓服務。我們家是北遠縣石拱橋鄉溫寨村的,父母都是庄稼人,一個弟弟在上大學,今年畢業。”溫優蘭說話時低着頭並沒有看王步凡的臉,她發現沙發上有根線頭,就很認真地撿起來拿在手裏。
王步凡點點頭算是回應溫優蘭的話。他本想和溫優蘭再說幾句話,覺得有點累,想靠在沙發上養養神,就說:“小溫,你去忙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溫優蘭一邊退着身子往外出,一邊說:“王書記,有事你叫我。”她正要出去,見王步凡坐在沙發上了,茶杯離他很遠,又返回身把茶杯放在王步凡身邊的茶几上,然後才悄悄關了房門。溫優蘭這些細心的動作讓王步凡很滿意,他覺得天道賓館貴賓樓的服務員素質很高,尤其是溫優蘭,長得如同一朵帶露荷花,亭亭玉立,卓爾不群,讓他心中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王步凡點了一支煙正抽着,房間裏的電話響了。王步凡一接是喬織虹打過來的:“王書記,你那個啥,叫上歐陽來劉書記的房間裏咱們搓一會兒麻將吧。”
“哦,好的,好的,我們馬上就去。”王步凡平時不怎麼愛搓麻將,不過他聽說喬織虹酷愛“壘長城”,心理上已經有所準備。然而摸一下口袋,裏面只有幾百塊錢,他知道喬織虹打麻將玩得很大,拿錢少了只怕不行。他起身出門到歐陽頌的房間裏去叫歐陽頌,想着他那裏如果錢多就先借一點兒。
溫優蘭坐在服務台里,見了王步凡急忙起身道:“王書記您好。”
王步凡笑着看了看溫優蘭說:“小溫,你忙吧,以後經常見面的,不要客氣,我到市長屋裏坐一下。”他來到歐陽頌房門前敲了兩下,歐陽頌開了門,見是王步凡急忙往裏讓。王步凡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喬書記讓咱倆去陪劉書記搓麻將呢!”
歐陽頌聽了王步凡的話面有難色。王步凡問:“市長不會?還是囊中羞澀?”
“會是會,就是囊中羞澀啊。王書記,我知道他們玩得很大的呀。”歐陽頌一臉的無奈,顯然是不想去,又不敢說不去。時運成很知趣地起身和歐陽頌王步凡打了招呼告辭。
“我也沒錢,硬着頭皮也得去啊,我打個電話讓朋友送點兒錢來吧。”說罷王步凡就掏出手機打了同學夏侯知的電話,“猴子,你在哪裏?太不夠意思了吧?老子已經到天野上任了,也不來照個面。”歐陽頌不知道王步凡愛和夏侯知開玩笑,聽他說粗話眼睛瞪得圓圓的有些吃驚。夏侯知在電話里笑道:“我知道你王八蛋今天來上任,應酬肯定很多,哪裏有時間接見我這個奸商?有時間我去看望領導。”王步凡和夏侯知經常開玩笑,一會兒說他是猴子,一會兒說他是奸商,不管他說啥夏侯知都不反駁,把他的挖苦反而當作親切。“我是沒有時間。現在還要去陪省委劉書記和市委喬書記打牌呢,口袋裏沒有錢,你趕快給我送過來兩萬塊錢,不,送四萬吧,我在貴賓樓二樓等你,速度快點兒。”
歐陽頌聽了王步凡的話簡直有些莫名其妙,他在機關里待時間長,到平州時間卻不長,對基層的情況不甚了解,更不知道牌桌上的深淺。王步凡聽說喬織虹打牌是以百元為底注的,因此要夏侯知多送點兒錢。
過了五分鐘,夏侯知開着奧迪車送錢過來。王步凡不想讓歐陽頌難為情,就站在樓梯處等着。見了夏侯知,王步凡接住四萬塊錢笑着說:“猴子,咱可說好,贏了,還你本,輸了就賴賬啊,其中有兩萬是市長的!”
夏侯知笑了笑道:“肯定贏不了啊。你們去玩吧,我改天再來看望你這大書記。”說罷下樓。直到夏侯知上了車,車燈消失在夜色中,王步凡才叫了歐陽頌,遞給他兩萬塊錢。歐陽頌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錢裝進口袋裏和王步凡向三樓走去。
進了劉遠超住的房間,劉遠超正用手比比畫畫地向喬織虹傳授着什麼機密,喬織虹很耐心地聽着。見王步凡和歐陽頌進來,劉遠超改變了話題說:“時間不早了,早點兒開局吧。”
王步凡環視房間內,擺有水果和鮮花,麻將桌早已經擺好,不過不是自動麻將桌。這時進來一位服務員為他們倒了水,然後退了出去。在那個服務員倒水的時候,王步凡發現她有一身細皮嫩肉,是個窈窕嫵媚的美人兒,尤其是那高挑而豐滿的身材和精巧端莊的五官,確實有些與眾不同。王步凡猜想這位服務員可能就是莫妙琴。她與溫優蘭一樣漂亮,個頭比溫優蘭略高一些,溫優蘭屬於嬌小靈巧的那一族,而這個莫妙琴則屬於高大修長的那類女性。她優美性感的背影,特別是渾圓豐滿的臀部和那一雙修長潔白的大腿一扭一扭地慢慢地消失在門口,給王步凡留下很深的印象。歐陽頌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好像看得比王步凡更專註。
這時候木成林像老鼠一樣鑽了進來,他這裏看看,那裏瞧瞧,直到他認為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才準備離開。他忽然發現麻將桌上沒有香煙,就大聲嚷道:“莫妙琴,怎麼不放香煙呢?”莫妙琴急忙又返回來,一臉的恐懼。
劉遠超不耐煩地說:“今晚大家都不要抽煙,小木你去吧,你這個同志瞎嚷個啥嘛!”
劉遠超的表情和語氣雖然讓人難堪,但木成林似乎根本就沒有感覺出來,仍是一臉笑容地躬着身子點了點頭對莫妙琴說:“給房間裏噴些香水,打麻將是打心情的。”莫妙琴去梳妝枱上取來香水給房間裏噴了噴,頓時清香和溫馨就瀰漫了整個房間,讓人覺得心裏很舒暢。木成林見劉遠超向他微笑了一下,才很滿足地離開了。
入座時,劉遠超坐在東邊,喬織虹坐在北邊,歐陽頌坐在南邊,王步凡坐在西邊,牌局就要開始了。
這時劉遠超宣佈了政策,“今晚咱們玩個新花樣,我也是剛剛學會,挺刺激的,就是杠頭雙。抓起牌后先把杠頭上那張牌翻起來,誰要是開杠后自摸了這張牌就翻倍。賭注是一五八,即杠一,平贏五,自摸八,如果杠頭雙就翻倍。仍然是打點兒炮吧,樁上帶個碼子。”劉遠超訂了政策,誰也不敢不服從。牌局開始,劉遠超打骰子找樁,正好找着王步凡。
王步凡這一局的牌特別好,打出一張牌,就快成了,手中有三個九條,一個發財,一個二萬,只要上個四七餅就是單釣發財或二萬,上發財或二萬就停四七餅,可惜杠頭上是個紅中,他手裏沒有紅中。
劉遠超的牌也很好,面帶喜色,志在必得。該王步凡揭牌了,他一摸是個發財,心裏正高興,喬織虹出牌打了個二條,歐陽頌碰了,發財到了劉遠超手中,劉遠超卻出了四餅沒有出發財,王步凡猜到他手中的發財肯定多。輪到王步凡揭牌,他揭了個四餅,這時單釣發財顯然是不合適了,他把發財打了出去,劉遠超開了杠把紅中拿走了。繼續翻杠頭,竟是張二萬。劉遠超沒有出紅中,顯然他手中紅中也多,就出了個九條,正好王步凡杠頭雙。一算賬喬織虹和歐陽頌每人給王步凡三千二,劉遠超帶杠應該是三千四,去掉王步凡給他打的一杠,劉遠超掏了三千三。
打點炮牌是搶樁的,誰贏誰坐樁。第二局仍是王步凡坐樁,他抓起的牌仍然很好,三個八餅,只要上了四七條就停二條和一萬對倒,杠頭上是張一萬,勝利在望。轉了一圈就揭了張七條,停牌了,單等那個八餅,可是他又怕別人用了。他打了個九餅,其他三個人跟着打了九餅,接下來他揭了七餅打掉后,喬織虹碰了,到歐陽頌那裏歐陽也打了七餅,這時候王步凡就增加了勝利的信心,因為八餅誰揭住誰不要,已經成孤牌了,誰也不會去獨釣八餅,因為杠頭上是個一萬,要釣最好釣一萬。這時劉遠超出了個二條,王步凡沒有贏,到他這裏就揭上來個八餅,開了暗杠又是杠頭雙,每人三千四。兩局下來,王步凡贏了二萬一千七百元。劉遠超在誇讚王步凡牌技高超的同時,臉上透露出一些微妙來。王步凡已經意識到劉遠超不高興了,他忽然想起天南老百姓說的四大傻子:領導停牌你自摸,領導的情人你送秋波,領導收禮你亂說,領導報銷你嫌多。今天自己的行為不就是第一傻嗎?想到這裏,王步凡的脊背上竟冒出了冷汗,他決定不再贏牌了,即使自摸也要扔掉,絕不能讓劉遠超再不高興。
接下來仍然是王步凡坐樁,他的手氣今天特別好,轉了兩圈就停了六九餅,又輪到他揭牌的時候竟然揭了個九餅,自己已經自摸,每人得給他一千六百元,可他覺得自己不能再贏,就把九餅打了出去,結果劉遠超開了杠,杠頭是三條,他三六條杠頭雙。劉遠超陰沉的臉早已轉換成慈祥的笑容,並且開玩笑道:“謝謝王步凡同志的這個九餅啊!”
王步凡笑道:“孤九餅,一點兒用處也沒有,該劉書記成大事啊,同志們掏錢,掏吧。”
今晚的牌局對喬織虹很不利,她一直輸。歐陽頌打牌比較生疏,但麻將牌這東西也怪,人們說牌是財神,喜歡新人,它還專門培養新手,讓剛剛學會的人贏。牌局結束時,歐陽頌贏了二百元,王步凡把贏的錢倒出去了兩萬,也只贏了一千七百元,而喬織虹竟輸了兩萬多,有些厭戰了。
劉遠超很幽默地說道:“重在參與,重在參與,小喬啊,我可不能贏你的錢,還是物歸原主吧。”說著話把自己贏的錢退給喬織虹。喬織虹推辭了一下,見劉遠超心意懇切,就收下了,然後報以羞澀的微笑。
王步凡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劉書記早點兒休息吧!”他沒有拿自己贏的錢。
“好的,好的。今晚玩得很開心。小喬啊,我知道你也愛搓麻將,以後就打這種杠頭雙,挺有意思的,但可不能影響工作啊!”喬織虹笑着點頭不已。王步凡覺得劉遠超後邊的話似乎是說給他和歐陽頌聽的。
喬織虹先行一步道:“我們走吧,讓劉書記早點兒休息。”大家告辭,劉遠超禮節性地送了一下。出了劉遠超的房間,喬織虹回自己的房間,王步凡和歐陽頌下二樓。分手時歐陽頌把錢還給了王步凡,王步凡推辭不要,歐陽頌執意要還,王步凡只好接住。
溫優蘭見王步凡和歐陽頌下樓來了,急忙先開了歐陽頌的房門,又跑着來開王步凡的房門。王步凡很友好地說:“小溫,其實不用麻煩你了,我自己有鑰匙嘛!”話是這麼說,溫優蘭主動給他開門,他心裏是樂意的,一旦讓他自己開門,也許會覺得有些不自在。
“沒事的,這是我們服務員應該做的。”溫優蘭開了房門,又進來給王步凡倒了水說:“我們經理吩咐過了,莫妙琴主要服務歐陽市長,讓我主要服務王書記,我們兩個人既分工又合作。木經理說領導很辛苦,我們照顧好領導就是為天野市的經濟建設服務呢!”
“謝謝你啊小溫。”王步凡說著這話就覺得木成林把服務好領導與天野的經濟建設扯到一起太牽強,但沒有說什麼,掏支煙點着狠狠地抽了幾口。剛才在劉遠超屋裏他沒敢抽煙,現在煙癮大發,一支煙抽完還不過癮,又點了一支。
溫優蘭去衛生間裏檢查了一下,出來后又去摸了一下暖氣片說:“王書記,還有熱水,你如果洗澡的話就洗個澡。”
“太晚了,不洗了!”王步凡不是很愛洗澡,葉知秋就經常催他,催三次,他才會洗一次。現在溫優蘭這麼一說,他又想起了葉知秋。他忽然覺得溫優蘭就是葉知秋……他今天沒有喝酒,知道自己產生錯覺了,就說:“小溫,辛苦你了,已經十二點半了,你去休息吧。”
溫優蘭在出門前也說:“王書記早點兒休息。”
王步凡覺得與溫優蘭有些一見鍾情的味道,可是自己已經四十三歲了,溫優蘭也不過和自己的兒子含愈一般大,或者比含愈大一兩歲。自己應該是她的長輩,不應該有什麼一見鍾情的想法。同時他也告誡自己,永遠把這個溫優蘭當晚輩看待,要牢牢管住下邊那個原本就非常安分的東西。今非昔比,萬萬不能在“財色”方面犯錯誤。王步凡有失眠的毛病,今天水向東自焚事件對他的刺激很大,他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團燒焦的東西,心裏便發怵。睡不着只好看書,兩眼酸澀,根本看不進去。
五日和六日本來是星期天,喬織虹說兩位領導剛來,這個星期天不過。為了使自己顯得精神一點兒,他洗了個澡,把稀疏的偏分頭梳了好幾遍,才出門下樓。溫優蘭仍然點頭問好,葉羨陽早已經在樓下等着他了。
5
來到市委,正趕上墨海通知說喬書記要召開一個簡短的常委會,墨海通知王步凡之後慌着去通知人大常委會主任李直和政協主席讓他們來列席會議。
喬織虹在會上只說了四件事情:第一件事是成立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醞釀下派幫教工作隊落實省委提出的“小康戰略”重要決策,二月二十八日以前必須到位,也即農曆正月十七日,此事王步凡任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主任,成員由組織部部長侯壽山宣傳部部長市委秘書長墨海一個副市長和經貿委主任農委主任等組成,辦公室設在農委,具體工作由王步凡負責落實,墨海協助;第二件事是下派落實“小康戰略”工作隊的有關事宜;第三件事是決定三月二十六日召開天野市十一屆五次人大會議,要把代理市長歐陽頌前邊的代字去掉。此項工作由人大常委會主任李直和副書記雷佑胤主抓,副市長文史遠和政協主席協助。第四件事是人事安排。事先喬織虹沒有召開書記辦公室會議研究,是雷佑胤擬了個名單,喬織虹看了看沒有提出什麼異議。
墨海說的是開一個簡短的會議,可是只要一牽涉到人事問題會議就短不了。根據以往的經驗,這類會議要麼開得時間很長而毫無結果,要麼會議上爭論很激烈,無可奈何只好休會。如果是一個很有權威的一把手主持會議,拍板人事問題,其他人說得再多,最後一集中還是按照書記的意思定。喬織虹初來乍到,只怕沒有這種威望和魄力。
雷佑胤是抓組織的副書記,等組織部部長侯壽山宣佈了幹部調整名單,雷佑胤作了簡單的說明:“北遠縣的書記和東遠縣的書記幾次要求調回市裡來,根據喬書記的意思想讓他們到人大去當主任,讓北遠縣的縣長當書記,調東南縣的副書記焦佩到天北縣去任縣長,把東遠縣的縣長雷潤耕提為書記,將天西縣的常務副縣長魏酬情提拔為縣長,天南縣的王宜帆任縣委書記,副書記兼政協主席白杉芸任縣長,讓副書記秦時月兼任政協主席……建議年光景出任市公安局局長……”
雷佑胤的話還沒有說完,李直就提了反對意見:“我看魏酬情雷潤耕年光景和焦佩這幾個人組織上還需要再考察考察,我不知道大家的意見是否一致?他們的口碑都不怎麼好,工作成績也不突出,這個事情一定要慎重。請問喬書記,這些人你了解不了解?對這些人的任用你召開書記辦公會議研究過嗎?是你的意思還是別人的意思?”政協主席沒有說話在點頭。
喬織虹沒有基層工作經驗,聽李直這麼一說臉紅着說:“沒有召開會議啊。那個啥,是雷書記定的人,如果大家不同意就改天再議吧。”也不知喬織虹是生雷佑胤的氣,還是生李直的氣,隨着一聲“散會”,她先拿着水杯離開207會議室。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雷佑胤一臉怒容地離開會議室,李直一臉自豪,好像在自豪他這個老幹部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力,一句話就否決了人事任命。
會議結束后,王步凡在會議室里與李直拉了一會兒家常,問了問身體狀況,李直表示感謝,兩個人相伴走出會議室。這時墨海帶着一個年輕人在會議室門口迎住王步凡道:“王書記,這位是秘書處的尤揚,以後呢,他就跟着您當秘書,咱們去看一下您的辦公室吧。”
王步凡點點頭,很禮貌地和尤揚握了一下手道:“小夥子不錯嘛。”這一句隨口而出的話使尤揚很激動,也許因為平時很少得到領導表揚,聽了王步凡的話,他早已春風滿面了。墨海和尤揚前邊帶路,王步凡仍與李直邊走邊談。王步凡的辦公室夾在喬織虹和雷佑胤的辦公室中間,一間外屋,一間內室,外屋裏辦公用品一應俱全,還配有電腦,內室里放有沙發和一張雙人床,可以在裏邊會客或小憩,還有個衛生間可以洗澡。他活動着倦乏的身體看了一圈還算滿意,就招呼李直坐下。他們坐下后,尤揚急忙為王步凡和李直倒了水,然後道:“王書記,我就在大辦公室里,有事你叫我。”說罷很溫順地向王步凡報以微笑。
墨海以領導者的口吻囑咐道:“小尤,王書記呢,初來乍到,可能對機關里的有些情況還不太熟悉,你呢,工作要主動些,服務好領導。秘書呢,秘書的職責你也知道,在這裏我就不再多強調了。”
王步凡聽墨海說著話就想笑,他也不過是個秘書長,是個常委,說起話來官腔十足,“呢”字還特別多。這種人唯恐別人不把他當領導看,其實在市委這邊他也不過是個大秘書。王步凡與李直還有些話要談,就說:“墨秘書長,小尤,你們去吧,有事我叫你們。”
王步凡認為政法委書記一職純粹是虛設的,林濤繁抓宣傳,廉可法是紀委書記,沒有必要讓他王步凡當政法委書記,廉可法完全可以兼這個政法委書記。他對政法系統的情況也不了解,就想通過李直了解一下情況:“老書記,我初來乍到,對政法系統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可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您是我的恩師啊,您能不能給我大致介紹一下政法口的有關情況?”
李直也一向視王步凡為自己提拔起來的人,在王步凡面前也總以老領導自居。他喝了一口水慢條斯理地說:“步凡,你現在可是個神秘人物了,神秘在你只是個政法委書記,卻被省委安排了個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的主任,好像位置還比較突出,我也弄不清楚是市委大,還是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大,如果說是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大,那麼你就是天野的第一把手。”王步凡搖搖頭笑了一下,他弄不清楚李直說這話的真正用意。“小康戰略”委員會再大還能大過市委和人大?喬織虹為什麼不兼主任呢?
李直接著說:“本來我是不應該摻和市委這邊的事情,可是有些話我又不能不對你說一說。原任公安局局長雷聲鳴是雷佑胤的堂兄,前年因為收受賄賂和生活腐化等問題被副局長向天歌告掉了。這個雷聲鳴也確實有些不像話,情人養了兩個,老婆理髮都要坐飛機去廣州,好像天野的理髮店就整治不了她的頭髮,太出格了。機關里的幹部對他的意見也很大,再加上蓋辦公大樓收了包工頭五十萬元好處費。那個包工頭原是向天歌的戰友,兩個人私下裏一合計就告發了雷聲鳴,結果雷聲鳴被雙規,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他貪污受賄三百八十多萬元,就被判了死刑。據說有些事情還牽涉到前任政法委書記,不過雷聲鳴沒有出賣他。這個向天歌也不是等閑之輩,他是天野汽車廠廠長向天吟的弟弟,市公安局的副局長,現在主持公安局的工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別看天野汽車廠現在效益不好,職工天天告狀,可是向天吟在上邊還是走得開的,據說他早就活動着要讓向天歌當局長,要不是原政法委書記一直反對,向天歌可能早就當局長了。雷佑胤呢,因為與向天歌有點兒矛盾,也極力阻止和反對向天歌出任市公安局的局長,現在想向喬織虹推薦西城區公安分局的局長年光景出任市公安局的局長,這個事情只怕一時半會兒也難以定下來,年光景的口碑很不好,因此這個事情一拖就是兩年多。法院院長董伸鐸與檢察院檢察長智奇紹水火不容,董伸鐸與雷佑胤是戰友,可以說是鐵哥們,聽說最近雷佑胤活動着要讓智奇紹下台,讓副檢察長苗梗昌接任檢察長,苗梗昌也是雷佑胤的戰友。你可別小看那個雷佑胤,先做孫子后做爺,在天野他提拔了一大批同學老鄉戰友,可以說各個部門裏都有他安插的親信,以後你對雷佑胤要防着點兒,他可是個當面笑呵呵,背後捅刀子的奸詐小人,詭計多端,心狠手辣,估計你目前還不是他的對手。唉!人情就是這樣淡薄啊,我當市委書記的時候雷佑胤只是個組織部長,那時候是很聽話的,我下樓都要攙着我,現在連我也不放在眼裏了。這次我推薦了個幹部,他竟然在會上沒有提名。你現在是政法委書記,我有必要給你交個底。”
王步凡沉默良久,原來李直是因為對雷佑胤有意見才否決了人事任命的提議。同時他也覺得政法系統的人事關係這麼複雜,要想打開局面確實不太容易,但辦法總比困難多,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處理好各方面的關係。於是就很感激地說:“感謝老書記的提醒啊,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政法口的人事關係這麼複雜呢。”王步凡一直稱李直為老書記,不叫李主任,他認為這樣稱呼更親切。其實李直也是樂意人們稱他為老書記,他一直認為老書記比主任好聽。
這時李直站起身說:“因為看不慣雷佑胤的做派,我今天才否決了他的人事提議,小喬書記不了解情況,容易被人利用,雷佑胤在重用親信呢。唉,不說了,我得去歐陽市長那裏坐坐,人家剛到天野來,我得主動去拜訪一下。”
“歐陽應該來拜訪你的,還是老書記想得周到,不和我們年輕人一般見識。”王步凡說著話送李直出門。告別李直扭回身他就覺得這老頭仍然不甘寂寞,有點兒退而不休的味道,他對天野的政治仍然那麼感興趣,那麼熱衷於摻和,他還有一定的能量和影響力,還代表着一股勢力,並且和年輕人主動接觸,這個人千萬不可小視。不知歐陽頌能否認識到這一點,他那個“代”字要去掉,李直這裏也是一關,中國式的民主畢竟是靠人大代表來體現的,儘管強調黨領導一切,但民主還是要講的。
王步凡剛坐到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抽着,有人敲門,他說了聲“請進”,見進來一個很時髦很俊俏的女子,正是昨天闖進207會議室報告水向東自焚事件的那個女人,看樣子有三十來歲。不等王步凡問她,她就很嫵媚地笑着自我介紹:“王書記,我叫劉暢,是市委辦公室的副主任兼喬書記的秘書。喬書記請你到她的辦公室里去一下,說是要開個短會。”
王步凡不想就此跟了去,那樣在一個秘書面前就顯得太沒有架子了。他點點頭說:“知道了,我馬上去。”
劉暢離開后,王步凡把一支煙抽完才起身到喬織虹的辦公室里來。進了書記辦公室,只有喬織虹和劉暢兩個人在,似乎不像要開什麼會。喬織虹的辦公室有一百多平米,房間分為兩部分,外面是會客和秘書辦公的地方,常用的辦公設備應有盡有,而且全部是最新款式的,而駕馭這些先進辦公用品的可能就是精明能幹的劉暢。喬織虹把王步凡讓到裏間,裏間有一張兩米多長的老闆桌閃着棕色的光亮,幾乎能照出人影,老闆桌後邊是高級真皮轉椅,老闆桌對面並排放着兩把皮椅,那是給來向她彙報工作的下屬準備的,左側靠牆擺着一排精緻的沙發是供客人坐的,其他還有文件櫃書櫃和工藝藝術品架等,全部是古色古香的老式家什,尤其是那張床更為別緻,像是從皇宮裏抬出來的御用品。王步凡用眼睛快速掃瞄了一下市委書記的辦公室,然後坐在沙發上。劉暢急忙給王步凡倒了水,很恭敬地放在王步凡面前,然後退了出去。
喬織虹是個直性子人,不太愛玩弄手腕,她站起來,走到王步凡跟前,坐得離他很近。沒有開場白,直接說:“那個啥,雷書記向我建議最近召開一次常委會議,要求對部分局委和縣區的領導班子調整一下,我答應了,沒想到今天的會議開得這麼不愉快,李主任是什麼意思?”
王步凡盯着喬織虹的臉看了足足有一分鐘,沒有弄清楚喬織虹向他說這些話的用意。是對雷佑胤不滿,還是對李直有看法?他看似無意地問道:“喬書記,您目前對天野各局委和縣區班子的情況了解得怎麼樣?”
“那個啥,還談不上了解,只知道天野的官場比較複雜呢。”喬織虹說話習慣用這個啥,那個啥,有時還習慣性地用手理一下滿頭烏黑髮亮的短髮。
“既然了解得還不夠,就不宜過早動班子,免得陷於被動。歐陽剛到,更談不上了解了。即使要動也應該等人代會開過之後,一切工作就緒了再動,這樣也不至於使歐陽市長產生什麼想法。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和想法,不一定正確,還是以你的意見為準。”王步凡很謹慎地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呢,可是那個啥,雷書記已經提出來了,我當時也不好否定,市內局委的班子可以暫不調整,縣區的班子是不能拖的啊,你說李主任是對我有意見還是對雷書記有意見?”
喬織虹說著就拿出一份雷佑胤以前草擬的幹部調整名單遞給王步凡讓他看。王步凡接過名單看了一遍很含蓄地笑了,上邊竟然還要提拔他的侄子王含才,可能雷佑胤有意拉攏他。他望一眼喬織虹,喬織虹很專註地望着他,她的眼神告訴王步凡她對名單也有看法,正在等他發表意見。按照常理,人事問題喬織虹根本不會和他這個政法委書記交換意見,可是喬織虹這樣做了,他如果不說點兒具體意見顯然是不行的,就很誠懇地說:“喬書記,縣區的領導是該調整了,可是必須考慮成熟再說。別的不說,向天歌是天野汽車廠廠長向天吟的弟弟,主持公安局的工作已經兩年半了,又曾經被省公安廳命名為反腐標兵。一個市局的副局長遲遲提升不了局長,而雷書記有意讓西城區公安分局的局長年光景去當市局的局長就不太合適吧。其一,論政績論口碑年光景都不如向天歌,幹部群眾會說我們用人不當;其二,向天歌的哥哥向天吟也是正廳級幹部,在上邊也是能走得開的人物,並且與省委劉書記曾經是同事,如果不讓向天歌當局長,而讓年光景當了局長,向天吟會不會有什麼想法?即使他不說什麼,我覺得也不應該傷了向天吟的面子而用年光景啊。其三,原公安局長雷聲鳴與雷佑胤是堂兄弟,如果用了年光景而不用向天歌,市委就會背上打擊報復反腐標兵的黑鍋,知情的人會把這筆賬記在雷佑胤頭上,不知情的人可就要把這筆賬記在你喬書記頭上了,再說這樣的人事任命人大常委會一旦不能通過就被動了。”王步凡講起話來總愛說個一二三,他認為這樣會更有條理性。
喬織虹倒吸一口冷氣,不停地點着頭,很耐心地聽王步凡道破玄機,並且喃喃地說:“看來李主任反對對了。”
王步凡又道:“檢察院的檢察長智奇紹幹得挺好的,群眾威信也很高,為什麼偏要把他調出政法系統讓他到環保局去當局長?智奇紹一直乾的是檢察工作,到環保局去並不熟悉業務,能把工作干好嗎?再說環保局的局長牛荃年齡並不到站,為什麼要逼着人家退二線呢?至於白杉芸和魏酬情兩個人的提拔我不想多說什麼,截至目前我還不認識魏酬情,白杉芸的工作能力還可以,可以出任天南縣的縣長,魏酬情提拔縣長的事情是不是先放一放再說。”
喬織虹正是覺得名單上的安排不太合適才徵求王步凡的意見,見王步凡的話並未說盡,就啟發似的說:“這個啥,我也覺得這樣的安排不太合適,可惜我對天野幹部的情況了解甚少,又沒有人跟我說真心話,我與林書記談過這個事情,他只笑着搖頭,不說具體意見。因此我只好徵求一下你的意見了。步凡同志,那個啥,在任用幹部方面關係到改革開放的大局,關係到天野經濟的發展和政局的穩定,用好了,群眾會擁護我們,用不好,群眾可能就要罵我們。你是落實‘小康戰略’委員會的主任,那個啥,我希望你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今天咱們兩個人的談話,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希望你相信我老喬,把我當作朋友啊!在天野我至少目前還沒有朋友呢。當然我是一個女幹部,知道女幹部的不容易,也特別重視女幹部的提拔。”
王步凡覺得喬織虹是一片誠心,自己不說出個中緣由,日後喬織虹一旦知道了真情就會對他產生看法,只好實話實說,“喬書記,天野官場很複雜啊,在幹部任用上可是有說道的。據說牛荃得罪過雷佑胤,因為他是魏酬情的丈夫,魏酬情又與雷書記有緋聞。年光景和苗梗昌都是雷佑胤的戰友,雷潤耕是雷佑胤的侄子。法院院長董伸鐸與檢察院檢察長智奇紹有矛盾,董伸鐸是雷佑胤的戰友,這次雷佑胤就向智奇紹開刀了,你不覺得雷書記有些過分嗎?”王步凡沒有說王宜帆是省委秘書長邊關的秘書。
“不用再說了,原來如此。這個雷佑胤做事也太過分了,簡直是在挾持我嘛,把我當傀儡啊。那個啥,看來局委的班子只有到人代會之後再說了。即使到那個時候,我也不會再讓雷佑胤如願的,在幹部的任用和管理上,一把手絕不能讓別人隨意左右,你說是不是?”
王步凡見喬織虹動了氣,就說:“縣裏的班子確實不能拖,我談個意見,是否折中一下,結果讓林濤繁同志在會上宣佈,咱們再開個書記辦公會議通通氣。”
“你說吧,思想上不要有什麼顧慮。”
“我的意見是天南就讓王宜帆任書記,讓白杉芸任縣長,把東遠縣的書記調到人大,就讓縣長雷潤耕當書記,天西縣的魏酬情就當縣長吧,給雷書記一個人情,不要和他鬧翻。讓天南縣的副書記張沉到東遠縣去當縣長,讓副縣長楊少成當縣委副書記,因為天南縣缺一個副書記。”
喬織虹說:“天南的班子你定,劉書記誇獎天南的幹部隊伍過硬,就從正科級裏面選拔,到時候我們可以說這是劉書記的意思。”
王步凡有些擔心地說:“喬書記,如果把雷佑胤提議的人否決掉,會不會在常委會上不能通過,雷佑胤會不會鬧啊?”
“這個事情不讓林繁濤說,我直接說吧,我要看看都是誰要和我老喬過不去,誰敢和我老喬過不去?”
王步凡聽喬織虹這麼一說,就談了自己的看法,天南的班子是這樣定的:王宜帆任縣委書記,白杉芸任縣長,把副縣長林君提拔為副書記,把副縣長楊少成調任縣委副書記,自己的侄子王含才暫時不提拔。
喬織虹在下午又主持召開了常委會,她在會上宣佈了各縣幹部的調整情況。“北遠縣的縣委書記幹得好好的暫時不動,按照劉書記的意思要重用天南的幹部,因此東遠縣的書記回人大,雷潤耕任東遠縣縣委書記,天南的副縣委書記張沉調東遠縣任縣長,天西縣的常務副縣長魏酬情升任縣長,林君提為副書記,把天南縣的副縣長王含才調任其他縣任縣委副書記……大家議議吧。”喬織虹知道王含才是王步凡的侄子,堅持要提拔,她也想拉攏王步凡,不過焦佩的事情擱置下來了。
這一次因為是喬織虹親自提出的人選,又打了劉遠超的旗號,大家雖然各懷心思,卻是一片附和之聲,縣裏的班子就這麼定下來了。喬織虹又禮節性地問李直:“李主任還有什麼建議嗎?”
“喬書記的決定很好,我只好保留我的意見了。”李直沒有再反對,說的話卻耐人尋味。
會議快要結束時,喬織虹給兩位副書記和政法委書記分了工,雷佑胤到人大宣佈東遠縣的書記回人大的職務,林濤繁到天南縣去宣佈班子,王步凡到東遠縣去宣佈班子。最後喬織虹強調市直局委的班子暫不調整,等人代會開過之後再說,會議在沒有任何異議的情況下把全部議程進行完畢。
王步凡回到辦公室后,閑着沒事就翻看當天的《天野日報》,先看到的標題是《領導的關懷》,介紹劉遠超和喬織虹到天野汽車廠去訪貧問苦的事情,然後讚揚喬織虹收養孤兒,是個人民愛戴的好書記,而對水向東自焚的事情隻字未提。接下來又有一條《時髦女郎再獻愛心》的消息吸引了王步凡。
王步凡看着這篇報道,覺得有些古怪離奇。愛心妹為下崗職工獻愛心本來是件好事,為什麼捐款者不願透露姓名,又不願讓人們看清她的真實面容呢?他隱隱覺得其中必有隱情,或者說她的錢來得不幹凈!捐款者也許不願接受這筆不義之財,就把它捐掉了。但是既然捐款者這麼做了,必然有她自己的想法。真相總要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可能到了那個時候,捐款者會拿着收據站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或者無罪,但是目前誰想弄清楚“愛心妹”究竟是誰,恐怕還沒有那個必要。他忽然想起現任人大常委會秘書長當初在天南縣當縣委書記時交給紀委的那二十萬元錢,那是一個給他行賄者送的錢,一直到那個行賄者被抓住之後才真相大白,行賄者自殺了,原縣委書記卻安然無恙。
王步凡手裏捧着《天野日報》正在發愣,雷佑胤笑眯眯地走了進來。王步凡急忙放下報紙,先讓座,后倒茶。雷佑胤過去是王步凡的老領導,王步凡對他一向尊重,不管心裏邊有什麼想法,面子上是絕不會表現出來的,更不想讓雷佑胤感覺到彼此思想上有什麼暗流。王步凡在天野官場上想極力保持一種中立形象,不準備很明顯地傾向於哪一股政治勢力,但在戰術上他要堅決站在喬織虹這一邊。這樣既符合組織原則,也能和省委副書記劉遠超搞好關係。他明顯感覺到天野目前除喬織虹外,他是唯一和劉遠超關係比較好的人。也不是說別人上邊就沒有關係,是瓜都連着藤,是藤都連着根。但是最起碼近期內劉遠超對天野官場的動態關心得要多一些,因為他與喬織虹有那麼一層關係,喬織虹有什麼事情也不會不和他請示彙報,他又是抓組織的省委副書記,不免要把喬織虹扶上馬送一程,使她平穩渡過起步難這個危險期。喬織虹在天野人地兩生,王步凡在官場上資歷較淺,這就是喬王自然而然走向合作的先決條件,有了這樣的先決條件,合作起來就會比較默契。歐陽頌既要跟喬織虹合作,又要跟文史遠合作,但他由於能力所限,處處顯出被動的架勢,連一個文史遠都左右不了,對他在天野順利開展工作是很不利的。
雷佑胤坐下后只管東拉西扯,王步凡弄不清楚他的來意,也不便多問。雷佑胤習慣用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據說只要一閑下來,要按摩九九八十一次,才算告一段落……
王步凡等了一會兒,看雷佑胤停住了手,才遞給他一支煙,雷佑胤擺擺手說:“戒了。”接下來是按摩雙腿。按摩似乎對他非常重要,但是跑到王步凡的辦公㊣(70)室里來按摩就讓王步凡猜不透他到底是玩的哪門子做派。
雷佑胤不說話,王步凡就弄不清楚他今天的來意,兩個人就閑坐着,表面很親熱,內心都在想心思,在揣摸對方的心理,似乎是在比賽彼此的心理定力。過了很長時間雷佑胤終於開口了:“王書記,政法口的幾位院長局長今天晚上想和你認識一下,他們自己不敢說,就求了我。有董伸鐸苗梗昌和年光景等人,你看是否和他們見個面?他們對你很尊敬。”
王步凡聽雷佑胤這麼一說立即警覺起來。如果僅僅接見了董伸鐸年光景和苗梗昌,那麼向天歌智奇紹和其他分局的同志肯定會產生遠近親疏的想法,對他以後的工作很不利,就笑着說:“還是集體接見一下為好,讓法院的院長副院長,檢察院的檢察長副檢察長,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向天歌以及各分局的主要領導都到場吧,這樣比較合適。雷書記你說呢?”
雷佑胤沉默了很短時間,面部的表情也複雜了一下,馬上笑着說:“還是王書記考慮得周到,那我就讓法院院長董伸鐸通知一下,中午在天道賓館吧。”王步凡笑着點了點頭。
雷佑胤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王步凡很客氣地送到辦公室外。望着雷佑胤消失的背影,覺得他今天可能會有些失望,因為沒有按照他的意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