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志強是十天後回來的。這十天裏,柳臘梅沒有敢出門。十天裏想着肚子裏喝下的那一瓶金貴的茅台,想着這麼貴的東西怎麼就喝下肚子裏呢。回家后的第二天把氣球給了閨女,閨女拿着到學校玩,被老師呵斥了一頓,說是你家大人怎麼能給女孩子這東西玩?這東西怎麼了?找人問,說是避孕套,她羞得不知道那東西都變成彩色的了。有人說,這東西很貴,要20塊錢一個,哪裏是她這樣的人家買得起的?和閨女要回來扔進了火爐里,一天裏,屋裏的空氣就含着這東西的味道,酸臭,難聞的塑料味,晚上熏得都不見蚊子叫。

噁心得半夜起來嘔了幾次。

志強回來的時候帶了十個人,其中有大伯子和小叔子。當晚十個人住到了礦上,哥哥和弟弟在家裏吃飯,臘梅剁了肉餡,包了餃子,一個人吃了兩大碗,誇臘梅的飯香,還誇兩條辮子好,這社會上不多見梳辮子的人了;弟妹的辮子水光油亮,一看就是有福氣的人,志強也跟着有福了。飯後敘了家常,臘梅知道,弟弟沒有娶媳婦,哥哥娶了嫂子,因為家窮,嫂子跟了人跑了。凄惶得臘梅一直抹眼淚,覺得來山西還是好,吃穿不愁,說不定還能成家,天下哪裏黃土不埋人,哪裏黃土不故鄉!哥哥不看臘梅看着別處說:“以後怕是我們仨兄弟要煩擾弟妹了,短時間住還不生分,長時間住下去就怕弟妹心裏不高興,如果不嫌棄我們,就當我和我的小弟弟是你們家的兩口人,我們倆兄弟就做了嬸的乾兒吧。”

臘梅娘在窗外聽了,早已唏噓不止,一把一把鼻涕抹在窗台上對着裏屋說:“都是一家人,我前世修了什麼福分,今世平白得了三個兒子,我不是你們的娘,我也當不起啊,你們就把這裏當自己的家,把我當成一個暖你們心窩的長輩,我就滿足了。”

當晚大伯子轉到對面的河溝就着月光給牛割了兩擔草,小叔子和柳小水坐在院子裏廢棄的磨盤上數天上的星星,數得眼睛花得看不清楚了也沒有數清。小水說:“大伯和小叔是不是要永遠住在咱家了?”

小叔子說:“問你娘,你娘是不是掌着家裏的大權?”

小水回頭問娘:“娘,問你?咱以後是不是就是一大家子人了?”

柳臘梅說:“是,等你小叔賺了錢,就在咱捉馬村找一個媳婦,你的弟弟妹妹就多了。”

小水說:“娘幫小叔生一個弟弟出來!再幫大伯生一個妹妹出來!”

志強聽了,說:“小水不懂事!等你娘給爹生一個,生一個弟弟出來,不姓柳,姓韓。”

柳臘梅說:“以後,孩子多得都不待見小水了,小水要好好讀書,等將來考了學進了大城市,把你大伯、小叔的孩子都帶出去,咱也去城市裏活兩天。”

柳臘梅娘說:“奶奶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那時候,你大伯和小叔都能享你的福,那時候,我孫女出落得肯定和電視上的人一樣好看。”

大伯挑了草回來站在牛面前說:“等哪天我閑下來,給牛圈箍個牛鼻犋,往樹上拴牛,牛脖子容易被勒傷,牛也不舒服。”

一家人坐到興處,聽得礦上有人過來叫他們,來人說:“礦長要連夜下井,要志強領着他們熟悉一下井下的工作面。”聽了來人的話,志強掛了滿臉興緻,要哥哥和弟弟跟了一起走。十多天了,走多遠的路,有多辛苦,柳臘梅疼愛自己的丈夫,志強雖長得不算好看,個子也才一米六幾,與田地為伴的生息環境裏,她不在乎志強的高低肥瘦和五官長相,只是把他當作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出了遠門,現在回來了,卻不能在自己的身邊歇息。柳臘梅懊惱地想着,越想越不痛快,就想起了許中子。他一個男人家,枕頭邊放那東西做啥?想了半天想是糟害人家未婚小閨女用的,心裏的氣就撒在了許中子身上。又覺得沒來由,人家到底是幫了咱,礦上才有多少工人,自己家就去了仨。想起許中子握了自己的手,那手柔軟熱和,自己的心還很亂地跳過,想着男人酒後那點動作和粗話,覺得就像雞叫驢鳴、蒼蠅拍翅、螞蚱蹬腿,再自然不過了,哪能對他仔細認真?聽他酒後說的那話,活人不易,也是他的心裏話,有了錢了可憐得拿錢糟踐自己,半斤酒就操縱了自己心情。

聽見娘在西屋煮黃豆、捂豆子。捂好的豆子讓它長出灰白的毛,用秋天的西瓜一起下到罈子裏,天天放到太陽下曬,娘說往年做一罈子豆瓣兒醬就夠春天吃了,今年呀得做三罈子,咱柳家增加了人口。滿院子濾着豆香,聞着,柳臘梅就想出去走走。看到院落里的蘋果樹被月亮照得墨綠,那綠吐露出了蘋果樹的香氣,厚積着,可以擰出柳臘梅的惆悵來。

出了院子,有細小的蟲子“嗡嗡嗡”地飛着,漫無目的地走,走到了自己家地塄前,塄上吊下來的南瓜有幾天沒有摘了,點了點數,有五六個掛在瓜秧上,瓜秧已經干黃,南瓜熟透了,該往回摘了。走過去拽了干黃的瓜秧往下拖,瓜秧被拽下來的時候地壟上的石頭像抽倒的磚牆,嘩啦一聲順着一邊倒了下來,嚇了柳臘梅一跳。這壘好的地塄是怎麼了?走過去看,發現有一條壕溝,倒下來的石頭糟蹋了長成的南瓜,一團一團黃,糟爛在壕溝里。涼風從身邊刮過,有鳥嚇得飛遠了,剛才還有一尺厚的蟲叫聲,現在被倒塌下的“嘩啦”聲淹沒了。柳臘梅的心懸起來,想聽到什麼,一切都啞巴了。手捏着心跳聲捂在胸口上,她想知道到底是怎麼了,地上平白無故裂了縫?沿着壕溝走,她看到有的莊稼地裂開了細縫,繞了一個很大的圈繞進了村莊,村外有一排閑棄的窯洞,中間的一眼裂開了縫,月光下,像雷劈開一樣。看樣子是早就裂開的,卻怎麼沒有聽村上的人說起過呢?地動了,地好好就動了?坐到樹下,對面不遠處許中子的屋裏亮着燈,大門外的燈也亮着,燈光把小洋樓的人氣點亮了,裏面有笑聲傳出來。看到大門外的酒瓶子還好好堆放着,想着,有錢了,真是就不把錢當回事,能賣錢的也不賣,真是糟蹋了那收拾好的一堆東西啊。

夜靜時,走過田書的屋門口,看到老槐樹上掛着的一長串白布,明白瘦小的田書是再也見不到了。頭上麻星子往出跳,放快了腳步走,覺得身後有影子晃,似乎漸漸逼近了,在她的后脊樑上盤桓飛繞,猛然迴轉頭,發現什麼也沒有,是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後。她突然覺得影子就是人的命根子,一個人活着沒有影子了,這個人也就走遠了,衰微了,荒涼了。

牛站在沒有院牆的陰影里,額頭鼻尖上的月光偶爾一晃,照出一片濕影兒來,它的蹄腳看着自己的主人刨着地面,黑暗中脖頸上的鈴鐺“叮噹當,叮噹當”搖着。看着牛想到牛鼻犋還沒有箍好,走近了摸摸牛鼻子,有一股濕氣呵在手掌心,想着明天怎麼也得把牛鼻犋箍好,不能勞煩大伯子,等明年春天下種的時候,就不是一個人了,是一大家子人,不能因為箍一個牛鼻犋,耽擱三兄弟下井挖煤,自家的日子是要朝前走了。自己也要好好養養身體,好好養養志強,真還想生一個娃出來,來和小水做伴兒。然後,啥也不想了,很幸福地進了屋。

志強領着他帶來的人下井了,兩天都沒有回家。柳臘梅扳着指頭掐算了一下,下午該倒班了。她往礦上跑了一趟,沒有見着人,上了井的人捎話說哥仨下午休息。回來想着要給三弟兄改善伙食,吃什麼好呢?娘說,割了肉吃餃子!她拿了剝好的蔥往村口上的菜市場走,割了肉就着機器絞好了,想着來的那天是芹菜餡,今天呢?就吃韭菜餡。路上遇上了村裏的村委主任,她說:“叔,逛呢?”

主任說:“逛逛,割肉呢閨女?”

柳臘梅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裂開了縫,走過了又返回來說:“叔,我看見村外的地里裂開了一條縫,有一步寬,你是過來人,有沒有什麼說處,地它為啥就動了?”

主任說:“去年臘月地就動了,先是拇指寬,那麼說現在是大了?”

柳臘梅不解地說:“大了,一直裂到村莊的腦後,把閑棄的土窯裂成了兩半兒,差不多能裝下人了。”

主任重重地說:“下面采空了,我看礦上賠償的那點錢補不住這個窟窿,還得領了人找縣政府!”

柳臘梅說:“你就管着許中子的礦,還用找縣裏?”

主任說:“他現在還把村上的官放在眼裏?人家耍大啦!我是屁也不是,屁還有股氣!”

柳臘梅說:“外村人都眼紅咱村的許中子呢。許中子每年都給咱發大米和面,還給咱一戶一噸炭。”

主任說:“你就不知道果樹上都不長果了?地下採得沒有墒了啊!”

柳臘梅想起有一次礦上給村上的每戶發錢,說是要保證礦和村的利益對等。當時,爹活着,還算了一筆賬,說,捉馬村煤礦平均日產原煤1000噸,礦上的煤是動力煤,售出的價格是360元,一天毛利就36萬元,許中子是發痛了啊,給村上補貼一年才兩萬,怕的是過不了多少年地不能種,人不能住。柳臘梅說:“我說呢,院子裏的果樹兩年不見長果了,叔,那你一定要逛着過去看看!”

割了肉,往回返,她不朝小路往自己家走,繞着道從許中子的小洋樓前走,她想告訴許中子,地裂開了縫。又不是你許中子弄裂了,弄壞幾棵糧食不算啥,要不是你開了礦,咱村裏的人去哪裏上班,還不是整天弄那地,哪有打了糧食發大財的!

許中子的大門大開着,門口停着好幾輛小車,有一輛車上還寫着“新聞”兩個字,看見有人擁着許中子從院子裏出來,有機器對着他,他的胳膊往對面的西山上揮,對面的西山是礦區。他說:“不出三年,你們看吧,捉馬村的礦將為國家上交5000萬稅收,我這個人大代表不是務虛的,是實幹。捉馬村當年是王莽趕劉秀趕到此被王莽捉着了,劉秀舍了馬,在對面的老君廟裏藏下了身,王莽想着劉秀死了,捉了劉秀的馬走了,哪裏想到劉秀因此躲過這一劫,後來做了皇帝。捉馬村是一個好地方啊,前有川,後有山,地下有煤好發展!未來的捉馬礦就是未來捉馬村現代化的希望!”

柳臘梅看見許中子的風光樣,看着他往礦上走的時候,有人往他頭上戴了安全帽,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正好攝了從井下上來的志強,要是真攝了,晚上,電視台播新聞的時候,小水還能看見她爹。

一干人走遠了,柳臘梅才提了肉往家走。娘在院子裏摘韭菜,看見她割肉回來了,說:“我心裏不知道怎麼了,絞得難受。”

柳臘梅說:“有電視台來了,來採訪礦長,許中子風光呢。”

娘說:“你給我倒一缸水來,娘想壓壓心慌。”

柳臘梅倒了水接著說:“娘,咱院子裏的果樹兩年不結果子了,你猜是因為什麼?”

娘說:“因為什麼?”

柳臘梅說:“地下空了。”

娘摘韭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半天說了一句:“挖煤挖得下輩子人沒法在捉馬村住了。”

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柳臘梅扭了頭看,看到礦上和志強輪流養騾子的宋丙義朝着自己走過來,她說:“丙義,稀客呀。”

丙義說:“你快收拾一下志強換洗的衣裳跟我走,礦上出了點事故。”

柳臘梅說:“我剛才還看到許中子笑着往礦上走?”

丙義說:“收拾吧,人在醫院裏。”

柳臘梅手裏的肉掉在了地上:“井下出事情了?是不是,志強出事情了是不是?”

丙義說:“也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了,也沒有什麼大事情,破了點皮。”

這句話讓柳臘梅的心高高跳了一下,和娘說:“你看好小水,我跟了他走。”

柳臘梅跟了宋丙義出了村,有車接了她往市裡走,車上她看到了許中子。

許中子要柳臘梅坐下來。許中子說:“我是把你當自己人看的,是真想幫你一把,不然我不會讓志強回貴州去招工,現在,要我怎麼說呢,想幫你,等於是沒有幫了你,你反倒把我害了。”

柳臘梅看見許中子和前兩天不一樣,想不起來是哪裏不一樣,半天不說話,看許中子的臉,發現他臉上沒有掛眼鏡。想着自己感謝人家還感謝不過來,反倒害了人家,心裏很是不安起來。說:“許礦長,不要拐着彎子說,出什麼事情了?是不是我家志強怎麼你了?”

許中子看着臘梅,眼睛裏流下了兩行淚。

柳臘梅越發著急了,說:“心快跳出來了,流什麼淚,你乾脆點說!”

“礦上出事情了,是早上八點鐘,1號工作面毒氣爆炸,連帶了2號,志強在井下救人,救的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中了毒,就算是救的他的親人,也是救人,我琢磨着該給他弄個啥名分?”

柳臘梅一下站了起來,“你先說他是毒沒了人呢,還是有口氣?從貴州帶來的其他人呢?”

許中子說:“別管貴州帶來的人,那人都是志強帶來的,我會妥善安排他們,也已經打電話通知他們家屬來,就是你這個比較大,三個人,你是三個人的命主,你知道,我是真想幫你的,可地窟窿不認識人。你知道我說的意思了吧?”

柳臘梅像一個熟爛的蘋果稀軟地跌坐下來,腦海里突然空得裝不下任何東西,連志強長了啥樣也想不起來,哥哥和弟弟就像夢一樣在眼前旋轉着、重疊着,近了,卻也是模糊的,接着,滿腦子上午看到的許中子的笑,他還笑?他還有臉笑!

柳臘梅板著臉問:“你說,我上午看見你還笑,就因為地窟窿吃了人,你才張牙舞爪笑是不是?”

許中子驚訝得抬起頭來看着柳臘梅:“上午是省電視台來採訪,我是人大代表,要做個專題,人來之前就出了事情,但是,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你說,我能說礦上出了事情不接受採訪,是誰給我這麼大的臉面,就是這新聞單位給的!我告訴他們出了事情,我這礦長是不想當了!不當礦長,哪還有捉馬村人的飯吃?”

柳臘梅的心開始扭結起來,疼得喉嚨里擠出兩聲哭音,卻沒有敞亮地哭出來,抬了手打自己的腦袋,瘋了似的打,打夠了才哭出來,哭聲被車窗外的陽光撕裂了,撕得窗外乾枯的秋葉一團團落下來,聽得她喊了一聲:“領着十個人來了,沒回家就進了鬼門關,他救的是他的哥和弟,他有什麼臉當那救人的英雄,不當那英雄,你把他的命還我來!”

許中子一下跪在了車內,抱着柳臘梅的腿說:“親親妹妹,你這一次要是不幫我,我就活不成人了,我的礦就是咱的礦,你就不想想咱媽咱閨女?”

還想說,左胯上的“兩隻蝴蝶”響了,縣裏領導要來。

許中子要車上的人把柳臘梅帶到市裡先找賓館住下,等縣裏領導走了再去看她,他還有話要說,人死了就是打死我也換不來死人的命,對不對?說什麼也要等我,出了事情,按出了事情的規矩辦。他說:“等我臘梅,你一定要等我,我的心亂得和麻一樣,你是沉得住氣的人,等我把礦上的事情安頓好了,就去市裡看你,我不會虧了你。”

柳臘梅一任眼淚往下流,無聲無息,清鼻涕也往下流,手和腳麻木冰涼,頭上的火星子亂跳,整個胸腔拔不上氣來,喉嚨乾裂裂的,嘴裏叫了一聲:怎麼這天就不長眼睛啊,一下子要了家裏三條漢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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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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