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小黃(1-3)
秘書小黃
丁邦文
當時是什麼原因沒讀這條信息呢?黃一平已經沒有興趣細究了。在果斷摁下了刪除鍵的時候,黃一平連片刻猶豫也不曾有。手指頻頻撳動之際,他忽然想起馮市長的那個比喻,是關於領導和秘書的,說相互之間的關係就像牙齒和嘴唇,唇齒相依,唇亡齒寒。黃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這個比喻很貼切,可誰是嘴唇,誰是牙齒呢?
一
時針早已轉過七點,副市長馮開嶺的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黃一平這邊,手機和座機輪番響起。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顯得很不耐煩,說都讓人家外商等兩個小時了,就是不給我面子,總要考慮一點國際影響吧。女兒小萌有了哭腔,曆數爸爸不守時的斑斑劣跡,妻子汪若虹也在旁邊推波助瀾。黃一平就一邊應付鄺明達,一邊哄着小萌。
黃一平與馮市長的辦公室斜對門,隔一道寬大走廊,進出市長辦公室必先經秘書門口。這樣的佈局,方便秘書為領導擋駕。依稀聽得見裏面有嗡嗡的話音,卻不能敲門進去催,即便鄺明達在電話里吼叫罵娘也不行。黃一平就在自己辦公室里打轉轉兒,心裏急得似有幾十隻猴爪在撓。
對於馮市長這個電話的重要性,黃一平當然心知肚明。電話先是黃一平接的,當時馮市長正好去了衛生間。對方沒有通報姓名、身份,開口只說請開嶺同志說話。黃一平聽出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聲音,但既然對方沒通報,他就絕不會主動稱呼。這是多年秘書生涯歷練的功夫,也是黃一平的"不俗"之處。"不俗"這個詞,出自馮市長之口,說過不止一次,卻從來不曾當著黃一平的面,可見含金量不低。馮開嶺本就是秘書出身,在陽城能得他如是評語頗為不易,黃一平也因此在秘書圈子裏賺足了顏面。
年處長是馮開嶺省委黨校的同學,在部里主政市縣幹部處,據說馬上就要提副部長了。這個時候的電話,肯定與來年初將要進行的陽城市府班子換屆有關。
眼下,離換屆還有小半年,民間就開始流傳新一屆政府班子組成。照例版本眾多,五花八門,惟有一個位置人選幾乎鐵定——四十五歲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卸副轉正。因此,就有人提前向黃一平道賀,說以後可要多關照呀,或者說"苟富貴,勿相忘"呀,等等之類。黃一平呢,臉上作刀槍不入狀,嘴裏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輕的小秘書,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麼關照、富貴全是扯淡。內心裏,卻灌了蜂蜜一樣甜美滋潤。馮市長提拔,也就等於他提拔,水漲船高嘛。
馮開嶺本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不要說打個電話,就連正式會議報告,都不太講究虛與委蛇、起承轉合那一套。這次和年處長通話這麼久,自然說明話題重要。關門閉燈,手機做了呼叫轉移,便絕對是"請勿打擾"的意思。這期間,所有打給馮市長的電話,黃一平都做了技術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電話約訪,更是無一例外遭到婉拒。作為一個稱職的秘書,黃一平總會讓馮市長在不想受到干擾的時候,免受任何干擾。至於那個鄺明達,自恃和馮市長關係很鐵,馮市長也早就答應晚上要幫他接待一個外商,據說明達集團正和對方商談合資一個新項目,投資規模過億美元,可那個項目和馮市長的電話相比,還是不能相提並論。因此,黃一平沒有理會鄺明達越來越囂張的火氣。他真正有些心急的,倒是家裏的女兒。
馮市長的電話終於打完。隨着對面辦公室的燈亮、門開,黃一平就像一支滿弓待發的暗箭,迅速而又悄然地射了過去。就在馮市長更衣、換鞋的當口,黃一平已幫他清理好電話、文件夾,收拾好隨身攜帶的皮包、茶杯、手機,原本有些零亂的辦公桌,復又井井有條。這中間,黃一平幾度施以餘光,悄悄觀察馮市長的表情,試圖從中掌握一些年處長電話的信息。結果似乎令人滿意,馮市長眉心處的那個"川"字非常舒展,右腮那塊厚重的咬嚼肌蠕動得堅實且很有節奏。
正值下班高峰,市府通往陽城賓館的幾條路,無一例外阻塞得厲害。途中,又接到鄺明達和女兒的催促電話,黃一平便示意司機老關在車流里左衝右突,甚至連闖幾個紅燈,這才以最快速度到達。見到馮市長,鄺明達原本冰封般的一張銅盆臉,立馬就開成一朵九月菊。倒是對黃一平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鼻子裏輕輕哼了一哼。黃一平心裏感覺委屈,卻也顧不了許多,只和司機老關耳語兩句,就匆匆打車往家趕。
躺到車後座上,黃一平覺得整個人就像癱了一樣,一種發自心底的疲累瞬間拆解了全身筋骨。自從做了馮市長秘書,他幾乎每天晚上回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條件反射。
一進家門,桌子上酒菜上齊,生日蛋糕插着花花綠綠的蠟燭。汪若虹朝他苦着一張臉,小萌則躺在媽媽懷裏抹眼淚。黃一平手都沒來得及洗,就趕緊掏出打火機點蠟燭,嘴裏則不停向女兒說著道歉的話。他心裏說,姑奶奶們,快點吧,留給我的時間也只有短短一個半小時,晚上馮市長還說了要一個重要文稿呢。
點完最後一根蠟燭,黃一平才恍然明白女兒已經十周歲了。看着小萌吹滅蠟燭破涕為笑的天真模樣,黃一平心裏忽然有些酸,從女兒生下來那年調到市府做秘書,先後跟過兩位副市長,隨馮市長也有五年了,這些年,他真是沒有陪妻子、女兒過一個完整的生日。當然啦,他在和汪若虹碰杯的時候,還是不失時機地附耳道:老婆,耐心點,再過幾個月就是市府換屆,馮市長提拔已成定局,咱的好日子就要到來了!
汪若虹明知故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黃一平拍了拍妻子緋紅的臉,習慣性地左右顧盼一番才說,與你關係大啦,傻瓜!
二
你的問題,這次應該解決啦,一步到位!馮市長的態度很堅決。類似的話,過去也說過,但以前的語氣偏軟,這次足夠硬朗,多了些決定的意味。
擺個什麼位置呢?是留在政府辦,還是國土、城建、交通或其他哪個局?馮市長既似徵求意見,又像自言自語。
馮市長說這話的時候,是和年處長通話的當天夜裏。當時,辦公室里就他和黃一平兩個人,整個市長樓層也是一片黑暗。此前,他在鄺明達的宴席上喝了不少茅台,照例需要喝幾杯濃茶,聊聊天解解酒。種種跡象表明,年處長在電話中已經給他吃下定心丸,否則,他不會有這樣的語氣和神態。
黃一平差點就要說,要不,我還是跟在您後邊再鍛煉幾年吧。當然,他終於忍住沒說,他不想再次因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記得三年前有個機會解決副處,是安排到城建局當政治部主任,就是因為自己一句客氣話,馮市長當即表示同意,結果讓政府辦信息科的王科長撿了個大便宜,那小子現在已經下到陽北縣擔任副書記,眼看就是下任縣長了。
四十歲的黃一平,在政府辦也算是個老資格了。十年前,他由陽城五中語文老師借調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幫助編寫教材。一年後,市府來教育局挑秘書,採取筆面試結合的辦法,全局那麼多人恰恰選中了他。
到了政府辦,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傳遞的零碎活計,本來還要再打一段時間的雜兒,這時恰好北京某部下來一位掛職的魏副市長。秘書跟領導是有講究的,跟了誰就算是誰的人,將來肯定是要榮辱與共的。對於掛職副市長這種過渡性的領導,好多人都不願跟,秘書長就派了黃一平。魏副市長掛職四年期滿回京后,黃一平又意外地被馮開嶺挑中。說意外,是因為秘書出身的馮開嶺,從省委研究室下來擔任副市長,對秘書要求很高,先後試用過好幾位都不滿意。派黃一平頂上去原本只是權宜之計,沒想到卻取得無心插柳之效,馮市長對他非常滿意。這一滿意不要緊,黃一平一做就是五年。
期間,馮開嶺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長,一躍而為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黃一平則從科員、副科到正科,按說早就應該解決副處職級了。不過,市府辦秘書解決職務問題,有很多鮮為外人知的潛規則。一般副市長的秘書,有科員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正科級,再要提拔,就只能離開原崗位。常務副市長的秘書,雖說可以配備到副處,卻也只能是一個副處級調研員之類的虛職。正市長的秘書,級別則可以從正科、副處到正處,職務可以是秘書科長、辦公室副主任、正處級調研員,甚至可以直達副秘書長。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頻率就會大大高於其他領導秘書,常常可以優先佔得非常搶眼的位置。因此,對黃一平來說,馮開嶺副市長前邊的那個副字去與不去,是有天壤之別的。
對於自己的未來去向,黃一平早就有了長遠規劃。他知道,秘書本就是個過渡性崗位,做得再出色也只能是通向仕途的一塊跳板。也有少數在領導身邊呆慣了的秘書,不太願意離開,畢竟大樹底下陰涼大,那種跟隨領導前呼後擁的感覺還是非常舒服的。可是在政府辦,主任、副主任、秘書長、副秘書長一大堆,資歷再老,職務再高,一輩子也只能老死在秘書崗位上,永遠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當,終歸是聽人使喚的角色。只要離開市府辦,下去擔任某個局、委的副局長、副主任,或者是縣、市、區的黨政班子成員,總要主管一個方面,手中有不小的實權。現在的社會,有職就有權,有權就有實惠,就會蔓延滋生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人脈資源,就會有好多決定、選擇的機會。何況,上有馮市長這棵大樹罩着,主政一方也不是什麼難事,一旦做了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廣闊無邊了。
黃一平原來跟的那個魏副市長,在國家某部工作大半輩子,做副司長也有十幾年了。按規定,副地、廳、司級的幹部,是沒有資格配備專車、秘書之類的,可是,中國官場的最大特色便是規定僅限於寫在紙上,或者只是對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聲討某個落網貪官時作為附加過錯一筆帶過。那個魏副司長在北京時,住中套公寓,騎自行車上下班,在食堂吃飯時和普通職工一樣排隊,甚至連辦公室也是兩人一間,說到底只是一個職務高些的辦事員。副司長下派陽城成了副市長后,情況立即改觀:市裡為他配備了奧迪專車,專職秘書,換了新款手機,辦公室不僅比部長的寬大,而且超豪華配置。於是當即驚詫莫名。及至工作一段時間,更發現此副市長與彼副司長的實際權力形同天壤,到哪兒都有官員熱情迎送,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於請客送禮、歌舞娛樂等等一應消費不僅全額公費報銷,且有專人負責辦理。
本來,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轉眼即到,魏副市長竟然有些樂不思蜀,正好部里官員也都不願離開京城,他就又多待了一任。後來,黃一平每次到京,總要抽空看望老領導,那魏副司長也不見外,說起在京城每每騎着自行車混跡於茫茫人流,或擠公交、地鐵上下班,還老大不適應,難免想起在陽城呼風喚雨種種。緣於此,黃一平深有感觸,知道同是一個職級的官員,在此是君,於彼為臣,甲處是鳳凰,乙處就只能是只雞了,因而內心又生出早些離開秘書崗位的念頭。
幾杯熱茶,一番閑話,又去過幾次洗手間,很快馮市長的酒意全消。此時,時間已過午夜,卻是馮市長精神最為抖擻的時刻。黃一平也只好收回信馬由韁的思緒,把注意力和興奮點集中到眼前的文稿上來。這時,馮市長又吩咐說,離人代會還有幾個月,這幾個月很關鍵,矛盾肯定不會少,不確定因素也很多。一方面,我們要有幾個漂亮動作,另一方面你要幫我站好最後一班崗,有些事多留意多擔待,確保萬無一失不出意外。說話時,馮市長眉心處那三道杠重又緊急集結,右腮的咬嚼肌蠕動得像一隻嘣嘣直跳的小松鼠。這是他態度堅決、情緒亢奮的一種標誌。
黃一平當然知道馮市長的話意。眼下,他們商討的這篇文章,便是馮市長所說的漂亮動作之一。馮開嶺當年以陽城師範團委幹事的身份步入政壇,完全是緣於他發在《中國青年報》上的一篇文章。當時,他那篇鼓吹第二次思想解放的理論文章,深得市委主要領導賞識,並一度成為陽城廣大幹部的必讀篇目。不久,他被書記點名調來身邊做秘書,並隨着書記的升遷跟到省城。此後,每逢重要轉折關口,他便總是不忘發揮自己的優勢,以文章充分展示他的客觀存在和與眾不同。這次的理論文章,準備在省委《理論動態》和省報上發表,是向市長位置進軍的一個宣言,也是加重競爭分量的一隻砝碼,當然需要慎重選題,精心落筆,以期一鳴驚人。
時雖初秋,天氣依然燠熱。空調房間裏,兩個人又是上網查,又是翻報紙找雜誌,折騰得一身熱汗,商量了幾個備選題目,還是不能最後確定。馮市長的意思是先不忙定,讓黃一平到省里走一趟,摸清情況再作商議。至於到省里如何走動,黃一平自然早已駕輕就熟,但馮市長還是特地叮囑:一定要拿出有分量的選題和文章,實現效果最大化,可以不惜代價,有關事項直接找鄺明達商辦。
三
鄭小光又要從省城來陽城請城建局、交通局的幾個人吃晚飯,照例直接把電話打給黃一平,請他幫助約人、安排吃飯和住宿。兩人商量的結果,還是放在陽城國賓館鮑翅廳。幾個電話打出去,被請的人當即欣然答應。城建局的馬副局長、交通局的何副局長原本還有其他應酬,就都推掉了。按照慣例,作為馮市長的朋友,鄭小光每次來陽城住宿、吃飯包括請客的費用,統統由黃一平代為簽單,只有餐后的歌舞、桑拿才由鄭小光自己買單。
一切安排妥當了,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對面馮市長辦公室,簡要報告了晚上的活動。正在埋頭看文件的馮市長,先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見黃一平還立在面前,這才愣過神,苦笑着搖搖頭說這個小光呀,然後還是繼續看他的文件。回到辦公室,黃一平有些納悶:馮市長對鄭小光頻頻來陽城,好像是知情的,又好像有些茫然;似乎是歡迎的,但又似乎有些無奈。那麼,這個鄭小光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他和馮市長又是什麼關係呢?
不像有的官員喜歡濫交朋友,甚至結交一些三教九流之徒,馮開嶺的朋友圈比較窄,也可以說交友相當謹慎。但是,他交的那些朋友好像都有些特殊身份或作用,相互之間關係很鐵,又很低調,一點也不張揚。比如年處長,職級不是很顯眼,但在省委組織部掌管着實權,是能左右很多人命運的人物。每到人事變化的關鍵時刻,兩人就會頻繁走動或通話,儘管做得很隱秘,瞞得了別人卻避不開黃一平。還有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掌管着陽城最大的企業集團,在工商界舉足輕重,待人接物相當傲氣,表面上對包括市委洪書記、市長丁松在內的其他領導也非常謙恭客氣,可真正算得上鐵杆知己的恐怕只有副市長馮開嶺。很多需要打點的重要關節,馮市長都會交由鄺明達一手操辦。但是這個鄭小光,就有些不同,既沒有什麼特殊身份,也沒見有什麼特別用處,馮市長對他的態度卻有些曖昧,這就讓黃一平很是不解。
自從跟着馮市長做秘書起,黃一平就認識鄭小光了。那時馮市長是分管農業的最末一位副市長,鄭小光經常從省城專程過來玩。據說是馮市長在省里工作時,兩人成為朋友的。記得第一次見到鄭小光,馮市長介紹說,這是省里來的鄭大公子,擁有一家裝在皮包里的貿易公司,除了毒品和軍火什麼都敢倒騰。揶揄、調侃里透着親熱,卻讓人對其真實身份摸不着頭腦。而鄭小光呢,全不在乎對方的調侃,自顧和馮市長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看得出,一向嚴謹莊重的馮開嶺,對鄭小光懷有某種特別的情感,或者同鄭小光有某種特殊的關係。至於特殊在哪裏,這麼多年來,馮、鄭二人從沒透露過,黃一平也不便打聽。
鄭小光公開在陽城攬工程,是在馮開嶺升為常務副市長之後。那個曾經被馮市長調侃為"裝在皮包里的貿易公司",忽然搖身一變具有了承接大型市政工程的資質。在馮市長分管的城建、交通、規劃、國土等幾個部門,都知道省城來的鄭小光後台很硬,近些年在全國各地做了很多重要工程。但是,對於這個鄭小光到底在省里有怎樣的背景,曾經做了哪些大工程,則始終神龍見首不見尾,大家似乎也諱莫如深。
不過,馮市長在對待鄭小光的態度上,倒是有了明顯的變化。早先鄭小光來陽城玩那會兒,馮市長的熱情是擺在臉上的,不管多忙都要親自陪同,或者再三吩咐黃一平想方設法招待好,讓他開心而來滿意而歸。等到鄭小光開始在陽城做工程了,馮市長就不再出面,態度也變得令人捉摸不定。起初有那麼兩三次,馮市長交代黃一平說,省城某公司鄭總來了,你負責安排接待一下,或者帶他到相關部門溝通一下。從馮市長當時的神態語氣上,黃一平感覺到某種特別的莊重,同時也就明白必須特別認真辦理,至於怎樣接待、如何安排,什麼事情、需要和哪些部門溝通,領導語焉不詳,黃一平只好見機行事,盡量滿足鄭小光的要求。
等到黃一平領着鄭小光跑過幾次,相互也混得熟了,馮市長就不再出面。之後,鄭小光總是直接打電話給黃一平,說什麼時候需要安排幾個什麼人聚一下,或者需要到哪個部門找誰誰商談一下,等等。說話很客氣,語氣是那種請求、商量式的,但骨子裏卻品得出居高臨下、不容置辯的味道。在黃一平看來,鄭小光的電話,相當於馮市長交辦,仍然是一絲不苟地執行。只是在事前或事後,他會向馮市長做個專門彙報,甚至私下裏也寫入工作日誌備查。
馮市長的態度,多數時候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也可以理解成同意,對具體事項則顯得不感興趣。表面上看,兩人關係似乎淡了,馮市長好像有迴避鄭小光的意思,可是對於鄭小光在陽城做工程,或者通過黃一平牽線辦事,卻從來沒有表示過不滿或不同意。因此,黃一平依然很賣力地幫鄭小光辦事,偶或在某些環節遭到了冷遇或阻力,鄭小光搬出馮市長作令箭,黃一平也就一言不發算是默認。如此一來,城建、交通、國土、規劃這些部門的人,都知道鄭小光是馮市長的人,工程上的事自然綠燈多紅燈少。
對於鄭小光工程上的具體事務,黃一平從不主動過問,也不願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可僅僅是飯後茶餘零星耳聞,他也還是了解到一些內情:這幾年,像全國多數二三線城市一樣,陽城得益於充盈的土地財政,市政工程大量集中上馬,其中多數都屬馮開嶺主管範圍。
鄭小光所攬工程,多是耗資不菲、利潤豐厚的大工程。這些工程也搞公開招投標,也有嚴格的監理、驗收程序,可實際操作權卻握在幾個部門負責人手裏,人為操控空間相當大。每次鄭小光來找黃一平出面協調,不是要求提前獲悉標底,就是半途修改合同,或者結算工程款時網開一面。而那些部門負責人也很聰明,按規矩本不好辦的事,等到黃一平出場了,就知道是秉承了馮市長的意思,大都迎刃而解。這次鄭小光火急火燎從省城趕來請客,肯定又是碰到難解的扣扣結結。
酒桌上,鄭小光頻頻敬酒,又逼着黃一平代表馮市長敬了不少,大家就都喝得舌頭有些大。飯畢,鄭小光建議大家放鬆一下。黃一平當然知道放鬆的意思,以前也參加過幾次桑拿,可現在是關鍵時刻了,他不想節外生枝。再說,城建局、交通局都是未來理想的候選任職部門,現在這樣胡鬧,萬一將來到了這些單位,還怎麼和馬副局長、何副局長們共事。於是,黃一平就推託說,馮市長約了晚上還要談個材料,我就不啦。那幾個人見狀,也都齊聲嚷嚷說不玩了,我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哩。鄭小光急了,一把拉住黃一平,手裏稍稍用勁說,你黃大秘書不帶頭,那怎麼行啊,有什麼事我來給馮大哥打電話。說罷,就真要掏手機。黃一平知道這回鄭小光真遇到難辦的事了,哪敢讓他打什麼電話,就只好妥協。
一行人到了陽城最豪華的黃金海岸浴城,鄭小光與老闆耳語幾句,便有媽咪將客人分別領到各自包廂,很快分配了小姐。黃一平雖然不是那種死腦瓜的保守黨,浴城歌廳也失過足落過水,卻不想在這個時候濕了鞋,就悄悄叫來鄭小光,讓他付了費用打發小姐走路。兩個人坐下來喝茶聊天,鄭小光的酒意還沒消,藉著酒勁兒道出今晚請客的主題:他的兩個工程,一個剛剛完工,一個接近尾聲,希望提前把餘下的一半工程款結了。
黃一平知道此事難度不小,說工程還沒竣工、沒驗收,即使竣工了按規矩還得試運行一陣,這個時候怎麼好結清工程款?鄭小光輕描淡寫道,凡事事在人為,想辦總能辦成,再說,馬上政府要換屆了,我這也是預防萬一嘛。黃一平一愣——萬一?什麼萬一?卻又不好深入探究,只好試探性地問,這個事恐怕要馮市長親自出面吧?鄭小光醉眼一瞪,大着舌頭說,馮市長要是方便出面,還要你這個秘書做什麼?說著,掏出一張銀行卡拍在黃一平掌心裏,說馬上國慶節了,本來想買點衣服給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歡什麼樣的,就讓她自己買吧。黃一平騰地坐起,堅持不受,鄭小光卻扔下卡獨自跑了。
平常,黃一平幫鄭小光辦了事,對方多數時候也都要給點東西,有時是小孩衣物,有時是化妝品,逢年過節則送一些高檔食品、保健品之類,也有價值幾百元的購物卡。對於這些東西,黃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單是忌諱馮市長,而是覺得鄭小光的事深淺莫測,不如乾脆遠離些,免招是非。何況,做秘書就乾脆做個清廉秘書,等將來到了一定位置,自然有拿的時候。因此,黃一平每次都堅決拒絕,鄭小光則常常抬出馮市長,說你不給我鄭小光面子倒也罷了,還能連馮大哥的面子也不給?如此一來,黃一平倒真的無話可說了。當然,他也有個原則——現金和銀行卡從來不染指。
第二天,黃一平到銀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是五萬元。於是,他出了銀行直奔郵局,當即用特快專遞把卡寄還給了鄭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