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工作沒以前要緊了,方宏達上起班來就有些鬆鬆垮垮的。這天他在去委里的路上碰見了兩個熟人,多聊了一會兒,趕到計生委時已經九點多了。他見辦公樓過道旁堆着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見方宏達,那男的就走過來,“咚”一聲跪在方宏達面前,大聲哭喊道:“方主任您要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達皺了皺眉,沒好氣地說:“寧建軍你又來鬧,到底誰冤枉你了?”

寧建軍原是市建設局的一名副科長,因為頭胎生的女兒,兩年前在手續全無的情況下,強行生下第二胎,市紀委給了他雙開處分,即開除干職和公職,並讓計生委安排人給他下崗在家的老婆做了結紮手術。二胎是個兒子,寧建軍覺得雙開和結紮老婆,沒什麼大不了的。偏偏老婆的結紮手術出了問題,傷口流膿,補做了幾次引膿手術,將傷口掏了個無法長攏的酒杯大的洞,也沒能把膿止住。寧建軍就三天兩頭地帶着老婆找市紀委和計生委,方宏達也不知這是第幾次接待他們了。

方宏達讓寧建軍跪着,自己進了辦公室。寧建軍就趕忙站起身,跟着邁進門。方宏達雖然對寧建軍有些厭煩,卻也同情他的處境,不想對他過於冷酷,就說:“寧建軍,計生委對你老婆也算仁至義盡了,她住院做手術沒要你出一分錢,還給了些營養補助,你還說冤枉。你說我們還能怎麼樣?”

不想這回寧建軍隻字不提老婆手術的事,他先從左邊衣兜里掏出一個申請補辦《二胎准生證》的報告,又從右邊衣兜里拿出一些關於女兒是病殘兒的醫院證明材料,一併放到方宏達的桌上。方宏達覺得好笑,說:“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論的,這個時候還要補辦什麼《二胎准生證》,你不想想這有可能嗎?”寧建軍說:“當然有可能,人家當官的可以辦《二胎准生證》,我為什麼不可以辦?你們不給我辦也行,我連鋪蓋都搬來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計生委不走了。”方宏達說:“當官的辦《二胎准生證》的不是沒有,我也承認,可人家手續齊全,合理合法。”寧建軍冷笑道:“你敢保證當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達說:“那你說誰不合理、不合法?”

寧建軍一字一頓道:“吳早生。”

吳早生確實是生了二胎。不過吳早生的二胎是到計生委辦了手續的,計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吳早生的老婆是寧建軍過去所在的市建設局的一名科長,十多年前她就給吳早生生下一個女兒。原來也沒聽說這個女兒有什麼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學后,吳早生夫婦突然宣佈說,女兒得了一樣除了醫生別人都說不來的怪病,據說這樣的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吳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醫院開了證明,到計生委來批了二胎指標,生下一個兒子。對此,建設局已有不少人給市紀委和計生委寫過舉報信,紀委還責成計生委認真複查過吳早生二胎指標的相關手續。原來吳早生這二胎指標是張思仁做計劃統計科科長時辦的手續,具體經辦人是當時的副科長楊青玉。後來張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規監督科和紀檢室,複查又由他牽頭來搞,方宏達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在超生指標審查領導小組會上聽張思仁宣讀過複查結論,說是吳早生女兒病殘證明材料屬實,二胎審批手續齊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張思仁又把這個結論報到市紀委,市紀委也表示認可,這事就成了定論,從此便不再有人舉報。

不想今天寧建軍吃飽了撐的,又把吳早生的事揪了出來,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誰,而吳早生是誰。因此,方宏達勸寧建軍說:“吳早生的事早就查過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證明材料和各種相關合法手續,你怎麼扳得倒他呢?”寧建軍大聲說:“還不是因為他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否則早就跟我一樣被雙開了。”

寧建軍話音沒落,忽然門外進來兩名保安,他們二話不說,架着寧建軍就走。寧建軍一邊掙扎着,一邊大喊大叫道:“方宏達你狗日的,文的沒理,來武的,你是共產黨的官,還是國民黨的官?方宏達我日你祖宗十八代……”還沒喊完,寧建軍就被拖出了門。然後他的聲音從樓道上漸漸小了下去,辦公樓里又恢復了寧靜。

這兩名保安也不知是誰叫來的,其實方宏達還想跟寧建軍多說兩句。這幾天方宏達正找不到事情做,計生委好像已有一陣子沒人上門吵鬧了,還真讓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開着的辦公室的門,方宏達莫名地有些不快。

後來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寧建軍留下的那堆紙片上。方宏達隨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門。寧建軍的老婆還獃獃地蹲在鋪蓋旁,方宏達把那把紙片塞到她手上,說:“這些材料,你還是自己拿着吧。”

楊青玉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楊青玉說:“方主任,張主任請您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方宏達像沒聽清楊青玉的話似的,還在樓道里站着,沒有任何錶示。楊青玉還以為方宏達沒聽清她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方宏達這才遲疑着轉過身,跟楊青玉去了張思仁的辦公室。

過去有什麼事情,都是張思仁跑到方宏達的辦公室來向他請示,現在剛好倒了過來,要他上張思仁的辦公室去了,這多少讓方宏達有些難以接受。但難以接受也要接受,這是官場上的規則,誰都改變不了的。

方宏達進了張思仁的辦公室,張思仁很客氣,立即站起身,親自過來把椅子挪到了方宏達的屁股下面,這讓方宏達面子上稍稍好過了些。

兩人坐定后,楊青玉就自覺走了出去,同時把門給輕輕帶上了。

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客套話,張思仁便用一種隨意的語氣說:“方主任剛才被寧建軍纏住了吧?”方宏達說:“也沒什麼,搞計生工作的人,這樣的事經歷得還少嗎?”張思仁說:“我看我們對他也不要過於遷就,以後少理睬他一些。”方宏達說:“是的,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覺得有味。”

就這樣將寧建軍說了一陣,也不見張思仁還有別的什麼事情,方宏達就試探着說:“張主任沒別的吩咐,我就走了。”張思仁說:“沒事沒事,是想跟老領導聊一聊。”方宏達就起了身,說:“什麼老領導,如今你才是領導。”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方宏達在桌邊呆坐着,心想張思仁叫自己過去,難道真如他所說,僅僅是想聊聊?方宏達搖搖頭,覺得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吳早生的事還有什麼蹊蹺,張思仁害怕寧建軍鬧出什麼麻煩來?可吳早生這事早已公開化了,有什麼值得這麼小心的呢?

方宏達正疑惑間,忽然手機響了,是周時勢打來的。周時勢說:“宏達你到帝都來一下,給你介紹個朋友。”方宏達問:“什麼朋友?”周時勢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趕到帝都,原來是省《人口報》的叢記者來了,方宏達也是認識的。周時勢說:“本來我們要開餐了,叢記者說沒有你方主任在場,他不端杯。”方宏達握住叢記者的手說:“感謝叢大記者還記得我方某人。”周時勢說:“口頭感謝不行,得拿出行動來,敬叢記者三杯,今後楚南的計生工作還要靠叢記者多多鼓勵。”

方宏達就跟叢記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氣氛一下子熱烈起來。

因為叢記者下午還要回省里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達主動到吧枱簽了單,順便要了兩條大中華,塞進叢記者的包里。叢記者假意攔了攔,嘴上說:“方主任你每次都這麼客氣,我又沒為楚南的計生工作出過什麼力氣,真不好意思。”方宏達說:“楚南的計生工作過去您報道得多呢,今後還要繼續關注喲。”叢記者將包提到手上,點頭說:“那是那是。”

送走叢記者,周時勢對方宏達說:“還有話要跟你說呢。”

兩人回到包廂后,周時勢謹慎地往身後那道已經關上的門瞟了瞟,說:“那天晚上的常委會最先是按原來的方案要通過你的,不想要表決時,鍾守春提出了異議,對列席常委會議的吳早生說,‘組織部門詳細考察過沒有?除了方宏達,計生委還有沒有更適合的人選?’我正要替你說幾句,不想吳早生先開口提了張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幾個常委都附和說張思仁人年輕、業務能力強,也是合適的人選。最後郭東南表態說,‘既然大家都覺得張思仁不錯,我看就張思仁吧,方宏達同志以後再考慮。’就這樣定了張思仁,他的材料還是過後組織部門補辦的。”

聽周時勢如此說,方宏達一時沒有言語。郭東南和鍾守春兩個人跟周時勢之間的關係比較微妙,在楚南市幹部中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只是方宏達沒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覺夾在中間,成了犧牲品。

這時只聽周時勢又說道:“宏達啊,這事怪我沒處理好,是我錯誤估計了形勢,看來張思仁後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點兒風聲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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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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