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塵暴來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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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林雅雯陪同縣委組織部兩名同志,前往胡楊鄉。本來她可以不湊這熱鬧,班子調整這類事,由組織部的同志去宣佈就行。但她還是忍不住來了。一則,朱世幫主動請辭對她觸動很大,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姿態的,她不能不來,來了,也是她的一種姿態。另則,她也想跟朱世幫認真交談一次,了解他的真實想法。這兩年,她有個遺憾,就是跟朱世幫交流的太少。怎麼說呢,如今像朱世幫這樣的鄉鎮幹部,真是太少,林雅雯相信,朱世幫腦子裏,一定是有很多想法的,特別是對胡楊鄉下一步的發展還有整個流域的治理,林雅雯太想從他那裏獲得啟示。朱世幫儘管被停職,但這只是暫時的,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內心裏,林雅雯還是希望他能到更重要的工作崗位上。這是一個有思想有抱負更有責任感的男人,錯只錯在工作方法上,對他的下一步安排,林雅雯更有自己的打算,她在會上所以三番五次跟祁茂林唱反調,就是怕祁茂林借調整的名,將這塊好鋼錯用在刀背上。
發現一塊好鋼不容易啊,甭看這沙湖縣基層官員眾多,可真正敢為老百姓捨身說話忘我辦事的,有幾個呢?要是再不珍惜再不保護,就是莫大的罪過了。
揣着諸多感慨,林雅雯來到胡楊鄉,誰知車子還沒拐上通往鄉政府的那條便道,就又讓村民們圍堵住了。
帶頭的,還是村支書胡二魁。
看見林雅雯下車,胡二魁第一個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質問道:"憑啥把朱書記撤了,你把好官給撤了,安的啥心?"七十二幾個也緊跟着圍過來,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林雅雯對胡二魁的態度吃了一驚,上次還縮頭縮腦的胡二魁,怎麼忽然像換了個人。等聽清是為朱世幫喊冤,林雅雯心裏有了底,她平靜地說:"他是不是好官,不是你們說了算,組織會有結論。"
"組織,組織是個啥?方的圓的,我看不着!"七十二向來是個油腔滑調的人,大約仗着有胡二魁撐腰,今天說話的口氣格外硬,邊說話邊做出一個比劃的動作,邊上的人被他逗笑了,爆出一片鬨笑聲。林雅雯心裏不高興,但她努力忍着,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發火的。在群眾中間發火,是最最愚蠢的一種工作作風。除非這火你必須發,不發就有可能控制不住局勢。能忍的時候,忍是上策。
"還說組織哩,就是你,成心跟朱書記過不去,說,憑啥撤了他?"劉駱駝本來是個很老實的人,這一天,他的表現也頗為突出,拿着一根紅柳條,指住林雅雯,滿臉惡意地質問。
林雅雯望了一眼黑瘦的劉駱駝,沒吭聲,七十二和劉駱駝一說話,她就清楚,這是提前合計好的,胡二魁想拿這兩個人激怒她,只有激怒了她,其他群眾才好起鬨。群眾一起鬨,胡二魁的目的就達到了。村支書們的想法,看似複雜,其實,卻很簡單。畢竟,他們都是些本分老實的莊稼漢。
你想激怒我,我偏不怒!林雅雯冷冷地將目光轉向胡二魁:"讓你的人走開,今天不是談論這事的時候。"
"走不走開由不了我,我已不是支書了。"胡二魁怪腔怪調地說道。
"什麼?"林雅雯暗自一驚,不明白鬍二魁這話的意思。
"你撤了朱書記,胡支書也不想幹了,他辭職了!"七十二扯上嗓子道。
"不光胡支書一個,鄉上一半支書辭職了,這下你滿意了吧?"劉駱駝的聲音更高。
"胡鬧!"這下輪到林雅雯發急了,她的確沒想到,處理朱世幫,會引來這麼多連鎖反應,"王樹林呢,叫你們王鄉長來。"見眾人圍堵着車,一時半會走不開,林雅雯沖七十二說。
"我管他王鄉長還是馬鄉長,我們就認朱書記,今天把醜話說前頭,真的敢撤掉朱書記,你就別想打這沙窩裏回去。"
"對,把話說清楚,朱書記做下啥錯事了,縣上憑啥要撤他?"人群又跟着吵起來,叫嚷聲響成一片。組織部許副部長一看陣勢,就急着跟鄉上打電話,偏巧這兒信號又不好,她能聽到對方的喂喂聲,對方卻聽不到她說話。
林雅雯心想,今天這場面,急也是閑的,一下兩下不可能對付得了,村民們明顯是有備而來,莫不如趁此機會,跟村民們多磨一陣,說不定還能磨出點什麼來。她索性走到路邊,不慌不忙地找一塊石頭坐下,望住胡二魁。
胡二魁臉上,掛着一層得意,他的確已向鄉黨委打了口頭報告,說不幹了,這號冤大頭,沒當頭,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農民,種自己的地,養活自家老婆,那些樹,誰愛砍砍去,關他屁事!他一打報告,胡楊鄉五個村的支部書記跟着也打報告,等於是向鄉黨委示威。
林雅雯儘管還不知道詳細情況,但從胡二魁臉上,她看出一股子不祥。這朱世幫在胡楊,真成了一棵樹啊,根深葉茂,這樹一動,下面的枝枝葉葉就全動了。
正想着,鄉長王樹林慌慌張張跑來,邊跑邊罵道:"胡老二,你個混蛋,敢攔縣長的車,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胡二魁竊竊一笑,沖七十二擠了個眼神。七十二猛地跑過去,攔在王樹林面前。
"七十二,你個狼吃,想做啥?"
"不做啥,王鄉長,不,王書記,你請回,今兒個,我們跟林縣長說說,沒你的事。"
"反了你了?讓開!"王樹林猛喝一聲,嚇得七十二往後一趔,王樹林緊忙奔過來:"林縣長,對不住啊,我剛到鄉上,怎麼著,他們沒敢胡言亂語吧?"
林雅雯沒接這個話題,見王樹林滿頭大汗,問:"你從哪來?"
"還說哩,這幫沒心沒肺的,早不撂晚不撂,偏在這節骨眼上撂挑子。眼下莊稼要澆二輪水,人家的支書天天找水管處,他們倒好,跟我尥蹶子。"
"活該!"七十二搶過話,譏笑道:"你以為書記那麼好當啊?有本事,你就學朱書記,頭一個把水給我們要來。"
"七十二你個狼吃,你媽肚子疼得在衛生所打滾,你倒好,跑路上來撒野,看這事完了,我咋個收拾你?"
七十二一聽,瞪大了眼睛:"你胡說,我媽昨兒個還好好的,你敢咒我媽?"
"昨兒個?我說你小子還是人不?昨兒個好,今兒就肚子不痛了?還愣着做啥,快往縣醫院送,我咋看着像急性腸炎。"
七十二讓王樹林的話嚇着了,掉頭就往村裡跑。昨晚他沒回家,跟宋二蛤蟆幾個打牌打到了天亮,太陽影子冒時,劉駱駝到宋二蛤蟆家喊他們,說是商量事兒哩,七十二臉也沒洗就去了劉駱駝家。他媽今年六十三歲了,沒固定在誰家裏,弟兄五個輪流着養,一人家裏住兩個月,這些日子正好在他家,要是有個啥閃失,四個哥哥還不把他吃掉?
七十二的兩個哥哥也拔腿跑了。
片刻的騷亂后,人群原又靜下來,王樹林一看胡二魁拿腔作勢地坐在一邊看景緻,火氣猛就上來了:"胡老二,把你的人帶走,今天的事,我不跟你算帳,但我把醜話說前頭,要是地里少澆一滴水,旱掉一棵苗,損失你給我全賠!"
胡二魁沒說話,老實巴交的劉駱駝卻插了嘴:"你嚇唬誰啊,人家不幹了,你找有本事的要水去。"
"你——"王樹林惡惡地瞪住劉駱駝,想罵,話在嘴邊繞了一個圈,沒罵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這才問。
"你問他。"王樹林望住胡二魁說。林雅雯發現,胡二魁對王樹林,遠沒對朱世幫那麼尊重。王樹林氣得嗓子裏冒煙,胡二魁呢,卻擺出一副看笑話的樣子。
"二魁,到底怎麼回事?"林雅雯從地上站起,目光再次轉向胡二魁。
"沒啥子,不想幹了。"胡二魁懶洋洋地道。
"你敢!"王樹林叫了一聲。林雅雯止住王樹林,繼續問:"原因呢,就是因了朱世幫?"
"你說的沒錯,朱書記不幹,我們誰都辭職。"胡二魁回答得很乾脆。在林雅雯面前,他沒一絲兒怕,甚至還帶有某種仇視。林雅雯聽完,掉頭跟王樹林說:"不想乾的,一律批,辭幾個批幾個,我就不信胡楊鄉五萬多人,挑不出幾個帶頭的。"
王樹林沒想到林雅雯會這樣說,而且當著胡二魁的面,一時有些結巴,眼神怪怪的盯她臉上,不知道該不該表態。
林雅雯偷偷斜了胡二魁一眼,發現胡二魁的臉色有點僵,剛才還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無所畏懼的樣,這陣兒,脖子縮住了。
"有你這麼當縣長的嗎,人家一辭你就給批,這成啥了?"劉駱駝急了,撲上來說。
"駱駝,滾一邊去,還沒你說話的份。"王樹林怕村民們再次起鬨,厲聲制止劉駱駝。林雅雯卻說:"我這縣長就這脾氣,誰想給我臉子,我的臉子比他還難看呢。"說完,理也不理胡二魁,抬腿就往人群外面走。人群剛要合攏,王樹林的罵就響起來:"哪個敢攔,沒法沒天了?回去,莊稼眼看曬死了,你們倒有閑心跑來湊這熱鬧?"
村民們最終還是被王樹林喝退了,在胡楊鄉,王樹林儘管威信沒朱世幫高,但也絕不至於喝不住村民。加上他從醫院出來沒幾天,頭上還裹着紗布哩,上次挨了洪老闆手下的打,反倒成了好事,一下拉近了他跟村民們的感情。
林雅雯這才來到鄉上。
一進鄉政府院子,王樹林就說:"林縣,不會真同意他們辭職吧,別人能辭,胡二魁辭不得,他一辭,沙灣村就放羊了。"
"誰同意讓他辭職了?"林雅雯反問。
王樹林傻呵呵望住林雅雯:"你剛才……"
"我說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剛才那話你也信?"林雅雯真是服了他了,說他老實,他還真老實得連氣也不通了。這個榆木疙瘩,啥時候才能開竅?
王樹林總算是明白了林雅雯的意思,連拍幾下腦袋,懊喪地說:"看我這腦瓜子,笨死了。"
鄉上的會很快召開,一聽縣委真要任命他為書記,王樹林突然叫了起來:"不行,這絕不行,朱書記說啥也不能走,他一走,這工作,我幹不了。"
"誰說讓他走了?"林雅雯打斷他,她就擔心這一點,下面的人都說,王樹林是朱世幫的影子,看來這話一點沒錯。王樹林習慣了跟在朱世幫後面跑堂子的日子,一旦讓他挑大樑,弱勢就顯了出來。
"不讓他走就讓他接着干書記,這書記我當不了。"王樹林又說。
"怎麼,你也要撂挑子是不?"林雅雯忽地就來了氣,別的鄉都是鄉長趕着讓書記走,好早一天坐到一把手位子上,這兒倒好,鄉長硬是拉着不讓書記走。
"不是我撂挑子,林縣,胡楊鄉情況特殊,朱書記走了真不成。"王樹林說得很誠懇。
"有多特殊,我就不信離了他朱世幫地球不轉了?老王你別再討價還價,縣上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是拿胡楊鄉當兒戲。"
"林縣……"
"好了,別再婆婆媽媽了,班子的事就到這兒,下面討論另一個議題,抗旱保苗。"
會議開了大半天,一談起旱情,王樹林就激動起來,他全面而詳細地彙報了胡楊鄉的旱情,就眼下情況看,百分之八十的苗田急需灌水,還有將近六百畝林地也亟待澆灌,可水從哪來?
"水管處怎麼說?"聽完王樹林的彙報,林雅雯也犯了急,這些日子精力都讓流管處跟沙灣村的矛盾佔去了,反把旱情給忽視了。
"還能咋說,狼多肉少,分不過來,年年都是這情況。"
"機井呢,井灌能保證多少?"
"就算把全部的泵都打開,一天二十四小時抽,怕也保證不了百分之二十。"王樹林的聲音軟沓沓的,聽了讓人沮喪。
"怎麼會這樣,去年不是能保證百分之六十么?"林雅雯邊問,邊翻自己的筆記本,上面有去年抗旱工作會議上記下的數字。
"去年是去年,今年情況大不一樣,年初關了三分之一的井,剩下的,水位下降,水源不足,就算二十四小時抽,也未必能抽出去年一半的水。還有,剛剛颳了沙塵暴,農渠里儘是沙子,滲水也多。"
"沙子能成理由,為什麼不組織力量先把沙清理掉?"一聽王樹林這樣說,林雅雯的火更大了,明知沙子會滲水,還要……
王樹林看了一眼林雅雯,低下頭,喑啞着嗓子道:"這兩天我就在做這工作,可……"
"到底怎麼回事,別老是結結巴巴!"
"五個村的支書辭職,群眾不聽調動,本來清沙就是一件難事兒,這下更難了。"
"……"
林雅雯無話了,她這才清楚,剛才王樹林為什麼要極力反對調整班子,不讓動朱世幫,看來,縣上這樣做,還真是有點草率。
沉默了一會,她道:"沒有朱世幫,這些人真就指揮不動?"
王樹林抬起頭,目光在林雅雯臉上艱難地掃了下,又低下頭,聲音跟蚊子似地道:"多年的習慣了,他們只聽朱書記的。"
林雅雯這次沒急着發火,甚至暗暗為剛才的火暴態度內疚。畢竟,朱世幫在胡楊鄉幹了十幾年,由鄉文書干到了一把手,出現這種情況,也不為怪。眼下要緊的是,怎麼幫王樹林把局面打開。
"這麼著吧,你把他們全叫來,我們分頭做工作,村級班子絕不能癱瘓,還指望他們渡難關呢。"
王樹林很快派人去叫人了,休會中間,林雅雯跟組織部許靈交換了意見,一小時后,包括胡二魁在內的六名村支書被分頭帶到林雅雯她們面前,開始談話。
談話持續了三個多小時,林雅雯談得嗓子都起了火,好話說了一地,就是不起一點兒作用,除了胡二魁沉默着不表態外,其餘五位,全都一個聲音:朱世幫干,他們干,朱世幫不幹,他們堅決不幹!
這種尷尬場面林雅雯還是第一次遇到,看來,談話已無濟於事,這些人是鐵了心要跟縣上出難題。"那好吧,既然你們堅決不幹,那就只有一個辦法,擇日另行選舉。"
林雅雯很快將情況彙報上去,祁茂林在電話里驚道:"怎麼會這樣,眼下什麼時候,哪有時間搞選舉?再者……"祁茂林沒把話說完,其實林雅雯明白他要說什麼,村級班子不比鄉上的班子,不是說調整就能調整的,如果說鄉鎮一把手是打破頭了爭着干,村支書這個角色,就有點趕着乾的味道。每次村級班子換屆,縣鄉都要花很大精力,提前做許多工作,就這樣,個別村還是沒人願意挑這副擔子。按支書們的說法,這種吃力不討好,上下都要挨罵的活兒,也只有傻子願意干。林雅雯卻認為,實質性問題,還在村幹部的報酬上,西北不比南方,在南方或者沿海地區,村支書比大老闆還強,比國家公務人員,更強。可在偏僻的大西北,在落後的沙漠地區,村支書的報酬,也就是多種一份地的收入,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塊錢。但你要操的心,要管的事,卻多個沒完。比如說胡二魁,自打流管處開始毀林,他就一天也沒閑過,自家的地是荒了還是旱了,壓根就顧不上看一眼。家裏的活,更是沒時間搭手,畢竟,他們不是幹部,不是吃皇糧的,說穿了,他們還是農民,還得靠自己種田養活自己。
想到這些問題,林雅雯心裏,就不能不沉重,對說怪話撂挑子的六名村支書,也有了另一種理解,他們也有難處啊。
怎麼辦?改選,來不及,而且鄉上也沒物色到合適人選來接替,做工作,他們又不聽。林雅雯反把自個給難住了。祁茂林在電話里把矛盾和困難全交給了她,讓她在胡楊鄉多留幾天,問題解決了再回縣上。
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林雅雯說:"找朱世幫,讓他出面做工作!"
"找他?"組織部副部長許靈困惑地盯住林雅雯,心裏嘀咕道,朱世幫現在還會幫鄉上做工作?
"只有這一個辦法,他不出面,這道坎就過不掉。"林雅雯重重地說。
"這……"許靈為難住了。
正說著話,院裏一陣自行車鈴響,很快,鄉上的幹部進來說,朱書記回來了。林雅雯心裏一熱。朱世幫是三天前請假離開鄉政府的,說他老婆病了,躺在炕上起不來,得回去侍候幾天。鄉幹部們私下說,朱世幫是聽到了撤職的消息,鬧情緒哩。林雅雯也犯着疑惑,不敢亂下結論。就在林雅雯猶豫着怎麼跟朱世幫開這個口時,猛聽得朱世幫在院裏發火:"由着他們了,這幫狼眼珠子,跟他們說好話是閑的,走,樹林,我就不信他們吃了豹子膽!"等林雅雯聞聲走出房間時,朱世幫跟王樹林已出了院子,兩個人風風火火地去找胡二魁了。
林雅雯這才鬆了一口氣,笑着跟許靈說:"有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