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們的後面是波濤洶湧的大海,前面是綿延不斷的沙漠,從海邊一直伸展到遠方的山地,那是里克特草原邊上險峻的紫色山峰,那裏峽谷幽邃,山峰奇峭,一鉤蒼白的月亮高懸空中。山腳下是海克森克賽爾峽谷——“妖女鍋”——荒涼的風谷陷阱。這是一幅可以追溯到遠古的蠻荒的風景畫。唯一可以看出有人曾在這塊地方落腳的痕迹,是一塊插在沙里的粗糙的油漆木牌,藉助月光,可以讀出上面寫着:禁止入內。
沒有從海上逃跑的山路。唯一向他們敞開的方向是納米比沙漠。
“我們必須穿過這片地方,碰碰運氣吧。”傑米說。
班達搖搖腦袋,“衛兵一看到我們就會開槍,或者把我們弔死。就算能躲開衛兵和警犬,也沒法繞過地雷。我們死定了。”他的內心並沒有絲毫恐懼之感,只是聽天由命罷了。
傑米看了一眼班達,深感後悔。是他把這個黑人帶進這裏的,但是班達從未抱怨。即使他們現在已無路可逃,他仍然毫無怨尤。
傑米回頭看了一下不斷拍岸的層層怒浪,感到他們能走這麼遠,真是一個奇迹。已經是凌晨2點了,離開天亮和他們兩人被發現還有四個小時。“如果我準備放棄的話,那我就不是人。”傑米想。
“咱們幹活去,班達。”
班達眨着眼睛。“做什麼?”
“咱們是來挖鑽石的,不是嗎?咱們挖吧。”
班達盯着這個目光狂熱的人。他的白髮緊貼着腦殼,濕透的褲子已成碎片,掛在兩腿上。“你在說什麼?”
“你說,他們一發現就會把我們幹掉,是嗎?當個富鬼也比當個窮鬼好些。是奇迹把我們帶到這裏,也許還會發生奇迹把我們帶出去的。而如果我們能脫身的話,要是兩手空空,那我可真該死了。”
“你瘋了。”班達輕聲說。
“否則我們就不會到這裏來了。”傑米提醒他。
班達聳聳肩。“管他呢,在他們發現之前,我也沒什麼別的可干。”
傑米脫下了他檻褸的襯衣,班達會意,也脫下了自己的襯衣。
“喂,你提到過的大鑽石在哪兒?”
“到處都是。”班達肯定地說。他又加了一句,“就像警衛和警犬一樣。”
“這一點我們待會兒再擔心。他們什麼時候到海灘來?”
“天亮以後。”
傑米想了一想。“海灘有沒有他們不來的地方?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
“這塊海灘沒有他們不走到的地方,連藏一隻蒼蠅的地方都沒有。”
傑米拍了一下班達的肩膀。“那好,咱們走吧。”
傑米看着班達跪下來,開始沿着海灘慢慢地爬行,一邊爬一邊摳着沙子,不到兩分鐘,他停了下來,舉起一塊石頭,“我找到了一塊!”
傑米也彎下身子,開始往前爬。先找到的兩塊很小。第三塊超過十五克拉。他坐在那裏,久久地望着這塊鑽石。這種寶貝能那麼容易地找到,對他來說,簡直是難以置信的事。而這些寶貝都是屬於薩洛蒙·范德默韋和他的合伙人的。傑米繼續向前爬。
在以後的三個小時裏,兩人一共找到了四十來塊鑽石,大小從二克拉到三十克拉不等。東方天空開始露出晨光,已經到了傑米計劃離開的時間,是他們跳回救生艇,穿過礁石逃跑的時間了。但是現在想這些已是毫無用處。
“天很快就要亮了,”傑米說,“咱們看看還能找到多少塊鑽石。”
“咱們不會活到去花這些鑽石的時候了。你要發了大財死掉,是不是?”
“我根本不想死。”
他們繼續尋找,不假思索地挖出了一塊又一塊鑽石,似乎一種瘋狂勁已經控制了他們。他們的鑽石成堆地增加,直到最後把價值連城的六十塊鑽石放到他們破爛的襯衣里為止。
“你要我拿這些鑽石嗎?”班達問。
“不,咱們可以兩個人——”這時傑米意識到班達腦子裏正在想些什麼。攜帶鑽石的人在現場被抓住,將被痛苦而緩慢地折磨死。
“我來拿吧。”傑米說。他把鑽石倒進已成破布的襯衣里,仔細地打了個結。地平線已出現灰白色,東方映出了朝霞。
下一步怎麼做?這倒是個問題!答案在那裏?要麼站在這裏等死,要麼向內地往沙漠走去,在那兒死去。
“咱們走吧。”
傑米和班達並肩慢慢地從海邊朝前走去。
“什麼地方開始布雷?”
“大約朝前一百碼左右的地方。”這時他們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狗吠聲。“我想我們倒不必為碰上地雷而擔憂。警犬正往這邊來。早班工人要上班了。”
“他們到我們這兒要多長時間?”
“十五分鐘,也許十分鐘。”
天幾乎大亮了,原先一片朦朧,此刻呈現出了沙丘和遠處山脈的輪廓。無處躲藏。
“一班有多少警衛?”
班達想了一下,“大約十個。”
“這麼大的海灘,十個警衛不算多。”
“一個警衛等於一大批。他們有槍和警犬。警衛又不瞎,咱們也不是隱形人。”
狗吠聲越來越近了。傑米說:“班達,很對不起。我不該把你帶到這個地方來。”
“不是你。”
傑米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他們聽到了遠處的喊聲。
傑米和班達到了一個小沙丘旁。“咱們用沙子把自己埋上怎麼樣?”
“那個辦法有人試過。警犬會找到我們,把我們的喉管咬斷。要死我想死得痛快些,我要讓他們看見,然後撒腿就跑。這樣,他們就會開槍。我……我不想讓警犬咬我。”
傑米抓住班達的胳膊。“我們可能會死。可如果我們跑是為了死的話,那我們可真該死了。讓他們想辦法來對付我們好了。”
他們已能聽清遠處的說話聲了。“快點兒,你們這幫懶鬼。”一個聲音叫喊着,“跟我走……排好隊……你們晚上都睡足了……這會兒該幹活兒了……”
傑米儘管說了大話,但發現自己也有畏縮之感。他轉身又看了一眼大海,淹死是不是要容易一些?他注視着猙獰的礁石把海浪一個個地擊碎,這時他突然看到了別的東西,在波浪後面。他不知道這是什麼。“班達,你看……”
從海上遠處,一道看不透的灰牆正向他們逼來,被強勁的西風推着。
“這是海霧。”班達叫了起來,“這種風一個禮拜刮兩三次。”
正當他們談話時,海霧越刮越近,它像一塊巨大的帷幕從地平線橫掃過來,掩住天空。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該死的海霧。又要歇工了。老闆們最討厭這玩意兒了。”
“我們有辦法了。”傑米低聲說。
“什麼辦法?”
“海霧!他們看不見我們了。”
“沒什麼用。它總是會過去的,那時我們照樣在這裏。如果警衛不能穿過雷區,我們也過不去。你打算在刮海霧時穿過沙漠,但走不了十碼,就會被撕成碎片。你又在等你的奇迹了。”
“該死的,你真說對了。”傑米說。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海霧更近了,遮住了大海,並要把海岸也吞沒。海霧朝他們滾滾而來,使人不寒而慄。但是傑米卻高興地想着。它會救了我們的。
突然,響起了一陣叫聲:“喂,你們兩個,在那裏幹什麼?”傑米和班達掉轉頭一看,大約在一百米遠的一個沙丘上,有一個持來複槍的警衛站在那裏。海霧更迅疾地刮來。
“你們!你們兩個,過來。”警衛吼叫着,舉起了來複槍。
傑米舉起了雙手。“我把腳扭了。”他大聲地回答,“我走不了。”
“待在那裏,”警衛命令着,“我來帶你們。”他放下槍,朝他們走來。傑米朝後很快地看了一眼,知道海霧已經刮到岸邊,很快要刮到這裏了。
“快跑。”傑米輕聲說。他轉身向海岸飛快地跑去,班達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
“站住!”
頃刻間,響起了一陣槍聲,他們前面的沙土吱吱地濺了起來。他們繼續向前跑,跑進茫茫的濃霧裏。又響起一陣槍聲,緊接着又是一陣。隨後他們已經跑進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裏了。海舔着他們,把他們凍得發抖,喘不過氣來,好像被裹在棉花堆里似的,什麼都看不見。
現在聲音變悶了,遠去了。被海霧擋回來,來自四面八方,他們又聽見了一些人彼此叫喚的聲音。
“克魯格……我是布倫特……你能聽見嗎?”
“我聽見了,克魯格……”
“他們是兩個人,”第一個聲音嚷着,“一個白人和一個黑人。他們正在海灘邊。把你的人員分散開。開槍打死他們。”
“抓住我。”傑米輕聲說。
班達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到哪兒去?”
“咱們設法離開這裏。”
傑米把指南針拿到眼睛跟前瞅着。他幾乎看不見它。他轉着身子,一直到指南針指向了東方。“走這邊……”
“等一等!我們不能走。即使我們不碰上警衛或警犬,也會觸到地雷的。”
“你說地雷在一百多碼遠的地方。咱們離開海灘。”他們慢慢地、搖搖晃晃地向沙漠移動,像瞎子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摸索着行進。傑米一碼一碼地步量,他們每次一在流沙中絆倒,便爬起來繼續前進。傑米每走幾英尺,就停下來看一下指南針。當他估計他們走了幾乎有一百碼時,他停了下來。
“這兒應該是佈雷的地方。他們布雷有什麼規律嗎?你想想有什麼可以幫助我們的辦法?”
“只能靠運氣了。”班達說,“從來沒有人能通過那些地雷的,傑米,它們分散在礦區各處,埋在大約六英寸深的地方。咱們得在這裏停一下,直到海霧散去,然後再起來自投羅網。”
傑米又聽到周圍反射來像被棉花塞住的嗡嗡的說話聲。
“克魯格,用聲音保持聯繫。”
“明白,布倫特。”
“克魯格……”
“布倫特。”
含糊不清,互相呼喊的聲音在濃霧中迴響着。傑米的思想飛快地旋轉着,絞盡腦汁地思量着每一個可能的逃跑辦法。如果他們待在原地,海霧一散,他們馬上就會被幹掉。如果他們試圖穿過雷區,又會被炸成碎片。
“你見過地雷嗎?”傑米輕聲說。
“我幫他們埋過幾個。”
“什麼東西會使他們爆炸?”
“一個人的重量。任何超過八十磅重的東西都會使它們爆炸。用這種辦法,他們的警犬就不會被炸死。”
傑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班達,我有一種辦法,也許能使我們逃走。也可能不頂事。你要不要和我冒一下險?”
“什麼想法?”
“我們肚子貼地爬過雷區。用這種辦法,就可能使我們的重量分散在沙土上。”
“喔,上帝!”
“你在想什麼?”
“我正在想我離開開普敦真是發瘋了。”
“你要和我一起來嗎?”他幾乎辨別不出身邊的班達的面孔。
“你簡直不給人留餘地,不是嗎?”
“那麼來吧。”
傑米小心翼翼地伸展開身子,貼在沙土上。班達看了他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跟着他做。兩人開始慢慢地爬過沙灘,朝雷區那邊爬。
“你爬的時候,”傑米輕聲說,“不要用手和腿往下壓,而是用你的整個身子朝前爬。”
班達沒有答理,他精神高度集中,要保住性命。
他們處在令人窒息的、灰濛濛的濃霧所形成的真空裏,伸手不見五指。他們任何時候都可能碰到警衛和警犬,或者觸發地雷。傑米強迫自己不去考慮這一切。他們的動作緩慢而痛苦。兩個人都光着上身。他們一寸一寸地朝前爬,沙土擦着他們的腹部。傑米知道這種情況是多麼艱險。即使他們的確能幸運地爬過沙漠,不被槍擊和炸成碎片的話,在他們面前還有鐵絲網和入口處哨位上的武裝警衛。而且,海霧會持續多久也很難說,它隨時都可能止息,而使他們暴露出來。
他們繼續爬行,腦子一片空白地往前爬,直到喪失了時間的概念。英寸積累成了英尺,英尺積累成了碼,碼積累成了英里。他們不知道究竟爬了多遠。腦袋被迫緊貼在地,眼睛、耳朵和鼻子裏都沾滿了沙子,呼吸也很困難。
遠處,仍然迴響着警衛人員的聲響。“克魯格……布倫特……克魯格……布倫特……”
每隔兒分鐘,兩人便停下來休息一會兒,查看一下指南針,然後繼續朝前爬,再次開始沒有盡頭的爬行。一股幾乎不可抵擋的本能要他們爬得快一點,但這將意味着更用力地向下壓,傑米可以想像金屬片在他身下爆炸以及鑽進肚子裏的情景。他保持着慢速度。他們不時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但聲音仍被濃霧裹着,分辨不清來自何方。傑米滿懷希望地想着,這是一片大沙漠,我們不會遇上任何人。
不知從哪兒鑽出了一個毛乎乎的大黑影,朝他撲來。它來得如此迅捷,傑米猝不及防。他感到狼狗的牙齒咬進他的胳膊。他把鑽石包擱在一邊,竭力掰開狗的嘴,但他只有一隻手,不可能做到。他感到熱血湧出了他的胳膊,狗的牙齒咬得更深了,無聲無息。傑米感到要昏厥過去。他聽到一聲悶響,接着又是一聲,狗嘴鬆開了,眼睛也翻白了。疼痛中透過霧靄,傑米看見班達用鑽石狠狠地砸警犬的腦殼。狗嗚了一聲,直挺挺地死了。
“你沒事吧?”班達焦急地悄聲問。
傑米說不出話來。他躺在那裏,等待着陣陣疼痛的消失。班達從褲子上撕下一角,把傑米的胳膊緊緊地扎住,止住了流血。
“我們還得爬。”班達警告說,“周圍出現了一條狗,那就會有一大幫。”
傑米點點頭。他慢慢地移動身體,忍住胳膊上的劇痛。他記不清是怎樣爬的了。他處於半昏迷狀態,像個機械人。外部的某種東西在指揮着他的行動,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用胳膊向前爬,拖……簡直沒有盡頭,只有難忍的痛苦。現在由班達拿着指南針。當傑米爬錯方向時,班達輕輕地把他扳回來。他們被警衛、警犬和地雷包圍着,只有海霧保護着他們的安全。他們繼續爬行,為活命而爬,直到兩人都再也爬不動一英寸。
他們昏昏地睡著了。
傑米睜開眼睛,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他躺在沙漠裏,身子僵硬,酸痛,試圖回憶他在什麼地方。他看到班達睡在六英尺遠的地方,回憶像潮水般地湧上腦際。救生艇在礁石上撞得粉碎……海霧……
但是有些事情不對頭。傑米坐了起來,力圖想辨清是什麼。他心中一緊。他能看到班達。那就是不對頭的地方。海霧散了。傑米聽到了周圍的聲音。他透過正在消失的薄霧瞥見,他們已經爬近了礦區的入口處。那裏有班達所描述過的高高的警戒哨和鐵絲網。大約六十來個黑種工人正離開鑽石礦區,朝大門走去。他們已經下班,該是下一班工人上工了。傑米站了起來,爬到班達旁邊,不斷地搖晃他。班達坐了起來,馬上警醒。他的眼睛轉向了警戒哨和大門。
“該死的。”他不無懊悔地說,“我們幾乎成功了。”
“我們確實成功了!把那些鑽石給我。”
班達把襯衣包遞給了他。“你有什麼……?”
“跟我走。”
“大門口那些警衛手裏有槍。”班達低聲地說,“他們會知道我們不是這兒的人。”
“我正在想法兒呢。”傑米告訴他。
兩人走近警衛,擠進了上下班的工人隊伍中。他們正在互相大聲嚷嚷着,交換着友好的噓聲。
“你們得玩命幹了,夥計們。我們剛在海霧中着實美美地睡了一覺……”
“怎麼會讓你們碰上海霧的?你們這些走運的兔崽子……”
“上帝聽我的。他不聽你的。你們是壞……”
傑米和班達走到了大門口。兩個壯碩的武裝警衛站在那兒把下班的工人趕進小屋裏,等着徹底的搜身。警衛把工人扒得一絲不掛,上上下下地看他們身上每一個孔穴。傑米把手裏的鑽石包攥得更緊了。他推開排着隊的工人,走到一個警衛跟前。“對不起,先生,”傑米說,“我們想找工作,應該見誰呢?”
班達傻乎乎地盯着他。
警衛轉過身子,對着傑米說:“見你的鬼去吧,你站在鐵絲網裏面幹什麼?”
“我們進來找工作,我聽說這兒有個警衛的空缺,我的僕人能挖鑽石,我想……”
警衛打量着這兩個穿着破爛、不體面的人。“見你的鬼,快出去!”
“我們不出去。”傑米抗議道,“我們要工作,而且我聽說……”
“這裏是禁區,先生。你沒有看見木牌嗎?見你的鬼去吧,快出去,你們兩人都出去!”他用手指了指停在鐵絲網外面的一輛大牛車,上面擠滿了下班的工人。
“那輛車會把你帶到諾洛錫港。如果你們要找工作,得到那兒的公司辦公室去申請。”
“喔,謝謝你,先生。”傑米說。他朝班達點了點頭,兩個人走出了大門,到了自由的天地里。
警衛在他們背後嘟囔了一句:“白痴。”
十分鐘以後,傑米和班達已經在去往諾洛錫港的路上了。他們隨身帶着價值五十萬英鎊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