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里普德里夫特一仍舊貌,但傑米·麥格雷戈卻已今非昔比。他駕着馬車進城時,人們都刮目相看。馬車在范德默韋的店門口停了下來。吸引人們注意的不光是他華貴的馬車和高大的馬匹,還有這個青年人喜氣洋洋的神態。這種神態他們過去在其他發了財的探礦者身上見到過,也正是這種神態時常燃起他們心中希望的火焰。路人站在一旁,注視着傑米跳下馬車。
那個身材魁梧的黑人仍在這裏。傑米向他笑了一下。“你好!我回來了。”
班達一聲不吭,把馬拴好,走進了鋪子。傑米跟着他。
薩洛蒙·范德默韋正在接待一個顧客。這個身材矮小的荷蘭人抬頭笑了一下。傑米知道範德默韋已經對這一消息有所耳聞。沒有人能夠解釋。但是挖到鑽石的消息總是以光速傳遍了南非大陸。
范德默韋接待完了顧客,擺着手向後示意了一下。“來吧,麥格雷戈先生。”
傑米跟着他走到鋪子後面。范德默韋的女兒在爐子旁忙着做午飯。“你好!瑪格麗特。”
她滿臉通紅,移開了視線。
“好呀!我聽說有好消息。”范德默韋微笑着。他坐在桌旁,把上面的盤子和銀器推開,騰出了一塊地方。
“不錯,先生。”傑米自豪地說,接着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隻皮夾,把鑽石倒在廚房的餐桌上。范德默韋貪婪地盯着鑽石,隨後慢慢地拿起一塊塊鑽石,掂量着又掂量。最後把它們攏在一起,放進一隻麂皮包,收到牆角的鐵皮保險櫃裏,鎖了起來。
他說話時,滿意之情溢於言表。“你幹得好,麥格雷戈先生。真的,幹得很好。”
“謝謝你,先生。這才剛開始呢!那兒還有好幾百顆。我甚至連它們究竟值多少錢都不敢想。”
“你產權已經登記過了嗎?”
“登記過了,先生。”傑米伸進口袋,取出一張登記條。“用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登記的。”
范德默韋仔細看了看收條,揣進了口袋。“你應該得到獎勵。你在這裏等着。”他朝通向店堂的門口走去。“跟我來,瑪格麗特。”
她膽怯地跟着他。傑米想,她真像一隻受驚的小貓。
隔了幾分鐘,范德默韋一個人回來了。“這是你的。”他打開錢包,小心翼翼地數出了五十鎊錢。
傑米迷惑不解地看着他。“這是為什麼,先生?”
“給你的,孩子。都是你的。”
“我……我不懂。”
“你幹了二十四個禮拜。一個禮拜兩鎊。這裏一共是四十八鎊,另外兩鎊,是給你的獎金。”
傑米大笑起來。“我不要獎金。我有應得的鑽石份額。”
“你的鑽石份額?”
“怎麼?是的,先生,我應得百分之五十,我們是合夥的。”
范德默韋盯着他。“合夥?你怎麼會有這個念頭?”
“我怎麼會……?”傑米驚愕地看着這個荷蘭人。“我們已經簽訂了合同。”
“沒錯。你念過合同嗎?”
“喔,那倒沒有,先生。它是用南非荷蘭語寫的,不過你說過我們是夥伴,對半分成。”
老頭搖了搖腦袋。“你誤解了我的意思,麥格雷戈先生。我不需要任何合夥的。你是為我工作的。我給你配備用品,派你去為我找鑽石的。”
傑米滿腔怒火。“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給我。為這些東西,我付給你一百二十英鎊。”
老頭聳聳肩。“我不願意浪費寶貴的時間和你多費口舌。照我的話辦。我再給你額外的五英鎊,咱們的事就算結了。我想這是非常慷慨的。”
傑米怒氣沖沖地嚷開了。“咱倆的事決不能這樣結了!”激怒中他那蘇格蘭人的喉音也出來了。“我有資格分享那份財產。我一定要得到它。我用兩個人的名字登記的。”
范德默韋淡淡一笑。“那麼你就是打算欺詐我了。我能叫人把你抓起來。”他把錢塞在傑米手上。“現在拿上你的工資,給我滾出去。”
“我要告你!”
“你雇得起律師嗎?在這一帶,我說了算。”
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吧?傑米想,這簡直是一場噩夢。他所經歷的痛苦,在炙烤的沙漠裏度過的日子,從太陽升起到日落西山那種懲罰性的勞動——所有這些像潮水般地湧上他的心頭。他幾次瀕臨死亡,而現在這個人竟想騙走他那份應得的財產。
他盯着范德默韋。“我決不會罷休的。我不會離開克里普德里夫特,我要讓這裏所有的人知道你的勾當。我要得到那份我應得的鑽石。”
范德默韋開始躲避那雙燃着怒火的淺灰色的眼睛。“你最好找個醫生為你治治病,孩子,”他咕噥着,“我想一定是太陽曬得太厲害,使你失去了理智。”
一時間,傑米狂怒得不能自持,沖向范德默韋,他把這個瘦老頭拎了起來,舉到眼前。“我要讓你後悔打過我的主意!”他把范德默韋摔倒在腳下,把錢扔在桌上,衝出了店鋪。
傑米·麥格雷戈走進日落客酒吧時,顧客們幾乎已經走光了。因為許多挖礦人都到帕爾迪斯潘去了。傑米既憤怒又絕望。“這簡直無法使人相信,”他想,“一分鐘以前我像克里薩斯①一樣富有,一分鐘以後,我卻徹底破產了。范德默韋是個賊,我一定要懲罰他。但是怎樣能懲罰他呢?”范德默韋有一點是對的。傑米甚至雇不起一個律師去告他。他人地生疏,而范德默韋是這兒社團里一個令人尊敬的成員。傑米唯一的武器就是事實真相。他要讓南非每個人都知道範德默韋干下的勾當。
『①公元前六世紀小亞細亞富有的呂底亞國的國王。——譯註』
酒吧老闆斯密特和傑米打了個招呼。“歡迎你回來。本店請客,麥格雷戈先生。你喝點什麼?”
“來杯威士忌。”
斯密特倒了雙料威士忌,放在傑米面前。傑米一飲而盡。他不習慣喝酒,烈酒把他的嗓子和胃燒得難受。
“再來一份。”
“馬上來。我常說,蘇格蘭人能喝酒,誰都喝不過他們。”
第二杯喝得容易一些。傑米記得是酒吧老闆告訴他,挖鑽石的人可以到范德默韋那兒請求幫助。“你知道老范德默韋是個騙子嗎?他想騙走我的鑽石。”
斯密特很表同情。“什麼?那太可怕了。我聽到這一消息很難過。”
“他不會輕易得手的。”傑米帶着嘶啞的聲音說,“這些鑽石有一半是我的。他是個賊。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
“得小心啊。范德默韋是這個城鎮有財有勢的頭面人物。”酒吧老闆警告說,“如果你要反對他,那就得有人幫助。事實上,我知道就有這樣的人。他和你一樣仇恨范德默韋。”他看看周圍,斷定沒有人偷聽。“在街的盡頭有一個老馬棚。我會安排一切的。今天晚上10點鐘去那裏。”
“謝謝。”傑米感激地說,“我不會忘記你的。”
“10點鐘,老馬棚。”
老馬棚是用波紋鐵皮胡亂搭起來的,在城市邊緣的要道的一邊。傑米在10點鐘到了那裏,馬棚漆黑一片,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走路,周圍空無一人,他悄悄地走了進去。“喂……”
沒人回答。傑米慢慢地摸着走。他能辨別出馬在槽前晃動的影子。接着他聽見身後發出一陣聲響,正要轉身時,一條鐵棒突然朝他肩上打來,把他擊倒在地。這時一根木棍又猛擊他的腦袋,緊接着一雙大手把他舉了起來,拳頭和腳像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痛打沒完沒了,當他痛得昏死過去,一陣冷水又把他澆醒。他微微地睜了一下眼睛,瞥見了范德默韋那個黑人傭人班達的身影。痛打又開始了。傑米感到他的肋骨裂開,腿上又受到重重一擊。他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時,他又失去了知覺。
他的全身燒灼難耐。有人用砂紙擦他的臉,他徒然試圖舉手抗議,他竭力睜開眼睛,但是眼睛腫得像核桃,睜都睜不開。傑米躺在那裏,周身每一寸都痛得要命。他努力回憶這是什麼地方。他掙扎着,摩擦又開始了。他攤開手,覺得旁邊是一片沙土。他的臉正貼在熱沙上。他慢慢地向前爬,每爬一次都要忍受難以言狀的痛苦。他努力跪了起來,想看看周圍的一切,但是眼睛腫得太厲害,只能依稀地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他是在人跡罕至的卡羅某個地方,衣服已經被人剝光了。現在還只是早晨,可是他感到太陽已把他烤得火燙。他還模糊地四下摸索,希望有一些吃食或是一小瓶飲水。什麼都沒有。他們把他扔在這裏,想讓他死掉。“薩洛蒙·范德默韋乾的,當然,還有酒吧老闆斯密特。”傑米威脅過范德默韋,范德默韋就像對待小孩一樣隨心所欲地懲罰了他。“但是他會發現我決不是孩子,”傑米向自己保證着,“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是復仇者。他們要付出代價的。他們一定要付出代價的。”強烈的憎恨給了傑米重新坐起來的力量,但是對他來說,呼吸也是難忍的折磨。他們打斷了多少根肋骨?“我必須十分小心,不讓它們戳壞我的肺。”傑米想站起來,但是尖叫了一聲,又倒了下去。他的右腿已被打斷,只能彎屈着躺在那裏。他不能再步行了。
但是他能爬。
傑米·麥格雷戈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他們本想把他扔在遠離道路別人不能發現的去處。只有沙漠食腐動物,鬣狗、鷺鷹和黑鷹會來陪伴他的屍體。沙漠猶如一所廣袤的停屍房,他曾看到不少被鳥獸吃剩的屍體,肉已被叼食一空,只剩下一具白骨。正在傑米想起這些時,他聽到空中傳來翅膀扑打聲和黑鷹發出令人心悸的噝噝聲。恐懼抓住了他的心。他眼睛幾乎瞎了,什麼都看不見。但是他能嗅到它們。
他又開始爬了。
疼痛使他不再想別的東西,渾身上下火燒般的難受,稍動一下,就使他疼好一陣子。如果他用固定的姿勢向前爬,他那被打斷的腿就會一陣陣地刺痛。如果換一個姿勢,腿倒好受一些,可又聽到肋骨的摩擦聲。痛楚使他無法躺在那裏不動,爬行的折磨又使他難以忍受。
他繼續爬着。
他聽到空中鷹在盤旋,以原始的、亘古的耐心等待着他死去。他的神思恍惚起來。他彷彿身着乾乾淨淨的節日禮服,坐在兩個兄弟旁邊,在阿伯丁一所清涼的教堂里聽着牧師佈道。他的姐妹瑪麗和安妮·科德都穿着漂亮的夏裝,安妮微笑着,打量着他。傑米剛要站起來走向她時,他的兄弟不讓他走近,還乘機捏他,這幾下又變成了一連串的疼痛。他還在赤身露體地拖着殘肢在沙漠裏爬着。空中黑鷹叫得更響了,它們變得不耐煩了。
傑米強迫自己微微地睜丌眼睛,想看看黑鷹飛得有多近。除了一片模糊,他什麼也看不見,這些模糊的景物使他想起了令人可怕的鬣狗和豺狼。吹在臉上的風彷彿成了這些野獸發出的一股熱熱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他繼續向前爬,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停下來,它們就會向他撲來。他發著高燒,周身疼痛,滾燙的沙子燒灼着他的全身。儘管這樣,他還要堅持,只要范德默韋沒有受到懲罰,只要范德默韋活着,他就要堅持下去。
他已失去時間的概念,只能估計爬了一英里的路,事實上,他才爬了不到十碼,圍着一個圓圈爬了一陣子而已。他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向什麼方向爬行。他強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薩洛蒙·范德默韋。
他慢慢地失去了知覺,接着又被一陣難受的疼痛弄醒。有東西在刺他的腿,傑米過了一秒鐘才意識到他在何處和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睜開一隻腫得像核桃般的眼睛,看見一隻禿頭黑鷹正在咬他的腿,撕下他的肉,想用它的利嘴活活地把他吃掉。傑米看到了它的圓眼和污穢不堪的頸毛,聞到了鷹停在他身上發出的令人作嘔的臭氣。傑米想叫,但是叫不出聲。他拚命向前爬去,感到熱血從腿上湧出。他能看到在他身子周圍一些巨鷹的影子,逼近來要吃掉他。他警覺到再失去知覺就完了。他一停下來,這些鳥獸又要叼食他的肉了。他又繼續向前爬。他的思想又陷入恍惚。但是他聽見這些巨鷹飛近時翅膀發出的越來越大的聲響。它們圍成一圈向他襲來。他的身子太虛弱,無法同它們搏鬥。他失去了抵抗的力量。他停止爬行,一動不動地躺在灼熱的沙土上。
大鳥圍攏來,想美美地飽餐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