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喬治·梅利斯被所發生的一切嚇得夠嗆。他險些毀掉他所盼望的那一切。喬治原來並未充分認識到掌握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對他意味着什麼。他僅僅滿足於那種不時地接受一些寂寞女人禮品的生活。而現在,他與布萊克韋爾結了姻緣,他伸手可及的是一個公司,一個他父親作夢都難以想像的大公司。看看我,爸爸,我又活過來了。我的公司比你的還大。這不再是一場遊戲,他知道他冒死要去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
喬治竭盡全力塑造一個完美的丈夫形象。只要有可能他就必定和亞歷山德拉待在一起。他帶她一起去吃午飯,並堅持每晚早早回家。周末,他們一起去凱特·布萊克韋爾位於長島上東漢普頓的海岸別墅度假,或者乘公司的小型專機飛到達克港。達克港是喬治最愛去的地方。他喜歡那些老式房子,裏面裝飾着漂亮的古董和珍貴的油畫。他漫步在那寬敞的房間裏,心想:很快這一切將屬於我。那是一種令人興奮的感覺。
喬治也是一位完美的孫女婿。他挖空心思取悅凱特。她八十一歲,是克魯格-布倫特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一個強有力的鐵腕女人。喬治總記着每星期兩人要和老太太吃一次飯,每過幾天,他就給她打個電話與她隨便聊聊。他為自己精心樹立起一個忠誠丈夫和孝順孫女婿的形象。
誰也不會想到他正在圖謀殺害這兩個他如此愛着的人。
喬治對自己的滿足感突然被約翰·哈利醫生的電話打碎了。
“我已為你預約了精神病醫生。彼得·坦普爾頓大夫。”
喬治盡量使自己的聲音溫和一些,他討好地說:“那確實沒有任何必要,哈利大夫。我想——”
“我不管你怎麼想。我們已有約定——我不報告警察,而你則必須去接受精神病醫生的檢查。如果你要食言——”
“不,不,”喬治趕緊說,“如果您希望我去,我就去。”
“坦普爾頓大夫的電話是5553161。他正等着你的電話。今天。”說完,哈利醫生砰的一聲摔下電話。
這該死的多管閑事的人!喬治惱怒地想。這世上他最不想乾的事就是到精神病醫生那兒去浪費時間,但他不敢冒犯哈利醫生的指示。他得給這個坦普爾頓醫生打電話,而後去見他一兩次,就算完事。
伊芙給喬治辦公室打電話。“我在家裏。”
“你——?”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好了?”
“你自己來看吧。今晚。”
“眼下想離開很困難,阿歷克絲和我——”
“8點。”
他簡直無法相信。伊芙站在他面前,依然像以前那樣美麗。他仔細端詳着伊芙的臉,他給她造成的那可怕的損傷已蕩然無存。
“真不敢相信!你——你跟以前完全一樣。”
“是的,我仍然很漂亮,是不是?喬治?”她笑了,一種貓一樣的狡猾的笑,心裏想着她對他的計劃如何實施。他是一隻病態的動物,不能活下去。他必須為他的罪惡之舉付出充分的代價,但目前還不到時候。她還需要他。他們站在那兒對笑着。
“伊芙,我真不知怎麼表示我的歉意,我——”
她舉起一隻手:“讓我們別再談它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沒有變。”
但喬治還記着事情已發生了一些變化。“我接到哈利的電話,”他說,“他已安排我去見那該死的精神病醫生。”
伊芙搖搖頭說:“不,告訴他你沒有時間。”
“我說過,可如果我不去的話,他就會把那次——事故報告警察局。”
“該死!”
她站在那兒,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他是誰?”
“那個精神病醫生?叫什麼坦普爾頓。彼得·坦普爾頓。”
“我聽說過這人,他很有名。”
“別著急。我去了就躺在床上五十分鐘一言不發,如果——”
伊芙並沒有聽他說什麼。一個主意已在心中形成,她正在琢磨着。
她轉向喬治:“這是可能發生的最好情況。”
彼得·坦普爾頓醫生三十五歲左右,身高六英尺多,寬寬的肩膀,臉部稜角分明,一雙充滿好奇的藍眼睛。他的職業是醫生,長相卻更像個橄欖球隊員。此刻他正皺着眉頭看預約表上一位病人的名字:喬治·梅利斯——凱特·布萊克韋爾的孫女婿。
彼得·坦普爾頓對富人的煩惱並不感興趣。他的絕大多數同事都會為給社會名流看病而高興。彼得·坦普爾頓剛開始行醫時,他也曾看過不少,但他很快發現他不能夠對病人的處境表示同情。有錢的名流寡婦在他的辦公室里大聲尖叫,不過是因為一次社交活動沒有邀請她參加;金融家們揚言要自殺,僅僅因為在股票市場丟了錢;超重的已婚婦女們在滿足食慾和減肥中心之間苦惱地作着選擇。這個世界充滿了難題,而彼得·坦普爾頓早就決定他不會對幫助解決這類問題抱有任何興趣。
喬治·梅利斯。彼得十分勉強地同意見他。僅僅是因為看在約翰·哈利醫生的面上。“我希望你最好把他介紹給其他醫生。約翰。”彼得·坦普爾頓說,“我的安排已很滿了。”
“就算幫幫忙吧,彼得。”
“他的問題是什麼?”
“那應由你做出診斷,我不過是個老鄉村醫生。”
“好吧。”彼得同意了,“讓他給我打電話。”
現在,他來了,坦普爾頓醫生按了一下桌上的內部通訊按鈕說:“讓梅利斯先生進來。”
彼得·坦普爾頓曾在報紙和雜誌上見過喬治·梅利斯的照片,但對他身上那種強大的男性的活力仍缺乏準備。他給予“魅力”這個詞以新的涵義。
他們握握手。彼得說:“坐吧,梅利斯先生。”
喬治看着床說:“坐在那兒?”
“哪兒都行,只要你感覺舒服。”
喬治坐在桌子對面的椅子上,望着彼得·坦普爾頓笑了。他原想見面時自己會害怕,但和伊芙談話后,他安下心來。坦普爾頓醫生將成為他的夥伴,他的見證人。
彼得打量着坐在對面的這個人。當病人第一次來見他時,他們都會無一例外地緊張。有些人則用虛張聲勢掩蓋這種緊張。有些人沉默不語,有些人滔滔不絕,有些人則處處自衛。而彼得看不出此人有任何緊張的跡象。反之,他似乎還自得其樂。奇怪,彼得想。
“哈利醫生告訴我你有點問題。”
喬治嘆口氣說:“我想我有兩個問題。”
“那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感到非常羞恥,因此我——我堅持來這裏見你。”他身子前傾,認真地說下去,“我做了一些我生活中從未做過的事情,醫生,我打了一位女子。”
彼得等待他說下去。
“我們吵了一架,我昏了頭,當我意識到我在做什麼時,我發現我……已經痛打了她。”他使自己聲音有些哽咽,“太可怕了。”
彼得·坦普爾頓心裏已明白喬治·梅利斯的問題是什麼了。他喜歡毆打女人。
“你打的是你的妻子嗎?”
“我妻子的姐姐。”
彼得偶爾見過報紙和雜誌對布萊克韋爾家的孿生姐妹在慈善集會和社會活動中的一些報道。她們長得非常像,彼得回憶着,並且驚人地美麗。那麼,這個男人打了他妻子的姐姐。彼得發現自己有點感興趣了。聽喬治·梅利斯的口氣,他好像只扇了她一兩次,這也使彼得很感興趣。如果這是實情的話,約翰·哈利是不會堅持要自己為梅利斯看病的。
“你說你打了她,那麼你傷害她了沒有?”
“事實正是這樣,我把她打傷了,傷得很厲害。正像我剛才說的,我昏了頭,當我清醒過來時,我——我簡直無法相信我所乾的事。”
我清醒過來,真是絕妙的自我辯護的遁詞。不是我乾的,是我下意識做的事。
“你認為這是由什麼引起的呢?”
“最近我一直處於極度的緊張之中,我父親重病在身,他的心臟病已多次發作,我心裏非常挂念他,我的家庭是非常親密和睦的。”
“你父親在本地嗎?”
“他在希臘。”
是那個梅利斯。“你說你有兩個問題。”
“是的,我的妻子,亞歷山德拉……”他停住了。
“你們有婚姻方面的問題?”
“不是那個意思。我們相親相愛,只不過——”他有些猶豫,“亞歷山德拉最近不太好。”
“身體上?”
“感情上。她一直很壓抑,她總是說要去自殺。”
“她找醫生看了嗎?”
“她拒絕這樣做。”喬治苦笑着說。
真糟糕,彼得想,公園大街的某個醫生失去了賺一筆大錢的機會。“你與哈利醫生談過此事嗎?”
“沒有。”
“他是這個家庭的私人醫生,我建議你和他談談。如果他認為必要,他會為你介紹一位精神科醫生的。”
喬治·梅利斯緊張地說:“不,我不能讓亞歷山德拉認為我在背後談論她。我怕哈利醫生會——”
“那好,梅利斯先生,我給他打個電話。”
“伊芙,我們遇上麻煩了,”喬治急促地說,“麻煩不小。”
“出什麼事了?”
“我一字不差地照你所說的做了,我說我擔心亞歷山德拉,因為她有自殺的傾向。”
“然後?”
“那該死的醫生要給約翰·哈利醫生打電話談這件事!”
“喔,上帝!不能讓他這麼干。”
伊芙在屋裏來回踱着,突然站住了:“好吧。讓我來對付哈利。你與坦普爾頓還有門診預約嗎?”
“有。”
“繼續去。”
第二天早上,伊芙到哈利醫生的辦公室去見他。約翰·哈利對布萊克韋爾家有感情。他看着孩子們長大成人。他經歷了瑪麗安的悲慘死亡和對凱特的襲擊。是他把托尼送進了精神病療養院。凱特精神上的傷痕太多了。而後凱特又與伊芙關係破裂。他想像不出到底因為什麼,但這不關他的事,他的責任就是保證這個家庭成員的身體健康。
伊芙走進他的辦公室時,哈利醫生看着她說:“基思·韋伯斯特創造了奇迹!”唯一可辨的痕迹是她腦門上的一條非常細的幾乎看不出來的粉紅色傷疤。伊芙說:“韋伯斯特醫生打算在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裏使這條傷疤消失。”
哈利醫生拍拍她的肩膀說:“它只會使你更美麗,伊芙,我非常高興。”他示意她坐下,“要我為你干點兒什麼?”
“不是我,約翰,是阿歷克絲。”
哈利醫生皺起眉頭:“她出了什麼問題?是不是與喬治有關?”
“哦,不,”伊芙趕忙說,“喬治表現很好。事實上,正是喬治在擔心她。阿歷克絲最近行為有些奇怪,她非常壓抑,可能會自殺。”
哈利醫生看着伊芙斷然說:“我不能相信,這不像是阿歷克絲的行為。”
“我知道,我也不相信,所以我去看了她。我對她的變化感到震驚。她確實處於深深的抑鬱之中。我真是急死了,我不能去奶奶那兒告訴她,所以我來這裏找你。你要幫幫她的忙。”她眼睛濕潤了,“我已失去了奶奶,再失去妹妹,我更無法忍受了。”
“這種狀況持續多久了?”
“不太清楚,我懇求她和你談談,一開始她堅持不來,但後來我說服了她,你可要幫助她呀。”
“當然,我會的。讓她明天早上來我這兒,不要着急,伊芙。我們有很多特效的新葯。”
哈利醫生把伊芙送到辦公室門口,他希望凱特沒有那麼絕情。伊芙是一個多麼關心人的孩子!
伊芙回到自己的公寓,用冷霜仔細地塗去腦門上的紅色傷疤。
第二天早上10點,哈利醫生的接待員通報說:“喬治·梅利斯夫人來見您,醫生。”
“讓她進來。”
她慢慢地走進來,恍恍惚惚,她面色蒼白,有黑眼圈。
約翰拉着她的手說:“見到你真高興,亞歷山德拉。我聽說你有些不舒服,怎麼回事?”
她的聲音低沉:“我覺得來打擾你是件傻事,約翰,我確實沒有什麼不舒服。要不是伊芙堅持,我絕不會來。我覺得很好,身體很好。”
“那麼精神上呢?”
她有點遲疑:“我睡得不好。”
“還有什麼?”
“你會認為我是一個抑鬱症患者……”
“我知道你不會到那種程度,亞歷山德拉。”
她垂下眼睛:“我一直感到壓抑。一種焦虛和……疲勞。喬治想盡辦法使我高興,並且想法盡量和我在一起做一些事,或帶我到一些地方散散心。問題是我覺得我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去任何地方。一切都似乎變得——毫無希望。”
他聽着每一個字,觀察着她。“還有什麼?”
“我——我想自殺。”她的聲音非常微弱,以致他幾乎聽不見。她抬起頭看着他說:“我是不是瘋了?”
他搖搖頭:“不,我不認為你會瘋,你聽說過一種快感缺乏症嗎?”
她搖搖頭。
“一種生物鐘的紊亂,能引起你所敘述的那些癥狀。這是一些很平常的癥狀,有一些新葯治療這種病非常有效。我給你檢查一下,但我相信不會發現什麼真正的異常癥狀。”
檢查后她穿上衣服,哈利醫生說:“我給你開一些叫做Welleutrin的葯,這是專治抑鬱症的新一代藥物——一種非常有效的新葯。”(校註:應當是Wellbutrin,中文名為鹽酸安非他酮,抗抑鬱、治療尼古丁依賴性。)
他開處方時,她無精打采地看着。
“我要求你從今天起一星期後再來這裏。同時,如果你覺得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不論白天或晚上。”他把那張處方遞給了她。
“謝謝你,約翰!”她說,“我只希望不要再做那些夢。”
“什麼夢?”
“哦,我以為我告訴你了。每天夜裏都做同一個夢。我在一條小船上,起了風,我聽見大海在呼喚。我朝船舷的圍欄走去,當我低頭看時,發現自己在水中,快被淹死了……”
她走出哈利醫生的辦公室,來到大街上,她靠着大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完成了,伊芙得意地想,我逃脫了麻煩。她隨手把那處方扔掉了。